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河水泛金波(中篇小说)
2017-04-13杜文娟
杜文娟,女,大学文化。著有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长篇纪实文学《阿里 阿里》《苹果 苹果》《祥瑞草原》等八部作品。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年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藏文,并多次进入国际书展。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百名青年艺术家之一。
1
夹杂在人群中,夏侯宁被裹挟一般,顺时针行走,和走在八廓街上的所有人一样,快乐无比,悠闲自得。
无意间,她向自己的左侧望过去,那里并排走着一位金发碧眼的欧洲女孩,一位身披红色袈裟的喇嘛,一位戴着墨镜穿着登山服的内地背包客,一位婀娜多姿身着纱丽、眉心处的朱砂印分外妖娆的印度妇女。
有人快步跟了过来,正午的阳光无遮无掩,直接照射下来,夏侯宁睁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仰着脖子仔细辨认,原来是一位彪悍的康巴汉子。他头顶处盘着乌黑油亮的莲花状辫子,辫梢上缀一束红丝穗,耳朵上垂着巨大的珊瑚珠子,胸前挂一枚成色上好的玛瑙,腰带上挂一把银质刀鞘的藏刀,腰带也是绣了花边纹饰的,色泽绚丽。
康巴汉子大概感觉到有人注意他,友好地点点头。这一点头,恰好与夏侯宁对视。夏侯宁顿时睁开双眼,四目相扣,似乎许久,似乎瞬间。
浑身上下热了起来,手指末梢微微颤抖。她捏了一下拳头,分合几次,手指恢复到原来姿势。
接着,她把目光移向金发碧眼的女孩,女孩已经走到前边去了。康巴汉子微微一笑,她也微微一笑。她不确定对方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小虎牙,她则看清了汉子洁白整齐的牙齿。
低低头,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再次打量汉子的时候,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俯视她一眼,迈着大步向前走去,留给她的是一身华丽藏袍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追随而去,也不会有什么交流。凭她的判断,这种装扮的康巴人,是远道来拉萨的朝圣者或办事者,用汉语交流有些困难,她又不懂藏语。
那眼神,却令她记得真切,X光一般,摄入心底。其实,她心里还安放着另一双眼神,只是有些久远而已。
刚才还置身八廓街的夏侯宁,此时已经坐在玛吉阿米餐厅二楼靠窗的位置。不需要特别关注,随意望出去,就能看见八廓街潮水般的人流都朝着一个方向行走。有人一只手举着转经轮,一只手握着佛珠,一粒一粒地数着、念着。人群里间或有匍匐在地、磕着长头的信徒,当然也有旅游者。
期许能在人流中看见康巴汉子,但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再次想起康巴人的眼神,还是有些灼热。
身着鹅黄色藏袍的女孩捧一本菜单走到她跟前,问她需要什么。
她有些恍惚,哦了一声,仿佛受到惊吓,双手摸一下脸颊,觉得不妥,垂下来放在桌面上。
一壶甜茶。夏侯宁低缓地应道。
几只杯子?女孩闪烁着漂亮的眼睛,望一眼夏侯宁的对面,又望一眼她身旁的空位子。
夏侯宁明白女孩的意思,拉萨本地人更愿意到安静的甜茶馆喝酥油茶吃藏面,一般不光顾这里。来这里的人多是游客,或聊天,或小聚,或谈事,三三两两,长枪短炮,摄影包照相机装备齐全,行头精良,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各种腔调都有。
夏侯宁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两只杯子。
女孩说,一会再有客人来,可要拼桌的啦。
夏侯宁没有肯定,也没有回绝,只是淡淡一笑。
稍许,女孩拿来一壶甜茶,两只杯子,转身走了。
她给两只铜质杯子都倒上甜茶,轻轻一推,就把一只杯子推到对面,另一只放在自己面前,然后把桌子正中间的酥油灯捧在手心。灯油是暖色调的那种,温温和和,清清爽爽,燈芯应该是羊绒裹着草茎的那种,被点燃过的,芯尖儿上有一粒硬硬的黑点儿,油汪汪,亮晶晶。
她开始顾盼,窗台上有一只盛着水的铜盆,盆里散漫地开着些太阳花,花朵娇媚正艳,有一朵花的花蕊上轻轻滚动着一滴水珠,欲滴不滴的样子。墙上挂着几幅羊皮画,多是形单影只的藏族姑娘,一幅唐卡有些陈旧,质地或许是丝绸吧。她又望向餐厅正中间的书架,书架上有一些西藏旅游画册,更多的是游客留言簿。
她把酥油灯放在桌上,信步走到书架旁,左瞅右瞅,还是没有发现打火机或者火柴。留言簿是纯手工制作的,纸张是手工藏纸,留言各式各样,一页图文并茂的留言吸引了她。图画是碳素笔素描,宽阔的江面上有一轮圆月,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分别站在江的两岸,执手相看泪眼。配文是草体。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夏侯宁顺手拿了两本留言簿,同时唤了一声服务员,请把酥油灯点燃。
还是那位女孩,从吧台伸出头来,像是没有听清,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夏侯宁边翻留言簿,边重复,把打火机拿来。
女孩快速跑到她跟前,急急慌慌地说,大中午的,天还这么热,点什么灯啊?
旁边几张桌子上的客人也纷纷望向这边。夏侯宁继续捧着酥油灯,细细抚摸,暗黄色的铜质灯盏,是她喜欢的色调。
女孩站在原地,看一眼夏侯宁,又看一眼阳光灿烂的窗外。
吧台里的男士发话了,点上吧,点上吧。
女孩转身拿来打火机,丁零一声,酥油灯就亮了。
火苗跳了几下,差点烧着夏侯宁的刘海。火光和灯盏全都金光灿灿,丝丝缕缕的酥油香味渐渐漫开。她把酥油灯放在桌子正中间,恰好在两只杯子等距离的位置。
端起甜茶,递到唇边,望一眼对面的满杯,重新放下。
她干脆站起来,双手捧起对面的满杯,一仰脖子喝干了。
斟满空杯,放回原处,倏然坐下,端起自己的杯子,也喝干了。
再斟满。
现在,两只杯子都斟满了。
双手合十,静静地望向对面,对面空空如也,只有酥油氤氲、曼妙。在酥油的温煦里,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肯定,这不是康巴汉子的眼神。
仿佛默默念诵,仿佛对着那眼神,念出的声音有些微弱,文山,祝文山,我要给你打电话,必须联系上你。
她继续喝着甜茶,先喝祝文山的那杯,再喝自己的那杯。
再斟满,再喝干。
八廓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昭寺上空桑烟袅袅,经声慢慢。布达拉宫金色的宝顶在阳光照耀下,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2
最先下这个决心,应该是在藏北遇险后,而不是在玛吉阿米朗日下的酥油灯下。或者她一直都想联系的,五年,十年,二十年,或更长时间,这种愿望就没有中断过,也从未停止过。或许因为玛吉阿米与仓央嘉措的诗歌有关,与爱情有关,才把这个决定推向高潮,颇具仪式。
就在前不久,她随雪莲花儿童大病救助基金会的格桑米玛一道去藏北牧区筛选需要救助的孩子。做这项工作,夏侯宁是新手,格桑米玛告诉她,由于青藏高原高寒缺氧,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容易患上高原疾病,有些病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危及生命。
车是从拉萨租来的一辆皮卡车,司机是一位藏族小伙扎西罗布,车厢里装了些感冒冲剂、银翘片、小儿感冒灵、咳必清等常备药品。既然是筛查,应该有B超机或其他体检设备。按照有关规定,这些设备必须由相关机构审批后才能使用。作为一个非公募基金会,能协助地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就不错了,哪能费尽周折拉来昂贵的医疗设备?何况这些设备需要专业技术人员操作,最为基础的是还需要电。辽阔无垠的牧区,只有牧民定居点才有忽明忽暗的电灯照明,夏牧场的帐篷里,哪来稳定的电可供使用啊?
格桑米玛说,与地方疗卫生单位搞好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也是基金会工作内容之一。这一次,她准备先到县城,找到老朋友次仁院长,请院长亲自出马,带上县医院的医生和体检设备,同他们一道到牧民定居点和学校进行拉网式体检筛查。
出了拉萨,格桑米玛就一直拨打电话。经过羊八井地热电厂的时候,终于有了信号。与次仁院长高声说了几句,又静默下来,之后,格桑米玛一个劲地检讨自己,不停地叹气说,要是在拉萨联系就好了。
夏侯宁安慰她说,在西藏干工作,急不得的,慢慢来吧。这可话是你告诉我的哦。
格桑米玛叹气道,有时候计划好好的,到了跟前就忘了,记忆力越来越差,都是海拔惹的祸。
夏侯宁说,好像还好吧。西藏可是很多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能在西藏工作是前世修得的福气,有西藏经历的人三生有幸哩。
米玛笑道,看不出来啊,夏侯姐姐还是一位有着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情怀的人啊,如果在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肯定是位女英雄。
夏侯宁说,难道我现在不是女英雄吗?
米玛说,当然是啊,肯定是啦,放弃内地衣食无忧的生活来西藏当志愿者,帮助藏族孩子脱离病魔苦海,谁说不是英雄呢?是真正的大英雄。
扎西罗布也附和道,夏侯姐是度母,绿度母。
夏侯宁赶紧辩驳,不敢当不敢当,顶多算个草根志愿者,怎敢与普度众生的度母相比。
夏侯宁喜欢与这位藏族姑娘打交道,喜欢与她一起工作,尽管比格桑米玛年长许多,每次在一起都是那么快乐,愈加觉得来西藏是来对了。
自从女儿出国以后,常常在网上与女儿视频,女儿劝她找点事干。无意间,就看见了雪莲花儿童大病救助基金会的招募通告,条件极其宽泛,懂医,健康,男女不限,无工资,少许交通补助,藏区工作。
妈,这其实就是志愿者。女儿在万里之遥的另一头告诉她。
是啊,志愿者,挺好的。她告诉女兒。
她开始关注西藏,关注这个基金会的各项工作,格桑米玛的名字逐渐刻在她的脑海里,加她为QQ好友,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西藏的风土人情,基金会的起因成就,格桑米玛的经历等等,都成为她了解的内容。
两个月以前,她从西安出发,坐上火车到拉萨,格桑米玛在拉萨火车站给她献上了一条哈达。洁白的哈达挂在脖子上,雅鲁藏布江和拉萨河谷的微风轻轻吹拂,温暖惬意,她就觉得不一般了,有了一份责任,觉得从今往后得对得起洁白的哈达,对得起格桑米玛对她的热情。
随着对西藏的逐步了解,才知道格桑米玛可以唤成格桑或米玛,格桑拉、米玛拉是昵称。有时候,她就叫她格桑,有时候也叫米玛。
格桑米玛是土生土长的拉萨人,在内地上的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在拉萨一家机关单位工作过,后来辞职干起了慈善基金会工作。基金会总部在北京,她是雪莲花儿童大病救助基金会驻拉萨办事处工作人员,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当然,基金会给她按月发工资。
夏侯宁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放弃机关单位工作,干起了这份婆婆妈妈的基金会工作。米玛告诉她,她不喜欢按时按点上下班,时间久了会变成一块石头。基金会干的事是积德行善的工作,比在寺庙殿堂磕头烧香诵经更实际,更惠及百姓。
米玛反问她,你呢?
