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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牡丹》为科举文社讽刺剧的三点佐证

2017-04-13张涛刘秋彬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科举牡丹

张涛,刘秋彬

(1.河北省社会科学院《河北学刊》杂志社,河北石家庄050051;2.河北工程大学人文学院,河北邯郸056038)

《绿牡丹》为科举文社讽刺剧的三点佐证

张涛1,刘秋彬2

(1.河北省社会科学院《河北学刊》杂志社,河北石家庄050051;2.河北工程大学人文学院,河北邯郸056038)

关于《绿牡丹》传奇的形成与思想主旨,目前学界争议较大,有人认为内阁首辅温体仁弟弟温育仁未能加入复社而托名吴炳撰写《绿牡丹》传奇讽刺,也有学者认为这部传奇非温育仁讽刺复社作,也非温育仁托吴炳作,创作于明万历四十四年。《绿牡丹》传奇是当时科举文人结社的真实反映,带有剧作者故意讽刺之意图,可以三个方面作为佐证:《绿牡丹》创作于无地无社的明代末年,并与一场科举弊案相关;文社宗旨“以文会友”与品评社艺的社集活动在剧中得以展现;社集舞弊,选文刻稿等科举文社活动内幕在剧中亦有揭露。明末科举文社的兴盛对戏曲创作的影响还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社集活动促进了戏曲小说的繁盛、文学家结社运动对戏曲小说的推动作用等,这都是需要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绿牡丹》传奇正是科举文社兴盛的必然产物,既有真实性,又有讽刺性,以上三点即为佐证。

文学家结社;戏曲小说;文献生成;《绿牡丹》

关于《绿牡丹》剧本形成过程,一说是温育仁托名吴炳所作,温育仁为时相温体仁弟,想加入复社,却遭到复社诸子反对,温育仁为报复复社,便假借吴炳之名创作《绿牡丹》以讽刺。但也有学者对此提出怀疑,如孙秋克就认为这部传奇非温育仁讽刺复社作,也非温育仁托吴炳作,创作时间在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1]关于《绿牡丹》传奇的思想性问题,当前学者各抒己见,争议难免。笔者以为,明末社会政治日趋腐朽,复社文人为此倡导兴复古学,致君泽民,社中多真才实学之人,然因复社联络了各地文学社群,实际上复社已经成为一个联盟体组织,各地分社在选择社员上难免混入一些不学无术之人,《绿牡丹》传奇所表现的内容,即为当时科举文人结社的真实反映,带有剧作者故意讽刺之意图。以下三点可为佐证。

一、无地无社,科举弊案:《绿牡丹》生成的背景佐证

明代末年,科举考试成为一种可供描摹的文字游戏,很多科举文人通过结社共同研讨科举八股文即可中第,科举文社因此蜂拥而起。钱谦益不无感叹地说:“结社会文,原为经生应举而设。”[2]《遵旨回话疏》明天启以后,文社数量猛增到103家,呈现出“无地无社”的繁盛景象,到昌启之间“魁异隆起”[3]《同学十二子序》,特别是到“丁卯、戊辰(1627-1628年)间,江南北社事大盛。……南方之名士中原莫不闻,中原之名士南方莫不识也”[4]《上太仓吴祭酒书》,形成南北文社往来交流的繁盛局面。曾参加过几社的杜登春就说,明末文社“始于一乡,继而一国,继而暨于天下”[5]1,形象地描绘了明末文社的繁盛景象。

此期文学家结社观念很强,文学社群俨然没有了组织性态,甚而把编选八股文或诗词也称为社,并把此行为作为一种荣誉,书信往来多冠以“社盟弟”等,“结社”成为社盟文人一种生活常态。《绿牡丹》戏曲就是在这种“无地无社”且结社意识十分强烈的背景下生成,如该剧第三出《谢咏》写翰林学士沈重通过文会社集为女儿选择佳婿:“外面朋友家都有文会,老夫如今也创立小社,一来挈引后生,二来访求快婿。顾生原系通家,不消说了;还有柳希潜,车本高,皆旧家子弟,不免邀来同社。”[6]从沈重所言“外面朋友家都有文会,老夫如今也创立小社”可以见出,当时文人士子结社现象十分普遍,结社意识也非常强烈,甚至为婚姻而成立社团,通过文社选择佳婿。该剧正是当时文坛文人广结文社的真实表现。

