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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故乡到故乡

2017-04-12刘晓伟

西部学刊 2016年20期
关键词:昌耀故乡诗歌

摘要:昌耀是中国现当代诗坛一位颇具影响力的诗人,不仅在于他写作了诸多优秀的诗篇,还在于他典型的人生经历和心理历程。诗人的笔端总会或隐或现地呈现着自己,其独特的生花妙笔和敏锐的感觉触须让他用诗歌把一切记录了下来。青年时期的昌耀从故乡桃源来到西北青海,并在接下来的生命里将青海变成自己的精神故乡。从桃源到青海,从故乡到故乡,昌耀这才成为真正的昌耀。这就是诗人昌耀的精神蝶变,这种蝶变对其诗歌创作从内容到形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关键词:昌耀;故乡;诗歌;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6)12-0037-03

对中国新诗坛来说,昌耀是个无法回避的名字。当他的诗作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像韬光养晦的太阳挣脱了乌云的束缚、在广袤的天地间散发着灼热的光芒时,中国诗坛又迎来了一个值得让它骄傲的名字。昌耀,昌——耀——,唇齿开合之间,一个诗人儒雅清秀的轮廓出现了。昌耀,昌盛与荣耀,一个人的名字竟能与他潜藏在心灵深处的气质如此契合而不顾外界现实的干扰,甚至验证了他之于整个当代文学史的地位和价值。

昌耀出生于1934年的湖南桃源。桃源也是个优雅的名字,从晋人陶渊明笔下甫一流出,便成为中国人心中乌托邦的代名词。“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苏轼《桃源诗》)”,桃源是中国人心中天国一般的存在,而昌耀则是实实在在出生于桃源的人。虽然我们不能把现实中的桃源等同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单就名字,桃源便称得起所有的美好,因为“桃源”二字早已是国人的情结。21岁那年的“出门远行”让昌耀一路向西北而行,最终在青海湖畔扎下了根,从此“在高岭,在从未耕犁过的冈丘”中成长为日后惊艳文坛的诗人。青海与昌耀无疑是契合的,否则他们不可能如此地惺惺惜惺惺、不可能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青海终于成了昌耀的精神家园,甚至故乡。从故乡桃源到故乡青海,昌耀完成了自己的朝圣,并永远地安睡在了他的理想家园青海。

在泛黄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纸片上写下几句简单的诗行,让南来的微风在和煦的阳光中轻轻地读出这些美丽。那一定是最别致的声音:本该是一口香甜的吴侬软语,却在大西北苍遒的风沙中平添了一分沧桑。言近旨远的诗句在风中回响着,像一朵燃烧的向日葵。那是一个男人的面庞,那是西北高原独有的诗美:不需要太精致,也不需要太狂野。

有人从小康之家坠入极端困窘;有人从至美天堂坠入无间地狱。很难说1950年的弃学从军参加朝鲜战争对一个16岁的少年意味着什么,但肯定也有着班固投笔从戎般的悲壮。之后,一个在最美年华里踏上从毓秀江南到苍劲青海的男人,他脑海里会想些什么:是母亲缀扣子的针线,是恋人脸上羞赧的笑意,是窗外潺潺的溪水?谁知道呢。总之,在21岁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昌耀像匹小马驹一样从桃源来到了青海。

匈牙利精神分析学家桑德尔·费伦奇指出:“没有谁能成为彻底的成年人。”童年的记忆一经产生便永久地封印在人的心灵深处,只等着外界合适的刺激重新唤醒这些记忆。没有人能完全从这些记忆中挣脱和逃离出来,就没有人能不受他所成长的故乡的干扰。桃源,那么空灵的两个字,仅凭着读音就能让人联想到所有的美好:良田、美池、云树、花竹……这是一幅充满中国意象的旷达的人间至境。而这至境也随着“桃源”二字镌刻在昌耀的脑海里,并为之一生珍藏。

故乡桃源的诗意融进昌耀20世纪50年代初的诗歌中,他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美丽的。那时节,他曾选编流传在青海、甘肃一带的民歌,辑为《花儿与少年》。听,连名字都带着清香和朝气。这些民歌从辞藻到形式都天真质朴,像生活馈赠给他的礼物,他甘之如饴地享受着新鲜的环境和新奇的异地他乡,并在这份享受中继续着自己的荣耀。

作为社会存在的反映,十七年文学中激扬豪迈的情绪和热血沸腾的壮志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显露无疑。周扬曾指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定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1]每个人都亢奋地为新生的共和国欢欣鼓舞,尤其是像昌耀这样敏感的热血青年。他参加朝鲜战争、响应“开发大西北”的号召,甚至为了并不甚懂的战争和国际局势光荣负伤。革命是文学的颜色。那时的昌耀脑海里一定是一片一片的浪漫的桃花,他是桃源圣地的理想青年,梦想着建功立业,梦想着天下大同,梦想着将无尽的青春投入到革命的洪流当中去。