夏侯宁笑笑,没什么原因,闲得无聊而已。
米玛说,没这么简单吧,一看你就不是个没有故事的人。
皮卡车行驶在茫茫的草原上,蓝天白云,碧空万里,雄鹰在天空翱翔,湖泊在远方呈现着宝石般的墨绿,夏侯宁平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明净的天空,这么洁净的大地。她从内地到拉萨,深深地感受到拉萨的天空无比静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尤其是流淌不息的拉萨河,常常令她流连忘返,彳亍不前,围绕大昭寺一周的转经道八廓街,也是她时常光顾的地方。每每汇入转经的洪流,就有一种被淹没被遗忘的幸福,这种感觉真实、易得、简约。
没想到藏北草原比拉萨更壮美,广袤无垠,辽阔无际,藏北草原就是世间极致美景了。毫无来由的,她想歌唱,想赞美此时此刻的无限风光、美好心情。刚一张嘴,心跳就加速,有些气喘,便放弃了。
扎西罗布忽然大声喊叫,看啦,藏羚羊,可真多啊。
夏侯宁和格桑米玛抻长脖子去看,果然有一群藏羚羊,有的低头觅食,有的举头眺望,有的头顶有长长的犄角,有的则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扎西罗布转动方向盘,向藏羚羊冲去。藏羚羊受了惊吓,四处逃窜。
格桑米玛用藏语大声说着什么,表情异常愤怒。
车速放缓,并回到原来的车道上,尽管牧草青青,还是能辨得清路的大致方向。车内立即安静下来,有一些沉闷。
五六头藏野驴从地平线上飞奔而来,跑了一会,就不跑了。一头体格小一些的藏野驴转眼间跑到皮卡车跟前,与汽车同一个方向,四蹄交替,与车赛跑。青草被踩踏以后,扬起细碎的草屑,如同缕缕绿色的雾。扎西罗布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激动,也没有大呼小叫,格桑米玛稍稍平静了一些,也无声无息。
夏侯宁把小野驴看了个仔细,它背部是棕色的,额头、嘴唇、腹部和腿部有不规则的白色,与内地的马匹有些相似,剽悍健壮,比毛驴高大英武许多,奔跑的时候长长的尾巴飘起来,华美,轻盈,飘逸。
夏侯宁想,这应该叫藏野马,而不应该叫藏野驴吧。
连绵起伏的雪山出现在不远处,在一处河谷畔,一顶绿色帆布帐篷出现在眼前,与牧民放牧时搭起的牦牛毛编织的黑色帐篷截然不同。帐篷前有几位老人,或席地而坐,或悠闲走动,有人眼睛上还覆盖着白纱布。走到近处才发现,帐篷一侧有一个红十字。
米玛说,次仁院长在这里给牧民做手术哩。
夏侯宁不解地问,手术怎么能在旷野完成啊?为什么不在医院做呢?
米玛说,这里远离县城,牧民比较集中。白内障手术是小手术,不碍事的,每年夏季次仁院长都要带领医生到牧区为牧民治病查体,这种手术,也叫白内障复明工程。次仁院长是一位医术高超的眼科大夫,曾经到内地大医院进修过。藏北地区海拔高,日照时间长,紫外线辐射强,患白内障的人比内地多一些。
夏侯宁说,手术再小,毕竟也是手术,感染了怎么办啊?
扎西罗布说,放心吧,我们吃的牦牛肉羊肉都是风干的,什么东西只要在西藏的阳光下晒一晒,只会变干,不会感染。
就是风大。扎西罗布补充道,所以手术一般选择在河谷地带的帐篷里完成,遮挡风雪,用水也方便。
说话间就到了帐篷前,下得车来,米玛和扎西罗布双手合十向老人们行礼。老人们纷纷双手合十回礼,有人竖起两根大拇指,笑容满面,微微颔首。
趁米玛和扎西罗布与老人打招呼的时候,夏侯宁向帐篷内张望。帐篷两侧有两个卷起的窗帘儿,帐篷内没有电灯,却很明亮,一个老年妇女躺在简易手术床上,一个白衣男士正小心翼翼使用小钢刀,尽管带着口罩,还是能看出男士古铜色的皮肤黢黑发亮,两位助手弯腰注视。
一个老头两条辫子花白凌乱,牙齿也脱落了几颗,满脸皱纹深不见底,一只眼睛上覆盖着纱布,他静静地躺在帐篷一角的氆氇上,氆氇旁边有一小片绿草,绿草间有几朵指甲盖般大小的紫色黄色花朵,叫不上花的名字。努力看那老人,想辨认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最终看到了一张安静祥和的脸,尽管脸色黢黑,还是能感觉出快乐的气息。
夏侯宁有些迷茫,如此简陋的环境,做完手术的老人家怎么没有痛苦,反倒快乐呢?
米玛拽了一下她的衣襟,举起食指,发出嘘声。
夏侯宁离开帐篷,走到等待手术和已经手术过的老人们中间。米玛和扎西罗布充当翻译,简单的问话,简单的答复,其乐融融,一点也没有内地人进手术室前的仪式感、悲壮感、诀别感。这里,到处弥漫着轻松祥和、宁静平和的气氛,与头顶的天空、身边的河水一样,毫无雕琢,自然天成。
过了一会,次仁院长走出帐篷,并没有摘掉口罩,同米玛交流了几句,返回帐篷,做手术去了。
3
车沿着河的一侧前进,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有若隐若现的车辙,车辙上长一些零零散散的浅草,小小的皮卡车独自行进在广袤的草原上,就像游弋在大海里的一条小鱼,无牵无挂,孤孤单单。
恐惧逐渐袭击全身,夏侯宁从来没有在这样辽阔亘古的原野上行走过,孤独原来这般可怕。如果汽车忽然间没有汽油,如果车陷进河水中,或者被狼群包围,该怎么办啊?羌塘大草原不但是藏羚羊的天堂,也是狼的乐土。
她有点厌恶自己,人多时害怕,人少时也害怕。记得有一次给女儿送雨伞,站在校门口等了许久。忽然,下课铃声骤响,少男少女像开闸的洪水,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她赶快躲闪,还是被卷进青春的洪流,旋转了好一阵,才像漏网的鱼一样,钻了出来,衣服湿透,伞也不知去向。
雄鹰飞过以后,草原更加寂静,她尽量舒缓身体,让身体坐得舒服一点,努力回忆西安东大街人头攒动、喧哗热闹的场景,回味大唐不夜城的富丽堂皇,大雁塔北广场曼妙迷离的音乐喷泉。
又一群藏羚羊在不远处悠然自得,走走停停。又一群鸥鸟飞翔,到了近处,才看清是一个不大的湖泊。湖泊的颜色超出了夏侯宁对蓝色的所有想象,是從来没有过的蓝之经典。
三个人似乎都意识到再沉默下去,就不厚道了。夏侯宁问扎西罗布要不要抽烟。
扎西说以前抽烟,自从患上高血压以后就不敢抽烟了。夏侯宁惊愕不已地说,才多大岁数啊,就患上老年病啦?
米玛说,姐姐你不知道,这种病在你们内地分年龄段,在雪域高原这病可不认人,很多事情到了西藏就会发生变化,在西藏待久了,惊讶的事就会减少,心态也会平和很多。
说话间到了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前,一群羊在不远处游荡,牧羊犬汪汪地叫了几声,一个中年妇女弯腰出了房门。妇女微笑着,双手摸了摸腰间的邦典,邦典的绿色条纹有些模糊。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房门,用手势和笑容邀请他们进屋喝茶。屋里有些昏暗,弥漫着藏香和酥油的味道,靠窗的一侧有一排沙发样的坐处,上面铺着羊毛编织的卡垫,既可以当沙发坐,也可以当床睡。房屋最至尊的位置有一个柜子,柜子上绘有彩色宝瓶、莲花、白海螺、胜利幢等吉祥八宝图案,柜子上方供有菩萨和毛主席像。
夏侯宁挨着米玛坐下,米玛和主人用藏语交流,表情非常友好。
女主人为三位客人斟满酥油茶,最先走到夏侯宁面前,双手端起杯子递给夏侯宁。夏侯宁双手接了,原封不动地放回面前的条桌上。米玛示意她喝一口,她浅浅地喝了一口,和拉萨的酥油茶口感不太一样。女主人给她续满,望着她微笑,一只手握着盛酥油的暖水瓶,一只手掌心向上,微微上扬。
夏侯宁双手合十,说声谢谢。米玛告诉她,可以再喝一口,如果不习惯不喝也行。夏侯宁又喝了小小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女主人给茶杯再续满,笑一笑,给米玛和扎西敬茶去了。
坐了一会儿,才感到屋子其实一点也不昏暗,地面是沙石铺成的。抬头再看毛主席像,正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致意呢,笑容可掬,神采奕奕。
夏侯宁低声问米玛,藏族人家里都是这样吗?
米玛似乎明白她想知道什么,就说,藏族人把毛主席当菩萨供哩,以前哪位家长不让孩子上学,只要说是毛主席让上的,家长就不阻拦了。
夏侯宁问,入学率高吗?
米玛说,还行吧,义务教育給家长减轻了不少负担,大部分牧民还是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上学的。
男主人大概听懂了她们的对话,接过话茬说着什么。夏侯宁听不懂藏语,只听清了“县长”两个汉字,有点荞麦地里蹦出一条金鱼,河面上升起一架飞机的感觉。
见夏侯宁一脸茫然,米玛用汉语复述了她与男主人的对话。男主人说,教育局的人把我儿子接到县城读书,读得好,又送到内地去读了,四年都没见到儿子,不知道儿子长高没有,读完书能不能当县长。我告诉他,谁也不能保证你儿子读完书就能当县长,但学点知识总比没知识强。男主人说,当不了县长,又不会放羊,有什么用?