为何此剧有所指呢?这也许与戏曲家吴炳经历的一场科举弊案有关。吴炳,字可先,号石渠,又号粲花斋主人,生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卒于清顺治五年(1648年),江苏宜兴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吴炳生活年代正是文人结社的繁盛时期,且吴地正是晚明文人结社的核心,著名的复社就在江苏太仓成立,复社于崇祯二年(1629年)联络了各地文社,成立了一个新的复社联盟组织,形成以复社为核心、各地文社为分社的组织机构。可以说,复社联盟几乎联络了全国各地的精英。但至今未见吴炳有结社经历,也未见其与当时文社的联系与往来。笔者以为,这可能与当时的一场科场弊案有关。

据李仲芹的硕士论文《吴炳编剧艺术研究》考证,吴炳先后任蒲圻县令、福州知府、江西提学副使和永历宫詹、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等职,一生为官清廉,忠君爱国,永历时护送逃亡的太子时被清兵俘获,拒绝降清而死。他是明末一位很不幸的忠臣,又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从吴炳的性格层面来分析,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在腐败的明末官场,吴炳敢于同权贵作斗争,奉公守法值得尊敬。他在任福州知府的时候,陈况科场舞弊案发,陈托人给吴炳送去白银三千两,吴炳非但没接收贿赂,反而将代为送银的库吏革职查办,当时的巡抚熊文灿出面求情也被驳回;加上之前熊文灿征剿海寇战败时想没收外商钱财来弥补损失,希望吴炳帮忙诬陷外商敲诈钱财也被吴炳拒绝。吴炳深知官场险恶,特别是晚明的官场更是黑暗,熊文灿是当时权贵,吴炳宁可背着遭受迫害甚至杀害的危险也不肯跟熊文灿同流合污,最后只得辞官回家,时年三十七岁,退隐于宜兴五桥庄,新筑“粲花别墅”继续其戏剧创作,在此期间感于科场舞弊创作了著名的喜剧《绿牡丹》,讽刺不学无术的科举文社文人,此剧出后“杭俗好异之人竞相搬演”,可见此作在当时影响之大。

剧中故事大胆揭露科举文士的作弊行为,科举文社不管有才无才皆可入社的境况也有所揭露。该剧虽然没有提及复社,但此剧创作年代正好是复社联络各地文社形成联盟并组织社集大会的时期,各地文社几乎都为复社联盟之分社。此时吴炳以科举文社为创作背景并加以讽刺,自然会遭受时任浙江督学副使的复社同人黎元宽的查禁。这部戏曲作品所叙故事基本是明末结社的真实反映,对当时科举文社内幕也有大胆揭露。《曲海总目提要》说:“前后俱以《绿牡丹》作眼目,故以为剧名。顾生刻社稿,沈学士立社规,盖因明季诸生多标榜文社,借此讽之。又倩代传卷等弊,场屋多有,剧中亦以讥笑时人也。”[7]卷11这一主旨,后人多所认可,如清代张鉴《书〈绿牡丹〉传奇后》还明确指出传奇中人物角色所影射之人[8],吴梅《奢摩他室曲丛·绿牡丹跋》也赞同讥刺复社的说法,凡此,皆可能与他所经历的那场科举舞弊案有很大关系。

二、以文会友,社规诗艺:科举文社宗旨与社集活动的展现

明末科举文社的繁盛与科举密切相关,科举文人通过文社与志同道合之人研习制艺,博取功名,当时曾参加过复社的陆世仪对此有过精辟的分析,他说:“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艺始重,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即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9]卷1可见,结社会文原为“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绿牡丹》对此有所暗示,第二出《强吟》:

(生)今日恰好是文会日期,就请在此试笔。(净)一向慌了,怕做不出,改日请教罢!(生)自古道:“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大家鼓兴才是,桌子、笔砚都摆设停当,请兄坐了。……(丑作苦介)(生)小弟新纠文会,二兄既在此作文,就是会友了。[6]

