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阉割的危机
2017-04-13董喆
董喆
摘 要:苏童的家族小说中,“父亲”、“祖父”、“叔叔”等成员一直是他求根探源的精神维系物,血缘关系中压抑的亲情关系同时又或深或浅地作为文中的驱动元素,推动着情节的发生发展及形成命定般的结局。与以往父权压抑与补偿不同的是,《黄雀记》中体现了对父权的消解和颠覆的尝试。本文主要以《黄雀记》中的男性形象为参照,对文中透露出的这一意识进行解读。
关键词:父权;疯癫;阉割;弑父;消解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08-0011-01
《黄雀记》自出版以来,就被评论界视为苏童在历经革新和写作困境后的大胆回归,重新回归到与他生命气质相扭结的南方小镇,从那充满着腐败和神秘色彩的地方建构着永远说不尽的故事。
苏童在《关于现实,或者关于香椿树街》中写道,“我对这条虚构的街道充满了温情,还有敌意,我不知道我的灵魂还在不在这条街上。”①香椿树街是延续的乡土中国一隅,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但沉滞的民间精神,粗粝的人伦和充斥着原始情欲和暴力纠葛的小城镇仍是苏童着力维护的。《黄雀记》将触角伸至由农业文明向现代文明迁移的城市边缘,给曾经无知和阴郁的少年们一个成长的机会。作家在此寻找堕落南方“飞翔”的可能。从共时状态到历时状态的改变,也经历了从父辈的蛮横强悍到父权的衰微和隐退的更迭。
从二十世纪初的五四时期,中国文学就开始对“父亲”形象重新进行审视和思考,“审父”成了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八十年代以来,“审父”亦成为先锋小说力所致之的话题。“先锋派”作家更是大胆地将“审父”演化为“渎父”或“弑父”,在他们的笔下,“父亲”遭到义无返顾的拒绝和无以复加的亵渎。苏童作为“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作家,他笔下的“父”总是带着神秘的野性与沉厚的蛮力,沉浸在无法克制的欲求中,他们并没有履行“为父”的职责,更多是一个“符号化”的类属。“父与子”之间的关系是无法逾越的隔膜,子辈们也始终无法脱离“父权”掌控而一直致力于“逃”。在新作《黄雀记》中,强悍的父辈被弱化为怯懦顽固的父辈,不再是逃离父亲,而是强烈的弱父、渎父、弑父。在荒诞的故事中,使父辈呈现出自我衰微状态,也使“父权”受到猛烈冲击。
一、精神上的无根到肉体上的禁闭
“疯癫是受难的一种形式”。②处于“寻魂”疯癫状态的祖父,代表了正在受难的父权,在与自我、历史、人伦的对抗中,他被逼退到赎罪之路上,饱受精神上被阉割的痛苦。历史有意的破坏、自我权力的放弃,使祖父时时活在非命的恍惚中,在疏于看管的情况下,形成无意识的搜寻行为,“挖树”成为祖父在自由状态下的唯一个动作。保润奉母命看管祖父,对其进行花式捆绑试验,民主结、法制结等等,对其破坏植被的行为进行控制。“禁闭是家庭设法避免耻辱的一种权力”③,“捆绑”、“精神病院”体现限制、禁闭的意义,作为宗法制家长,理应被尊重的“祖父”,在这里成为一种耻辱和麻烦的化身,由最初的抗拒以求换来挥动铁锹的自由到被保润用花式捆绑才获得一种心灵的安稳。父权在与子辈的抗争中,由精神上“无根的恐惧”到肉体上行动自由的被限制,父亲的权威在自我和他者的冲突中,被一步步颠覆。
二、生殖力的衰弱到代与代的衰退
柳生带祖父去洗澡,看到祖父萎缩的生殖器“以前有用的,我怕它给我惹事,天天严格约束,时间长了,它就安分了,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 ④这是对生殖力的自我“阉割”,80年代的农村的三口之家并不常见,而保润家却也是几世单传,人丁并不兴旺。实际上,文中的成年男性普遍具有生殖力衰弱的表現,一个孩子保润,不会生孩子领养的仙女祖父母,柳生家“放荡的姐姐”,失败的家庭从生殖力的减退开始,保润的被诬入狱致使父亲两度脑中风死去,母亲改嫁落户城市,家中后继无人,只剩疯癫的祖父和被诬入狱的孙子。而家族伦理关系的稳定之处在于家族内部个体生命的健康存在,传统的中国伦理道德要求个体珍视生命的存在,个体间相互扶持,以保证伦理链条中“祖——父——子”的完整存在。无论是其中哪个元素的死亡都可以看做是对于伦理价值存在的一种消解。祖父虽生犹死,父亲中风死去,孙子锒铛入狱,家庭的链条遭受毁灭性的拆解,留下形同虚设的先辈的权威。
