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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社会的历史轨迹
——以《桃花源记》《镜花缘》《秘密谷》为线索

2017-04-13刘凯健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镜花缘张恨水桃花源记

刘凯健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理想社会的历史轨迹
——以《桃花源记》《镜花缘》《秘密谷》为线索

刘凯健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陶渊明《桃花源记》、李汝珍《镜花缘》、张恨水《秘密谷》都寄寓着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思考。从作品间关系来看,《桃花源记》呈现了人口稀少、自给自足、安居乐业的小型的农业社会;《镜花缘》对理想社会的叙述,既如《桃花源记》一样突出人们的安居乐业,但也更多地关注人们的经贸生活和社会美德;《秘密谷》既借鉴和延续着《桃花源记》和《镜花缘》的思考,也反思着“桃花源”般的理想社会和都市南京般的“现代社会”。从与历史、现实之关系来看,《桃花源记》之“桃花源”凝聚了作者所处之社会的丰富现实;《镜花缘》之“君子国”固然是对作者所处社会的反思和批判,但也受到当时现实条件的局限,暗含着走向其反思和批判之对象的意味;《秘密谷》所折射的作者心中的理想社会,不仅有对现实社会的反思,更把这种反思与历史中的理想社会相联系,进而达到既反思现实社会又反思历史中的理想社会的效果。

张恨水;《秘密谷》;陶渊明;《桃花源记》;李汝珍;《镜花缘》

张恨水的《秘密谷》 在他众多作品中不算出名,但如果结合相关的中国古代作品来看,这部小说对社会的探讨颇耐人寻味。小说中提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李汝珍的《镜花缘》,这三部作品基本上讲的是人物在游历过程中发现新天地的故事。从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到清代李汝珍《镜花缘》中的“君子国”,再到20世纪30年代张恨水的“秘密谷”,这三个“新天地”在一定程度上都寄寓着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思考。那么,在大约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它们是如何既互相联系又有所区别呢?进一步来说,这些对于理想社会的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思考和叙述,既与作者各自所处社会的物质状况、政治局面、精神面貌等多方面紧密联系,也与他们的性情、趣味、抱负有关,各自体现着作者的主观创造力。那么,在以这三部具有互文性的作品为线索,来讨论中国人民在历史上对理想社会曾经作出的思考时,一方面需要把握他们对理想社会的叙述,从作品间的关系来讨论理想社会的历史轨迹,另一方面则要着眼于考察历史现场中的现实社会与作者的复杂关系。下文的探讨,正是基于这几方面的考虑。

一、作品叙述与理想社会

且从大家熟悉的《桃花源记》说起。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1]165,可见桃花源风光秀美,居住于此的人们,以耕作种植为生,而且老人小孩都得到了较好的照顾,生活舒适。人们自“先世避秦时乱”而来桃花源,说明桃花源的社会相较而言安定清平。但人们“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1]166,而且当有桃花源外的人寻访至此时,“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1]166,也可见桃花源的社会相对封闭隔绝,且人口不多。总体而言,桃花源呈现为人口稀少、自给自足、安居乐业的小型的农业社会。

