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中的女性生存
——评池莉《她的城》与潘向黎《弥城》
2017-04-12孙明
孙 明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吉林延吉 133000)
现代都市中的女性生存
——评池莉《她的城》与潘向黎《弥城》
孙 明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吉林延吉 133000)
中国新时期的女性文学从初步从西方引进女权主义理论开始,直至今日,流逝30多年的历史长河,已开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处女地。女性意识在中国经历了“集体无意识” 、“彷徨”、“呐喊”及至对抗,到寻求多元发展方向的艰难探索历程。进入新世纪,卷入时代大潮的女性,也正溯游而上,在现代都市中找寻独立的自我。一贯以市民生存为表现对象的50后女作家池莉和执着展现都市女性精神空间的流派之外的60后女作家潘向黎,她们对“都市女性”这一群体作了深刻的精神剖析。两篇中篇小说池莉《她的城》和潘向黎《弥城》流露出的女性意识显示了现代都市中的女性生存现状。
女性生存;女性意识;生存哲学;情感选择;人生准则
一、生存哲学:融入都市
现代女性已走出封建文化禁锢女性步入社会的“铁屋子”,她们在新的时代、现代都市中重新书写自己的生命之书。生活在城市中,城市的文化气息和生活方式已深深迎影响她们的精神向度,在灯火如昼、商品琳琅、朝九晚五的都市中,她们自然地融入城市,在外在与内在两方面确立着女性的生存哲学。
城市的繁华让都市女性找到了自己长久以来渴望得到的内心呼应,穿着入时、追求时尚几乎成为都市女人的普遍选择。《她的城》主人公逢春和蜜姐在吵架和解后,次日去会餐时的穿着即是如此:“逢春是牛仔裤,短夹克,特大长围巾。蜜姐是皮靴,长裙,低领毛衫,外罩风衣。两人走在街上并肩联袂的样子,精神抖擞又清新飘逸,恰就是那些时尚杂志上的都市丽人。一路有人看她俩,她俩分明知道就当不知道的那一种骄傲”;而《弥城》的女主人公作为时尚杂志的专栏作家,时常参加笔友会、party ,她的紧身连衣裙搭配随意的配饰项链随即受到与会一位男作家的殷切关怀,又是拉椅子,又是邀请跳舞。这里,女性都不约而同地占领了都市文化中的一方精神高地。“潘向黎爱说‘时尚’,时尚的攻击之所以攻无不胜,所向披靡,是因为在女性内心的城池中都有对浪漫的渴望和想象在充当内应。”[1]时尚确是现代女性最真实的心理趋向,突出地代表了独特的女性气质。因为基于女性特殊的性别身份和敏感多思的精神特质,女性在回应外界对自己的心理期待和社会认同上,更倾向于“美”的达成,而非男性对于“力”的角逐。对于时尚的选择,是都市女性为自己潜意识中对“美”的目标的达成和美满生活愿景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心理诉求。它使女性在与男性共存的现代社会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在精神领域免去了旧有的处处依附于男性的尴尬处境,在“时尚”这一领域,女性主宰自己,无需征求男性的评价。现代都市中的女性找到了可与男性和谐共存、与男性比肩的坚实心理基础,站到了一个不再随意被男性蔑视的高台。
由时尚构筑起来的女性生活,使女性正在融入城市。我这里所说的“时尚”,自然不是后现代主义的虚无、颓废、糜烂的城市惰性生存,而是女性在现代都市中物质和精神都有所归依,并引导女性积极参与社会生活的现代性生活方式。两篇文本中的女性,《她的城》逢春和蜜姐在时尚中展现自己的风采,《弥城》女主人公在时尚中发现女作家与男作家“对话”的可能。“时尚”使女性不再被男性弃置于精神的荒漠地,而能融入城市,成为可与男性并肩站立的现代的独立的“人”。在“时尚”中,逢春和蜜姐走进文本中所说“真正的大城市”,汉口,逢春不必理会因丈夫的同性恋带给自己的心理压迫,不必理会外人认为自己是“耍小性”想挽回少妇颜面而放弃高级白领工作转而委身擦鞋的误解,不必理会自己逐爱本心与“红杏出墙”世俗眼光冲撞而成的焦虑苦痛;蜜姐在时尚中确立中年女人波澜不惊的处世风范,在以怀旧元素装点成的水塔街擦鞋店建立自己的事业王国;而《弥城》女主人公在时尚中发现远离男性生活的意义:以逛街来宠爱自己,为时尚杂志专栏写小说,获得经济来源买房来抓住在城市中生活的“轻松解放的感觉”,并以时尚为素材为读者带来源源不断的精神愉悦。
