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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似幻?缘来如此

2017-04-12金鑫

西部学刊 2016年20期
关键词:电影小说

摘要:纵观世界电影史,许多电影来自其他文学样式的改编,有些甚至成为电影的经典作品。这其中有原作的基础贡献,也有后续电影导演编剧的功劳,更有小说改编后发优势。从中国当代小说《命若琴弦》改编的电影《边走边唱》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陈凯歌导演的电影《边走边唱》改编自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作品充满如梦似幻般的隐喻,记述了两代瞎子说书人的命运,老瞎子相信了师傅弹断一千根琴弦就可看见光明的话,这句话作为老艺人活下去的动力。临终时他又把这句谎言传给了小瞎子徒弟,传给了活下去的勇气。《命若琴弦》以寓言的形式展开叙事,命运具有象征的寓言意义,充满浪漫主义和神秘化的情调和氛围。陈凯歌保留了原著的基本人物和框架,也对原著做了删改和再创作,如增强原文的宗教意识,增加了原著的美学意蕴等。

关键词:小说;《命若琴弦》;电影;《边走边唱》

中图分类号:I207.42;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6)12-0030-07

纵观百年电影史,许多电影之所以获得成功成为经典,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来自于改编,即运用电影思维和电影创作的规律,将纯文学形式的作品(如小说、戏剧、散文、诗歌、神话等)进行加工再创作成为电影。改编的主要优势是小说之前已经做了“奠基”,观众的接受程度高、市场风险小,当然成功也就相对容易得多。众所周知,好莱坞将世界名著《飘》改编成《乱世佳人》,成为迄今最为经典的电影之一,迪斯尼将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成动画片《狮子王》。中国也不例外,且不说四大名著已经被改编成许多种版本,许多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也纷纷被改编成电影作品。比如,由述平小说《晚报新闻》改编而成的《有话好好说》、由刘恒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改编而成的《没事偷着乐》,由鲍十小说《纪念》改编的《我的父亲母亲》,由张平小说《抉择》改编而成的《生死抉择》,由施祥生小说《天上有个太阳》改编成的《一个都不能少》等等,这些影片在一定程度上都取得了成功,这里面文学家们也出了一份力。

在中國众多的改编电影中,第五代导演的改编作品当属此类。且这些文学作品大多出自西部作家之手,改编后成为内容宽泛的西部电影。比如张艺谋的《红高粱》由莫言同名小说改编而成;黄建新的《黑炮事件》由张贤亮《浪漫的黑炮》改编而成;吴子牛的《大磨坊》由乔良的《灵旗》改编而成;张军钊《一个和八个》改编自郭小川的同名叙事诗;张艺谋将刘恒的《伏羲伏羲》改编为《菊豆》,他还将《万家诉讼》改编为《秋菊打官司》等等。

这里要提的是第五代导演领军人物陈凯歌。他本人对文学与电影的密切关系有着独特且深刻的理解,他能充分运用他那杰出的导演才华把文学作品阐释得淋漓尽致,神于物外。他亦热衷改编文学作品,他的《黄土地》改编自柯蓝的散文《深谷回声》,《孩子王》改编自钟阿城的同名小说,《边走边唱》改编自史铁生的中篇小说《命若琴弦》。《霸王别姬》也由香港作家李碧华同名小说改编而来(前三部均为西部电影)。

一、史铁生这个人

关于电影《边走边唱》和它的原著《命若琴弦》,我是先看电影后看的原著。我从这部电影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却比较模糊,于是我翻看了原著。看过几遍后,我发现自己完全沉浸在小说中,并且喜欢上了它。紧接着,我看完了这部短篇小说的作者史铁生的几乎所有作品。看完小说再看电影时,一切似乎都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出生在建国初、生活在首都北京的史铁生(1951-),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毕业,最初和那个年代的所有年轻人一样简约而单纯地生活着,然而文革的到来,改变了他的命运。1969 年他到陕西延安地区插队。只是很偶然的原因睡到一间八面漏风的潮湿的小屋里,受了风寒,病毒感染,以致双腿残疾。1972年回到北京,1974年至1981年在北京某街道工厂工作,1978 年开始尝试创作,后由业余创作改为专业创作,现为北京市作协理事、合同制作家。