《镜花缘》对理想社会的叙述,集中于“君子国”。第十一回《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慕仁风误入良臣府》讲了三个“交易光景”的故事,买卖双方都“好让不争”,譬如说到“凡买物,只有卖者讨价,买者还价。今卖者虽讨过价,那买者并不还价,却要添价”[2]64,“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语,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2]65。从这点来看,“君子国”相较于“桃花源”,已经多了对经济交易的重视,在经济交易过程中的谦逊公道之美德已经成为了理想社会的考量因素。第十二回《双宰辅畅谈俗弊 两书生敬服良箴》讲吴之和、吴之祥两位君子国的宰辅对外邦“世俗之事”的疑惑,譬如外邦“往往因选风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入土”[2]70,而君子国中宁“替父母多做好事,广积阴功”[2]71;外邦“因子女宰杀许多生灵”[2]71,而君子国中宁“以子女开筵花费之资,尽为周济贫寒及买物放生之用”[2]71,还有外邦的“争讼”“奢华”“妇女缠足”“算命合婚”等等“俗弊”问题。通过对这些“俗弊”的质疑,君子国提倡 “容忍”、“俭朴”、放足、慎重择婚等“良箴”,可见这一理想社会是很看重美德和理性的。还有,在第十二回结尾处写到了“货物之事”,“此地连年商贩甚多,各色货物,无不充足,一切价钱,均不得利”[2]78,这也反映出“君子国”商贸活跃、物资丰沛的特点。除了以“君子国”描述理想社会以外,李汝珍也把对理想社会的想象寄寓在社会批判中,譬如写“两面国”和“无肠国”的两面之人和无肠之人,从而批判虚伪狡诈和贪婪刻薄。张友鹤先生指出《镜花缘》的社会价值取向是“主张男女平等”,“反对某一些迷信制度”,“主张人人要读书明理,博古通今”,“主张朴素节约,反对铺张”,“要求真诚,反对假道学、伪君子”,“赞美好让不争,谦恭有礼,遇善争先”,“反对嫌贫爱富”,“主张与人为善,允许人‘改过自新’”,“反对争讼”,“把生死看得透彻,把名利心看淡”,[2]1-10这都是值得借鉴的概括。那么,结合主张和批判的正反两面,《镜花缘》对理想社会的叙述,既如《桃花源记》一样突出人们的安居乐业,但也更多地关注人们的经贸生活和社会美德,这即是两者间的联系与区别。

《秘密谷》写学生康百川和三位老师余侃然、欧阳朴、徐彬如带着随从到安徽天柱山探险,发现了世外之地“秘密谷”。明朝末年人们为躲避战乱来到秘密谷,他们与世隔绝,这里的人们也是耕种劳作,自得其乐:“谷里依着小山岗子,重重叠叠的大小田地。种的晚麦,正绿油油的,长有一二尺高,被晨风吹着,掀起了一层层的绿色波浪。在谷口拥出一丛瘦竹子,在竹子里更冒出一道青烟,直上云霄。看那烟的形势,和平原上乡村人家烟囱里出来的烟并无二致。”[3]53而且,和居住在桃花源的人们认为桃花源“不足为外人道也”一样,秘密谷的居民“总怕山外人有一天进来了,我们这里的情形,就要变化”[3]61,所以他们“就把山河岸下通这里一个洞口堵死了”[3]67,自成一片“一不纳钱粮杂税,二不抽丁当兵,三不受官吏剥削,四不与讼,五不逃兵灾”的“乐土”。[3]67虽然《秘密谷》对此描写更为详尽,但正如徐彬如所说的“这岂不俨然一篇《桃花源记》”[3]53,它和《桃花源记》的叙述基本上是相通的,这也可见张恨水对陶渊明的借鉴。此外,秘密谷和君子国一样有着谦恭好让、读书取乐、讲究美德的世风,这也是张恨水对李汝珍思考的延续。

