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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窦建德“夏”国号

2017-04-12刘毅超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刘毅超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048)



略论窦建德“夏”国号

刘毅超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048)

窦建德借助玄圭之锡的符瑞,建立夏国。玄圭之锡源出于《尚书》,本为对功臣之赏赐,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渐成为帝王受命的符瑞。在隋唐之际,存在窦姓源出少康的说法,而少康即夏禹之苗裔。窦建德建国为夏,正是以大禹之后自居。窦建德建立夏政权,也对隋唐之际的政局也产生了较为重大的影响。

窦建德;夏国号;玄圭之锡

窦建德政权于隋末唐初雄踞河北,建立夏国,烜赫一时。关于窦建德及其夏政权,学界已取得丰富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姜伯勤先生研究最为深刻[1]20-31。然而学界大多将其纳入农民战争史的语境中来分析,重点探讨窦建德政权性质的变化。然而窦建德为何要建国号为“夏”?学者却罕有措意。李锦绣先生怀疑夏国号或许与赫连夏有关[2]62-69。李先生的观点启发了笔者,引发了笔者的思考,夏国号到底有何含义?笔者不揣冒昧,尝试做一番探讨。

一、夏国号的由来

(一)玄圭为符瑞

在探究窦建德“夏”国号含义之前,有必要了解建号的过程。史书对其有详细的记载。《旧唐书》卷五四《窦建德传》云:“武德元年冬至日,于金城宫设会,有五大鸟降于乐寿,群鸟数万从之,经日而去, 因改年为五凤。有宗城人献玄珪一枚,景城丞孔德绍曰:“昔夏禹膺箓,天锡玄珪。今瑞与禹同,宜称夏国。”建德从之”[3]卷54,2236。由此可见,窦建德定国号为“夏”,是因为有人献玄圭一枚,而玄圭瑞应被认为与大禹受命相侔。大禹受命与玄圭之锡到底有何联系呢?孙英刚认为,“唐人刘庚《稽瑞》引孙氏《瑞应图》曰‘王者勤苦以应天下,厚人而薄己,水泉通,四海会同,则玄珪出。夏禹之时,卑宫室,尽力沟壑,天赐以玄珪’。可见玄珪确实是夏德的祥瑞,窦建德建国为夏,因此取玄珪为符瑞。孔德绍所说,并非妄说,而是有所本”[4]128。诚如孙文所言,玄圭之锡确实与夏禹受命紧密相联,窦建德假借的也的确是夏德的符瑞。然而玄圭之锡到底有什么意涵?又是怎样与帝王受命紧密联结的?苟不明乎此,则不能了解窦建德集团为何以玄圭作为受命之符瑞。

玄圭之锡,源出《尚书》。《尚书·禹贡》曰“禹锡玄圭,告厥成功”[5]卷6,171,孔传曰“玄,天色。禹功尽加于四海,故尧赐玄圭以彰显之。言天功成”[5]卷6,171。显然,孔德绍所说的玄圭祥瑞,其源头应当出自《尚书》。孙氏《瑞应图》中的玄圭瑞应,应当也是由《尚书》的记载发展而来。《史记·夏本纪》也有类似的记载:“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于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6]卷2,77。张守节正义曰:帝,尧也。玄,水色。以禹理水功成,故锡玄圭,以表显之[6]卷2,77。可见玄圭是对大禹治水成功的表彰。之后大禹又得到帝舜的指定,终于即天子之位。至此,玄圭之锡还只是对功臣的赏赐,尚未明显传达出帝王应运受命之意。然而到了东汉,玄圭的涵义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东汉王符《潜夫论·五德志》云“后嗣修纪,见流星,意感生白命文明戎禹。其耳参漏。为尧司空,主平水土,命山川,画九州,制九贡。功成,赐玄珪,以告勋于天。舜乃禅位,命如尧诏,禹乃即位,作乐大夏。世号夏后”[7]卷8,393。在王符的笔下,大禹流星感生,而且相貌非凡,已经颇具神异,更值得注意的是,玄圭之锡与舜禅位,禹即位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完全具备了帝王应运受命的寓意。究其原因,盖西汉中晚期之后,谶纬之学大盛,直到东汉,依然是极为流行的学说。大禹作为上古时功勋卓著、建立夏朝的帝王,自然成为伪托谶纬符命的对象。于是玄圭之锡便从《尚书》中单纯的赏赐功臣,逐渐向帝王应运受命发展,在后世产生了长久的影响。