这一次,夏侯宁听得真切,愕然又无语。
扎西见夏侯宁的神态,呵呵地笑出声来,用藏语跟主人说了一句,又用汉语说一遍,说的时候,特意望了一眼夏侯宁。
扎西说,县城的信号很顽强,把你儿子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到县城后给你儿子打电话,问他长高没有,等路过这里的时候告诉你。夏侯宁顿时大笑,知道藏族人说汉语就像汉族人说英语,有时候会用词不当。
女主人抹了抹眼睛,捏了下邦典,把毛主席像前的一张记有她儿子电话号码的纸递给扎西。扎西在手机上存了她儿子的电话号码,然后大声说,内地可好啦,我想去还去不了呢。记得第一次到拉萨,头一次看见树木,以为是花呢,抱着一棵柳树一个劲地喊叫,好大的花啊,结果靠着柳树睡了一夜。天还没亮就冻醒了,冻醒了又抱着柳树舍不得离去,结果啊,早起转经的人给了我几块奶渣。刚把一块奶渣含在嘴里,太阳就像放生羊一样从布达拉宫方向蹦蹦跳跳跳起来了。这时候我看见不远处开着一片太阳花,粉扑扑红嘟嘟,以为是草呢?这草可真奇怪,以前怎么就没有见过呢,喜得我想大叫。嘴巴刚张开,铁疙瘩一样方方正正的奶渣就卡在喉咙中间,咽不进去,也吐不出来,憋得我哇哇大叫,眼泪口水跟雪花一样落下来,把藏袍吐得脏兮兮、湿淋淋,吓得几个背书包的小孩田鼠一样边跑边喊。可能跑得太急,一个女孩的头花掉了一朵,拾起来,毛茸茸,软乎乎,比羊羔都软和,比酥油花都好看,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才想起应该还给女孩,放眼望去,那女孩却不见了。在拉萨待久了,才知道土地上不仅长牧草,还长花朵、树木、青稞、楼房、河流。拉萨河就是西藏土地上开出的花呢,那花里还长着小鱼小虫和金色的光芒……
不等扎西说完,夏侯宁和米玛就哈哈大笑起来,男女主人也跟着笑,笑得有些牵强。米玛意识到主人听不懂汉语,就把扎西的话翻译成藏语,男女主人听后更加迷茫。
正当夏侯宁好奇的时候,男主人说了一句什么。扎西和米玛稍稍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为难。
夏侯宁望了一眼米玛,米玛用汉语说,他问什么是树木,什么是花朵。
夏侯宁说,难道藏北草原没有树木,没有花朵吗?牧草还开花呢。
米玛说,姐姐呀,咱们清早从拉萨出发,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了,你看到过一棵树,一株高一点的草了吗?
夏侯宁顿时傻眼了,是啊,在草原上驱车几百公里,茫茫草原,真的没有看见过一棵树,一株高一些的草啊。草也是开花的,但能跟牡丹芙蓉玫瑰丁香相提并论吗?夏侯宁有些想哭,有些压抑,还是克制住了。只能回拉萨后,在视频中告诉女儿,女儿的劝导可以减压。丈夫嘛,唉,自然是可说可不说的。
出了房门,夏侯宁想找厕所,米玛感觉到了,示意她到房屋后面。房屋后面有一个羊圈,羊圈不是土坯砌的,也不是石头堆砌的,而是由一块块盘子般大小的牦牛粪饼堆砌起来的。米玛也跟了过来,一边方便一边自言自语,草原上啥都好,就是上厕所不方便,一览无余,无遮无掩,以后到牧区得带一把伞。
夏侯宁说,遮太阳还是遮雨?
米玛哈哈大笑,遮羞啊,傻姐姐啊。
说笑间来到皮卡车旁,米玛从车厢里取出几盒药递给男女主人。主人立即兴奋起来,叽里咕噜一番。
车没有开走的意思,米玛和扎西站在汽车旁边,笑容满面地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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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人飞鸟一样不见了,一会儿又飞了回来,身后跟着十多个男男女女,其中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特别抢眼,来人中只有这一个孩子。
大伙来到汽车旁边,自然排成一条长队,格桑米玛和扎西罗布立即忙碌起来,取药送药,一遍遍嘱咐。一名妇女从藏袍里掏出一枚铜片递给夏侯宁。夏侯宁疑疑惑惑接过来,铜片光滑黯淡,有一层油乎乎的包浆。
她把铜片递给米玛。米玛看了看说,嗨呀,还真能保存,这是几年前卫生部门送医送药到牧区发的,拿到铜片的人优先领药看病。
夏侯宁问,她也优先领药吗?
米玛说,好吧,你问她们家人哪里不舒服,对症送药。
夏侯宁为难起来,抓起一盒感冒灵,又抓起一盒藿香正气软胶囊,正欲递给妇女,想一想,觉得不妥。
只好问米玛,盒子上只有汉字,没有藏文,吃错药咋办呢?
米玛说,平时他们吃的药大部分都是从内地运来的,村里有赤脚医生,会指导他们用药。放心吧,不会出差错。
扎西还在给牧民送药,偶尔对着药盒指指点点。车厢里还剩了一些,米玛说一会儿还要到学校,给老师和学生留一些,次仁院长让咱们先到学校走访摸底,忙过这几天再安排筛选大病患儿的事。
大家纷纷挥手告别,米玛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枚铜片还给妇女。妇女伸出双手握住米玛的双手,弯腰低头,将米玛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米玛也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抵到妇女的额头上。
车开出十多米以后,米玛让扎西停车。从车的后视镜里,夏侯宁看见那个男孩痴痴地站在原地不动。
米玛向男孩走去,夏侯宁也跟了过去。男孩没有穿藏袍,穿了一件字迹模糊的蓝色校服,戴一顶有檐儿的黄帽子。忧郁里夹杂着些微的痛,肚子鼓胀得有些异样。
依然用藏语,米玛与男孩说了好一会,男孩才回答一句。没有走散的大人纷纷帮男孩回答米玛的询问。原来男孩患了包虫病,曾经到地区医院做过手术,现在又复发了,疼得难受的时候就向老师请假,在家放几只小羊。孩子的父母到更遠的草场放牧去了,只能等到冬季大雪时节,人手稍微空闲以后,才有时间送孩子到医院做手术。
米玛问,他阿爸阿妈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尽快送孩子到医院做手术。
大人说,山羊绵羊长膘以后,牦牛仔会争斗以后,第一场雪下过以后,说不准的。
米玛问,大致在什么方位?
有人指一指雪山,指一指天边,说,雪山那边的牧草比这边肥美,那也是夏季牧场和秋季牧场。
当然,这些对话都是再次上车以后,米玛和扎西告诉她的。
米玛决定先找孩子家长,商定入院时间,让家长把孩子直接送到医院,手术费用由基金会承担。
他们向雪山方向进发的路上,米玛还向她介绍了包虫病的简单情况。米玛说,包虫病属于牧区地方疾病,这种病在内地基本上消失了,分肝包虫、肺包虫、脑包虫、骨骼包虫等,患者会有发热、气急、腹痛、腹泻、昏厥、昏迷等过敏反应,重者会死于过敏性休克。刚才那个男孩腹部肿大,叩击腹部能听到震颤,已经非常危险了,得尽快动手术,越快越好,看今天能不能找到他父母,起码得有一名家长陪护。到县医院地区医院都可以。如果两级医院手术条件有限,就送到拉萨入院治疗。
夏侯宁问,他们在牧场一待几个月,吃什么喝什么啊?
米玛没接她的话茬,扎西说,放牧的牦牛和羊就是他们的粮食啊,酥油茶、奶渣、奶酪、酸奶,都是上好的食物,心情好的时候还杀羊吃肉呢。以前有特别贫穷的牧户,只有一头牦牛,舍不得杀了吃肉,为了不被饿死,扎破牦牛脖子上的静脉血管,采出血煮熟以后食用,如此渡过荒年,现在这种事都成为传说了。藏北地区的牧民以前吃不上糌粑,农区才产青稞嘛,现在县城的商店物品丰富,放牧的时候带一些炒好的青稞面,加上酥油茶就是上好的糌粑。父亲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糌粑,更没有见过青稞,工作组到牧区带来了青稞和药品,在牦牛粪炉火上炒青稞。炒熟的青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得父亲跑到羊圈里睡了一宿。羊羔给他靴子撒满了尿水,不知道怎么搞的,尿水像火箭一样,蹿得老高,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夏侯宁呵呵地笑出声来,问扎西,你们吃羊和牦牛的胎盘吗?
扎西说,不吃,那些东西都让雄鹰、乌鸦、狼、狐狸吃掉了,雄鹰也喜欢吃藏羚羊的胎盘,经常为争抢胎盘美味与乌鸦、狼和狐狸明争暗斗,厮杀拼搏。有一次两只狐狸正在撕扯大概是黄羊的胎盘,一只黑狼从浅草滩跑来,吓得狐狸撒腿就跑。狼还没有靠近,一只雄鹰从天边飞来,扇动两只巨大的翅膀,几乎把胎盘遮盖得严严实实。雄鹰收拢翅膀,正在享受美味,狼就扑过来了。雄鹰单腿直立,立即向空中升腾,同时渐渐展开翅膀,一缕粉红色的胎盘随雄鹰飞上天空……
夏侯宁的脑海立即浮现出一幅画卷。随着雄鹰升上天空的胎盘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幅秋景图,又像一缕飘逸的绸缎,曼妙,随意,自由,轻盈。草原上开满了鲜花,藏羚羊、黄羊、岩羊、盘羊、山羊、绵羊、牦牛、野牦牛、藏野驴、藏野马、旱獭、狐狸、田鼠等等,全都在花的海洋里漫游、信步、嬉戏、游玩。天上的云彩变幻出各式各样的花朵,在湛蓝的天空中蹁跹。还有彩虹,一头搭在雪山上,一头伸进花海里,旱獭、狐狸、田鼠们顺着彩虹款款而上。
想到这里,夏侯宁静静地笑了。
扎西还在描述,那狼呢,连仰望一下雄鹰的兴趣都没有,低头大嚼起来。乌鸦是结着队来的,发出呼啸的声音,跟冰雹的声音有些相似,盘旋一周,斜斜地落在地面上,狼像英雄一样,毫不理会,慢条斯理地吃着雄鹰来不及吃掉的胎盘。
米玛插话说,这些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吗?狼难道不怕乌鸦吗?
扎西说,是啊,我是放羊的高手,同时能放牦牛和山羊、绵羊。
米玛说,吹牛吧,牦牛和山羊、绵羊喜欢吃不同的草,有的喜欢吃河谷的草,有的喜欢吃山坳的草,喜好都不同呢。
夏侯宁急问,狼真的是草原英雄吗?
扎西说,不是,乌鸦其实落在离狼很远的地方,在吃田鼠呢。从草场上看过去,觉得很近,其实远着哩。雄鹰承受不了多少重量,飞了一会,鹰喙张开,那缕胎盘就掉到草场了。雄鹰不太喜欢寻找丢失的食物,继续飞向远方。狼嘛,只是草原上普通的生灵,要说英雄应该是牦牛,牦牛能在风雪呼啸的草场觅食生存。每次政府统计雪灾冻死山羊多少只,绵羊多少只,房屋坍塌多少间,牦牛却很少冻死。
他们在车上聊得正酣,突然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接着天地一片漆黑,有重物压了下来,夏侯宁有些晕厥。
待她完全清醒以后,四周明亮了许多,米玛正把扎西从驾驶室向外拽,扎西的头部在流血。夏侯宁大吃一惊,赶忙挪动身子去帮米玛,却感到腰部有些疼痛。咬牙切齿一番,挪到米玛跟前,抱住扎西的胳臂就拽。
米玛说,把氆氇铺到车厢去,快!