颇为不同的是,《桃花源记》的理想社会因外人无法再寻而尽可能地保持了宁静安定,《镜花缘》中的君子国因物资充沛、互惠互利也维持了安居乐业,但与世隔绝的秘密谷则随着人口增长和粮食不足的问题发生了争夺资源的战争。秘密谷“山上的地方有限”,“在山上的人一代传一代,一代多似一代,这无限的人,慢慢的可就有些无法住下来”[3]68,这一人口和土地资源之间的矛盾,实际也是“桃花源”若继续发展必然会面对的问题。这或许是张恨水受物资丰盛的“君子国”的启发而对“桃花源”的反思。此外,与世隔绝的秘密谷也无法满足人们的精神追求和自我发展,正如不愿留在秘密谷生活的康百川对劝其留下的情侣朱学敏所言:“一个人在世上,总要轰轰烈烈作一番事业,若是跟着你在山里,我不过作一个山里种田的人,伴着几块土到老罢了,还有什么指望?”[3]198从这些由秘密谷的封闭状态所产生的问题来看,张恨水对陶渊明所构想的“桃花源”理想社会是持反思态度的。值得注意的是,康百川一行四人帮助战争的一方取得了胜利,受托把挑起战争的另一方之首领蒲望祖带到了南京,但蒲望祖因没法适应南京的生活而死去,其妻子也忍受不了南京的生活而宁愿回到秘密谷:“当蒲望祖初到南京的时候,大家都要利用着他,就那样盛大欢迎;现在用不着这种人了,就是走掉了也并不听到有人叹息一声。这样看起来,越是都会里的人,越失去了天真,却不如山上人那样恩怨分明。这两个人在南京,和社会就这样隔离的,还是隔着一道长江呢,怎样能走回山去?预算着他们的命运,必定是在街上流落了。”[3]229在这里,张恨水借蒲望祖夫妇在南京的遭遇,批判着都市南京呈现的“现代社会”金钱至上的丑态。综合而言,张恨水在《秘密谷》中对理想社会的思考,结合着对“桃花源”和“现代社会”的双重反思,其理想社会的价值取向更接近于李汝珍笔下的“君子国”。

二、理想社会与历史现实

《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社会,深远地影响着后世。唐代就已有不少《桃源行》作品,逐渐赋予“桃花源”世外之境的仙气[4]1。经过了漫长的经典化过程,“桃花源”至今已成为中国人心理结构中鲜明的集体无意识,寄托着人们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和向往之情。不过,现在人们大多不再认为理想社会该如“桃花源”一样,也少有人再愿意像“桃花源”中的人们那样生活。可以说,现在人们更多是把“桃花源”看作单纯寄寓美好想象的空想之地。但是,一切空想之地的叙述,开始的时候都是和具体的历史发展阶段紧密联系的。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就曾认为,陶渊明“于世事并没有遗忘和冷淡”[5]538,“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5]538。鲁迅敏锐地指出了陶渊明所处时代的政治气候影响着陶渊明的心理状态,进而也激发了其“桃花源”叙述的产生。稍晚的陈寅恪在《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更认为“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6]。虽然陈寅恪对《桃花源记》“纪实”之具体考证结论一直被学界所讨论商榷,但陶渊明的“桃花源”叙述是根据一定的历史现实所成,而非单纯的虚构想象,则是众多论者都普遍认可的。就陶渊明所处社会的大局面而言,鲁迅认为陶渊明“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5]537,实则点出了陶渊明时代局面的纷扰变动。而且,虽然陶渊明经历晋宋易代之变,但东晋门阀势力之盛、士庶界限之严,他也是有亲身体会的。王瑶认为“渊明虽然也出身于士族”,“思想上也有许多与当时士族文人相同的地方,但他同当时掌握实际统治权力的高门巨族间的距离还是很远的”[7]367,因此陶渊明才仕途不顺,而选择了归隐种田,“而和农民之间倒有了‘共话桑麻’的可能性”[7]368。也就是说,陶渊明虽然不一定生活潦倒,但其经历使他十分清楚当时普通农民的实际生活和愿望期待。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对普通农民而言,赋税是生活中最大的压力,陶渊明《桃花源诗》中即写到“桃花源”的生活“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8]77,实际从反面道出了这一现实社会的情况。有学者从考察两晋占田制和赋税关系的角度讨论《桃花源记》,认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正是占田制下封建土地关系的生动写照”,“豪门士族占佃户为邑的史实,在陶渊明设想的桃花源里有着深刻的反映”,而且“正因为现实存在着政府承认贵族官僚可以荫庇其亲属享受免役的特权,他们依法占有的荫客也得到了合法的庇护,才会有诗人笔下理想的去处—桃花源”[9]。从经济制度的意义上来说,这揭示了“桃花源”现实中的原型。另外,唐长孺在《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一文中认为“桃花源的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种传说,这种传说晋、宋之间流行于荆湘”[10]164,并进一步考证,认为“《桃花源记》和《异苑》所述故事是根据武陵蛮族的传说”[10]170;刘自齐通过考察湘西苗族风俗,得出了“将‘桃花源社会’看成是不存在于世上的乌托邦,看作是作者的凭空虚拟和幻想的再创造,我认为那是由于他们仅仅局限于汉族社会来看问题”的判断,并进而论证“桃花源”是“武陵地区的苗族社会的写真”[11]。 这些都是从风俗见闻的角度,论证了“桃花源”的现实性。除此以外,有学者结合陈寅恪“桃花源记寓意之文”的判断,从“魏晋小说”的角度,论证《桃花源记》是“陶渊明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进行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创作”[12],实际上是通过探讨文学风尚来揭示“桃花源”的现实依据,独具慧眼。值得指出的是,“桃花源”带有道家文化中《老子》所向往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之“小国寡民”社会的印记[13]。但“小国寡民”的文化理想到几百年以后陶渊明的叙述中才被激活。这恰好说明了“桃花源”虽然带有道家文化印记,但陶渊明所处时代社会的具体现实情况和这一文化印记产生了最强烈的碰撞及共鸣,从而诞生了“桃花源”的叙述。所以,综合来说,《桃花源记》叙述的“桃花源”是东晋末期一定的社会制度、风俗文化与陶渊明的生活经历及才华智慧的结晶,凝聚了作者所处社会的丰富现实。

