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尕那记事
2014-06-12安德烈
安德烈
你不知道扎尕那,没关系,扎尕那迭部县益哇乡。你也不知道迭部在哪里,好吧,迭部位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这个自治州位于甘肃南部,四川以北。现在,困惑的你开始用百度地图搜索扎尕那或者迭部,可能你需要不断地放大比例尺,才能在面积更加广大的地图上看到你熟悉的路线。西面100多公里之外,是从甘南州通向阿坝州若尔盖的草原公路,东部约200公里外就是从陇南通向广元的险恶山路,当年诸葛亮北伐的道路。
扎尕那不在这两条道路之上,它在中间,到两边都很遥远。北方和扎尕那一山之隔的卓尼县卓尼寺拥有全西藏著名的经版;更向北,拉卜楞寺是全藏最大的寺庙之一,堪称佛城;附近还有藏族工艺山谷热贡,向西北更有塔尔寺。在方圆数百公里的区域内,曾走出了宗喀巴、历代嘉木样活佛、根敦群培等大师。
这些宏大叙事,如同强劲的旋风,却和群山包围中的扎尕那擦肩而过,这或许是因为扎尕那的名字。
扎尕那海拔3000-3300米,周围最高山峰海拔4500米,如同一口石锅,扎尕那就在锅底。藏语的“扎尕那”也正是这个意思,意为“石匣子”,整个扎尕那就隐藏在这样一座奇峰神韵的天然石城里,就像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个村包括了四个自然村,在山沟里一字排开,其中东哇村和桑拉寺院正巧坐落于石城中央。
在僧人看来,这或许是殊胜的,如同莲花环抱一样的地形;这会是一处有待掘藏,必将发扬光大的伟大寺庙,甚至是一座规模宏大的佛城。地火水风,会围绕扎尕那旋转,甚至这个地方都会拥有一个更加伟大的名字,正如赤松德赞看到拉萨河上兴建的巨大寺庙,脱口而出的“桑耶!”一样。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扎尕那依然是石头盒子。这个区域的人民从县城到扎尕那大约30公里,柏油公路直接通到村子里。
隐藏或许正是扎尕那的处世之道,在这个石头盒子中,时光像抽丝一样慢慢地流着,一切保持着不知多少时光之前的模样,高大的山脉挡住了变化,时光似乎遗忘了还有扎尕那这个地方。不被时光遗忘的地方未必那么幸运,你看黄河反复掩埋的开封城,层层叠压达到九座,不同时代的颜色和风格全混成一团,看不清了。世博会上许多国家的展馆只能以模糊的“现代性”来吹嘘,因为它们多少已经丧失了独特性。
扎尕那则不同,扎尕那清清爽爽。我爬上业日村山坡上修建的木质阁楼,能够看到坐落群山之中草甸溪流上的东蛙村和拉桑寺,几乎还是这个村庄最初的样子。清晨的薄雾中,长满青稞的层层梯田和高低错落的村寨在阳光照射下烟波浩渺,璀璨生辉。
你会瞬间明白什么叫做“自然村”,因为一切都来自自然的造就:四周的大山是天然的高墙,中间地势平坦,从山坡滚下的河流灌溉着这片肥沃而温暖的盆地,青稞田沿着山坡平缓分布,享受溪流的灌溉,溪水还能推动水磨,将青稞磨成糌粑。建造房屋所需的木材从山坡上的森林里可以采伐,并不费多少力,这里天生就应该有一个村庄。
然而还不足够,扎尕那还需要战胜未知的敌人:冰雹、瘟疫和那些看不见的邪魔,这些是扎尕那人手中的锄头和藏刀无法击败的。于是就有了拉桑寺庙,以咒语和经书来击败扎尕那看不见的敌人,并在日复一日的吟诵之中,重申扎尕那和上天之间的契约。我们到达扎尕那的那两天,拉桑寺举办法会,人们背上各家的柱形转经筒前往寺院,聚集在一起诵经祈福。再一次,转经筒得到了法力的加持,在扎尕那人生活的圆形轨道上继续旋转。
扎尕那已经绘制完毕,如同坛城在最后封闭了入口,这里的时间开始有了不同的维度。这里有彻底的平静和慵懒,万物并不依赖彼此而存在,因果关系也变得迟缓,甚至头顶的云也并排躺在一块。
薛定谔的猫被关在盒子里,生死未知,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猫迅速塌陷为生或者死两种可能。听起来不好理解,是不是?让我们来换种说法,当我按下快门以前,扎尕那莺飞草长,风起云涌,但是镜头一声脆响,留下的却是一张定格的瞬间,类似一张标本切片。我不能说照片上的是扎尕那,也不能说这不是扎尕那。我只知道,快门按下时,有些东西永远消失了。
那么,我思考的是,在我的镜头面前,扎尕那究竟展现了怎样的表情?
摄影者就是侵略者,他们的镜头本身也是一种暴力。女人们似乎很不喜欢我们对着她们拍照,但也有老妇人迫不及待想看看照片里自己的样子;无意间抬头看到这个羞涩的孩子从高处自家院子里偷看,眼睛里满是好奇,当举起相机拍照时,却发现孩子的眼神变得惊恐起来;男人则显得从容、自信,不会畏惧陌生人对他们举起相机。这种害羞与惊恐,还有坦然自信,究竟哪一种才是扎尕那的表情,或者都不是?
也许都不是吧,有人说在镜头面前,所有人展现的都是无意识的表情,英国有位摄影师经常为名人摄影,他后来终于厌倦了这程式化的展现,在为英国首相丘吉尔拍照时,突然一把扯下了丘吉尔的雪茄,并瞬间按下快门,拍下了老头子怒气冲冲的表情。扎尕那人不抽雪茄,我该如何捕捉他们的表情呢?
扎尕那人最近在忙着修路,进村的路口上也盖起了门楼,估计不久的将来会向游人收取门票。那时候,扎尕那人面对镜头的表情也会更加纯熟和自然,但这是否依然是扎尕那的表情,这究竟是否是幸运?
扎尕那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