谢英乃吴兴一介书生,家境贫寒,只好做了柳希潜家的馆舍。文会之日,谢英邀请柳希潜与车本高一起读书会文,讨论文法,以“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暗示文会之目的,希望以此引起柳、车二公子的警醒,并且告诉二人,他“新纠文会,二兄既在此作文,就是会友了”,其结社会文的目的为“以文会友”,剧作家再一次借助剧中人物之口暗示出结社的宗旨乃在于“会友”。但柳氏是一个纨绔子弟,终日与另一浪荡公子车本高出外闲耍,走街穿巷,饮酒赌钱。文会之日,二人胸无点墨,竟然入社会文,完全背离了结社会文的初衷,《绿牡丹》因此揭露了当时文社择友之乱象。事实上,明末文社吸收社员是很严格的,上文已经提到,内阁首辅温体仁弟弟温育仁希望加入复社,但温育仁不识一丁被拒之门外。《绿牡丹》传奇显然带有故意讽刺目的,但不一定带有普遍性。

明末科举文士还进行定期集会,文学社群通过社集传达任务,开展各种活动,对促进社群之间的交流,形成统一思想具有重要作用。如复社成立的第一次尹山大会,其实就是复社聚集各地社员商议社规与社旨,举行集体盟誓,制定行动纲领。至崇祯六年(1633年)又举行第三次大会,复社先派人散发传单,通知各地社员参会,俨然以一种中央政府姿态组织社集活动。此次社集,各地分社领袖与成员齐聚一堂,增进了彼此间的友谊,促进了社群间的信息流通,分社“选文”还可以分享来自全国各地社员的优秀作品。有的社群组织还在社集结束后,把参会社员的姓名、籍贯、年龄及所属文社登记成册,以便日后往来交流,如复社“凡以文至者,必书生平,先乡党而次州邑”[10]《国表四选序》。

除了大规模的社集活动外,社群之间还举行小规模的社集活动,主要是文人间的雅集活动,内容大多限于赋诗饮酒,有时为科举文人一起讨论创作经验,从事如编选古文、创作诗歌这样的文学活动。这样小规模的社群雅集逐渐形成了一定的制度,即规定某一时间或某一地点,定期或不定期的展开交流活动,逐渐形成如几社一样的以“三六九会艺”[5]4,月有社,社有课的社集制度,甚至“间或一至,或连日羁留”[11]卷34,这几乎是日日社集了。小规模的社集活动相比规模较大的社集频繁,更易促进社群之间的来往与交流。

《绿牡丹》就是把故事情节放在科举文人社集活动背景下展开,剧中反映了当时文社小规模社集境况(如社集所定社规社约等),第二出《强吟》:

(生)罚例从头严数:一、文期定于三、六、九,届期早集,风雨不移,无故不赴者罚。不许佯忙诈病,推托支吾。(净摇头介)凶!(生)一、作文决不给烛,不完者罚。一、作文须沉思静想,闲谈乱步者罚。但文夸刻烛便为输,那往来莫傍林擒树。(丑吐舌介)一发凶!(生)这都是旧规,还有要紧新例。(净、丑)新例何如?(生)一、窃抄旧文者罚。一、传递者罚。怪来鱼目,私和宝珠,防他雁足,偷传锦书。(净、丑)这等凶得极!可好略松些儿?(生)相期受益休言恕。(净)会友还有何人?(生)顾文玉,已知会过了,下次入会。(丑)每次题目那个出?(生)大家轮流掌会,便出题目。今日小弟叨占起了,已出,有题目在此。(净看念介)杜再贼。(丑)差了,是壮舟贼。(生笑介)是牡丹赋,一时眼花了。(丑)我原识的,故意骗他取笑。(生)各请静坐作文。[6]

从该剧目可总结出如下社规:(1)从时间上而言,小规模的社集逢三、六、九日举行文学活动。(2)社集日要早到,不能迟到,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不能随意改变日程,如果无缘无故不来者将受到重罚,不允许假装生病,以事务繁忙为借口推辞不来。(3)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文章,完不成者要惩罚。(4)作文时保持“沉思静想”状态,不许交头接耳,闲谈乱步,否者给予惩罚,文风夸饰,没在规定时间完成者为输。(5)不能剽窃抄袭他人文章,发现则惩罚。(6)不许传递纸条等作弊行为,否则给予惩罚。(7)考试题目大家轮流掌会。此关目是笔者所见文献记载社规最为细致的材料。关目不仅记载了社集的具体时间,而且从纪律上给予约束,并且还定出了社集制艺作文的惩罚措施。从情节发展而言,为了达到讽刺效果,作家把柳希潜与车本高这两个纨绔子弟放在社规社约背景下从事课文吟诗活动,更讽刺了社中不学无术之人,剧中所定社规社约皆实写。