“人生一个脱胎换骨的转变,往往肇始于一次偶然事件”。[1] 195史铁生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这时,他主要写作一些“知青文学”和“伤痕文学”,如《午餐半小时》、《爱情的命运》、《法学教授及其夫人》、《没有太阳的角度》、《白色的纸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足球》等等,其中《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分别获1983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独特的创作风格已经凸显出来,出现“残疾”意象,并且情感简单朴素、思考问题非常独特、文字优美、耐人寻味,使得他本人以及他的作品在20 世纪80 年代的文学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和争议。

史铁生的创作来源大多是他当初在延安“插队”时的积累。从他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西部的特色和西部的人情风貌,延安留给他的青年时代的回忆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这和他那个时期的很多作家都很相似。张承志高中毕业后自愿到内蒙古乌珠穆沁旗“插队”,韩少功中学毕业后到湖南汨罗农村“插队”,李锐高中毕业后曾到山西“插队”,张炜高中毕业后返回原籍山东栖霞农村参加劳动,王安忆初中毕业后也曾“下放”到安徽淮北农村,可见,这种人生的特殊经历还是能够带给人们一些东西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思考的增加和常人难以想象的病痛折磨,史铁生的创作进入了新的时期。他在生活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并且受到了来自社会各界的有色眼光。他思考自己的残疾生活,思考所有残疾人的每一天,残疾人没有健康的身体,爱情对他们来说成为奢侈品,性更加成为未知数,他的心中充满疑问,他的小说中充满紧张和不安。他追问什么是命运,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什么是宿命,命运中的我们应该怎样生活,逃避还是勇敢活下去,信仰宗教还是信仰自己,他为他自己追问,他为所有残疾人追问,他为我们追问。他向往对他来说是奢侈品的爱情,虽然那最终都可能只是一种奢侈品,残疾也许是偶然的,是不公平的,但是爱情却必不可少,也许失败了,可是你仍然要继续寻找生存的信心和意志,等待爱情,并且抓住他,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这些思考人生、人类存在和关注精神的作品也是史铁生小说中最为重要的,比如《来到人间》、《命若琴弦》、《山顶上的传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猜法》、《中篇1 或短篇4》、《毒药》、《我之舞》、《礼拜日》、《原罪·宿命》等等。

90年代中期后史铁生发表《病隙碎笔》、《务虚笔记》等,从此他的创作再创新高。和《命若琴弦》、《山顶上的传说》、《我与地坛》相比,这时的史铁生思考的已不仅仅是个人的残疾、命运和精神的问题,在《务虚笔记》中,他把视线更多地投向社会生活中整体“人”的生存境况和对社会生存的思考,他在超越自己、穿越残疾和人类命运。他的人生充满如此之大不幸,但是,他并没有被这种境遇吓倒,而是做到借用文学实现了自我价值。

二、跳舞的先生

陈凯歌不是一个多产的导演,也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找个题材就拍电影的导演。陈凯歌,原名陈皑鸽(自己上学后改的名字),1952年8月出生于北京的电影家庭,父亲是电影导演,母亲是电影文学编辑,他从小受到电影艺术和文化的熏陶。1970年参军,参军前当过红卫兵、下过乡,1974年复员转业,1976年到北京电影洗印厂工作,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担任助理导演。

从1984年开始拍摄第一部电影《黄土地》至今,二十多年时间里只拍过十部电影(短片未算在其中),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成名作《黄土地》是第五代导演得到国内外认可的第一部作品,获1985年第五届金鸡奖最佳摄影奖、第三十八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银豹奖、第二十九届伦敦及爱丁堡国际电影节萨特兰杯导演奖、第五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东西方文化技术交流中心电影奖,使得中国影人走向世界;《大阅兵》获11届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评委特别奖、意大利都灵青年国际电影节大奖;《孩子王》获第八届金鸡奖导演特别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影视委员会特别奖、比利时电影探索评奖活动的探索特别奖、第4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教育贡献奖,并列入第四十一届戛纳电影节正式参赛片;《边走边唱》再次参赛戛纳国际电影节,获得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亚洲电影节最佳电影奖和新加坡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霸王别姬》参赛第4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获金棕榈最佳影片等八项大奖并列入翌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参赛;还有《风月》、《荆轲刺秦王》、《温柔的杀我》;《和你在一起》获金鸡百花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一举夺得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在爱沙尼亚第七届“黑夜电影节”上获得“国际电影协会联合会特别提名奖”;以及2005年的《无极》。