夏侯宁把座位后面的备用氆氇拽出来,拍打几下,散落许多雪块,把盛装药品的纸箱子推到一边,在车厢铺好氆氇,望一望高处的雪山,脸色霎时剧变,身体有些僵硬。
5
雪崩,原来这就是雪崩啊。
几间房屋般大小的积雪铺天盖地滑塌下来,跟山体滑坡相似,带有巨大的冲击力。皮卡车其实还没有靠近雪山,只是离雪山稍微近的距离,在雪崩地带边缘,相当于雪崩冲击波末梢位置。原本想从雪山一侧绕到雪山后面,去寻找那个包虫病患儿的父母,没想到遭遇了雪崩。
米玛和夏侯宁一人抱腿,一人抱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扎西抬到车厢里。扎西的额头还在流血,脸上也鲜血淋淋,两只眼睛还眨巴着。
米玛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夏侯宁喘得比米玛还厉害,但都不敢停歇。车头被冰雪掩埋得快看不清了,俩人同时扑向车头,用力扒拉车头的积雪。还好车上有一把铁铲,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一阵风来,米玛大喊一声,快跑!
夏侯宁没有反应过来,木然地匍匐在车头上。米玛拽着她向雪山反方向奔跑。跑出不多远,哗啦啦一阵,细碎的雪块雪粒天女散花一般从天而降,有一块打到了夏侯宁的脚后跟,麻木过后就是疼痛。
又一阵风过,雪粒儿散漫了许多,携带着洁白清冽的雾。白蒙蒙的霧气过后,两个女人仿佛才回过神来,同时向扎西跑去。氆氇上落了一层大大小小的雪块,夏侯宁正要爬上车厢取掉雪块,米玛喊她一道推车,从车头位置向后推。
夏侯宁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只感到口腔冒烟,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全身已经僵硬麻木。
米玛最先哭出声来,米玛边哭边喘气,好了,好了,雪山哪怕全垮下来也不会垮塌到这里来。
夏侯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腔里有些咸味,吐一口在地上。地上没有雪,地上有浅浅的草,浅得几乎匍匐在地上,每株青草的尖儿上都顶着一朵小小的花儿,米粒儿芝麻粒儿那么大,那花儿,有白色、黄色、紫色,有半紫半白的颜色。
车身坑坑洼洼,车窗玻璃碎裂得一塌糊涂,连一块完整的都没有。夏侯宁斜着身子坐在车厢里,尽量靠近扎西的脸,他脸上的血已经风干。她不停地跟他说话,试图用语言让扎西保持清醒,问他家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的拉萨,父母多大年岁。
扎西什么也不说,眼睛偶尔睁开一下。
米玛把车开得飞快,车身颠簸得更加厉害。藏北草原的夏风无遮无拦,直接吹拂在她的脸颊上,还好有厚厚的棉衣和长长的围巾,才不至于冻僵身体。快到县城的时候,车陷进了湍急的河流。夏侯宁能感觉到车身随河水流动而摇晃不定,她不清楚米玛是否绝望,自己已经失去了照顾扎西的气力,像枫叶一样落在纸箱上。
意识还是有的,她想起了家乡陇南,那里树木茂密,鸟语花香,小河总镶嵌在崇山峻岭之间,湍急,狭窄,清澈,有时候清澈得泛着银白色的波光。还有一些瀑布,顺山势层层叠叠,一路跌落。山有多高,树木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雨季的时候瀑布丰韵,仙女般飘然而下,如诗如画,蔚为壮观。枯水季节,就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水线,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她还看见过黄河,那是在壶口瀑布,金黄色的水流,巨浪,气势恢宏,从天边而来,奔腾咆哮,飞流直下,金色的水幕有时候会呈现出古铜色,有时候呈现出淡黄色,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黄色。那水从高处来,直落谷底。到了低处,黄河水就安静了,舒缓了,悠闲地,缓缓地,流向远方。如同荷尔蒙导致的一场恋爱,轰轰烈烈,山盟海誓一番,突兀地停止下来,恢复理智,归于平静。
西安人十分热衷于八水绕长安之说,其实八条河流怎么绕也绕不到城里人的身边,需要开上汽车,骑上自行车,徒步很远很远,才能走到浅浅的河水边。有的河段,为了让人对河流有一个直观认知,专门拦起橡皮坝,汇集河水,水面浩淼,波光粼粼,果真就有河的模样了。
这会儿,她笑一笑,觉得八水绕长安其实是古人的现实,现代人的愿望。这时她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祝文山,他去看她,山洪暴发,河水上涨,他把衣服裤子顶在头上涉水而过……
忽然,她哎哟一声。车身飘移得很迅速,没有与地面摩擦的感觉。
一个声音脆生生地响起,响彻自己的脑海。随波逐流。
是的,随波逐流,汽车像浮萍一样在河流里流淌。她昂起头来,扶着车邦看了一眼,只看见不太清澈也不太浑浊的河水,水里夹杂着细碎的冰块。思维告诉她,这条河大概就发源于不远处的雪山,夏季正是雪线下降、冰雪融化的好季节,小小的冰块,或许就是雪山融化时来不及完全消融的精灵哩。
然后,她就耷拉下头,闭上眼睛。
一辆拉河沙的拖拉机由远及近,米玛没有求助,或者是没有力气求助。夏侯宁倾听着,只听见拖拉机冲击河水的声音,哗啦,哗啦。浪花清脆,节奏明快。水花伴奏声中,拖拉机来到皮卡车跟前。
努力睁开眼睛,望那声音。
一个穿藏袍的汉子跳进河水,把一根粗壮的绳子套在皮卡车的保险杠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拖拉机上,爬上拖拉机,轰隆隆一阵,皮卡车尾随拖拉机飘向河岸,被牵引,被尾随,一直尾随到县医院的院子里。
米玛显然比夏侯宁镇定,转到车厢边摇了摇夏侯宁的胳膊。她不敢再像树叶,得像人一样站立行走,挣扎了几次,终于成功了。
院子里有一个玻璃小房子,一位护士模样的女人从小房子里挑担水向门诊室方向走去,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也从小房子里出来,手里提一个烧水壶。
探头望一眼小房子,才发现里面是一口水井。
扎西很快被抬进B超室,米玛跟进去,夏侯宁在过道里等,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这个时候,夏侯宁忽然想到,扎西会不会死,如果死去,该怎么办呢。
这个想法令她惶恐不安,心跳再次加剧。她按了一下胸口,胸口不疼,腰部却痛了起来,双手手指红彤彤的,有些肿胀。
扎西被转到急救室,米玛长舒一口气,靠在条凳上歇息。夏侯宁看一看扎西,看一看米玛,再看一看输液管和输氧管,转身就去找医生。
医生是位年轻男士,第六感觉告诉她,这个医生在内地医院进修过,属于这个县的高级知识分子。
果然,医生用汉语问她有什么事。
夏侯宁说,病人头部受伤,B超恐怕检查不出什么,是不是再做个CT或者核磁共振,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做开颅手术。还有,病人流了那么多血,是不是应该把血也输上。
医生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才说,按照病情来说,应该做进一步检查,可我们医院没有更精密的医疗设备。即便有设备,由于气温较低,预热时间可能几十分钟,也可能一个多小时,更没有做开颅手术的条件和技术,连血库都没有,怎么输血啊?不过嘛,有时候护送病人的人多,会从亲戚朋友中找到血型相同的人,这边抽血,那边输血,间隔时间不能太久,久了血液会冻成冰块。
夏侯宁大叫起来,你们这里可是县医院啊!县医院都没有血库,预热时间这么长,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经常开着啊?
医生不慌不忙地说,因为这里是青藏高原,高海拔地区不但人有高原反应,医疗设备同样也发生高原反应,内地几秒钟的事,在这里得按小时计算。一个县只有万把人口,分布在方圆几百公里的牧场上,一年接诊的病人没有内地一个村庄的患者多,这么昂贵的设备能天天开吗?况且,有些医疗设备,我们根本没有。医生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只能等病人情况稳定后,转到拉萨的大医院进一步治疗。
夏侯宁问,什么时候能转院?
尽快吧,你放心,已经安排好救护车了。
安顿好扎西,两人在医院门口找了一家小餐馆。她们面对面坐下来后,夏侯宁才注意到米玛的嘴唇已经红肿,嘴角有血迹。她把发现告诉给米玛,米玛摸了摸嘴唇,唤一声店主,拿点酥油来。
店主是一位中年男人,他用四川话回应,汉餐啷个有酥油嘛?待会儿,待会我到隔壁去要点哈。
一盘土豆片炒肉,一盘洋葱炒青辣椒很快端上桌来,两人各端一碗米饭快速吃起来,真的有些饿了。
米饭有些生硬,没待俩人提意见,店主就说,这里不比内地,内地一锅米饭半小时就搞定,这里做米饭煮面条都得用高压锅,高压锅蒸出的馒头跟牵牛花一样,花瓣四散。所以嘛,在西藏能吃上包子真是件奢侈的事呢。就连烧开水,不到一百度就开了,沸点很低的,喝下去肠胃感觉不到特别和暖。
米玛吃得有些艰难,嘴巴总也张不大,每张开一次,脸部的肌肉就抽搐一次。夏侯宁边吃饭边张望。饭店门面很小,窗玻璃是双层的,桌子板凳油光发亮,肘部不敢挨着桌面,一挨上就与桌面粘在一起。夏侯宁只好悬着胳臂吃饭,米玛似乎见怪不怪,一如既往地用餐。苍蝇自由自在嗡嗡飞翔,却不见蚊子。一只刚飞到窗玻璃上的苍蝇被粘住了,粘住了就飞不动了,小小的羽翅在挣扎扇动。
店主出去了一会,捧着鸡蛋大小一块鹅黄色酥油走到饭桌前。酥油温婉、润滑、细腻、幽香。米玛把酥油接过来,放在菜盘边上。夏侯宁觉得奇怪,米饭就酥油也能吃啊?米玛没有立即吃酥油,继续艰难地吃着米饭炒菜。
店主热情地问她们,你们是来旅游的还是工作组?
夏侯宁见店主望着自己,就说,没事,来看看。
店主声音提高了许多,哎呦呦,这里可不是随便看一看玩一玩的地方,成本很高的,不说别的,你们吃的大米、土豆、洋葱、青椒,都是火车从内地运到拉萨,菜贩子再从拉萨贩到县城,一斤土豆在四川几毛钱,到这里就变成几块钱了。
夏侯寧问,土豆片里炒的什么肉啊?很好吃的。
店主说,牦牛肉,藏北只有羊肉和牦牛肉,没有内地的黄牛、水牛,西藏人把牦牛叫牛,听说以前还能吃上藏羚羊肉,现在管得严,就吃不上了。
夏侯宁说,听口音你是四川人吧?