中古时期,人们普遍认为,“龙飞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应”[8]卷27,759,帝王受命,必有符瑞,玄圭之锡便是一种帝王受命的符瑞。《宋书》卷二七《符瑞志上》记载了玄圭之锡的符瑞,略云:“帝禹有夏氏,母曰修己,出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修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当尧之世,舜举之。禹观于河,有长人白面鱼身,出曰:吾河精也。呼禹曰:文命治淫。言讫,授禹《河图》,言治水之事,乃退入于渊。禹治水既毕,天锡玄珪,以告成功。夏道将兴,草木畅茂,青龙止于郊,祝融之神,降于崇山。乃受舜禅,即天子之位”[8]卷27,763。“天锡玄珪,以告成功”,紧接着便“夏道将兴”,天命转移了,可见玄圭之锡已经成为了帝王受命的符瑞。降至刘裕代晋建宋,出现了称引玄圭之锡的成功实践。东晋末年,当孙恩卢循乱后,晋室陵迟,王纲不振,刘裕遂总揽大政,渐生不臣之心。义熙十三年(417),在刘裕压力下,晋安帝下诏,进宋公爵为王。其文略云:“朕闻先王之莅天下也,上则大宝以尊德,下则建侯以褒功。是以成勋告就,文命有玄圭之锡,四海来王,姬旦飨龟、蒙之封……相国宋公,天纵睿圣,命世应期,诚贯三灵,大节宏发。拯朕躬于巢幕,回灵命于已崩,固已道穷北面,晖格八表者矣……朕每仰鉴玄应,俯察人谋,进惟道勋,退惟国典,岂得遂公冲挹,而久蕴盛策。便宜敬行大礼,允副幽显之望。其进宋公爵为王”[8]卷2,43。宋公刘裕进爵为宋王,是亡晋成宋的关键一步。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专制朝政的权臣进爵为王,就是即将改朝换代的一个清晰信号,这充分展示了刘裕的野心[9]卷7,148-152。值得注意的是,诏书起首部分同样称引了玄圭之锡的典故,“是以成勋告就,文命有玄圭之锡,四海来王”之句,而“文命”,相传是大禹之名[6]卷2,49,这无疑是借用了玄圭之锡中所蕴含的帝王受命之意。在安帝下诏进爵宋公为王后仅一年,刘裕更进一步,“受相国宋公九锡之命”[8]卷2,44,两年以后,刘裕正式受禅称帝。

无独有偶,萧梁末年,侯景进据建康,梁武帝、简文帝接连为其所害,一时海内无主。徐陵遂上劝进表于梁武帝第七子湘东王萧绎,表中也同样称引玄圭之锡,略云:“伏惟陛下,出《震》等于勋、华,明让同于旦、奭……抑又闻之:玄圭既锡,苍玉无陈,乃棫朴之愆期,非苞茅之不贡……伏愿陛下因百姓之心,拯万邦之命。岂可逡巡固让,方求石户之农;高谢君临,徒引箕山之客!”[10]卷5,129-130劝进表作为一种劝登帝位的文体,通篇都是服务于敦促主公即位的,徐陵为了劝萧绎早日正位,将他比作放勋(尧)、重华(舜),又称引“玄圭既锡”(禹),同样是取其帝王受命之意。萧绎不久便正式即位,是为梁元帝。可见直到南北朝末期,隋朝建立的前夜,玄圭之锡依然被士人当作受命的象征。