清代中期,士人为避文字灾狱,沉潜于考据之学,是以乾嘉学风大盛。《镜花缘》正成书于此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及此书,认为“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逮风气既成,则学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说乃‘道听途说之所造’,史以为‘无可观’,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镜花缘》”[14]257。这说的虽然是《镜花缘》的时代风气,但也透露出它和时代风气紧密联系的两个艺术特征:一是它是逞才博识之书,二是它在叙述上不可避免地会采取曲折闪避的策略。除了时代风气,鲁迅还谈到李汝珍的个人生活道路,认为他“因师事凌廷堪,论文之暇,兼及音韵”,“其生平交游,颇多研治声韵之士;汝珍亦特长于韵学,旁及杂艺,如壬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多通”,可惜的是“不得志,盖以诸生终老海州,晚年穷愁,则作小说以自遣”[14]257。这里需要注意的也有两点:一是李汝珍师从凌廷堪。凌廷堪属于乾嘉学派中的扬州学派分支,受以戴震为代表的皖派影响甚深,而且他走的是扬州学派中通经明理一路,比纯考据一路更注重探索和发挥义理,阐发哲学和政治思想,并对程朱理学大为批判。李汝珍所走的也是其师考据、义理并重这一路[15]。二是李汝珍一生仕途并不得志。鲁迅认为李汝珍是晚年才作《镜花缘》,经众多学者考证,现在普遍认为《镜花缘》是李汝珍大约进入而立之年后着笔,五十岁左右写成。但是考虑到李汝珍颇为失败的仕途,鲁迅认为《镜花缘》是“穷愁”以“自遣”之作,也是十分合理的。综合上述这些因素来看《镜花缘》中以“君子国”为代表的理想社会的叙述,就不难理解其叙述背后的历史秘密了。《镜花缘》是满腹才华的作者终不得志而对时代社会进行反思和批判的作品,作者需要采用曲折闪避的方式表达其思想,所以吸纳了唐史、《山海经》等历史资源进行叙述;加之作者师承通经明理之学,当他面对社会中诸如“淑士国”“两面国”般礼崩乐坏之象,克己复礼、以礼经世便成为他心目中改革社会弊俗和乱象的途径。因此,“君子国”的理想社会可以说是作者针对其所处时代社会之问题所设想的解决答案。鲁迅评价“君子国”时,认为李汝珍“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惜为时势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14]259。这正说明了李汝珍设想的解决方案带有明显的时代局限性,因此更容易失去批判的力度。因为当克己复礼过度,“好让不争”成了人们有意或无意的“争”的目的之时,矫枉过正的弊端就会呈现,原来要改革的因失礼而成的“矫伪”又会复萌,“君子国”之理想社会也就容易和其批判的现实社会合流。所以,李汝珍设想的理想社会固然是对其所处时代社会的反思和批判,但也受到当时历史现实条件的局限,暗含着走向其反思和批判之对象的意味。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1932年“上海事变”后国民政府签订《淞沪停战协定》,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愈益猖狂,中国人也选择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张恨水曾在小说《美人恩》中描述过人们在国难当头时的两种选择:“中华民国二十一年,是这二十一年里最可痛,最可耻,最没奈何的年月,东三省失陷了,上海又经过一场很大的劫火,外患依然是不断的来,看看中国自身却不见得有什么办法,稍微有点血气的人,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种苦闷,若要解除,便是不管生死,拿着刀枪,找着仇人拼个你死我活。其次一个办法,就是抱着得乐且乐的宗旨,找些娱乐,自己麻醉自己,把这苦闷忘了。”