《绿牡丹》第五出《社集》则直接以“社集”为戏曲关目,此关目揭示了社集具体内容。首先,社集要发邀请。沈重家绿牡丹开放,成立文社集会,为其女选择佳婿,于是邀请顾粲、柳希潜、车本高参加社集。其次,社集按照科举考试方式进行,如《社集》言:“今日会考,原以取益,坐必依号,动必执签,各宜恪守会规,毋得私谈聚立。至于夹带传递等弊……”[6]科举功名观念在广大文人士子的思想中占有绝对重要地位,为了增强他们的科举应试能力,很多文人士子通过组织文社,模仿科举考试情景进行“实况”培训。如河南商丘“毫社”即“周列号房”组织科举活动,黄宗羲在为李杲堂写的墓志铭中也记载了浙江甬上“鉴湖社”“仿场屋之例,糊名易书”,并以李杲堂等人为主考,对社群成员进行科举教育[12]411。因此,《绿牡丹》所叙社集日模拟“房号”进行科举测试的情况极具普遍性,并且考试时强调“恪守会规”,禁止私谈聚立,更不允许夹带传递等舞弊行为,是对当时文社社集活动的真实反映。

最后,社集日不仅课文,而且课诗,诗文兼修。多数情况下,科举文社重在课文,研讨科举八股文之法,但《绿牡丹》为了表现高雅之趣,选择了社集课诗,且社集试后还要点评,如第六出《私评》言沈重之女沈婉娥来到其父书房,看到社集试卷逐个点评:

(取净卷咏介)“纷纷姚魏敢争开,空向慈恩寺里回。雨后卷帘看霁色,却疑苔影上花来。”此真天下绝调,怪道爹爹取作首卷。(又看丑卷咏介)“不是彭门贵种分,肯随红紫斗芳芬。胆瓶过雨遥天色,一朵偏宜剪绿云。”风致不减前篇,取作次卷,也罢了!(又看小生卷咏介)“碧于轻浪翠于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错唤李青莲。”此卷思力悉敌,在文章家可称当行;置之第三,亏他些了。[6]

社集结束,对社员的课诗或考试情况要作出评价,又如第七出《赝售》写沈重当着众社友面不仅宣布了名次,而且对其所作诗歌逐个评骘。剧中写沈重评柳希潜诗:“好!若形容绿牡丹颜色,如何娇倩,便落第二义了。”[6]特别对其“‘苔影上花’四字”赞为“妙不烦言”。柳希潜豪无愧色,反而沾沾自喜说:“不欺老师说,门生做的时节也觉得有些意思。”当沈重问他这样好的文字怎么作出来的时候,柳希潜显得异常紧张,连忙说是自己所作。当沈重再次“称赞”其“想别有神功、倩作天然巧”,柳希潜心里慌了神,显得格外“”,害怕沈重发现其代作之弊,连忙为自己解释“门生并无倩作之弊,凭老师细访”。《绿牡丹》传奇就是通过社集活动讽刺了那些不学无术的文社士子。

这样的讽刺之笔还突出表现在沈重对车本高社诗《玉台近咏》的评骘上,第七出《赝售》言:

(外又拆号介)第二卷地字号。(丑喜介)门生车本高在。(外)好!过雨遥天,瓶花一色,幽怀异想,不愧风人。(丑)门生昨日着实用心,做得完时血也吐了几口。(外)此与前卷不相上下,本该也是第一。文情天际飞。【东瓯令】太飘萧,年少缘何句带嘲?我且问你:一朵绿云,是女人家事,你怎晓得?(丑惊介)没有甚么女人。(外)这玉台近咏真佳艳。【针线箱】倒好似香合当年自写描!(丑)老师不要这等疑心。[6]

沈重先是用“过雨遥天,瓶花一色,幽怀异想,不愧风人”赞赏此诗鲜丽清亮而有所寄托,评价极高,这车本高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开始夸夸其谈,竟然言作诗后“吐了几口血”。代车本高作诗的妹妹车静芳暗在诗中“嘲讽”,这车本高如何能看出来,沈重却从诗中读出此作为女性自咏诗篇,“好似香合当年自写描”,诗中露出淡淡的香闺忧愁,当问其“年少缘何句带嘲”并责问其“一朵绿云,是女人家事,你怎晓得”时,这车本高心虚,说没有什么女人,让沈重勿疑心,这车本高如何懂得作诗呢?