在《黄雀记》中代与代之间不仅仅是隔膜,还是呈渐趋衰退的状态的,只有“祖父”还在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任务坚强的活着,父亲如蝼蚁般碌碌而终,保润在家庭的乌烟瘴气下同样毫无方向。由于祖辈们在历史伦理和磨难的磨砺中,显示出日趋衰落的生命原动力,父辈们的生命成为暗淡的一团, 他们的存在充满了荒诞的意味,权力被弱化到极致,对“死”的选择亦不受自我的控制。生命成为苍白的表征,活着只能证明生命存在的无奈和屈辱。
最终所有的罪恶都重新归结到仙女的子宫里,那个生下来的红脸婴儿,重生后仍带着罪恶永存的烙印。当父亲们的罪恶孕育出畸形怪胎,当父亲们的病态在儿子们身上膨胀发展时,就预示了生命日益残缺和退化,预示了生命力的逐渐萎缩与消亡。回到子宫,是对作为人的权力的弃置,“种的退化”的寓言不仅构成了苏童小说的生命意识, 而且也在整体上构成了苏童小说创作的生命基调。
三、男性的自我补偿与女性的冲击
除了从精神到肉体的受难,与作为存在的生命状态的衰退,女性形象对父权的对抗也是对父权的重要一击。文中,重要的事件构成是“强奸”这一行为的切入,在家庭中永远被教唆的孩子,内心对情欲的渴望代表了对女权颠覆的企图,通过强奸行为的实现,完成男性力量的想象。这是一种对男权被消解的焦虑别有意味的有效补偿。但强奸这一事件却为文中男性的命运埋下了毁灭性惩罚的伏笔,保润被诬入狱,不懂如何表白自己的青涩的少年们的人生从仙女被强奸拦腰截断,保润出狱报十年之仇,在柳生新婚之夜送上三刀,三个初长成的孩子,前程未卜。强奸行为是罪恶的肇始,也是这场悲剧的起源。事实上,男性通过强奸达到的对自我地位焦虑的补偿是失败。
不仅如此,女性对男权的冲击同样是对父权进行阉割的表征。文中几乎所有女性都被剥除了传统女性身上负有的温良贤淑、相夫教子的责任,非但如此她们身上处处显露着男性化的特征。文中塑造的主要女性形象——仙女,被作者施以恶魔化的处理,她身上不具有神话中仙女的精灵、善良、为人们送来温情和福祉,反而是灾难的象征,她贪财、骄纵、缺乏教养,对领养她的祖父母没有该有的尊重,对自己爱人选择背叛,对自己的孩子选择抛弃。她被柳生家收买做伪证,指认保润强奸自己,造成了保润一家父死母散的悲剧。她在父权社会中,独立决绝地对外界充满愤怒和不屑一顾,以反叛一切进行自保冲决着父权的建构。文中另外一个重要女性——栗宝珍,在家庭中处于与公公绝对对立的强悍位置,指派丈夫遣送搅乱家庭秩序的公公进井亭医院,导致丈夫的脊椎劳损,夜晚起夜时中风,派遣儿子去医院监督公公,遇见仙女开始躲避不及的宿命循环等等。强悍而喋喋于琐事的母亲,让家中的男孩儿们孤独而阴戾,他们沉默地对母亲的各种指使言听计从,女性与男性地位的倒置,使父权在自我阉割的萎縮状态下摇摇欲坠。
四、结语
在《黄雀记》中,父辈们失败的人生无论如何也建立不起子辈所渴望仰慕的高蹈形象,他们往往以自我救赎的失败使“父权”遭受致命的危机;而在与伦理、亲情和女性的对抗中,父权的苍白无依,显示了被阉割的焦灼;血缘的断裂与仇恨的绵延,这一切最终都导致了主体精神的沦丧,完成了对父亲权威的扼杀。先锋作家们对父权压抑的焦虑是他们对父权消解的动力,《黄雀记》中,被置之于死地的“父亲们”通过“死亡为生命赋形”。在文章的开始作者不遗余力的描述经历了文革的“祖父”寻死不成,反而不急于觅死,而是转而等死。死的只是肉身,所以不在乎几时死,而魂却是祖父脑中“回家”的钥匙。以“失魂”来表明对“父”在家庭中主导地位的放弃争夺,虚幻的荒诞的追求,表明父权在自我衰微的地位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焦灼。“父权”处于被审视、被遗弃的尴尬中,在历史、生命、人伦的冲击下,饱受被阉割的危机和痛苦。
注释:
①苏童.关于现实,或者关于香椿树街[J].青年文学.2005(07).
②③米歇尔·福柯.刘北成,杨远婴(译).疯颠与文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73,88.
④苏童.黄雀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