店主说,差不多吧。我是重庆人,重庆以前归四川管,有人说世界各地到处都有中国人,西藏到处都有四川人、重庆人,西藏是川人的后花园。
放下筷子,夏侯宁问店主,卫生间在哪里?
店主向身后指指,夏侯宁站起来,屁股离开凳子,发出清脆的刺啦声。
店主又说,冲厕所的水在水桶里,少用点啊。水都是买来的,一挑子水好多钱哩。我们这种小店小户只能论担买,有卡车拖拉机的单位自己到河里拉水,也有一整车一整车买水的,冬天拉冰块融化以后饮用。不过嘛,冬天我们就回内地了,像候鸟一样,春天来这里,大雪封路以前离开。
夏侯宁有些迟疑,不知道是去还是不去。见她犹豫,店主就说,去吧,去吧,其实也只有你们这种人讲究,习惯使用厕所。草原上,有谁找厕所啊?也找不到厕所,呵呵。
方便完毕,见米玛正用酥油涂抹被风吹肿的嘴唇,并示意夏侯宁也来涂抹。夏侯宁不解,米玛就抓起她的双手,给她手心手背涂抹一番,也把自己的双手涂抹得油乎乎。
店主在一旁继续说,酥油可是个好东西,哪里裂了口子或冻伤啦,涂上酥油很快就好了。西藏是个奇怪的地方,酥油像空气和水一样重要,既能当饭吃,又能当药用,只要有藏族人的地方,就有酥油,有了酥油藏族人就有了魂,就精神了、活泛了。
这一夜,夏侯宁和米玛轮流看护扎西。说是轮流,其实俩人都蜷缩在陪护床上,被窝是唯一能取暖的地方。尽管是夏季,藏北的夜晚依然寒冷。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拉萨以外的藏区过夜,到了后半夜,头痛恶心得愈加厉害。
第二天傍晚时分,夏侯宁和米玛陪120救护车回到拉萨,扎西住进了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分手的时候,扎西奇迹般地能说话了,问他的手机在哪里,里面还存着重要电话呢。夏侯宁望一望米玛,米玛无言。两人把目光望向窗外,避开扎西的眼神。
走出医院,凉风习习,太阳已经偏西,皎洁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布达拉宫上空,这是拉萨晴好天气常见的日月同辉景象。
在婆娑的树影下走了好一会,米玛才低缓地说,我不该骂他不像藏族人。
此时的夏侯宁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米玛的声音,仿佛受了惊吓,踟蹰了瞬间,抬头望着布达拉宫的金顶,金顶闪烁着光芒,在蔚蓝的天空下,柔和,富贵,舒缓,静谧。
夏侯宁哦了一声,才说,是他追赶藏羚羊的时候你骂他的吗?
米玛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
6
夏侯宁对基金会的工作逐渐熟悉起来。雪莲花儿童大病救助基金会专款专用,每笔款项使用前都得填写申请表,收集患儿入院前后的照片和病例医嘱复印件等相关证明,将各种资料传真给北京总部,审批以后,钱款才能转到患儿治疗所在的医院。
雪莲花儿童大病救助基金会属于非公募基金会,不能面向社会接受捐助,只能靠总部拨付款项。说白了,只救助儿童,不救助成人。夏侯宁的认知愈加清晰,西藏的医疗条件的确无法与内地相比,不管是藏北牧区还是首府拉萨,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医疗技术,都存在着很大差距。纠结、思考、揣摩再三,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非公募基金会不得面向公众募捐,私下里募捐应该是允许的吧。于是,便萌生了与祝文山联系的念头。
她决定给祝文山打电话前,得梳理一下与他的感情,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遥远的过去。记忆的闸门刚刚打开,就意识到这是她今生今世最长的一段感情,也可以说是一生一世唯一称得上感情的感情。
那时候,她和他都是青春少年,或者说刚刚进入青年时期。她是西安一所卫生学校即将毕业的学生,他是一所大学大三的学生。那天应该是周末,凌霞邀请夏侯宁到那所学校找老乡,也是高中同学。这是她第一次到这所名校,在一处开满丁香的凉亭下她停住脚步,置身丁香之中,有些兴奋过度。正当夏侯宁陶醉得不知方向的时候,凌霞已经与两位男生打招呼了。凌霞向夏侯宁介绍,高个头的那位是她高中同学,然后什么就不说了。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时候他们还不懂得礼节,不懂得怎样介绍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
到了男生宿舍,高个子同学陪着凌霞和夏侯宁说话,矮个子同学倏忽间消失,一会出现的时候手里拎了一束金色的香蕉。
这也是夏侯宁第一次吃香蕉,她看着凌霞怎样剥皮。刚看了一眼,剥好的香蕉已经递到她手里了。她看了他一眼,是买香蕉的那位。她微微地笑了,他也微微地笑了,都有些羞涩。香甜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与丁香一样令人陶醉。后来他们顺着大学南路一直走,一直走。矮个子的同学离她很近,差不多肩膀挨着肩膀了,一直走到她们学校大门口,两位男生才挥手告别。
被人护送,而且是男生护送,也是人生第一次。这种感觉有些奇妙、有些好,但好在哪里,也说不清道不明。
这个时期的夏侯宁有一些惆怅,有一些忧伤。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了,就要离开西安回到陇南那个大山褶皱中的小城了。西安是她长这么大,见到的最繁华最文明的地方,她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宽宽的街道、高高的楼房、苍劲的雪松、娇艳的春海棠。
临近毕业,同学们像喝了兴奋剂一样,全都欢歌笑语、喜气洋洋。唯一的朋友凌霞似乎也顾及不了她,总是早出晚归,少见踪影。而她,低眉信手,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教室一待就是半天。
又一个周末,尽管只有一天时间,她还是无处可去,无人跟她说话,仿佛受了排挤,受到冷落,谁愿意跟一个不合群的人交往呢?
信步而去,毫无目的。大学南路有一些卖布匹的摊贩,她想给父母各买一块布料,毕业回家总得有见面礼的,也算是报答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工作了,就能挣到工资了,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但她快乐不起来,她不想回到那個小城,那个地方她待够了,待烦了,如果能在西安工作,就不枉来人世一遭。
她把布票最先递给商贩,掏钱的时候,发现钱不够,脸就红了。她还没有学会讨价还价,再次轻轻抚摸了一下布料,把钱重新放回衣服口袋。她羞涩地来到丁香树下,丁香已经凋零,一朵都没有留下。偏着头去看,一串橘红色的花儿映入眼帘,花儿没有丁香清香,却比丁香艳丽,比海棠攀得更高。这是什么花啊?夏季的陇南,漫山遍野鲜花盛开,怎么就没有见过这种花呢?她仔细看那串花朵。就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双眼睛就出现在花的那边、绿叶的那边、阳光的那边。近了,更近了。天啊,竟然是那位矮个子男生的眼睛,真实的眼睛。拎着一双褐色塑料拖鞋,由远及近,向凉亭这边走来。
她屏住呼吸,几秒钟前想着的人怎么就出现在现实中了呢?那眼睛也迅速发生着变化,由随意变得惊愕、惊诧、惊喜。四目对视,喜悦繁盛。她站了起来,他也站了一小会,转身跑回宿舍,放下拖鞋,又跑到她身边。
他与她并肩走着,只比她高出半个头,边走边聊。
这是什么花呀?
凌霄花。
是舒婷那首朦胧诗《致橡树》里面的凌霄花吗?
可能是吧。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凌霄花。
夏侯宁有些羞涩,但这是真话,只要是真话,就不应该难为情,但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与年龄相仿的异性相处,第一次单独与一个男生近距离说话。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校园,不能让老师同学看见。
还是大学南路,彩霞满天,夕阳染红了天边。经过布匹摊子的时候,夏侯宁有意走到祝文山的另一侧,不去看摊位上的男人。
是的,他叫祝文山,刚才他告诉她的。
她痴痴地望那夕阳,夕阳可真大啊,比清晨和正午的太阳都硕大。暗红,朱红,金黄,明黄,鹅黄……色彩斑斓一直铺展到地平线上,半边天空都被红色和黄色渲染,真是温暖啊。多么绚烂的彩霞啊,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祝文山独自一人向前走着,走了一会,发现不对,回头看夏侯宁,夏侯宁还在注视夕阳西下的方向。返回她身旁时,她才感觉到他的存在。她哀婉地说,多好啊,还能看见地平线上的太阳。
祝文山听见了,迷茫的同时,反问她一句,难道你不常看见地平线吗?
夏侯宁说,我的家乡在山区,从小到大,看见的太阳和月亮都在山腰或山顶,没有见过地平线上的日出日落,月圆月缺。
祝文山把她送到校门口,停住脚,告诉她,学校组织他们去四川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大概要去两个月。
夏侯宁说,你们学校可真好啊,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毕业了。
祝文山说,你毕业以后给我写信,我就知道你地址了。
现在夏侯宁在阳光灿烂的拉萨回忆起这些场景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两人握手了没有,应该没有吧。夏侯宁想,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学会这些礼仪,祝文山也不懂得,按照后来祝文山的说法,这也是他第一次单独与女生相处。
哎呀,第一次,怎么那么多第一次啊?发出这声感叹的时候,她看见几只雄鹰从拉萨河谷方向飞来,掠过布达拉宫上空,向色拉寺那边飞去了。
7
格桑米玛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个孩子被牦牛撞伤,已经到医院了,交不起住院押金,让她先去看看。
夏侯宁在门诊室向医生询问孩子的病情,并说明自己是来帮助患儿办入院手续的,一切费用由基金会承担。医生是位年轻的藏族男士,非常客气,用藏语向带男孩来治疗的藏族女子说了几句。女子开始一脸茫然,随着医生的翻译,她表情逐渐缓和,后来双手合十,向夏侯宁一个劲地点头。
夏侯宁问,当地医院应该能治吧?