[16]张恨水虽然没有投笔从戎,但也不是醉生梦死得过且过,而是以笔为枪写下了一系列主张抗日的作品,如《九月十八》《一月二十八》等短篇小说,《神枪手》《大刀队七百名》等笔记以及《健儿词》、《大鼓词》(七首)等。这些作品在两个月内创作完成,并汇编成集,取“弯弓射日”之意名之为《弯弓集》,1932年自费出版。这也可见张恨水保家卫国之心。到了1933年长城抗战,居住北平的张恨水无奈烽火,举家南迁,把家眷送到故乡安庆,自己到上海去继续文字生活。《秘密谷》正写于此际。后来张恨水在《写作生涯回忆》中曾谈及他写作《秘密谷》期间的生活环境:“我立刻觉得这是另一世界,这里不但没有火药味,因为在租界上,一切是欢天喜地,个个莫愁。有些吃饱了饭,闲聊天的朋友,还大骂不抵抗主义。在这种过糜烂生活唱高调的洋场里,文字生涯,依然是宽绰的道路”[17]48,“我以为上海几百万人,大多数是下面三部曲:想一切办法挣钱,享受,唱高调。因之,上海虽是可以找钱的地方,我却住不下去”[17]49。国家有难,上海租界却虚伪高调,张恨水表达的,是他对上海那种“另一世界”生活的不满。在生活环境之外,张恨水还谈到创作《秘密谷》的初衷:“这书是抽象的,我说大别山里,还有个处女峰,峰下有个秘密谷,里面的人,还是古代衣冠,因为他们和外面社会,隔绝一个时代了。借着这些人,可以象征一些夜郎自大的士大夫。后来那个国王出来到南京,拉洋车死了。因为他不会干别的。这写法不怎么成功,可是这个手法,我变着写《八十一梦》了。”[17]50也就是说,张恨水笔下封闭的“秘密谷”中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夜郎自大,和时代、社会脱节,这就犹如上海租界里只顾着享受和唱高调的人们一样,选择了得乐且乐、把苦闷忘却的道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秘密谷》的写作目标,和由之“变着写”来的《八十一梦》一样,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和社会批判意义。可是,这点批判锋芒,从《秘密谷》呈现的效果来看,却处于十分暧昧的地位,这或许正符合了张恨水认为“这写法不怎么成功”[17]50的判断。张恨水把与世隔绝的“夜郎自大”者,放置在如桃花源般的“秘密谷”中,而且这“秘密谷”中不仅仅有如蒲望祖那样横行霸道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受蒲望祖欺凌而奋起反抗的无辜居民,他们虽然也隔绝于外界,但却并非“夜郎自大”者。正是《秘密谷》中这些奋起反抗的居民形象,使得张恨水对以上海租界为代表的、得乐且乐的、“另一世界”的、极具消极意义的隔绝姿态的批判显得颇为尴尬:一方面,张恨水写隔绝的、安定的“秘密谷”,最终避免不了战争,寓意在批判上海租界那种在国难面前欲逃避战争者,警示他们放弃醉生梦死的念头;但另一方面,“秘密谷”中被欺凌的人们,不少是坚决抗争的,在倾向上张恨水对他们是同情和支持的,这点由欺凌百姓的蒲望祖最终被赶出秘密谷可以看出。不过,虽然《秘密谷》的批判锋芒由于具体的写法出现了问题而多少显得暧昧,但张恨水对桃花源般隔绝的生活持反思态度这一点,还是清晰的。可以说,张恨水是化用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代表“世外”之地的桃花源,以成《秘密谷》来表达对国难当头、上海等地仍然自成“另一世界”的不满。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分析的,张恨水是在对桃花源般的“秘密谷”和南京“现代社会”的双重批判中,呈现其关于理想社会的思考的。《秘密谷》所折射的张恨水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是他立足于现实社会批判又化用传统文化中之理想社会叙述而呈现的。这一理想社会,不仅有对现实社会的反思,更把对现实社会的反思与历史中的理想社会相联系,进而达到既反思现实社会,又反思历史中的理想社会的效果,可算是历史和时代赋予张恨水以智慧和良心的宝贵收获。

