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尕那
2017-04-13阳飏
阳飏
1925年,美籍奥地利裔植物学家洛克在昏暗的酥油燈下写日记:
“我平生未见如此绮丽的景色。如果《创世纪》的作者曾看见迭部的美景,
将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
望着夜空中繁密的星星,洛克想起头人阿道家的女儿出嫁时的热闹场面
以及为她拍照时,身穿长皮袄的新婚少女的喜悦和羞涩
洛克在为美国《国家地理》拍摄的一张张迭部照片后面记下时间,然后写信:
“迭部是如此令人惊叹,如果不把这绝佳的地方拍摄下来,我会感到是一种罪恶……”
如同一位世袭土司沉溺于陈年麝香诱惑中的传奇
洛克寄寓的院子里盛开着一大朵一大朵的紫斑牡丹
据说,这样大朵的紫斑牡丹根下面一定埋着鹰骨
2015年,我在扎尕那遥想裹着藏袍曾经住在这儿的洛克
藏族人相信鹰,洛克相信天堂
洛克的天堂多有迭部云杉和紫斑牡丹,我愿意相信
洛克藏在漂洋过海繁衍于美国的一朵紫斑牡丹里面,不出来
一朵紫斑牡丹代替了洛克黑白照片的脸
那时候,没有路
骑一匹马,再换一匹马
流星提着一盏酥油灯,那是给佛照亮的
燃灯佛喜欢,释迦牟尼佛喜欢,欢喜佛更喜欢
扎尕那兀自喜欢,不管元明清民国
土司为大,税收为大
京城太远,皇帝换了又换
扎尕那拉桑寺建于1645年,建时啥样现在还是啥样
那时候,老虎占林为王,豹子隔山相望
山上山下,一朵朵野花开得比碗大
那时候,据说佛从扎尕那走过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
拉桑寺看不见,云雾太多
郎木寺看不见,云雾后面还隔着云雾
郎木寺天葬台看不见,一只孤单的旧靴子被草湮埋了
我住宿在卓玛九家,院子里一个男人在劈木头
他身后是摞得高高的木头架子,生绿苔的角落
长了一个挂着昨夜露水的花蘑菇,真好看
门外青山,仿佛自家亲戚
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就那么站着
站累了,风敲门
一只猫挤开门缝进了屋
山坡上有羊有牛,有三三两两散落的马
有云朵低低地落下来
像是要接一辆刚刚关了引擎的汽车
去天上观赏更美的风景
蜜蜂辛苦,让我得以享受蜜的甜
咬一口刚出锅的大饼,咬一口带蜡质蜂巢的蜜
喝一口微咸的酥油茶,再喝一口
蝴蝶辛苦,薄薄的花裙子有点凉了
所以,妄想提前迎接明天的日出
流水辛苦,推着转经轮日夜诵经
流水看见得太多,看见一个腰别藏刀的人
骑马下山去了,他其实没有仇人
没有黑熊没有野猪,只是用一把利刃装饰了自己
青山数座,塌板房木梯子楼上楼下
我只要一间,余下的当马圈牛圈,青稞丰收的粮仓
白云多,我写篆字书法;黑云多,我画泼墨大写意
骑马的邮差来了,特快专递走了半个多月
我喜欢读报纸上的旧闻,像是欣赏文物
清顺治二年,建拉桑寺
僧人或多或少,晚课结束,须敲锣
锣声响,我该出门了
花开即佛
真好,我热爱这样的生活
往上,有白塔的草坡高处,就是拉桑寺
天色已晚,黑云驮来了雨
草坡高处的白塔,恍若记忆中的一个梦
更像是失踪多年的兄弟,忽然前来找我
今夜没有月亮
月亮藏在白塔后面
等我说话
晒佛节距离现在时间还早
青稞收了磨成面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雪化了一茬又一茬
藏历一月初九,佛该出门了
似乎刚刚诞生的佛,暖暖和和晒着人间的太阳
扎尕那四村一寺最新统计,现有人口一千五百人
加上佛,一千五百零一人
天气晴好,大家一起晒太阳
群峰环列,扎尕那四周的岩壁一律冷峻的男人模样
塌板房散落在高高低低的谷地上,炊烟扰乱了黄昏的寂静
一只黑黑的红嘴鸦仿佛提前到来的夜晚
停在我身体里一头牦牛的犄角上
红嘴鸦的红嘴,恍若一篇与甘南红玛瑙有关的神话
我愿意继续神话,放身体里的牦牛出来
给牦牛系上红绳子,表示这是一头放生的牦牛
去吃青草吧,别吃穷人家的青稞
去后山转悠吧,别遇见雪豹
遇见喇嘛要让路,遇见村长要低头
遇见红红的落日,恍若喝醉酒的醉汉
如果真遇见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那就驮他回家
有福的人,透过高高的晾晒青稞的木架子
可以看见佛在云雾上面
佛喜欢秋天,喜欢唐代以前
一块岩石长出了佛的发髻
一棵参天的古木,树脂里藏着密咒
流水转动经轮,高处寒冷
高处下来一个骑马的藏人,裹着一身没有褪尽的夜色
我忽然相信,如果他开口
一定是来告诉我们这个早晨佛的消息
雨从黄昏开始,下了一夜
天上那么多那么多的星星,全都躲雨去了吗
那头冷得瑟瑟发抖的小牛犊含泪的眼睛——为什么含泪呢
一个年轻喇嘛从雨中走过,他走路的声音很响
扎尕那又一个寂静的早晨,就这样跟着他泥泞地走向了白天
我又一次写到云
其实,去年的云和今年的云
刚才的云和现在的云
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