1987年陈凯歌拍摄完《孩子王》之后到美国学习电影及其文化,在那里学习并接受了一种电影拍摄方法,即借助外资拍摄国片。于是,1991年他第一次运用外资回国拍摄了电影《边走边唱》。他喜欢作家史铁生的这篇《命若琴弦》,并想借助《边走边唱》使他的电影实现走向市场化的梦想,他自己很喜欢这部电影,而且将它献给了自己的母亲。只可惜,市场化的步伐迈出去了一半便又被打了回来。不论它成功与否,这部电影都是陈凯歌式电影的一次表现,都有着它独特的文化阐释价值和艺术价值。

三、“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小说《命若琴弦》一开始,寥寥几笔便交待出了环境背景、人物形象和特征等基础的小说元素。它叙述的是关于两个瞎子的故事,七十岁的师傅带着十七岁的徒弟,带着自己的三弦琴,以说书为生,二人相依为命,到处漂泊,他们日夜不停地奔波,白天赶路,晚上拉琴,为的不是钱,只为能够用心地拉好琴,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这个有色彩的世界,因为老瞎子的师傅曾经告诉老瞎子,只要用心地真正弹断1000根琴弦,才能从琴槽中取出师父临终留给他的药方,凭它抓到治好眼病的良药,他们便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不再是永远生活在黑暗中的瞎子了。于是,老瞎子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执着地去实现自己的光明梦想。当他弹断1000根琴弦到药铺抓药时,却被告知那药方不过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了。史铁生没有让老瞎子彻底崩溃,而是让他在精神受激烈刺激后慢慢恢复平静,并且巧妙地安排了结局: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像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在这里,我们可以完全的体会到小说开场的哲学意蕴,也是老瞎子的师傅当年临终时的遗言:“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就够了。”

《命若琴弦》的“命”,是这部小说的中心述说点。小说中充满命运的偶然性、荒诞性、神秘性、不公平性和无从把握的依赖性。史铁生曾经在《宿命与反抗》中说过:“所谓命运是人难以改变的,人只能在一个规定的条件下去发挥人自身的力量,这种规定的情境就是宿命。”[2]

在命运面前,人们通常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向命运屈服,听天由命;另一种是勇敢接受,并终身奋斗抗争。史铁生选择的是第二种,他主张同命运作顽强的斗争,他提倡一种积极昂扬的人生观。这篇小说表面看起来像是老瞎子向命运妥协,其实不然,从结尾处的对白我们可以深深体会到老瞎子对命运的抗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无法看到这个世界,他知道药方只是一张白纸,可是他仍然要给小瞎子希望,让小瞎子发挥力量继续与命运做出抗争,抗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抗争过。

史铁生作品中的主角大多是残疾人,这和他萎缩的双腿有很大关系。老瞎子和小瞎子师徒二人是身体不正常的人,也就是残疾人,在世人眼里大多数残疾人是被排斥的“怪异”的人,残疾人接受到的待遇通常也是极不公平的,本身从他们残疾的那一刻起便在身上附带了宿命的不公平性,残疾人渴望公平和尊重,但是往往只能换回了同情、怜悯,“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疾”,[3]这种生理的残疾只是一种狭义的残疾。相对生理的残疾,人类心理和精神上的残疾(如自卑、懦弱等)则更加严重和危险,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着种种欲望,但是心理和精神残疾会阻止这些欲望实现,克服心理的残疾成为实现欲望带来幸福的首要问题,这种人类心理和精神上的残疾可以说是整个社会的残疾,是一种广义的残疾。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老瞎子的残疾也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残疾,而是人类心理和精神残疾的具体表现,史铁生没有让老瞎子在悲惨潦倒中等待死亡,而是让他克服身体残疾,打败心里敌人,迎接新的生活,并且给了下一代人活下去的勇气。

《命若琴弦》具有隐喻、象征化的审美特色,“隐喻”源于希腊语,与中国传统诗学中的“比兴”类似,是一种语言“修辞格”。“隐喻既是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思维现象,是人类理解周围世界的一种“感知”和形成概念的工具,语言中的隐喻只是一种派生现象。……隐喻思维的直觉性和形象性特点,决定了隐喻性思维更与文学的特点相一致,……决定了隐喻性思维的直觉性、形象性。”[4]