当然,《绿牡丹》传奇并未一味讽刺,对文社中有真才实学之人作者还是真诚地给予肯定和赞赏的。参加此次社集活动的书生顾粲正四处选文刻稿,在《绿牡丹》中为文社士子的杰出代表,沈重赞赏其卷“青莲错唤,风流宛然,虽屈在第三,却是第一的文字”[6],评价极高,并预言其将来高中探花。顾粲有真才实学,显得很谦虚,对沈重的期望深表感谢。顾粲的真才实学还表现在对诗歌的品鉴上。沈重女儿沈婉娥颇富才气,作成一诗,沈重故意说是自己所作,拿来让诸社友品赏。车本高与柳希潜哪里看得出来,只是一味地赞赏,只有顾粲怀疑不像沈重作的,指出此诗有“娇”气,且作诗之人“风华年少”,有谢道韫之才。沈重果然承认非其所作,对顾粲十分赞赏。

《绿牡丹》传奇通过对社集活动的描写,反映了当时文社士子日常课文活动,通过品评社艺,还揭露出文社中的不学无术之人,既有真实再现,又有讽刺之意。

三、社集舞弊,选文刻稿:科举文社活动内幕的揭露

明末科举文社纷呈,自然还是为了科举功名,科举“舞弊”现象自然难免,包括当时著名的复社组织。据陆世仪《复社纪略》载,张溥为了奖励弟子不遗余力,采用公荐、转荐、独荐方式让社中文人中第:

三吴社长更开别径,关通京师权要,专札投递,如左都商周祚行文南直学宪,牒文直书“仰甘学润当堂开拆”,名为公文,实私牍也。独荐者,公荐虽己列名,恐其泛常,或有得失,乃投专札。尔时有张、浦、许三生卷已经黜落,专札投进,督学倪元珙发三卷于苏松道马元扬达社长,另换誊进,仍列高等,是大妨贤路,局外者复值岁科试,辄私拟等第名数,及榜发十不失一。所以为弟子者,争欲入社,为父兄者亦莫不乐之子弟入社。[9]卷2

复社很多文人中第后在朝为官,反过来为复社进一步输出科举文人提供了方便,复社文震孟与项煜还做了主考官,复社领袖张溥就向他们推荐江西分社领袖陈际泰和复社另一骨干杨维斗。陆世仪《复社纪略》言:“天如谓湛持(文震孟)曰:‘明年会试同考公必压帘,今海内举子不愧会元者,惟陈大士暨杨维斗二人耳,幸留意!’湛持曰:‘天下人读大士文取巍科者不知凡几,而大士久困,吾此番当收之夹袋中。’天如转语项水心煜曰:‘然则维斗乃公责也。’水心亦首肯。”[9]卷2这是明崇祯七年的会试,陈际泰与杨维斗虽然“意外”下第,但复社中科举士子颇得文、项二人“照顾”,中第人数相对较多,可见当时的科举考试,复社也在做一些“请托”行为。

温体仁为阻止复社的此种行为,便制定了“保举法”,这却正中复社文人下怀,他们曾高兴地说,参加科举考试三年才有机会中第,“若保举,可岁岁登进矣”[9]卷3。于是,复社召集各地分社领袖开会,让他们推荐“经济博达之士,能兴道致治者,与材力智术能排斥异己者,汇造一册”,又“马君常与天如言,宜用忠谏,后人乃坐名推举知名”[9]卷3。复社中很多贤良之士脱颖而出,据陆世仪《复社纪略》载,新建陈洪绪,桐城左光先,无锡高如麟,南昌万六吉,莆田黄以升,吴门徐鸣时、张世炜,昆山陆逊之,太仓沈绵应、黄翊金,宣城沈寿民,永州袁耀祥,桐城阮之钿,慈溪秦俊德,山西辛全德,关中秦所式,临川曾式九、李茂实,武陵朱常湄,陕右张兆、朱罴,江右由栻,怀宁蒋臣庚等人“皆登启事,一时称得人云”[9]卷3。温体仁的“保举法”本在限制复社,却成为复社推荐贤良之士的捷径,这是温体仁也未曾想到的,复社几乎“垄断”了当时的科举考试,也许《绿牡丹》就是对此现象的无情批判。

科举文社士子鱼目混珠,并非皆贤良多才之士,车本高与柳希潜皆纨绔子弟,游手好闲,胸无程墨,代考作弊,第五出《社集》对此揭露得体无完肤:

我柳五柳请小谢坐馆,一向惹厌,谁知也有用处。沈翰林家会考,难道真要我搜索枯肠?已分付他代做,现年在我家吃饭,怎敢不依?苍头,不要跟我,你把这拜匣且拿回家去。(末)笔砚在里面。(净)蠢才,等我先到会所,出过题目,你方送笔砚来。那时我便付题目与你带回,教谢相公快些做完,趁送午饭来,就好传递。你须小心在意,不可泄漏。[6]

这一出是柳希潜吩咐谢英替他捉刀,以忘拿笔砚为由,让下人拿着“拜匣”送笔砚之时把试题拿回,让谢英代做。而车本高则是由妹妹车静芳代笔,以“如厕”为名,让下人钱妈妈送试卷,剧中第五出《社集》也有刻画,二人代考作弊双双得逞。

《绿牡丹》传奇还对明末编选社稿现象有所描写。编选时文自明万历辛丑(1601年)以后成为风气,社稿就是此股风气影响的结果,并伴随崇祯初年文社繁盛而广为流行,即使在轰轰烈烈的抗清斗争时期仍然保持着社稿的刊刻,社稿数量亦不在少数。文社之间征集社稿方式多种多样,如发檄征文,即文社以告示、信函等方式征集诗文、时文等作品,明末发文征稿典型者当为复社,复社编选《国表》社稿,事先派人到各地散发传单,通知社盟分社以文赴会。其中孙淳专门负责往来信函管理,为此往来传送,寒暑无间。常熟杨彝为选《诗经文征》还专门发布“征文启示”:“不佞衰年病目,笔墨久荒,近坊人强续《诗经文征》一选,复与及门徒事铅椠。因念吾邑诗教,四方所推,欲搜采新艺,登其雅正者,题目《虞山近体》,以征一时文献。祁各出藏篇,共襄斯集,悬梨以待刻,期告成,高文投,望速至。”[13]《征文启》

还有社集征稿,这是文社最直接的社稿编选方式。委派专人选文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虽然很多文社频频举办社集,编选社稿,但有时因交通不便而影响选文;即使邮件往来,亦难一时到达。有些文社便直接派人到各地联络选文,如上文提到的负责复社邮件管理的孙淳,即在吴江大族吴曾羽出资下至各地征文;复社著名的评选家钱禧每刻社稿,亦必派人至黄宗羲处请其评选[12]361。此种事例很多,不再一一举出。而曾公开表示不喜欢“出征文檄”选文的艾南英,却对“委派专人选文”情有独钟,①如艾南英曾如此安排选文人选:“南昌为士云、士业,吉安为可上,虔州以南为杨淡云。”参见艾南英《答杨淡云书》,载《天佣子集》,清道光重刻本。甚至不辞辛苦,亲至它地选文,如崇祯四年(1631年)十月,他从家乡东乡出发,历经番阳、贵池至江宜,历时两月编选社稿[14]《辛未房稿选序》,还三至吴地选文[14]《戊辰房选〈千剑集〉序》。委派专人选文”亦为明末文社普遍采用的社稿编选方式之一。

《绿牡丹》中的顾粲也是当时的评选家,选文刻稿,他所采用的方式便是“专人各地选文”,第二出《强吟》写到:“(看生文介)是一首牡丹赋,妙、妙!芳芬灿烂,允称名花,宙合大社中当以此作为冠。即付梓人便了!(作袖去介)(生)惶恐。(净)甚么宙合大社?(小生)小弟遍访天下名士,征其文章,汇选大社,以公同好。”[6]所谓“会选大社”即编选社稿,方式是“遍访天下名士”。

在那些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文人士子看来,“选文”对其发展十分重要,文人士子被文社选家评选能很快立身文坛而成名。文社选文不仅可以促进社群成员间的科举交流,而且又能提升他们的文坛地位,扩大他们的知名度,从而引起考官的注意。这样,文社士子中第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强。如《明史·文苑传》称复社领袖张溥“交游渐广,声气通朝右”,那些科举士子的文章能被张溥“品题甲乙,颇能为荣辱”[15]7404。再如几社选家彭宾,“独肩选政,痛扫卑敝”,“名噪海宇,凡缙绅先生无不以诗文就正,得一文叙,即声价十倍”[16]320-321。因而,文坛士子对文社“选文”就显得格外重视。

《绿牡丹》中的柳希潜与车本高听说顾粲正选社稿,便使出浑身解数,巴结讨好,以求能选中其文,剧中第二出《强吟》写到:

社檄捷驰吴楚,(丑)这等去得远,可征到了?(小生)幸我辈中人,不加鄙弃,似江梅驿寄,溢箧盈丰。(丑)就是顾兄评选了?(小生)略仇鱼豕冀成书,敢言藻鉴凭删取?(净)这等,但是朋友家文字,都好附人了?(小生)【黄莺儿】且再商诸,先生往矣,不听滥吹竽。(净)小弟有几篇胡说,一定求刻上去。(丑)小弟也求附一两篇。(小生)这却使不得,目录已经刻定了。(净)方才谢兄的,怎又袖去?(生)拙作原不通,千万莫刻。(丑)多送些刻费来便是。(小生笑介)那个为此?(净笑介)小顾,你也忒气傲了!【前腔】岂是斯文宗生?动骄称我辈,冒附名儒。(小生)怎么便骂起来?(丑)请了,学生也不求尊刻,项斯今不借韩嘘。(净)低选手选的文章,那个作准?怕洛阳纸价今非故。(生)二兄不必性急,待续集出来,收些人情文字便了。(净、丑)再也不劳。(作别介)(净)小顾这等放肆!待后日那里考试偏要考

在他前列,方消此恨![6]

当时文学社群主要集中在吴楚两地,读书向学之人颇多。顾粲作为选文家,至“吴楚”选文是剧作家对当时选文情况的真实记载。车本高与柳希潜听说顾粲选文,便以“朋友”身份请求刻选,顾粲选文一向严谨,立即予以拒绝,认为选文不可滥竽充数。二人又以“多送刻费”为名求选,亦被顾粲打回。最后二人气急败坏,竟然辱骂顾粲为“低选手”,还以“后日那里考试偏要考在他前列”讽刺。社稿选文优者胜,这是当时刻稿选文的普遍标准,《绿牡丹》传奇对此给予肯定,但对其中“多送刻费”求入选,“熟人与朋友”社文入选等现象剧本也有侧面讽刺。

明末清初很多戏曲文献的生成与当时崛起的文学社群有很大关系,比如《桃花扇》明写复社文人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实际上是复社文人与阉党余孽中江社领袖阮大铖的生死斗争故事,《清忠谱》反映的则是东林社诸君子的故事。如果从时间上划分的话,《清忠谱》反映的是天启年间以东林社为代表的社团政治活动,《绿牡丹》反映的则是崇祯年间以复社为代表的科举文社的科举活动,《桃花扇》则反映的是崇祯后期至明亡后复社诸君子的政治活动,此三种剧本正好反映了明末整个时代的历史现状。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问题。

当然,明末科举文社的兴盛对戏曲小说创作有何影响还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社集活动促进了戏曲小说的繁盛、文学家结社运动对戏曲小说的推动作用等都是需要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绿牡丹》传奇正是此期科举文社兴盛的必然产物,既有真实性,又有讽刺性,以上三点即为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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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昕)

Three Pieces of Evidence for Green Peony as a Satirical Play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Literary Community

ZHANG Tao1,LIU Qiu-bin2
(1.Periodical Office of Hebei Academic Journal,Hebe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Shijiazhuang,Hebei 050051,China; 2.School of Humanities,Hebei Engineering University,Handan,Hebei 056038,China)

With regard to the formation of Green Peony and its ideology purport,the academic circles are controversial.Some people think that Wen Yuren,the brother of the cabinet prime minister Wen Tiren,wrote the satirical play Green Peony in the name of Wu Bing because of Wen's failure to join the literary club.Some scholars disagree with it,holding that it was written in the 44thyear of the Wanli reign.Green Peony was a true reflection of scholars'association,with the writer's deliberate intention of irony.Three pieces of proof can be shown:Green Peony was written at the end of Ming Dynasty,and was associated with an imperial examination scandal;"association by means of literature"was presented in the play;club fraud and malpractice of selected articles and engraved version were revealed.The thriving of literary community at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boosted the prosperity of Chinese opera and fiction.The legend of Green Peony is the inevitable outcome of the literary community of imperial examinations,and it has both authenticity and irony.

writers'association;drama and friction;literature generation;Green Peony

I207.37

A

1673-1972(2017)04-0022-06

2017-05-08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清之际河北士人研究”(HB16WX019)

张涛(1973-),男,河北邯郸人,副编审,博士,主要从事明清戏曲小说与诗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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