1957年,因为小诗《林中试笛》的发表,23岁的青年诗人昌耀成了“右派分子”,在接下来的22年里饱受监禁、苦役、颠沛流离。这是一场从内到外的精神洗礼。仙境一般的桃源故乡为他制造的梦魇看起来并不是真的那么美好,曾经的生活经验并不适用于眼前的世界。关于那22年苦难的岁月,昌耀“与泥土、粪土的贴近,与‘劳力者、‘被治于人者的贴近”,让他在1997年的《我的“业务自传”》中坦诚:我开始“追求一种平民化,以体现社会公正、平等、文明富裕的乌托邦作为自己的即使是虚设的意义支点。……也寻找这样的一种有提及、有内在质感、有瞬间爆发力、男子汉意义上的文学。”[2]这时,那个悬在半空中,充溢着和蔼和温情的故乡桃源已经远去,昌耀的故乡变成了“男子汉意义上的”青海。

作为陶渊明的超级粉丝,苏轼神往着武陵人的桃花源,同时他也亲手解构了武陵人的桃花源:“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这种矛盾的心理跨越千年的时光在昌耀那里得到了共鸣。经历过去国怀乡之后,在昌耀的《乡愁》里,温婉的江南水乡早已不复存在,心心念念出现在思乡人梦中的是他“自己的峡谷”——青藏高原。

心理的成长才是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才是一个诗人之所以为诗人的关键。寻找到故乡青海使诗人昌耀找到了遗失许久的家的钥匙。弗洛伊德曾说:“在无法抑制本我强大影响力的情况下,一个男人通常会将他的本能欲望转向一个更为崇高的领域来释放,比如艺术。”[3]272同样,一个诗人如果面对太多的苦难而无处安身,他也会更加坚定在诗歌领域创作的脚步。当青藏高原上“被这土地所雕刻”的民族成为他的故乡和亲邻时,昌耀已经变得冷峻和雄浑,正如他的诗一样。届时,他的故鄉已经变成了青海,他的眼里和诗里尽是故乡青海的风景。

曾经陌生的土伯特文化成了昌耀相见恨晚的知音,他把自己的经历投射进了他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他在酷爱烈酒、占有马背的土伯特人中间找到了爱情和生命的依归。他从遥远的地平线升起、踏荒原而来,和摘掉荆冠、敬畏鱼虫、“卵育了草原、耕作牧歌”的土伯特人一起“围着篝火跳舞”。土伯特人的勇武豪迈、真诚热烈洗涤着诗人昌耀的心灵,他找到了生命“可以追随的偶像”。他在这个穿越厚重历史和苦难的民族中发现了历久弥新的主题,即对“爱和生命的审视和吟咏”。那个长着高原红的民族骨髓里的血液是如此的坚韧和悲壮。

高原亦是他诗歌的命题。稀薄的空气是孤寂的隐喻。“粘土,丝帛和金粉塑造的古建筑”在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漫漫历史长河的孤独和悲壮,以及生命的勇武和韧性。这是英雄式的洗礼。高原自带的神秘和神性进一步激发昌耀对诗歌天然的探求欲和感知力,从而成为他之所以成为诗人的内在驱动力。伴随着之于诗歌圣殿而来的自我逃离与释放,昌耀记录下了高原上“冒险的城关”、“雄视阔步的骆驼”和“低矮的门楼”以及“反刍着吞万里边关的风尘”。面对它们,生命的不幸和悲哀是如此的渺小,每个人都会为曾经的顾影自怜而惭愧。生活在高原中的人们、“玻璃匣子”、“海螺壳儿和鼻烟壶”,一切都是如此地亲近。他不再是“无家可归的人”,因为他记住了青海丹噶尔这个“古老的名字”。

从桃源到青海,尽管昌耀从未离开过自己的精神原乡,但读者总能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底层的、沁人心脾的“形而上的孤独感”。那种孤独感来自他少小离家的窃喜和无奈。在充满艰苦和磨难的人生际遇中,他心灵深处是躁动不安的对到达精神彼岸的渴求。他是“草原的老者”,是“最后一头驮水的毛驴”,是“旋风在浴血的盆地悲声嘶鸣的”战死者。在这个“红尘已洞穿沧海”、“神已失踪,钟声回到青铜”的高原,他以及他为之骄傲的孤愤与眩惑始终处在一种精神的悲剧当中,与他之前的抗拒精神一脉相承。

与土伯特人的亲近,在高原之上生活,无由滋生和无处安放的孤独构成了昌耀诗歌的全部内容。诗人昌耀也完成了自己精神的涅槃。他做到了,“像一个终生跋涉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4]99这圣地是桃源,是青海,是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与他合二为一的故乡,它们框定了诗人昌耀的风格气质,甚至魂灵。从桃源到青海,从故乡到故乡,他真正成为昌耀。