“琴弦”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主题性隐喻,琴弦贯穿作品始终,老瞎子靠着对弹断1000根琴弦就可以重见光明的希望终生奔走弹唱了,结果他发现那却是无果的药方,但是他仍然把药方传给了小瞎子,只是告诉小瞎子琴弦的数目还要增加,要弹断1200根才行。老瞎子的生命借用琴弦得以在小瞎子身上延续。琴弦此时正是他们的命运,也许命运不堪,也许命运不济,也许命运到头和断了的弦一样没有结果,但是,琴弦要发挥精彩、要演绎自己,就必须要绷紧,命运在这绷紧了的弦上发生并再生。

小说中曾多次出现“电匣子”这一意象(即收音機),小瞎子当初答应跟老瞎子学拉琴,主要是听到了从这个电匣子中发出的世界的声音,他通过电匣子学到了很多大山、农村里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并因此得到了小姑娘兰秀的崇拜和爱慕,在兰秀眼里,这个电匣子仿佛神物。在小说中,电匣子就是人们获取现代文明的工具,人们通过它了解世界,电匣子代表了文明,电匣子不让小瞎子脱离真正的世界。

《命若琴弦》以寓言的形式展开叙事,两个瞎子的命运具有象征和寓言意义,传奇式、浪漫主义和神秘化的情调与氛围,老瞎子和小瞎子的成长和命运,是主人公自己的成长和命运,它是个体生存的寓言,是自我救赎的寓言,但是史铁生也让我们从中感到了一个民族寓言式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在生命存在中摸索,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是仍然在继续生活继续生命。从老瞎子的师傅到老瞎子再到小瞎子,他们的命运重复发生,为了看到光明而增加琴弦的数目,但是他们的生命得以在后者的琴弦中延续。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开始,老瞎子的师傅便告诉老瞎子,你无论弹多少根琴弦,都将永远是个瞎子,一辈子都看不到光明,所有的努力都是惘然,生存的目的在最初便已经消失,那老瞎子还会用心弹琴,并且成为一个艺术家吗?当然不会。于是师傅把活下去的信仰信念传给了他的徒弟。这一信念就是他们生存的精神支柱,虽然只不过是一张白纸。但是史铁生要告诉我们,坚守信念就是坚守希望。信仰源于宗教,宗教精神中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一定要存有不要轻易放弃的信仰和信念。“如果宗教是人们在‘不知时对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发自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却锻造了宗教精神。人如果要在无奈的现实面前梦想一片净土,一个完美的时刻,这就是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们在‘知不知时依然葆有的坚定信念,是人类大军落入重围时宁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惧退而失的壮烈理想。”[5]58人不能只是活着,人活着一定要有信念,这样的话,一旦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也不会轻易崩塌。

四、“神神”

陈凯歌的《边走边唱》基本上只保留了原著《命若琴弦》的基本人物和基本框架,将他的人文精神和艺术感悟带到其中,对原著做了很多的删改和再创作。

1.宗教意识

宗教作为人类文化所特有的现象,同时也是世界上各个民族都具有的,在人类文化艺术的发展历程中,宗教始终伴随左右。可以说宗教是文化艺术的母体,并且与文化艺术慢慢融合,中国原始文化艺术就是从中国原始人的图腾崇拜而来。电影作为一门新兴艺术,也深受宗教的影响,几乎每一部影片或多或少都会带有宗教文化的印记。宗教教会我们思考,电影一直都在思考,它们都需要我们从中体会,体会生命的真谛。现代中国人大多不再信奉宗教,如基督教、天主教、佛教、道教等,但是,宗教意识却在我们每个人心里根深蒂固了,尤其是佛道,它大量的存在于我们的传统文化艺术中,逐渐转换为神话传奇,它就像血液一样,从我们出生就融进了我们的身体中。