医生说,当地医疗条件太差,放在内地大医院,医疗设备先进,做个B超彩超CT啥的,什么都搞清楚了。
CT,又是CT。医疗设备,又是医疗设备。唉唉,她来不及感叹。
夏侯宁忽然想说什么,医生接着对她说,下次得有会藏语的人一起来,我们工作量其实很大的,没有时间当翻译。
交完押金,办完入院手续,领着母子到了病房,向护士交代一番。离开的时候与护士互留了电话,告诉护士有事直接打她电话。
护士惊喜地问,你用西安的手机号码呀,是西安人吗?夏侯宁说,是的,请多关照。护士说,应该的,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西安既古老又现代,多么令人神往啊。夏侯宁心跳了一下,这句话太熟悉了,多年以前,她把这句话不知道念了多少遍。
下到一楼大厅,猛然想起扎西罗布就在这家医院住院。重新进了电梯,刚走到扎西的病房门口,就听见扎西的说笑声。
见到夏侯宁,扎西和妻子同时叫了一声夏侯姐。夏侯宁感到无比温馨,这种发自肺腑的呼叫,亲切,亲和,亲近,亲密,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发出的呼唤。
扎西向她感叹道,用老婆的手机打自己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看来手机真的埋在雪里面了,那孩子的电话看来无法打通了,不知道孩子长高没有,孩子的父亲还等着我传话呢,我这下可成了一個不守信用不守规矩的藏族人了。
夏侯宁笑着说,成长期的孩子,哪有四年不长个子的道理?肯定长高了。
扎西和妻子不约而同地说,对的,对的,意思一样,说起来就没有你标准。
夏侯宁说,以后你们俩可要给我当翻译,或者教我学说藏语。
扎西的妻子说,那我们互换,你教我们说汉语,我们教你说藏语。
她伴着笑声,走出医院,汇入八廓街的人流中。
护士对西安的向往之情迅速将她拉回到久远的西安。
毕业回到陇南,分配在一家小医院当药剂师,父母亲戚脸上总算有了神采。有一天,有人把她叫到办公室,神神秘秘地向她说起谁家的儿子多么优秀,谁家家底多么殷实。她有些恍惚,难道这就是介绍对象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呵呵,玩笑吧。她可是见过世面的人,整个小城也没有几个人到过西安,何况她还在那里学习过三年!她怎么能和两位姐姐一样,赶集一样,急匆匆把自己嫁掉呢?她不能随便嫁人,要嫁就嫁到能看得见地平线的地方,能看见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又从地平线上款款落下的地方,至于西安嘛,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地方。
最终她还是没能免俗,大鹏是熟人的熟人介绍的。
直到与大鹏一起在窄窄的街道上行走,招来无数疑惑的眼神以后,她才真切地理解,两个姐姐为什么前后脚相跟着,急吼吼离开自己的家,就到了婆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贫穷。以前夏侯宁读书,不大清楚家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待自己拿到工资,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才发现常常是下个月工资还没有发,母亲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什么话都在眼神里。
大鹏不但有一份固定工作,还能把她调到能看得见地平线的地方,她时常在心里谋划与大鹏的未来。恰在这个时候,祝文山毫无征兆地来到她身旁。来的那天,暴雨突降,河水上涨,他把衣服裤子顶在头上,小心翼翼涉水而过……
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她的。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用深情的眼睛看她,她也用深情的眼睛看他,他们仅仅是对视良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话语和行为。然后,他把他们戴了四年的大学校徽送给她。夏侯宁常常把校徽放在脸颊上。放到嘴唇与鼻子间的温软处用力地嗅,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脑海里呈现的则是丁香、凌霄的味道,或者祝文山的体温汗味。
如果说给俩人留下深刻记忆的,应该是当天晚上。他住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她实在找不到可以栖身的地方,独自看书到深夜,扯开另一床被子,和衣与他同床不同被地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他还躺着,她也躺着,他从后面抱了一下她,一只手从衣服外面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她羞涩地拉上房门,上班去了。
祝文山离开陇南后,给她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信中说看见山巅飞流直下连绵不绝的瀑布,独自流泪了。
这是祝文山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信是从关中一个工厂发出的,信封落款是某医疗设备厂。
多年后,夏侯宁回想起自己与大鹏交往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也是决定两人最终关系的重大事件,竟然是一张三元五角钱的汽车票。
夏侯宁花一天的时间,倒两次长途汽车去看大鹏,不知为什么事大吵起来,一气之下上了返程的汽车,发誓再也不理他了。汽车快开动的时候,她摸了一下口袋,发现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车票,而没有买倒换汽车的车票钱,这张车票价值三元五角。她顿时傻眼了,望一眼车下愁容满面的大鹏,别无选择,只好下车。
调到大鹏所在的城市,依然在医院当药剂师。终于能看见地平线,能看见地平线上的日出日落,生活却没有想象的美好。婚前的吵闹似乎预示着婚后的生活,吵闹和冷战逐渐成为常态。两双筷子在一个菜盘子里交汇,两双眼睛同时注视一个电视屏幕,两具躯体却不会睡在同一张床上,一连几个月也不会对接一下眼神。
长大后的女儿似真似假地问她,这么吵着闹着,为什么不离婚啊?
她则极其认真地回答,你大姨二姨都离婚了,我总得给你姥爷、姥姥留一点颜面吧?
女儿说,你给他们留颜面,却害了你和我爸,你可怜,我爸更可怜。
夏侯宁嘴上不说,心里的确可怜自己,也可怜大鹏。好好的两个人,走到一起怎么就过不好呢?
女儿只知道父母可怜,却不知道父母还相互仇恨。她仇恨他伤害她太深,他仇恨她太冷落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但都不撕破脸说出来。夏侯宁不知道大鹏仇恨她的同时是否还仇恨其他人,她却清楚,自己仇恨大鹏的同时,也仇恨祝文山,有时候,仇恨祝文山更多一些。想起这些的时候,依然惆怅满怀。
拉萨能使她的心安静下来,她越来越喜欢拉萨,心静了,灵魂也就安宁了。
格桑米玛从藏东回到拉萨,带回三位还没有上学的患儿,一位骨盆摔裂患儿,一位先天性心脏病患儿,一位漏斗胸患儿。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得送到内地医院手术治疗,另外两位安排在拉萨的医院救治。
患儿的住院费很快从北京转到医院。办理好两位患儿入院手续以后,她和米玛送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和家长到拉萨火车站。火车开动以后,她俩才离开。
米玛开着她的普桑返回拉萨市区。普桑经过如同洁白的哈达横跨拉萨河两岸的柳梧大桥的时候,夏侯宁惊叫一声,看啦,彩霞满天,啊呀,拉萨河水全是金色的呢。
米玛看了一眼窗外,平静地说,在西藏待久了,你会喜欢西藏,尤其是拉萨,所有藏族人都向往和朝拜的地方。
夏侯宁问,拉萨河冬季结冰吗?
米玛说,冬天的拉萨早晚有些凉,中午暖和,拉萨河只在岸边结一层薄冰,但也有水面,山的倒影,楼的倒影,还有布达拉宫的倒影,如梦如幻,美好如玉,很多飞鸟追着船跑。
夏侯宁说,拉萨河经常泛着金波吗?
米玛笑够了说,当然啦,天气晴好的傍晚,霞光万丈,拉萨河水自然被彩霞染红,金光闪闪。
夏侯宁说,天啦,可真好啊,跟大学南路的夕阳一样绚烂美好。
米玛笑道,大学南路是哪儿呀?
突兀地,脑袋瓜一热,激情昂扬,巨大的喜悦从天而降。她差不多要喊出来,我想给咱们基金会联系一批医疗设備,那个县的医疗条件太差了。
车身明显摇摆了一下,车速放缓。
米玛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夏侯宁脱口而出,我有个……熟人……嗯,朋友,是我认识的人,一家医疗设备厂的老总。
米玛一迭声地问,真的吗?真的吗?什么时候能到货?
夏侯宁说,说不来,刚刚有这个想法。
米玛说,你得跟对方说清楚,基金会可没有钱购买,得免费捐赠。
夏侯宁说,嗯,知道的,我试试。
夏侯宁在半道上下的车,她想好好欣赏一下夕阳下的拉萨河。走到近旁,夕阳消尽,偶尔有鸟儿飞过,雪松和柳树影影绰绰,一对男女在河滩走走停停,亲密无间。
祝文山能给基金会捐赠医疗设备吗?
灯光闪烁,清风拂面。一阵风过,她有些后悔自己信口开河,自作主张。她与祝文山还有交情吗?即便是情义未断,那可是国有资产,又不是私企。不过也不是没有捐赠的可能,记得几年前一次大灾过后,国家团体、众多企业、爱心人士纷纷捐款捐物,祝文山主政的医疗设备厂就捐赠过大批医疗设备医疗器械。他能给内地灾区捐赠物品,也应该会给西藏捐赠,内地人对西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友善。
8
一轮争吵和冷战过后,大鹏有意无意回避她。不久,她发现自己患病了,直觉告诉她,是说不出口的病。
强作镇静,到另一家医院妇科和皮肤科都看了,真的是不光彩的病。医生明确告诉她,治疗期间不能同房,夫妻二人必须同时治疗。
她和大鹏大吵一架,吵完后天天用药,口服外用不敢中断,大鹏像霜打的茄子,老实了许多。再后来,大鹏要她,她就抗拒,实在抵抗不过,就用上了安全套。刚使用那玩意儿的时候,好生奇怪,甚至有亵渎和邪恶感,有种不洁净、不纯粹的感觉,夫妻之间怎么能用呢?她不敢想,想一想就觉得委屈和屈辱。
有一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正艳,她和几位同事去踏青,走着走着,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在一条水渠边,她停了下来,仿佛置身于花海,蜜蜂飞舞,彩蝶蹁跹,人间四月真是美啊。一个背着药箱的男人走了过来,她望了他一眼,他也望了她一眼,她的脸就红了,他的脸也红了。男人犹豫了一下,一步跨过水渠,走了几步,回过头问她,过来吗?她点点头,脸还烫着。男人放下药箱,三步跨栏一样飞到她面前。她想伸出一只手,想让他拉着她跨过水渠,稍稍迟疑一下,就伸出手来,伸出的是两只手,而不是一只手,并且高高举起,在空中划拉了一下,空气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声音。男人同样迟疑了很短时间,几乎用秒无法计算的时间,就半蹲下身子,把背朝向她。
原地一跳,就跳到他背上,他背着她,胸脯紧紧贴在他的背上,脸也贴在他的背上。她感到他身子大幅度晃动了一下,就把她放在地上了。
回头去看,已经过了水渠。她犹豫着,低下头,他似乎也犹豫了瞬间,昂着头,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如果能做点什么,是不是也可以?毕竟她和大鹏已经大半年没有身体接触了。
经历过那段极其压抑,又似火山爆发的阶段以后,她对青春期是叛逆期危险期的说法有了自己的观点,她认为女人在少妇期才是最危险的时期,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思想容易出轨,而少妇更容易身体出轨。
终于,她有了出差机会,而且还是到西安,这可是她参加工作以后第一次旧地重游。她在大学南路走来走去。人明显多了起来,货架上的商品愈加丰富,色彩更加缤纷,布票、粮票销声匿迹,早已进入人们的记忆库。她还去了那个凉亭,丁香和凌霄已经凋零,藤蔓依然繁盛,她在凉亭下坐了许久。信步就到了钟楼邮局,这是当时西安规模最大的邮局。她向报话员说了祝文山的单位,几分钟以后,电话就接通了。
清婉的女声传了过来,这里是医疗设备厂销售部,请问找哪位?