关于赫连勃勃称夏的问题。据《晋书》记载,赫连勃勃是“匈奴右贤王去卑之后,刘元海之族……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国称大夏”[11]卷130,3201,赫连勃勃是凭借匈奴为夏后氏苗裔的身份,建立夏国的。他自称为大禹之后,同样也称引了玄圭之锡,“巍巍大禹,堂堂圣功。仁被苍生,德格玄穹。帝锡玄珪,揖让受终。哲王继轨,光阐徽风”[11]卷130,3211,这里的“帝锡玄圭”与“揖让受终”联系在一起,很明显是作为应运受命的象征而使用的。可见赫连勃勃为了建立政权,煞费苦心,以夏为国号,以跻身华夏正朔之林。至于窦建德建夏,应当是直接比附夏禹。赫连勃勃治国无方,以好杀著称,声名狼藉。崔浩云其“刑政残虐,人神所弃”[12]卷25,644,《晋书》记载“勃勃性凶暴好杀,无顺守之规”,史臣称他“虽弄神器,犹曰凶渠”[11]卷130,3213-3214。《晋书》成书于唐初,故史臣对赫连政权的评价可以代表隋唐之际士人的态度。窦建德以仁义相号召,如果继承赫连夏的国号,明显不利于笼络人心,是难以得到士人支持的。由此看来,窦建德与其比附声名狼藉的赫连夏之夏,不如直接比附夏禹,这样才是最优选择。事实也正是如此,“有宗城人献玄珪一枚”[3]卷54,2236,是把玄圭之锡的典故还原出来,可见窦建德建夏是精心模拟了大禹受玄圭的场景。

由上述可知,玄圭本为玄色的玉圭,而玄圭之锡源出于五经之一的《尚书》,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渐具备了帝王受命的寓意,成为了膺箓受命的符瑞。宗城人进献玄圭,孔德绍倡言建国号为夏,便是对大禹受玄圭遂即位的模拟,取其应运受命之意。这是夏国号由来的直接原因。

(二)窦氏源出于夏

窦建德模拟大禹受玄圭,制造了受命的符瑞,然而见诸载籍的符瑞数不胜数,可以选择的余地非常之大,又为什么偏偏要模拟大禹受命呢?笔者认为,窦氏源出于夏,应当是窦建德建国为夏的根本原因。

窦姓出自夏禹,在文献中有丰富的记载,唐林宝《元和姓纂》云:“窦,姒姓,夏少康之后。帝相遭有穷之难,其妃后缗方娠,逃出自窦,而生少康,支孙以窦为氏。至周,世为大夫。窦犨为晋大夫,仕赵简子,裔孙汉丞相婴”[13]卷9,1363。《新唐书》卷七一下《宰相世系表一下》有更为详细的记载:“窦氏出自姒姓,夏后氏帝相失国,其妃有仍氏女方娠,逃出自窦,奔归有仍氏,生子曰少康。少康二子:曰杼,曰龙,留居有仍,遂为窦氏”[14]卷71,2288。可知窦氏源出于少康,而少康正是大禹苗裔。然而《元和姓纂》成书于元和年间,《宰相世系表》更是成书于北宋,二书虽然有窦氏源出夏禹的记载,然而隋末是否已经有此说法,却难以凭此坐实。仇鹿鸣在论述渤海高氏攀附齐国高氏时,认为士族谱系有层累造成的特点,《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虽然有完整的高氏源出齐太公的记录,却难以尽信。[15]60-74仇文启发了笔者。如果窦氏源出夏禹之说最早见于中唐的《元和姓纂》,那么隋末的窦建德能否知晓窦氏与夏禹的联系,就难以说明了。如果能找出与窦建德同时代,或者更早的材料支持窦氏源出夏禹,则可以证明窦建德建国为夏,是借助了窦氏源出夏禹之说。

笔者揆诸史乘,发现在隋以前,已经出现了窦氏源出夏禹之说。汉应劭《风俗通义》云:“窦氏,夏后相遭有穷氏之难,其妃方娠,逃出自窦,而生少康,其后氏焉”[16] 549。此条记载虽然是佚文,不见于传世本《风俗通义》,但据王利器先生辑佚,唐写本《唐韵·五十候》《广韵·五十候》《通鉴注·汉纪五》及《姓解·一》等唐宋时的古书,均征引过《风俗通义》中此条记载。[16] 549可以据此推测,隋时流传的《风俗通义》,必定也有此条记载,则隋时已经出现窦氏源出少康的说法。