陈凯歌受过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思想深刻,作品中有很强的宗教意识。《边走边唱》是我看过的他的作品中宗教意识最重的一部,其中有大量的关于神话与信仰的表现。神话的主角是神,在文学原著《命若琴弦》中,老瞎子仅仅是个说书艺人。而在电影中,老瞎子不再只是老瞎子,他被人们恭敬的称为“神神”,它就是电影的神,是这部神话的主角。最初我们并不能明显知道,为什么人人都很尊敬他、都将他当作神一般敬仰,只是能从影片中慢慢看到老瞎子为了能够弹断1000根琴弦,生活得十分压抑,压抑自己的感情、个性和许多正常欲望,对于师傅的话语顶礼膜拜,像是佛教徒一般信仰着他的师傅,得到光明就是他生存的最终信条。对普通的平凡人来说,这样的人已经足以被他们推到台前扮演神明的角色了。老瞎子为了他这样一个虚无的地位,生活的更加严谨“神圣”。

宗教神话充满着影片始终。神神弹唱歌曲的内容与文学原著有着本质的区别。《命若琴弦》中的唱词大多是关于人的历史,如罗成回马,而《边走边唱》中的唱词基本上分三大类,第一类,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类(另两类记录在下文中),即远古神话,如夸父追日、女娲造人等。神神作为被敬仰者,在片中第一次作为说书艺人庄严的出现在夜晚的火把丛时,他的唱词便是:“古时候有英雄,名叫夸父,追日头,追日头五百年,渴死海边。古时候有女子,名叫女娲,炼石头五百年,不留晴天。”歌词的变化使得中国人骨子里具有的宗教意识得以充分体现,传统到任何时候都不会被忘记,好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文化也应当被我们牢牢记住,影片基调也顿时有所提高。

师徒二人的暂时住所是一座已经千疮百孔的破庙,虽然破败,但是里面仍旧供奉着神灵,所以完全可以为他们挡风遮雨。他们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无形中就具有了某种特殊意义。神神经常会擦拭摆着的神龛和神位,会向神灵跪拜祈求,此时此刻的他不再是神,而更像是神灵的守护者。没错,他不是一直信奉守护着“弹断千弦便可光明”的信条吗?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护着,俨然就是宗教信仰的卫道士。

小瞎子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干嘛咱们是瞎子!”文学原著中师傅做出的回答是“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虽然没有回答出为什么,但是他承认自己确实只是个瞎子。而在影片中,小瞎子一共问过两次这个问题,第一次神神说“话说有一天,玉皇大帝的两个儿子在天河里洗澡,不留神从云缝里漏下去了,他就派天兵天将下凡去封了他儿子的眼,还说下界那么脏的地方,可不敢让他们看见”,第二次再问时是在神神已经知道药方的真相后,他回答“有一天玉皇大帝的两个儿子在天河里洗澡,一不留神,从云缝里掉下去了,他就派天兵天将下凡去封了他儿子的眼,那天兵天将也不知道谁是天上的娃娃,就把世上所有人的眼睛全封了”,他们的失明只是这样一个“一不留神”的神话故事造成的,也许他心中确实这样以为,但是可以从他的话语变化中体会到他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神话还是神话,神话是不真实的,但是神话所留给人们心中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宗教意识,确是很难改变的。

导演还在破庙中放置了一件活的道具,尽管只出现了一次,但是它的隐喻象征作用不言而喻。它就是一条蛇。从远古开始的图腾崇拜到后来的神明形象,蛇都是经常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蛇会让人感到十分恐惧,在破庙中出现一条蛇,是表示神明强大的威慑力,它是权力和神秘的象征。

在这部影片的英文翻译版中,“the god of the death”是死神的意思,死神是国外神明的叫法,就是中国的阎王爷,在这里,我更喜欢称这个神为死神,因为严肃性和宗教意识体现得更加深刻。片中曾多次出现它的神像火是神位,有着渲染宗教意味、延长宗教情绪的作用。尤其是最后一次出现死神像的画面,神神坐在破庙中数着他弹断的琴弦,当数到998、999时,镜头给了死神像一个长时间的特写。999根离1000根只差一根,此时出现死神,也预示着离光明越近,离失望也就越近,离死亡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神神得知药方是一张白纸后失望痛心,愤怒地摧毁了他师傅的墓碑,同时也就摧毁了他心中一直顶礼膜拜的神,他的信条、他的信仰在真相大白后的一刻全部崩塌,包括他自己的“神圣地位”。“神神”从此不复存在。陈凯歌摧毁了信仰,可是从传统文化宗教意识来思考,人必须要有信仰和信念,于是,在影片的最后,他仍然要树立起新的信仰,即人们将小瞎子抬上“神神”之位。虽然小瞎子拒绝了这一切,但是人们仍然需要信仰却是不能改变的,就算小瞎子不愿意,人们还会找到别人来坐上这个神圣的位子。