相对来说,现代都市女性对时尚的选择,并非仅是商业大潮、消费心理渗透的结果,它实质上是长久以来的女性对自身的情感需求、心理素质、生活愿望的体认确证的外化物。中国女性文学所走过的路,从“五四”时期大小姐们以终生希望绣制的绣枕、左翼抗战被救亡御侮的呼号淹没的女性的泪珠、“十七年”“文革”中“铁娘子”“永远向太阳”前挥的手臂,知青女作家伤怀悼旧的女孩子的“胡同”,到“上海宝贝们”浮靡的尖叫,女性一直处于挣扎与痛苦中,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文化裹挟下无处安身。而《弥城》与《她的城》文本中女性对自我确认的生存选择:拥抱时尚,融入城市,无疑是艰难曲折的女性发展道路上的一块崭新路标,它显示了女性生存中不需要男性批评指点、不需要男性确认恭维的评价标准。女性在时尚中确立自己的位置,拥有可与男性“力”所构成的伦理和社会因素生发成的强大话语世界并存,而不是带有任何依附性的话语权。在时尚中,女性是真正的主角,其间虽不排除仍有男性的猎奇、蔑视、猥亵的心理因素,但女性不再是旧社会中出卖色相或标榜身段的玩偶,女性在时尚中能够找回应有的自信,而不必在左右冲撞、奔走呼号中奴颜婢膝、隐匿自我或走向绝壁。女性与时尚已融为一体成为城市的一个文化元素。
当然,女性与时尚的融合不仅是蔻丹、唇膏的化学成分所造就的需加的表象靓丽,也不是真丝、皮草等高档服装所外饰的浮夸奢华,真正属于女性的时尚是融入骨髓的,不会腐蚀女性的精神给养,它可使女性在精神上容光焕发。《弥城》女主人公喜欢雨天逛书店,即兴为落地的梨花赋名“春阴”,在精神浮躁的现代寻找古典情趣,在虚无的现代心理世界中重建女性的心灵桃源,内心充实独立而自安;《她的城》蜜姐装饰自己的擦鞋店别用一番心意,走文化品位路线,不粉墙,用朋友赠送的酒瓶插江边采来的野花,以旧为旧,以素为美,在繁华的水塔街自成一派怀旧风,引得客人络绎不绝。可以说,两篇文本中的主人公的“怀旧” “古典”是“时尚”在现代都市中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它满足了女性对稀有存在物的好奇心,满足了女性惯常的文化心理中的依赖感和偏好回忆、思考的需求。“当一种旧有的城市空间成为怀旧关照的对象时,也就意味着一种凝视目光的存在,这种目光的发出者显然是当下的他/她将现实中所匮乏的欲望投射于怀旧对象之中,从而获得一种想象性满足。”[2]当怀旧与古典情绪进入女性的时尚生活轨道中,女性就无需为后现代主义的精神空虚而担忧,因为她们在现代都市中已找到精神依托,而开启了女性独立、自主、自信的新的生活方向。
二、情感选择:自我救赎
现代女性在找到她们自己的生存哲学后,也要反观自己,在女性特有的感性心理特质影响下,她们都要经历从女性意识觉醒到义无反顾的逐爱之路,继而后知后觉,不得已反求诸己。在情感需要渴望得到满足的探索历程中,女性对男性中心主义文化所承诺的伟大誓言,抑或一直膜拜的伟岸身躯彻底失望,女性的情感求救无果,就只能自我拯救自我。
两篇文本中的女性都曾尝试不同的逐爱之路。《她的城》逢春因与丈夫周源赌气而放弃白领工作,主动跑到蜜姐擦鞋店委身擦鞋,丈夫在她赌气的三个月内不但没来接走她,甚至上班都设法绕路避开她,但小说接近尾声时才揭示出逢春“出逃”的真正根由:丈夫是同性恋。通常意义上的异性之爱是女性渴望收获的理想感情。另一方面,自女性主义诞生以来,异性之爱两性之间的性别对话完全没有平等过,男权文化一直凌驾于女性话语权之上。而男性同性恋,更是将普遍意义上的女性的情感需求剥夺走,男性丝毫不给女性与之对话的机会,它无声地表明了男性对女性的拒绝,所以逢春才选择“出逃”。在经历了无爱“冰室”的囚禁后,女性对自身被救赎的渴望必然愈加强烈,所以逢春才会如此容易陷入另一个误区:服务过程中四目相对的默契,出手大方的小费给以她受挖苦的另一种安慰,使她坠入到擦鞋店客人骆良骥的全身心的幻想中,但深谙女性生存之道的前辈蜜姐及时唤醒了她,决绝辞了她的工作,断绝她逐爱的幻想,不批评,不安慰,只是反唇相讥。在受到蜜姐“武汉人”点菜学问、畅谈世事的精明处世原则的叹服中,逢春领悟到街坊邻里的信任对蜜姐小店安稳盈利的决定作用,“红杏出墙”潜伏的道德危机及女性要为此承担的严重后果。小说最后交代逢春的抉择,与蜜姐观看广场抽冰猴的市民休闲活动,也没回避正玩得尽兴的周源,而让周源成为一个背景,蜜姐为她记录下与周源的告别照。至此,逢春的情感探索之路便有了清晰的显示,由幻想萌生的悸动,失落的困惑到觉醒后的唯一选择,自我拯救自我。