可我还是又一次写到云
因为前面,一大堆很低很低的云
像是一寨子的人聚集在一起
正在讨论,明天的云
是白云、乌云、火烧云,还是落日镶了金边的云
我奢望,过了这座挂满经幡的木桥
她就径直走进我的记忆
继续背着新打制的还愿的金灿灿的黄铜转经筒
因为她,我想说
山河旧的好,扎尕那新的旧的依然好
十三岁或者十五岁的她,刚刚好
背着金灿灿的黄铜转经筒
成为扎尕那的锦绣风景
塔在山坡高处,更高处是天空
转经的老人气喘着,顺时针绕着塔转
斑驳的塔建造年代不详,高高的塔朝向天堂
煨桑转经,多做善事
哪天绕道就去了天堂
天堂去了就不回来了
萤火虫留下,不回来也要给回家的路照亮
在人间,一条放生的鱼日夜兼程还在赶路
再游过七座九座水电站就成了跃龙门的那条黄金鱼
大熊猫在山的那边,一朵带雨的云湿了这边也湿了那边
豹子在山的那边,有人家的墙上还挂着装火药的叉子枪
一头馋嘴贪食蜂蜜的黑熊被猎杀,熊掌辗转多省贩卖到了南方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当年侦办此案的小警察如今当了派出所所长
山上的挖矿者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人发了大财去寺里还愿
有人看见一辆大卡车一头扎进白龙江,霎时间就不见了踪影
村子口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闲坐着几个老人
磕头转经岁月的沧桑,让他们似乎都有了几分长皱纹的佛的模样
从一朵云到另一朵云,从一匹马到另一匹马
一匹少年红马,在云朵外面
仿佛一开口就脸红的孩子,这年龄
身体里不是藏着琴弦就是铜号
只喝清水不着急长大
一匹少年红马,或者
就是寺院那种喇嘛红,只是有谁知道
一种红和另一种红
就如同一朵云和另一朵云
这之间藏着多少前生后世不为人知的秘密啊
青稞黄了
秋天,总是让人感觉有一种壮烈
如果这时候有一只鹰飞起来
注定就是前世的烈士
秋天,应该是饲养老虎的季节
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稞黄了
留下老虎的斑斑点点
青稞黄了,如同一首诗写完了
镰刀割下青稞,我关上电脑
草原上的老虎啊,在我身体里溜达了一圈
怎么还是那只半醒半寐的老猫
瀑布跳下悬崖,有命案的人远走他乡
为财产,为酗酒,或者就是一根牛毛大的事情
他消失在黑夜后面,如同一颗流星
没有人知道会坠落在什么地方
哑巴遇见歌手,刀子遇见血
二十年后,被捅死的人又是一条好汉
流星坠落的地方,有人挖一口深井
先把前半生埋了,再把后半生埋了
洮迭古道若一根牛皮井绳,一个井底观天的人
知道一星半点星相之术: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草埋了古道,天下
一条命
正在修建的兰渝铁路将从甘南草原穿过
我感到,下一个秋天
一列列疾驰的绿火车
似乎拉走了全部草原的草
我现在看见的是
三匹马或者五匹马,一群牛或者几群羊
它们吃草,有时抬头望望远处
远处是云,云上是佛
有人注定看见
火车仿佛转经筒,转一大圈又回来了
白龙江源头水流细若发辫——
这个形象来自源头近处那所藏族学校的女孩子
好看的女孩子好看的发辫
一大群女孩子的发辫让白龙江瞬间变得妩媚娇羞
飘过一朵黑云洒下一阵骤雨
有人看见黑云上坐着五官模糊的巫师
我想起昨天遇见的那个露出两颗金牙的拖拉机手
他和巫师没有丝毫关系
只是莫名其妙想起他的笑,像是给黑云镶了一道金边
过一条小溪,左一脚甘肃右一脚四川
后院栅栏地里,小饭馆老板娘让我们自己去摘蔬菜
甘肃的萝卜四川的白菜,盛在一个盘子端上了桌
还有一大盆新鲜野蘑炖公鸡
明天早晨听不见这只鸡叫了,有点愧疚
扎尕那,此一刻黄昏的天空只有乌云没有下雨
乌云里藏着神话,我祈盼
如果下小雨,那或许是谁家刚刚降生的羊羔开口叫出第一声“咩”
如果下大雨,那或许是玉带海雕无意之中飞进了乌云里的神话
扎尕那,我看見一位背着金灿灿黄铜转经筒的藏族妇女缓步走来
我看见又一位背着金灿灿黄铜转经筒的藏族妇女缓步走来
随后,是四个背着金灿灿黄铜转经筒的藏族女孩子,她们的服饰让我眼花缭乱
如同风吹动经幡,经幡上密密麻麻的藏文字母和鸟兽图案让我眼花缭乱
扎尕那,站在高处看凹处的塌板房
一间间湿漉漉的塌板房像是雾气笼罩中的大蘑菇,总也晒不干
水泥建筑像什么?实在想不出来
想出来想不出来,天已经黑了
天黑了,远处柴油发电机的声音仿佛这个夜晚的鼾声
人的鼾声牛羊的鼾声神的鼾声混杂在一起
被流水推动的一排排转经轮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现在,请允许我把扎尕那简单地记在这里
还有黑暗中的转经筒那看不见的金灿灿黄铜的闪耀
一并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