2.美学意蕴

电影是一门自诞生起就受到戏剧影响的艺术,自从加入声音,电影自然必须要学习戏剧的各种手段,“戏剧化电影是电影艺术着重掌握戏剧性因素的一个‘必然的过程,也是电影从原始综合时期转入分支深入时期的开端,在电影艺术发展史中具有重要意义”。[6]戏剧化电影以戏剧冲突律和三一律为基础,要求情节、动作、冲突和情境等均要做到戏剧化,并且常常追求完美和唯美,在三四十年代的世界都很流行,包括中国,中国影人的戏剧情结一直持续到第五代导演的出现。

第五代导演开始尝试电影不只是可以戏剧化,它还可以散文化、诗化,自由度非常大,于是开始大量运用电影镜头语言,从“戏剧化叙事模式”向“镜头画面叙事”转变,从重视电影的情节表演到重视影片的隐喻象征。陈凯歌的《黄土地》、《孩子王》和《边走边唱》等都是努力摆脱戏剧模式的实践表现,在影片中曲折的戏剧化故事变成了一系列有影像和声音构成的电影符号系统。有许多评论都说《边走边唱》完全是一部隐喻象征性的符号电影,丝毫看不出戏剧化的影子。我也认为它确实是一部充分运用电影镜头语言的符号电影,但是在影片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戏剧化电影的些许片断,或许可以说,在整体符号化中渗入戏剧化,再在戏剧化中表现符号的能指所指,主要是戏剧舞台形式上的运用,这些戲剧化部分起到了不可否认的作用,这种相互作用带来的不一样的感受是文学原著没办法做到的,陈凯歌在《边走边唱》中的这些被隐藏的戏剧部分也为他日后成功拍摄《霸王别姬》作了有力尝试。

戏剧舞台是演员所要表演的施展之地,布景、布光都很考究,演员表演应具有一定的舞台腔,并且造型感强。萨杜尔曾经说过“对白、歌曲和音乐使电影不得不求助于舞台戏剧”。[7]283这也是电影追求唯美的一种方式。《边走边唱》是一部以说书艺人为主角的影片,歌曲音乐必然只多不少,不少场景非常具有戏剧舞台感,对白也很舞台化。

电影开场,背景灯光用了韵蓝色,打出朦朦胧胧的深夜感觉,月亮很大很圆,就像在人身后一般,比较夸张,还是小孩子的神神跪在师傅的身体旁,头顶上有许多悬挂的长布条,就是这样一个夜晚的场景,看起来十足就是舞台上的搭景。师傅在临死前对小神神说出“记住1000根啊”,此时我们可以看到三弦琴像是被供奉的神像矗立在他们身旁,这把三弦琴在这里就是一个重要符号,是诉诸观众视觉的形象符号,它的能指就是它自己,它的所指就是师傅交待给神神的生活目的与信仰。电影画面构图有个垂直原则可以制造庄严神圣感,这里就运用了这一原则,三弦琴垂直地矗立在画面中心,还有他们头上那些垂直得还很生硬的布条。紧接着,师傅死去了,小神神嘴里念到“千弦断,琴匣开,琴匣开,买药来,卖得药,看世界,天下白;千弦断,琴匣开,琴匣开,买药来,卖得药,看世界,天下白”,大风起,所有的布条随风飘动。戏剧化的台词、戏剧化的表演再加上戏剧化的场景深刻了陈凯歌声画符号的表达。

影片中但凡出现歌唱的情节,都显得十分戏剧化、仪式化。比如,神神在片中的两次深夜演出,万千火把中的他被放置在舞台的最中心,造型感极强,让我们看后印象深刻。村民们恭敬地围绕着他,用心地倾听着他,本身说书就是一种表演艺术,这些村民就是戏剧演出的观众,神神就是戏剧演出的主角。

《边走边唱》的台词不多,在为数不多的台词中,我们能够看到其中有一部分是比较戏剧化、具有舞台演出腔的。神神老病复发后的一个深夜,他无法入睡,独自一人立于破庙的大门下,还是那具有戲剧光效色彩的蓝色夜空,天空半月朦胧,演员面对镜头,此时很像是面对许多台下的观众,我们可以感受一下这段具有戏剧感、文化感和舞台表演感的诗意台词:

“60年的功夫,就为了看一眼,值吗?