《弥城》更鲜明地显示出女性自我拯救的精神路向。主人公“在父亲的训斥和母亲的眼泪中长大”,父亲是家中的暴君,任意役使妻子,不满妻子做的饭食,“我”为清早在寒风凛冽中买菜、温火慢炖中付出真爱的母亲辩白,却遭到父亲盛怒下掀桌,面部被灼热鸭烫伤的惩戒,父亲从没爱过母亲,他对儿子宠爱有加,即使儿子对自己抡椅子也能小事化无,女儿和妻子都是家中的奴隶。主人公深感父权文化统治下女性的悲苦,“连奴隶也做不稳的童年”,重男轻女的伤害,出身贫苦情感冷漠的父亲,主人公醒悟到“贫穷本身就是一种暴力”,之所以被统治,就是因为“住父亲的房,吃他的饭”,所以就要挨他的打,这里,女性到达情感探索之路的第一站:对父权文化的反拨。女性在此觉醒,只有经济独立,人格才能独立,才不致有“做奴隶而不得的悲哀”,主人公一直以写作所得及兼职供养自己生活所需,即便对于后来进入自己生活的三个男人,也“从来没想过花男人的钱”。与《她的城》一样,《弥城》女主人公也误入寻求异性之恋的深水区,但女性渴望救赎的要求殊途同归,只能自我拯救。她对初恋木耳付出最诚挚的爱,尽最大能力为其买最贵的服饰,却只得到对方花心的背叛;与合租房男友薄荷和睦相处,却因未告知男友自己筹钱买了房遭其挖苦,冷漠离去;知心朋友豆沙的慷慨解囊帮助她买房虽温暖人心,却不是“丈夫”的合适人选;她虚构的爱情神话——《白石清泉公寓》大龄女性渴望的姐弟恋也因男主人公的自我偏狭被粉碎。女主人公在艰难的情感突围中求救无果,正如她所说:“最爱的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带来的对人性最深的怀疑和绝望,永远都不可能治愈”,她只得反求自己,房子使她有了轻松解放的感觉,每次外出回来,手摸到包里钥匙的踏实感,使她心安。
两篇文本,城市中的女性都在企图从男权中心文化中获救的梦幻中醒来,“现在,上帝死了,亚当的骨中骨和肉中肉反了,她们再也不承认亚当的统治地位,她们冷笑着,鄙夷着,数落着亚当的种种不是,就在这滔滔不绝的数落声中,亚当从云端一头栽下来,从此丧失曾经高高在上统治着女性的美好感觉。”[3]女性在经历了迂回的摸索历程,逐渐摆脱了依附的惰性的文化心理机制的制约,尽管跌跌撞撞,毕竟从小写的“人”成长为独立的“人”,找到了自己的情感归宿,自我救赎,不再依赖,不去攀附,打破幻想。
三、人生准则:回归生活
都市女性在找到自己身、心在城市中的定位后,相应地编制出她们自己的人生准则。理想的光环黯淡后,就只剩下赤裸裸的现实,她们从生活出发,最终又回到了生活。在求爱失爱的波折后,在姐妹之邦、自我王国中融入现实生活,两篇文本显示出各自的倾向。
《她的城》蜜姐在丈夫患病离世后,虽为“某人”的追求动摇过,但有感于婆婆的“仁义道德”,坦然劝其再婚;蜜姐在外跑生意无暇照料儿子,老人却接过照顾孩子的责任,自己买礼物并精心包装送给孙子,哄孩子说是母亲送的,使孩子儿童节快乐无比,老人极力树立蜜姐在孩子眼中的优秀母亲形象。蜜姐并不坐吃积蓄,而是重开事业,考虑到不能使年迈的婆婆受到打扰,又能抚育儿子,放着两居室公寓不住,在“联保里憋屈人的房子”开擦鞋店,每天迎来送往,“见惯尘世”,夜晚回家清点账目,即便到凌晨也依旧清账完毕才休息。在这里,都市女性回到生活本身,有所奔忙。女性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在蜜姐三代同堂的“家”,“滚汤滚水”的日子里得到抚慰。在男权中心主义文化世界被忽视、被伤害、被拒绝的女性情感诉求,最终在女性自己努力建立的家庭里得到了呼应。《弥城》女主人公在“该有家庭的年纪里没有家庭,该有爱情的年纪里没有爱情”,用狂热购物来“宠爱自己”,用生鲜、小吃、时尚服饰驱逐压力,这才是女性现实中的姿态。告别幻想、回归凡常人生。
但池莉《她的城》呈现出女性现代性生存的另一情感归依:姐妹情谊。文本中主人公逢春和蜜姐这两个女人在远离男人的世界里,彼此同声相应,对于逢春即将离婚的选择,蜜姐以“城市大女人”的气度给逢春以依靠,她说:“敞——的,这就是武汉大城市气派”;“我对你也一样”;“放心吧,都搞的定,只等你开口而已,不就是离个婚么?算什么?我还能看着他们把你这辈子青春耗进去不成”。这里,池莉传达出现代女性的真实心境,即便女人试图从他人那里获得情感认同,但女性长久的摸索后,发现的唯一现实:女人才能理解女人,女人愿意帮助女人,女人彼此珍惜对方的青春。女性不能在幻想救赎中欺骗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活,所以作为现实中自我以外的依靠——姐妹情谊是比较合适的。“姐妹情谊不再仅仅是在狭隘义的同性恋意义上,或仅仅作为一个女性规避的乌托邦,而且成了一个明确的对女性文化空间的勾勒与女性社会理想的表达”④姐妹情谊,作为女性意识之一种,在排除了对男性的妥协、膜拜、敌视等种种不平等的两性对话方式之外,是女性重新确认自我、相信世界、融入生活的路途之一。