她说,祝文山。
对方叫了一声祝经理,接电话。
祝文山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
她说,是我。
祝文山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特别不惊讶,款款地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说了自己的位置,祝文山告诉她,他马上乘车,一个小时以后就能到西安。
依然四目相对,他是那样喜悦,她是那样悲伤,泪水沾湿了她的衣裳,彼此亲吻着对方,恨不得把心掏给对方。从来没有过的缠绵,从来没有过的酣畅淋漓,美妙像丁香和凌霄一样,开遍周身,极致时,祝文山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夏侯宁急切又幸福地说,在里边,就在里边,要你,要你。
温热和滑润电流一般进入体内,兴奋,美妙,温韵,沉醉。肌肤之亲原来如此美好,这是她从少女到少妇,享受到的最为盛大、最为华美、最为激情澎湃的饕餮盛宴。
她在他怀里,喃喃细语,快乐婉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差不多又迷糊了,又要进入梦乡了,她听见他在说话。
好小啊,你原来这么小啊……
如梦似幻中,她只听到了这么一句。
后来她反思这件事的时候,想到了爱情。她觉得因为她爱祝文山,所以才在情急之时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那层薄薄的膜与其说是防止精液逃窜,不如说是防止爱情,只有真爱,彼此才愿意将整个身体无遮无掩、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对方。的确,那段时间,她是多么爱他啊。她把他和女儿放在同等位置,心里装的全是这两个人。不同的是,对女儿的爱是光明的,显性的,随意的。对祝文山的爱,则是隐形的,默默的,暗自的。
三十多天以后,她就发现不对劲了,恶心呕吐越来越强烈,到医院检查,确认怀孕了。焦灼,不安,惶恐,害怕。如果给祝文山打电话,告诉自己怀孕了,他会怎么办?怎么处理这件事?告诉大鹏,轻则大打出手、头破血流,重则扫地出门、净身出户。
她在惴惴不安中,决定了腹中胎儿的命运。
9
夏侯宁随米玛再次到藏北牧区,次仁院长亲自率领医务人员同她们一道,带上体检设备,走进学校和牧民定居点进行体检筛查。夏侯宁发现,学校硬件设施都比较好,师生精神面貌也不错,尽管有合作医疗,在大病面前,许多老百姓还是束手无策。她们的工作得到了地方卫生部门和民政部门的欢迎,患儿家长更是把他们当成活菩萨。
经过筛选确定了五名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暑假期间到内地医院进行手术治疗,其他患儿随后分批到内地和拉萨治疗。还找到了那个包虫病患儿的家长,确定转场到冬牧场以后,送孩子到拉萨治疗。
米玛用商量的口吻对她说,干脆你陪患儿到内地,五名患儿加上家长,就是一支庞大的团队,由你带队把他们送到内地医院,医院方面已经联系好了,也有懂藏语的志愿者帮助,他们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患儿入院以后,你就回家休整一段时间,也好联系捐赠医疗设备的事。
夏侯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心里则吃起紧来,当时只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没想到米玛当起真来。
返回拉萨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雪粒,雪粒在风的吹拂下,摇曳,弥漫,朦朦胧胧。羊群反应灵敏,有的扎成一堆,有的向牧人跑去。牦牛走走停停,低头觅食,仿佛风雪和阳光一样,对它们够不成威胁,反倒是一种滋养。冰雹突降,打得车身叮咚响。白色覆盖了牧场,羊群早已不见踪影;牦牛的背部呈现着雪的颜色,腹部还是永远的黑色,依然闲庭信步,自由自在,怪不得牦牛被称为高原之舟呢。这让她想起当年的雨幕和母亲,母亲年岁大了,日子宽裕多了。
米玛把车开得飞快,有一段公路是柏油路,公路沿着拉萨河蜿蜒向前,河水清澈,缓缓流淌。冰雹停止,乌云散尽,一道彩虹横空出世,飞架在远方。朝着彩虹开去,彩虹长了腿一般,向远方伸去。
夏侯宁暗想,必须得联系祝文山了,什么時候联系合适呢?
近几年来,从报纸电视和网络上,知道医疗设备厂已经不叫厂了,而叫集团公司,总部在西安,他是集团公司的董事长。
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祝文山的手机号码。虽然十多年不曾打过,还是记得号码所在的页码。慌乱之中,她用手机拨出去,号码竟然通了,但无人接听。再次拨打,依然无人接听。
迷茫之中有些释然,如果一直不通就好了,这样就无须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瓜葛,同过去十多年一样,互不干扰,相安无事。可是她想听到他的声音,想他,念他,想与他保持一种亲密关系。如果,如果,如果能回到少女时光,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拉萨的夏季,到处盛开着格桑花,太阳岛、仙足岛更是花的海洋。徜徉在拉萨河畔,白杨哗哗作响,柳枝婀娜摇曳,河水潺潺,阳光灿烂。
祝文山不接她的电话,或许正常。哪有一个大公司的老总随便接一个普普通通的电话呢?况且她的手机号码变了几次,他没有她现在的手机号码。
想起从前,恍若隔世。
大鹏辞掉了机关单位的工作,与同学合伙开了建材公司,经常到西安进货。自从知道祝文山在西安上班,夏侯宁就建议大鹏在西安买一套房子,将来把女儿送到西安读中学,大鹏对这件事比较上心。
夏侯宁做流产手术的时候,大鹏就在西安进货。见大鹏回家,夏侯宁显得比以往热情,端茶递水,体己话也比较稠密。天还没有黑定,大鹏就蠢蠢欲动,夏侯宁有意无意抵挡他的激情。到后来,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滑倒在地,冷汗直冒。
大鹏伸手拽她,她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缩成一团,气喘吁吁。
她期期艾艾,低声说,这几天身体不方便。
大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什么也没说。
时间像北方的河,冬季结着厚厚的冰凌,踟蹰不前,冰凌下的河水则一直流淌、涌动,从不停息。夏侯宁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她已经第二次给患者拿错药了。
第一次把庆大霉素注射液当成青霉素注射液递给取药者,取药的人是一位年轻小伙子,走出几步,折回取药窗口向她讨要处方。她从收拢的处方中间顺手拿一张递出去,小伙子瞅一眼处方,瞅一眼注射液。向她招手,她刚凑近取药窗口,脸上就挨了一拳。
第二次,患者是位老人,取的是口服药,像普通西药剂量一样,一日三次,一次三粒。越喝病情越重,三天以后,连站立都很困难。患者的儿子仔细查看药品说明书,顿时傻眼了,那药与病情完全南辕北辙。儿子媳妇把老人送进医院,直接进了院长办公室,声称如果不解决好这件事,就到法院起诉医院。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医院赔偿患者医疗费,并免费治疗。夏侯宁调离药房,到总务科上班。
一天晚上,大鹏带着酒气回家,有些急不可耐,强行把她压在身下。抗争显然无济于事,她只好轻言细语地说,工作压力太大,连连出差错,生理期紊乱,又来了。
大鹏默然无声,一动不动,在她身上躺了许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这一夜,大鹏没有回家。往后的岁月里,每隔一段时间,大鹏就会失踪几天。她不问,他也不解释。
这期间,夏侯宁特别渴望听到祝文山的声音,哪怕是只言片语,祝文山却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写信。她没有传呼机,更没有手机,留给他的是药房的电话,可能他给药房打过电话哩。斟酌再三,她用总务科的座机打了他的手机。
祝文山在电话那头低声说,我在开一个重要会议,一会回你电话。
电话一直没有响起,直到下班,也没有动静。
第二天早晨,电话终于响了,她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说,到锅炉房看看,焦炭卸在哪里合适。
铃声再次响起,忍不住抓起电话,那边让她到住院部一楼,一位护士给她女儿钩了一顶帽子,让她去取。第三天上午,电话再次响起,她没有接,同事接了,把话筒递给她。祝文山在电话那头问她好不好。
她哽咽着说,好,还好。
她捂住话筒,努力让自己平静,泪水还是涌了出来。
他问她,怎么不在药房上班了?药剂师是受人尊重的职业呢。
望一眼同事,努力控制了眼泪。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一年,隔上几个月,隔着山川与河流,阳光与雨露,互相问候与被问候一次,寒暄与被寒暄一会儿,淡淡的问候,客气的答复。每次她都想跟他说点什么,倾诉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无论亲人还是朋友,一旦客气了,不赤诚相待了,不坦率交流了,就成了旁人。既然是旁人,就可有可无了。
大鹏在西安真的买了一套二手房,女儿如夏侯宁的愿望在西安上学,她则买断工龄不再上班。大鹏的公司一直开着,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关门大吉。
有一次乘公交车,无意间看见一幅广告牌,醒目的广告牌上印有他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他沧桑了许多,胖了许多,眼神还是那般好。
脑门一热,就举起手机,想要告诉他,已经搬到西安居住了。
手机刚响了一声,他的声音就传过来,低沉而强硬,有事请发短信……
公交车很的嘈杂,她吓了一跳,以为拨错了号码,看看手机,没有错啊。
变了调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在谈判,国际性的谈判,你知道谈判对于一个企业,对于我有多么重要吗……
公交车猛然刹车,与一辆大客车擦肩而过,前仰后合之中,手机飞出窗外。
祝文山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了。
10
由于高寒缺氧,冬季气温偏低,西藏的学生寒假稍长,暑假稍短,眼看暑假就要到了,夏侯宁急躁起来。
送患儿到内地医院手术治疗,是轻车熟路的事,不费多少周折,最大的问题是捐赠医疗设备的事。这个时候,一个嗓音极好的女声从空中飘来。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仓央嘉措,天啊,仓央嘉措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时隔几百年,意境与此时此刻的她如此契合。
夏侯宁想,女人如同一朵花,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与大鹏的关系就是搭伙过日子,好也罢孬也罢,就这么过了。可与祝文山就不同了,她向祝文山盛开了一生一世最绚烂的花朵,他一直在她心里,不离不弃,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爱过的男人,她甚至能记得他的生辰八字,却总是忘记给大鹏过生日。
一天,她莫名其妙地打开电脑,查找祝文山和自己的星座,结果令她大吃一惊。她与他都是天蝎座,两只蝎子在一起,会互相吸引得难分难解,爱得天雷地火,也会相互观察又相互戒护。所有感情和思想都藏在心里,心底其实像座火山。两人个性都强如铁石,甚至能一直冷战到让对方失望,即使有心讲和,伤口好了也会永远有个疤痕。
她一向不相信网络八卦,这条信息却令她回味无穷。她与祝文山难道不是这样吗?自从手机从车窗飘走,很长时间不用手机,在女儿和大鹏的戏谑下,才买了新手机,换了新号码。
女儿出国,大鹏忙自己的业务,闲得无聊的她来到雪域高原。在西安生活多年,与祝文山同在一座城市,近在咫尺,也没有联系,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却要联系他,想起来都有些滑稽。
是感情驱使,还是功利所为?两者都有吧。如果不爱他,就不会想起他;如果不给基金会争取医疗设备,更不会想起他。