心理分析学家荣格将文学创作中个人的审美體验及审美主体深层所潜存的原始意象分为两种模式:一是心理模式,其创作素材来自人的意识领域,譬如情感体验和人生教训,甚至人类的普遍命运;一是幻觉模式,其素材“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陌生的东西,它仿佛来自人类史前时代的深渊,又仿佛来自光明与黑暗相对的超人世界”。[5]地处青藏高原的青海,自始至终保持着原始的野性,与那“超人世界”一拍即合。这些反映到了昌耀的诗歌中,成为一种对生命体验的叩问和思考,但他却没有给出准确无误的答案。也许是他最终找到了精神的依托之所。他开始在诗歌中穿插自我生存的种种“碎片”,不断地诗歌中将自身达到最高层次的起伏和动荡。现实的生命律动和历史的幽灵相互缠绕,徘徊在昌耀的诗册中。于是在气象万千中,他以敏锐的多才的笔触记录下来他从故乡到故乡的纷繁思绪和丰富体验。

人生的经历总是不经意地渗透于每个文学创作者的作品之中,每一部作品都是其人生的复述和揭示。所以作家的创作是对他人生经历的再经历,其中当然饱含对温情的重温和旧疮疤的展露。好的坏的都要暴露,哪怕曾经的自己千疮百孔。

“诗歌从来都是人类的休憩之地,也是人类想象的实验场。”昌耀诗歌的实验性质一直存在,这种先锋品格氤氲成一种情绪、一种最真挚的情感。昌耀诗歌的意象构成主要来自两处:一是高原民族世俗生活的细节;一是高原民族的神话和历史传说。所谓意象,指的是文学创作中带有丰富内涵和情绪色彩的物象。正是由这些意象给诗歌本身创造了本质的美感。而这两类意象都是十分区别于占中国主流文化的汉文化的。昌耀无疑是幸运的,他以诗歌成功立足文坛,成为永远被缅怀的对象。

除了内容和意象的回归,昌耀诗歌的创作特点亦是循着从故乡到故乡的特点。

一方面,昌耀诗歌总是充溢着强烈的画面感。旷古悠远的景致对生活在高原之外的人们来说新鲜又刺激,用这些景致累加起来的城堡神秘而崇高。在大漠的落日下、孤烟直上的黄沙里,它孤寂地等待着远来的旅人来探寻它久未开启的大门,倾听它悠长、散发着沙尘味的故事。只是这幅场景太过美轮美奂,让人唯恐亵渎了它,于是脚步迟疑再迟疑着。这便是昌耀的诗歌,它们总会让脑海里设想过千万遍的画面陌生又神圣着,让人欲罢不能,情不自禁地投入到里面去。

另一方面是散文化的句式。自胡适《尝试集》以降,中国诗歌打碎了格律的枷锁,而昌耀的诗甚至打碎了20世纪50年代主流诗歌的语言系统,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精神从而使诗歌回到本源。一幅幅画面感极强的图景,充满了意象堆砌,让整个诗句由奇崛的词汇构成,表现出质感的厚重和力度的强韧。所以,昌耀的诗歌讲究的是内在的节奏。另外,昌耀诗歌虽然摒弃了古体诗歌的格律束缚,却没有完全清除古言的存在。在他的诗歌中,文言词语与现代词汇混杂、句式交错,这不仅增加了诗歌本身的文化底蕴,而且形成了紧张、突兀的审美效果,形成一种雕塑化的美感。

昌耀一生都被流放着,可他正是在这流放中涅槃升华,一步一步地将自己融进了青海这片大美之地。他是真正的强者。从故乡桃源到故乡青海,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异乡人,相反,他把一个饱含赤子之诚的简单纯净的桃源锤炼成风雨无悔的青海。可以判断,青海才是昌耀灵魂的栖居之所。他从烂漫到成熟,从故乡到故乡,昌耀以最纯粹的诗歌而无愧于诗人的称号。

结语

昌耀是西部诗坛的明星。随着时间的流逝,昌耀愈发凸显了他对于诗歌的不俗贡献。昌耀本就是为诗歌而生的。一生的颠沛流离和风雨如晦,苦难磨砺了他作为诗人的品性。从出生地桃源到死亡地青海,昌耀完成了他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最典型的精神成长历程。故乡桃源和故乡青海都是哺育他的母亲,他从未离开也不会离开,因为诗人昌耀永存。因此,昌耀及其身后所承载的精神历程与内涵具有永久的研究价值和探讨意义。

参考文献:

[1]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A]//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C].北京:新华书店,1949.

[2]昌耀.我的“业务自传”[A]//诗探索[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M].车文博主编.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

[4]毛姆.月亮与六便士[M].傅惟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5]Jung.C.G.Collected Works of C.G.Jung.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Vol.15.

作者简介:刘晓伟,作者单位为青海民族大学。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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