与窦建德同时代的李百药,曾作《洛州都督窦轨碑铭》,也能证明隋唐之际已经出现窦氏源出夏禹的说法。其文略曰:“公讳轨,字士则,扶风平陵人。受终若帝之初,大启鸿业;中兴复禹之迹,因生命氏。广国追让之风,声高外戚;安丰功烈之美,义正中台”[17]卷459,197。“受终若帝之初,大启鸿业”,指的是禹受禅即位,受终即承受帝位之意。“中兴复禹之迹,因生命氏”,描述了少康中兴与窦氏由来,这与《风俗通义》中窦氏源出夏禹的说法如出一辙。可见隋末唐初之时,窦氏常常把自己描述为夏禹之后。李百药将其写入《窦轨碑》中,可见此说已为官方所认可。窦轨自称扶风窦氏,实为鲜卑窦氏,纥豆陵氏所改,本非汉族,实为“虏姓”。[18]175-180然而经历北魏以来百余年的汉化进程,鲜卑窦氏已经充分建立了华夏认同。《窦轨碑》记载:“(轨)十二叶祖统,大将军武之从子也。武以大功不遂,为阉官所诛,统避难,亡奔出塞”[17]卷459,197。窦武为东汉末年名士,与陈蕃谋诛宦官而未果,反遭杀害。《后汉书》记载窦武家属流放到日南[19]卷69,2244,即今越南中部,而窦统偏偏能独自“亡奔出塞”,这样的说法令人生疑。值得注意的是,窦轨将鲜卑窦氏与窦武联系起来,而窦武是“扶风平陵人,安丰戴侯融之玄孙”[19]卷69,2239。窦融是汉文帝窦皇后之弟[19]卷23,795。汉文帝窦皇后为“赵之清河观津人也”[6]卷49,1972。窦轨碑将鲜卑窦氏的谱系进一步延伸,与西汉的窦太后联系起来,并最终追溯到夏后氏。鲜卑窦氏的攀附十分巧妙,虽然窦氏源出清河观津,但观津窦氏世系遥远,西汉后便寂寂无闻,在地理位置上距关中过远,如果攀附观津窦氏,则难以令人信服。而攀附扶风平陵窦氏则不然,扶风窦氏同为外戚,东汉一朝,代有人才,声名显赫,而且地理位置上与西魏北周的鲜卑窦氏同位于关中,深合宇文泰“融合其所割据关陇区域内之鲜卑六镇民族,及其他胡汉土著之人为一不可分离之集团”[20]198之遗意。

与窦轨同时代的窦建德及其谋臣,自然知晓窦氏源出夏禹的说法,他们借此大做文章,建国为夏。那么窦氏真的源出夏禹吗?明末清初的大学者顾炎武对此提出了质疑,他在《日知录》卷二三《氏族相传之讹》中认为:“氏族之书所指秦、汉以上者,大抵不可尽信……窦氏,古无所考,类族者不得其本,见《左传》有“后缗方娠,逃出自窦”之文,即为之说曰:帝相妃有仍氏女,逃岀自窦,奔归有仍,生少康。少康次子曰龙,留居有仍,遂为窦氏……窃意古地以窦名者甚多,必是以地为氏”[21]卷23,1280-1282。顾炎武此言颇具启发性,独具只眼,氏族由来,似不可尽信,需仔细分析。顾炎武的同乡,顾颉刚先生在《夏史三论》中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他认为:“应劭作《风俗通义》,甚至于异想天开的替窦氏寻出了他们受姓的根源来:窦氏,夏后相遭有穷之难,其妃方娠,逃出自窦而生少康,其后氏焉。(广韵引)这种荒谬绝伦的说法,也一定要待少康中兴故事风行后才会有的”[22]608。顾炎武与顾颉刚的论断发人深省,揭示出历史演化的多重面相。至于窦氏是否真为夏禹之后,需要大量的史料证明,非笔者学力所及,本文不拟讨论。需要指出的是,不论窦氏是否真为夏禹之后,在隋唐之际,即窦建德活动的时代,存在窦氏源出夏禹之说,且被窦氏引以为荣,是无可怀疑的。在窦建德及其谋臣看来,只要存在窦氏源出夏禹之说,便可资利用,真伪反而不甚重要。