啥都没了,没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剩下的就是那张药方了,值吗?值。

值吗?整天要看见的那个世界,就是想看的那个,

是又怎么着,不是又怎么着,怕不是那也想看,

能看见山河,能让太阳照花了眼,打个响喷嚏,

能看见了活60了和你说了一辈子话的人们,

吃个大枣,脆脆儿的,能带着颜色吃,

像从头活一遍一样,值!可还有什么呢,就这些了?

没别的了,盼的可比这多多了。”说完眼中饱含泪水。

这段台词很像是一位中国当代诗人的自命书,神神就像是朗诵诗词的诗人。如果换一位导演,台词也许就不会这么有戏剧台词的感觉,陈凯歌将自己的文化理解,将自己的诗意情怀放到了台词表达中。

电影中的戏剧化处理有时是为了突出强调某种意念和情绪的表达,陈凯歌更把它与符号系统结合,让戏剧场面带上符号色彩,用戏剧表现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神神的第一千根琴弦断后,他激动地来到药铺准备开药。药铺中,完全是低调摄影,只有一束主光打在药铺柜台前客人的站立处,其他人物、景象都不是很清晰,我们依然能通过它判断出站在柜台后的是药铺掌柜等等。这道主光就像戏剧舞台上的那道主要人物追光,让台下观众看清台上主要人物的一举一动。神神慢慢地拿出藏在三弦琴中的药方,外面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这时我们能够听到得知有钟表走动的声音,一切都很静,药铺掌柜看过药方后,问:“这药吃了又怎么样呢?”神神回答:“那我便看见了。”随即,传来了掌柜的大笑声,这笑听起来很可怕,让人立刻想到刑场上的刽子手,笑除了自己本身所具有的内涵,还有了它的外延,这笑在电影表演中是绝对夸张的,它已经成为了戏剧化的笑声。神神又对掌柜说:“这是仙人留下的药方,你仔细些。”掌柜随即又仔细看了看,还让旁人看了看,确实是一张白纸,就在这时镜头给了旁边一个小女孩,她坐在弥勒佛旁咯咯大笑,笑得很可爱,但是你仍然能感受到恐怖的气息。惨白的无字的药方,只有一丝光亮的钟表,各种各样的笑声,镲声突响,这出戏谢幕了。有人可能会说,戏剧就是戏剧,符号就是符号,把它们放在一起就是乱弹,可是,我们从这部片子中的些许场景中可以看到戏剧可以用来帮助符号的隐喻象征,符号的隐喻象征通过戏剧形式来表现,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特别的电影方法,并具有其特殊的美学意蕴。

在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非常浓重的西部风情,这些西部元素体现在方方面面。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的是间接和抽象的事物,而电影可以将它变得直观和具体。原著中并没有设定具体环境和地点,陈凯歌却将它放在了广阔的中国西部,这也许与他的西部情结有关系吧。影片的拍摄场景选在了宁夏的影视城,那里富有中国西部地域特色,黄土、黄沙等等。其实最让我震撼的场景是出现黄河,导演选择了极具震撼力、汹涌澎湃的壶口瀑布,那家壶口上的面店以及那家面店的老板娘,都在影片中起到了承上启下和关键作用,影片就像那壶口的黄河水耐人寻味,这黄土、黄沙、黄河,连同黄皮肤的人共同造就了这样一部属于民族的中国西部电影。

在陈凯歌的这部《边走边唱》里,他所努力塑造的主人公“神神”事实上成了基督的镜像,但故事到了最后,他自己好像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老瞎子“神神”还是小瞎子“石头”了,我只希望,那个小瞎子永远也不要弹断那“1000根琴弦”,萨特说过,他人即地狱。我们行走在黄昏的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原来,这路也不是好走的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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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萨杜尔.世界电影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5.

作者简介:金鑫,男,作者单位为西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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