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质(微篇小说)
2017-04-13李氲梅
李氲梅,女,1994年生,供职于中国文化译研网国际合作部,主要创作诗歌、小说。
小艾是个挺有主见的人,最近却神魂颠倒、精神不振,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见面时,她深深的眼袋吓了我一大跳,以往放电的大眼睛肿成了鱼眼,我开玩笑道:“你被鲤鱼王附体了啊?”
“我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猜她是為情所困,索性连寒暄也省掉,抓起纸巾盒一张张地抽递给她。
“我想跟小毕分手。”
不出所料,果然。
“可是每次看到他的眼神,我都从心底里开始害怕。”
“你们俩都好三年了,感情不保鲜也是正常,是不是最近有新欢了?”我试探着问。
“哪有什么新欢?如果硬说有,就是我已经忘记了的单身状态吧。”
“你想要自由。”我知道了。
“对。我慢慢发现,每天都要面对的人成了我的负担。即使我身心俱疲,想关掉手机好好睡一觉,在梦里我也无处可逃,他总能找到我,问我哪里不好,他还能为我做什么。”
“你不喜欢这种关心?”
“不是不喜欢。恋爱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是蜜罐,谁见到我都说我走了狗屎运,碰到了百年难遇的好男人。我稍微皱一下眉头,他就把所有事都推了,专心哄我,给我买这买那。”
“这多好,公主的待遇啊。”我知道她的脾气,故意说了句。
她白了我一眼:“可我不是公主。小毕简直就是把我当智障、残疾,毫无思想的木头人。”说到这里,小艾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愤怒。
我默默停下抽纸巾的动作,往沙发后面靠了靠——她要开始发表演讲了。
“你说两个人走到一起相知相爱,比朋友更亲密无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彼此有个依靠?还是为了养活自己?”小艾说理的时候,一般都从发问开始,诱出你的观点,如果观点相左,一场具有压倒性优势的辩论就开始了。
“对你来说,是为了陪伴吧。”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小小的身躯盘起双腿在沙发上打坐,精致的侧面略施粉黛,睫毛翘翘的,被将流又未流的泪水撑高。她转过脸,投射过来望穿内心的眼神,让人心里微微一颤,不说话时像个窈窕温柔的女子,说起话来,又像雷厉风行的爷们儿。
“憋着呼吸越靠越近,像张惠妹的歌一样,两个人都早晚会窒息。”小艾顿了一下,仰头叹了口气,“我觉得我是先死掉的那个。”
“为什么?”我问。
她的神情变得忧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毕业的时候,他托他爸爸给我安排了一份在电视台的工作。为了尊重他爸爸的人脉和辛苦,我不得不去,即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份工作。我表哥考博,他偷偷用了关系打通导师的渠道,让我表哥考场得意一路畅通。我出差去美国一个月,他给我寄了两大箱吃的穿的用的,在我箱子里塞了两万美金。我辞职,他就买了房向我求婚,说要一辈子养着我,再也不让我那么辛苦工作。”
“你没同意?”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没有,他跟我求婚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却是该怎么跟他分手。”
“你要甩的和跟你求婚的,确定是同一个人?”我瞪大了眼睛。
小艾抽出背后的抱枕抱在怀里,把头埋进去,沉默了许久。也许是在无声地流泪,也许是在努力平静,也许是在想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不是不爱他了?”我犹豫着把手搭到她的肩上,轻轻地拍。
“我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三年不短,却是有增无减。”
“你继续,我在听。”
“我知道他对我也是一样。我们俩在一起时间越久,他为我考虑得越是周到。在一起的时候,我从不用操心下顿饭要在哪里吃,下一站要去哪里,甚至例假突然到访时,他都能从容地拿出卫生棉条递给我。这些事他都早早安排好,我要做的,就是享受和跟随他的脚步而已。”小艾转向我,拿通红的双眼盯得我脸颊生疼。
“多少人都希望有这样的伴侣啊。”我试图缓解气氛。
“所有人都说我是疯了,傻了,痴了,吃错药了。你也这么以为吧?”小艾哀哀地望向我,语气带着失望,眼神透着期待。
“我想听你的想法。”我和小艾认识时间不长,只知道她是个很能干、性格倔强的姑娘。她常挂着带有穿透力和感染力的笑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伤心的模样。
“你知道,小孩子会被能干的父母宠坏,我也一样,被太能干的男朋友遮住光环,变成彻头彻尾没有自理能力的蠢蛋。在认识他之前,我能做饭洗碗,能在生病的时候照顾自己,能安排好一群朋友的旅行,能为了自己想做的事业日夜努力,能挑起家庭的负担,甚至能用我的独立去影响别人,鼓励他们走出困境。而现在,我什么也不用操心,他做的事情也不用和我商量,只要能博我一笑的事,他都会去做。想娶我回家当成花瓶供奉起来,给我衣食无忧的生活。”由于激动,小艾面皮微微泛红,忧郁的神情渐渐散去,变得面无表情。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沦为了小毕的附庸?”
“是,也不是。我和他深聊过几次,越聊我越发现,他从内心涌出的价值观和我的太不相合,我绝望时一言不发背对着他,他却紧紧地抱着我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当人们发现希望绝迹的时候,癫狂和热烈就变得苍白无力了。”
“你有没有试过跟他分开一段时间,重新找找单身的感觉?”
小艾一脸苦笑地说:“连让我一个人睡都不同意的人,我还能有何要求?”
“那你想要的自由,如何定义?”我不懂了。
“做好了一切让我无端享受美其名曰的宠爱或保护,实际上剥夺了我选择和离开的权利。何谓自由?我能经济和人格独立,能养活自己,能影响别人,更能和他平等地谈论和拥抱爱情,即使我们不欢而散,我也依然是穿得起Prada用得起Chanel的女王。相爱并非丧失了人格的相依,而是陪伴和鼓励,并有权在不乐意的时候离开他。”小艾的语气让人意外,坚定,果断。
“所以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我接着她的话说。
“既然两个人一定要有一个先窒息而死,那就让我懦弱的灵魂先去天堂吧。倘若涅槃重生,下一世宁可不要爱情,也不再丧失人格。”
小艾从沙发上站起来拥抱我,把头深深埋进了我的肩膀。她离开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亦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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