窦建德是“贝州漳南人”[3]卷54,2234,而漳南与扶风关河悬远,如果像窦轨一样,也称扶风窦氏,则难以令人信服。如果称观津窦氏,则顺理成章。按张守节《正义》“(观津)在冀州枣强县东北二十五里”[6]卷49,1972,与漳南不过几十里,两地密迩相接,容易掩人耳目。于是在武德二年(619)迁都洺州,稍稍安定以后,窦建德又“使人如灌津祠先墓,置守冢三十家。”[14]卷85,3700所谓先墓,即窦建德祖先“汉景帝太后父安成侯充”[14]卷85,3695之墓,窦充是辅佐文景武三朝的窦太后之父,又有安成侯的爵号,也算比较尊显的祖先。禹陵远在会稽,不在窦建德控制范围内,难以祭祀,而窦充墓恰好位于管内,于此时祠窦充之墓,大概也有强调自己来历,凝聚人心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成书较早的《旧唐书·窦建德传》于卷首并未提及窦建德为窦充之后,而成书较晚的《新唐书·窦建德传》则于卷首称窦建德“自言汉景帝太后父安成侯充之苗裔”[14]卷85,3695,颇疑《新唐书》以后事系于前,窦建德初未自言充裔,而是起事之后才攀附的。窦充虽然仍嫌稍远,总归有所裨补。窦建德自称窦充之后,颇有伪托的嫌疑。因为窦建德世代为农,父祖姓名不见于载籍,遑论窦充至建德数百年间的世系。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世系真假,而在以何人的名义伪托。孔子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23]卷13,171,正名之后,才有事成的可能。中古时期,攀附先世是常见的现象。利用攀附的血缘建号立国,也是代不乏人。窦建德之后的武周,便是利用自己的姓氏,攀附姬周,从而建立新王朝的。武则天要以女主临朝,便不得不比男性君主做出更多的准备,她不仅将自己父系追溯至周平王少子,还称母系杨氏出自姬周,这样便能名正言顺的打出大周旗号。[24]121-124窦建德自称窦充之后,借助窦充向上追溯到少康,追溯到夏禹,便是为自身正名的重要步骤,也是夏国号由来的根本原因。

二、夏政权的建立对唐初政局的影响

窦建德建立夏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以夏为国号,在凝聚人心、争取士人认同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对隋唐之际的政局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窦建德在称夏王之前,曾占据乐寿,自称长乐王,年号丁丑。关于丁丑年号,顾炎武在《救文格论》“论以干支为年号”条中认为:“昔人未即帝位,有谦让止称元年者,有以干支纪者。李暠改元庚子,窦建德改元丁丑,盖云庚子年、丁丑年耳,近儒不晓,遂谓以此二字立号,然则将有庚子二年、丁丑二年,其谬甚矣”[25]237。丁丑年号反映窦建德此时羽翼未丰,故而以干支纪年,谦冲自守的心态,诚为不易之论。然而随着形势的发展,窦建德力量逐步壮大,再以长乐王的名号为号召,便不敷用了。在谋臣宋正本和孔德绍的建议之下,窦建德于武德元年冬至日,借口“五大鸟降于乐寿,群鸟数万从之,经日而去”[3]卷54,2236,改年号为五凤。又“有宗城人献玄珪一枚,景城丞孔德绍曰:‘昔夏禹膺箓,天锡玄珪。今瑞与禹同,宜称夏国。’建德从之”[3]卷54,2236。窦建德成功以夏为号,建立政权,实际效果如何呢?