正如每个时代都有其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样式,理想社会的思考和表述也是具有时代性的。历史轨迹的梳理,正是为了说明不同时代的理想社会之思考及叙述变动的动力及原因。在实现伟大理想的征途上,或许这些经验、不足和收获,都是需要我们肩负以前行的。

[1] 陶渊明.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李汝珍.镜花缘[M].张友鹤,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

[3] 张恨水.秘密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

[4] 孙晨.陶渊明“桃花源”故事诞生的文化阐释[D].广州:暨南大学,2014.

[5]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M]//鲁迅全集: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 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M]//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88.

[7] 王瑶.《陶渊明集》前言[M]//王瑶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8] 陶渊明.陶渊明集[M].王瑶,编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9] 高淑娟.《桃花源记》与两晋占田制[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50-65.

[10] 唐长孺.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M]//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

[11] 刘自齐.《桃花源记》与湘西苗族[J].学术月刊,1984(7):69-71.

[12] 刘欣.《桃花源记旁证》的旁证—兼论陶渊明的创作意识[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4):19-20.

[13] 张子刚.儒道社会理想与“桃花源”世界的产生[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15(3):78-82.

[1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9.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5] 张蕊青.乾嘉扬州学派与《镜花缘》[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36(5):103-108.

[16] 张恨水.美人恩[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1.

[17] 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责任编辑:石 娟)

A Historical Trail of Ideal Societies: With the Train of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 and The Secret Valley

LIU Kaij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The three works of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by Tao Yuanming,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 by Li Ruzhen, and The Secret Valley by Zhang Henshui all express the authors’ re fl ections on ideal societies. In terms of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 three works,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represents a small-scale agricultural community, where a limited self-suf fi cient population live and work in peace and contentment. Similar to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the description of the ideal society in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 also highlights people’s peaceful and contented life, but it pays more attention to the residents’ business activities and social virtues. By learning and inheriting the ideas in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and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 The Secret Valley reflects on a “modern society”modeling after the metropolitan city of Nanjing, as well as an ideal community similar to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Viewing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y and reality,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gathers the rich social facts among which the author lived. “The Kingdom of Gentility” in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 is certainly a re fl ection and criticism of the society where the author lived, but limited by the historical conditions, it also implies an inclination toward the subjects being re fl ected upon and criticized.The Secret Valley revealed the ideal society in the author’s mind, which not only contains the re fl ections on the real society, but also relates the ideas with the ideal societies throughout the history, which achieves the re fl ections of both the real society and the ideal societies in history.

ideal societies; The Peach-blossom Spring;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 The Secret Valley

I206.6

:A

:1008-7931(2017)03-0047-06

10.16217/j.cnki.szxbsk.2017.03.008

2016-12-22

刘凯健(1989—),男,广东广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刘凯健.理想社会的历史轨迹—以《桃花源记》《镜花缘》《秘密谷》为线索[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3):47-5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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