还是下午四五点跟他联系吧,这个时候是上班时间,也不会太忙。
这一次,她用的是座机,而不是手机,对方手机上应该会显示拉萨来电。前两次手机通了,依然无人接听,拨打第三次的时候,祝文山喂了一声。
夏侯宁轻声说,你好,是我。
对方的声音明显急促起来,连声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先去吧,明天把给省政府的报告起草好……哎呀,你怎么就消失了呢?都十多年了,你手机换了哦。
夏侯宁轻松了许多,还好,还知道是她。
她说,我在拉萨,当志愿者呢。
祝文山说,可真远啊,一下子就到天边了,什么时候来西安,请你吃饭,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夏侯宁说,我一直在西安啊,都住了好多年了。
祝文山停顿了好一会,明显有些生气,然后说,你可真伟大啊,跟我在同一个城市,都不跟我聯系,什么意思嘛,好赖咱们还是亲人。
夏侯宁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还在他心里。但说出的话却是亲人。哦,我们是亲人,你这么说,我很幸福。
聊了好一会,彼此才道了再见,她兴奋得一夜没有安睡。
一天傍晚,夏侯宁端了一杯酥油茶,坐在面向拉萨河的阳台上看夕阳。花盆里的格桑花姹紫嫣红,娇艳华美,晚霞映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绿水渐渐变得富丽堂皇、金光灿烂,山峦温婉,晚风和煦。
高亢的《天路》唱了好一阵,夏侯宁才从美景回到现实,手机上显示的是祝文山的名字。
她兴奋得大喊大叫,文山,拉萨河真漂亮啊,泛着金波哩,你知道这会儿的拉萨有多美吗?简直是无与伦比,人间天堂。
祝文山笑着说,好啊,好啊,你心情好就好。
他说自己头发白了许多,颈椎也有毛病,有时候会找瞎子按摩,平时应酬太多,有一次喝得都失忆了。还说了孩子的情况,上大学了,孩子的年龄都比咱们认识的时候大呢,咱们可要好好珍惜啊。
夏侯宁说,我以为咱们再也不会有联系了,能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非常知足。
她犹犹豫豫了好一会才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那次,就是唯一的那一次,我扼杀了我们的孩子,一个女孩或者男孩,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太残忍了,亲手杀了咱们的孩子……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她喂了两声,祝文山才说,我听着的,原来这样啊,我意识到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你才会十多年不理我,但不知道这么严重,不过也只能这样处理。
夏侯宁止了哭声,玩笑般地说,当时想,干脆生下来得了,大一点以后送还给你,你若不认,可以做亲子鉴定。
彩霞散尽,天空黛蓝,只听见拉萨河水流淌的声音,闻到格桑花与雪松散发的清纯味道,却看不见山峦的倒影、树影的婆娑。
手机有些发热,换到另一只手里,继续窃窃私语。她说到了西藏的孩子、藏北医院现状、基金会的工作、高原病对人体的危害,就是没有说捐赠医疗设备的事。
她似乎明白,情人或者朋友,一旦牵扯到经济,发生利益纠葛,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好不容易联系上他,可不能轻易损毁这份感情。有一样东西可以化解这种纠葛,那就是真诚,真实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应该不会太伤害彼此的感情。他们曾经给需要帮助的单位和群体捐赠过医疗设备医用器械,对她的诉求,他不会置之不理,没有多的,少的总是有的吧。
想起玛吉阿米氤氲的甜茶,朗日下闪烁的酥油灯,几近亢奋的仪式感,她觉得电话无法淋漓尽致地表达这份心情,只能面谈。这样想着,就有立即想见到他的冲动。
他最后说,随时保持联系,回西安的时候告诉我一声,给你接风。
她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及家长乘飞机从拉萨飞到北京。办完入院手续,志愿者纷纷赶到医院以后,她直奔首都机场,换好登机牌以后,给祝文山打去电话,说自己两个小时以后就回到西安。
祝文山说,好的,你先休整,这几天有接待任务,忙过这几天就联系你。
夏侯宁说,谢谢,别喝太多酒啊,失忆可不是闹着玩的,闲了去医院看看。
出了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打开手机,既没有来电未接,也没有短信。环顾一下车水马龙的四周,抬头仰望星辰寥落的夜空,失望如夜色一样沉重。
11
醉氧还是没有放过她,昏天黑地睡了几天,大鹏给她熬了粥,买了水果,感动得她想哭,却没有流泪。
她偶尔也会生发出对不起大鹏的想法,对自己的行为也会产生怀疑。能千里迢迢到青藏高原做公益慈善,为毫不相干的患儿解除病痛,却不能与自己的丈夫和睦相处。她把手机调到静音,如果祝文山来电话,她可以选择不接,或者短信回复。
醉氧减缓,身体清爽了许多,心里却有些慌乱。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从高海拔地区到低海拔地区的人,身体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休养一段时间就正常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想给米玛打电话,捐赠的事没有落实,怎么说呀?还是缓一缓吧。差不多一周以后,祝文山终于来电话了,说明天上午到省政府汇报工作,下午没事,见个面吧。
夏侯宁轻快地说,好啊,好啊,到时候你把时间地点发到我手机上。
挂了电话,夏侯宁一蹦一跳来到衣柜前,穿蓝色碎花连衣裙,还是粉红色连衣裙?对着穿衣镜换了脱,脱了再穿上,唉唉,小肚子上的赘肉可真多啊。还是穿套裙吧,宝石蓝的套裙,配上珍珠项链、珍珠手链、珍珠戒指,蛮有韵味的。头发呢,盘起来好,还是披下来好?呵呵,算了吧,老年妇女才青睐珍珠呢,还是配一套钻石首饰吧。
还有脸,自然不能随便涂抹,得到高档美容院去一次,躺在美容床上,面膜眼膜一应敷上,让皮肤尽可能洁净白皙、光滑润泽,眼袋减少,眼神迷离。还有脖颈,脖子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脖子也要按摩到位,涂抹一番的。锁骨最好微微突出,散发出青春的光泽。马上就要与祝文山见面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更快乐的事吗?没有,绝对没有。
还有礼物,见面礼。总不能空着手去见他吧,她从西藏回来,从路途遥远的雪域高原回来,总得带点具有西藏特色的礼物吧。牦牛肉干或藏红花,一个中年男人如何享用这些东西呢?会不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手链,对,就手链吧,在八廓街的小摊位上,她买了好几条手链,男女式都有,家人朋友都得送的。她挑了一条褐色的,说是玛瑙,其实应该是从内地运进藏区的普通饰品,中间还有一个貔貅,憨态可掬。他这种身份的人,一般不会佩戴饰品,但不送也不好,就当小玩意儿吧。
还有那校徽,一直卡在首饰盒的盒盖上的校徽,是不是也还给他呢?这是装戒指的盒子,小巧玲珑。为了防止大鹏发现,产生怀疑,她把校徽反方向牢牢卡在戒指盒的盖子里,打开盒盖,不仔细查看,还是难以发现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一直到现在。有时候,她会把校徽放在掌心,发一阵呆,再放回原处。
当然,这次见面,只能送手链,不能送还校徽。关于校徽,可以提一提,说一说,既然是他送给她的唯一礼物,二十多年都过去了,现在送还,总是不太妥帖的。主要事项,还是捐赠的事,得从患儿说起,把藏北草原那所县医院的情况再描述一番。他肯定是要询問的,一问一答中,捐赠的事自然说出来。
美容师给她挑黑头的时候,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把面膜吹得呼啦啦响。《天路》就在这一刻唱起来,激情荡漾,婉转悠长,美容师把手机递给她。
祝文山在电话那头急切地说,对不起啊,刚才接到电话,母亲生病住院了,我得赶回老家,以后再联系啊。
笑意凝固,愉悦之情戛然而止。
随即就回过神来,酸楚过后,还是说,好的,没关系的,好好照顾妈妈吧。
天啊,她竟说出了“妈妈”二字。美容师给她修眉毛的时候,她脸颊异常灼热,羞耻感像火山暴发一般,袭击了她全身。妈妈,是谁的妈妈啊?回想起二十多年来的心理磨难,身体的严重损伤,一个想法突兀蹦出,他爱过她吗?她爱过他吗?或者,干脆就是她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中饱含着屈辱。
她不敢主动给他打电话,但她清楚,时间如同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是有的,除非不愿相见。
这期间,她给米玛打过几次电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说,就是不说捐赠的事。米玛是个聪明人,她不主动说,就不主动问。公益慈善,本来就是自觉自愿的事嘛。
万一此事没有结果,也可以告诉米玛那位熟人调动工作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说被“双规”了。想起“双规”这个词,就有点恨自己,最毒妇人心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但她似乎还在等待,冥冥之中,总有一丝希望。
两个月以后,祝文山发来短信,告诉她母亲病情已经痊愈。他说,周末吧,周末请你吃饭,一起聊聊。
夏侯宁回复,已经订了到拉萨的机票,周末就走。
短信又至,改签吧,十天之内只有周末有半天时间,不好意思,身不由己。
夏侯宁立即回复,好的,那就改签吧。
她特意买了一束粉红色的百合花,插在花瓶里,娇艳的花朵,多喜庆啊。
转眼就到周末了,晚饭时间已经过了,还不见祝文山的短信和电话。握着手机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大鹏终于出去了,赶紧拨打电话。占线,占线,一直占线。
过了好一会,手机惊心动魄地响起来,《天路》的旋律美妙悠扬。
她叫了一声,文山。
格桑米玛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啊呀,谁是文山啊?我刚从物运公司回来,拉回来一车捐赠物资,血压计、X光机、B超机、制氧机,很全乎的,谢谢你啊,也替基金会谢谢你朋友。
夏侯宁说,为什么要谢我啊?我又没有做什么。
米玛说,低调了不是?医疗设备是从西安发来的,发货人是你的名字,不谢你谢谁?
夏侯宁想再问点什么,米玛快人快语地说,快回来吧,拉萨的秋天风光无限,先心病患儿全部康复,已经回学校了。
再次拨打祝文山的手机,响了三声电话接通了。
她急匆匆地说,你好!
一个中年女声传来,我知道你,文山的初恋吧?
夏侯宁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挂机还是继续说点什么。
对方说,文山睡着了。
夏侯宁说,那好,方便的时候再联系。
那边的声音有些含糊,有些沙哑,仿佛还在哽咽,夏侯宁原本要挂机的,这会儿却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膜上,细细倾听女人的声音。她终于听清了对方的声音,文山失忆了,连我都不認识了,恐怕也认不出你了。
夏侯宁屏住呼吸,将嘴唇紧紧咬住,血腥味儿随着嘴角漫溢。似乎很久,似乎瞬间,她还是说话了。
她说,请问他在什么地方,医院还是家里?
对方低沉地说,见与不见,都一样,如果美好,留在心里就好……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对他的感情,对他的牵挂……
手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低头去看,手机正好压在一片百合花瓣上,花瓣依然娇艳,但明显失了水分。
明明插在茶几上花瓶里的,怎么跑到门口了?可能是风吧,穿堂风吹的。回眸花瓶里的百合,两片花瓣正在飘落,发出细微的声音,簌簌,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