首先,夏国号得到了众多士人的认同。窦建德以夏国号为号召,招降纳叛,扩大了自己的势力。他虽然出身草莽,然而对待士人却与其他农民政权颇为不同。“初,群盗得隋官及山东士子皆杀之,唯建德每获士人,必加恩遇”[3]卷54,2237。于是“隋郡长吏稍以城降之”。在窦建德建国为夏之后,一些山东士族也积极加入了夏政权。《旧唐书·文苑上》云“崔信明,青州益都人也,后魏七兵尚书光伯曾孙也。祖縚,北海郡守……大业中为尧城令,窦建德僭号,欲引用之。信明族弟敬素为建德鸿胪卿,说信明曰:‘隋主无道,天下鼎沸,衣冠礼乐,扫地无余。兄遁迹下僚,不被收用,豫让所以不报范中行,只以众人遇我者也。夏王英武,有并吞天下之心,士女襁负而至者不可称数。此时不立功立事,岂是见几而作者乎?’信明曰:‘昔申胥海畔渔者,尚能固其节,吾终不能屈身伪主,求斗筲之职。’遂逾城而遁,隐于太行山。贞观六年,应诏举,授兴世丞。迁秦川令,卒”[3]卷190,4990。出身于清河崔氏青州房的崔信明虽然没有加入窦建德政权,然而他的族弟崔敬素却加入了夏政权,不但加入了,而且洋洋得意,身自为说客怂恿崔信明出仕。崔敬素实际上是以豫让漆身吞炭以报智伯知遇之恩的典故自况,并称“夏王英武,有并吞天下之心,士女襁负而至者不可称数”,虽有夸张,却反映了崔敬素对夏政权的认同,他无疑是以夏为本朝的。窦建德一称夏王,便有“士女襁负而至者不可称数”,可见夏国号在收揽人心方面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同样的例子还有李大师。李大师为著名史学家李延寿之父,出身陇西李氏,是累叶重光的大族。他“身长七尺五寸,风仪甚伟。好学,无所不窥,善缀文。备知前代故事,若指诸掌。商较当世人物,皆得其精”[25]卷100,3341。窦建德占据山东后,“被召为尚书礼部侍郎。武德三年,被遣使京师,因送同安公主,遂求和好。使毕,还至绛州,而建德违约,又助世充抗王师于武牢。高祖大怒,命所在拘留其使。世充、建德寻平,遂以谴徙配西会州。”[26]卷100,3341李大师在夏政权担任礼部侍郎,正是量才进用。虽然因为窦建德败亡而得罪,发配边州,然而李大师仍然怀念夏国。“武德九年,会赦,归至京师。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中书令房玄龄并与大师亲通,劝留不去,曰:‘时属惟新,人思自效,方事屏退,恐失行藏之道。’大师曰:‘昔唐尧在上,下有箕山之节,虽以不才,请慕其义。’于是俶装东归。家本多书,因编缉前所修书。贞观二年五月,终于郑州荥阳县野舍,时年五十九。”[26]卷100,3342李大师举了许由不仕唐尧的典故,即“箕山之节”,作为自己不仕唐的交待。然而大师于隋亡之后又仕夏国,却没有类似不愿出仕的言行。“箕山之节”作为成语,揆诸正史,只有《汉书》一见:“薛方尝为郡掾祭酒,尝征不至,及莽以安车迎方,方因使者辞谢曰:‘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节也。’使者以闻,莽说其言,不强致”[27]卷42,3096。李大师为史学名家,谙熟历朝掌故,当是以薛方自况,不欲再次出仕。值得注意的是,请薛方出仕的是臭名昭著的篡汉贼臣王莽,可见李大师于唐夏之间,自有轩轾。其内夏外唐之情,跃然纸上。可惜一代史学大家,竟终老于荒郊野社。类似的例子还有同样仕于夏政权的孔德绍与刘斌,都是宁死也不愿降唐的,兹不赘述。总之,窦建德以耕氓而崛兴,如此低微的身份,却能得到不少士族出身之人真心的拥戴,并充分认同夏国,可见夏国号在山东士人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