四、结语
池莉以《她的城》在其所擅长的市民世界中书写现代都市的女性生存,潘向黎用《弥城》继续在她特有的都市女性视角里开拓女性的心路历程。两篇文本所显示的新世纪现代女性都市中的生存哲学、情感选择及人生准则,是女性意识在文明演进、性别对比、伦理评价及文化机制等多种因素影响下的现实与现状。两篇文本都典型地切中了关于“城市”、关于“女性”、关于“生存”等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母题,较典型地呈现出当下女性文学与女性作家的思想动态。
[1] 韩亮.向生命的近景凝眸——潘向黎创作论[J].扬子江评论,2013(6):10-12.
[2] 贺桂梅.女性文学与性别政治的变迁[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62.
[3] 寿静心.女性文学的革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13.
[4] 戴锦华.重写女性:八、九十年代的性别写作与文化空间[J].妇女研究论丛,1998(2):50-55.
[责任编辑 李兆平]
The Lifestyle of women in Modern Metropolis—Commentson Chi Li’sHerCityand Pan Xiangli’sMiCity
SUNMing
(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YanbianUniversity,Yanji133000,China)
The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after 1980s) developed with the theory of women’s right from the west society. Up to now it experienced a 30-years period and have established a rich garden. The development of female consciousness experienced a hard exploring period of general ignorance, hesitating, against of dishonor to diverse direction. Since the new century, the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s are struggling to find independence in modern metropolis. Chi Li, a female writer, born in 1950s, used to describing city people deeply. Pan Xiangli, also a female writer, born in 1960s, persisted in expanding women’s spirit room. They deeply explained the minds of women in metropolis. The female minds of the two medium-length novelHerCityandMiCityshowed the women’s present situation in modern metropolis.
the lifestyle of women; female mind; philosophy of existence; emotional choice; principle of life
2016-12-16
孙明,女,吉林公主岭人,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本科生。
I207.4
A
2095-770X(2017)06-0084-04
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
10.11995/j.issn.2095-770X.2017.0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