其次,夏国号成为刘黑闼反唐的号召。窦建德救援王世充,于武牢战败被俘,被押解回长安,斩于长安市。其部属呼吁“无为涂炭生人”[3]卷54,2242,遂放弃抵抗,各自散去。然而唐王朝“征建德故将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将赴长安”[3]卷55,2258,窦建德故将考虑到唐朝屠灭王世充故将的先例,遂相与谋反。“(范)愿等相与谋曰:‘夏王往日擒获淮安王,全其性命,遣送还之。唐家今得夏王,即加杀害,我辈残命,若不起兵报雠,实亦耻见天下人物’”[3]卷55,2258。他们以为窦建德复仇为名,于武德四年(621)七月,“设坛于漳南,祭建德,告以举兵之意,自称大将军”[3]卷55,2259。连战连捷,屡次击败唐军。“于是移书赵、魏,其建德将士往往杀官吏以应”[3]卷55,2259。连镇守黎州的名将李世勣也抵挡不了刘黑闼等人的攻势,“弃城走保洺州”,“黑闼追击破之,步卒五千人,皆殁于阵,世勣与武通仅以身免”[3]卷55,2259,曾仕于夏的隋降官王琮与刘斌又再度出山,辅佐刘黑闼。到了武德五年(622)正月,刘黑闼“至相州,僭称汉东王,建元为天造。以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又引建德时文武悉复本位,都于洺州。其设法行政,皆师建德,而攻战勇决过之”[3]卷55,2259。处处师法窦建德,以夏国为号召,本来潜逃于各地的夏国文武百官,一时都各自归位,可见窦建德夏国影响力之大。同时期覆亡的诸割据政权,没有一个能东山再起的。这固然与唐王朝河北政策举措不当有关,但同时不得不承认,夏国在河北地区虽然立国不长,但是确实有较为深厚的根基,否则是不能短时期内连破唐军的。刘黑闼自称汉东王,汉东,即窦建德赐予的名号。刘黑闼亡归窦建德时,“建德署为将军,封汉东郡公”[3]卷55,2258,虽然改元天造,不再用五凤年号,但王号仍然由夏国时黑闼所受爵号发展而来,仍处处可见夏国的痕迹。以夏国相号召,正是刘黑闼迅速起事的重要原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墓志中对于刘黑闼的王号还有不同的记载。《唐陈君(善)墓志》云“随逢隋季,时山东、河北并委质伪庭,唯有高邑独归圣化。刘黑闼奋触山之力,率跋扈之徒,自号夏王,围城数匝。君尚年幼,困守危城,督励骁勇”[28]65-66,是则刘黑闼亦曾效法窦建德称夏王。孟繁峰先生认为“《唐书·刘黑闼传》载武德四年七月刘黑闼自称大将军,五年正月号汉东王。推测此次唐军坚守高邑之役,可能发生在武德四年下半年内,其时刘未称王,仍以建德为帜。志文所记概见当时激战情景”[29]423。孟先生的推断颇有道理,可见刘黑闼的确以夏国号为号召,自称夏王,师法建德,以图再起的。后虽由于唐王朝政策转变与敌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刘黑闼等失败。但是河北地区义军再起,并得到州县屡次响应,也给唐王朝敲响了警钟。诚如汪篯先生所言,“在隋末农民战争推翻隋的统治以后,刘黑闼的两度起义更加深了唐初统治者对人民力量的恐惧。同时,由于李建成采用魏征的对农民让步的办法迅速地解决了河北问题,唐初统治者就找到了一条稳定对全国统治的道路。所以,刘黑闼的起义在推动唐初统治者采取对农民让步的政策上面,特别是在促成贞观之治上面,起了重大的作用。”[30]27

三、结论

总而言之,窦建德夏国号直接源自玄圭之锡,玄圭之锡典出《尚书》,不仅是对大禹治水的表彰,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更是成为受命的象征。窦建德匹夫起事,亟需正号以进一步凝聚人心,而在隋唐之际,存在着窦氏源出于夏禹的说法,窦建德及其谋臣,便量身打造了“夏禹膺箓,天锡玄圭”的符瑞,使夏国号能顺理成章地成立。窦建德建立夏国,还对唐初政局产生了较为重大的影响,一方面,窦建德以夏为号召,收揽人心,招降纳叛,扩大了自己的势力。另一方面,窦建德败亡之后,刘黑闼继承其遗志,处处师法建德,震动河朔,不自觉地为贞观之治的出现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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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兆平]

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Origination of the Name of Xia Dynasty Established by Dou Jiande

LIUYi-chao

(CollegeofHistor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

Dou Jiande established the Xia Dynasty with the help of Xuan Gui auspicious. Xuan Gui auspicious originated in the book of “Shang Shu”, which represents the rewards for the great achievement people. In the long historical process, it gradually means the emperor’s fate to accept the auspicious. In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there is a saying that the last name Dou was originated from Shaokang, and Shaokang is said to be the descendants of Xia Yu. Dou Jiande built the Xia Dynasty and was regarded as the descendant of Xia Yu.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Xia Dynasty by Dou Jiande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political development during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Dou Jiande; Xia Dynasty; Xuan Gui auspicious

2017-01-03;

2017-02-14

刘毅超,男,河北保定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

K222

A

2095-770X(2017)06-0056-06

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

10.11995/j.issn.2095-770X.2017.06.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