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克非
2017-04-12郁小萍
□ 郁小萍
纪念克非
□ 郁小萍
我和克非老师初识于“四人帮”被粉碎的1976年。中国文学之河遭“文革”冰封多年后解冻,迎来了万众欢腾、春潮奔涌的新时期。那时候的我,创作激情有余,信心严重不足。克非老师给予我最宝贵的知识财富就是信心。这位被文学爱好者们仰望的作家,告诉我们他创作上也常遇到坎坷:“我就看一些特别差劲的作品来提高自己的信心。”这种坦诚,一下就激起了我们的信心!想想啊,大师都会有缺乏信心的时候,也要找到提高信心的方法,何况我辈乎?
在同他的心灵距离陡然缩短的同时,我们却更加敬重他。
克非老师腹中诗书甚丰,搞创作辅导完全可以只引经据典吊书袋子搞玄学。但克老知道初学写作者最需要什么。他给予我们的,是最有实战价值的创作“干货”。克非老师这种把积累多年的家底翻出来送给文学新人的扶掖方式最真诚无私,我们得到的帮助也最实惠。
我写作短篇小说《白马非马》后,曾向克非老师请教:运用幽默的力量表达严肃的寓意,妥还是不妥?克非老师针对我的顾虑给予了有的放矢的鼓励:“聪明的人不一定幽默,但幽默的人一定聪明。”“你能借助象征手法,向读者提供以资激发和容纳艺术想像、人生想像的空间,体现了将生活素材升华为艺术境界的悟性”……有了这番肯定,我从充满幽默元素的《白马非马》出发,努力发扬其中初显端倪的先锋手法,直到后来写出《弹迹》、《爱情卡片》等受到小说界高度好评的中、短篇小说。
1987年秋,克非老师向上海文艺出版社推荐了我的这篇《白马非马》。他撰文评价说:“做小说,讲究‘悟’。……不过是一条裤子,不过是穿与不穿吗?……作者却在这上面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座小巧玲珑的艺术建筑物。……作者系一青年女诗人,生长于黔,成熟于蜀;两栖类,诗文并舞;多才艺,富感情,善幻想,爱夸张,更喜幽默;神经纤细,过分敏感,偶为一小事久萦于心,耿耿于怀,可谓执着亦可谓小器。‘横看成岭侧成峰’。”
这本《作家、评论家、编辑家推荐1988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出版后,我与上海文学界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在全国更大范围内受到了关注。当我得到文学评论家们“在语言表现上有很高的美学成就”、“具有脱俗的才华”的好评后,我的创作激情和信心,就这样一路高涨了。
当我向克非老师表示自己想写长篇小说的时候,克非老师扬扬自己结实的胳膊说:“长篇小说是老虎,不是它吃掉你,就是你吃掉它。”他这句名言,也在一些创作座谈会上讲过。我知道这不是打击我的自信,而是要我有体力上的充分准备。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的长篇小说《爱情独木桥》出版后,在中国作协、《小说选刊》举办的作品讨论会上,我因为太累而始终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专家们的表扬、希望……我几乎没听进耳朵。八个月后我才缓过气来,根据录音整理了一份评论综述。
克非老师还曾向我的儿子展示过他那壮实的臂膀。是八十年代初吧,绵阳文学代表团乘火车到省上参加作代会,我带了我的小儿姚奉前往。儿子两三岁的时候,我们找的保姆和克非老师居住在市委同一个家属大院里。一晃四五年过去了,和我们母子同坐一个车厢的克非老师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曾经的小“邻居”。克非给我讲了一段趣事:“郁小萍,你儿子相当聪明,也相当调皮噢!他总是能巧妙地从后门进入我家,看我爬格子。他在我家竹椅上爬上翻下,宣布要打我!我就伸出我的手臂给他看,他一看见我手臂这么粗,就宣布不打了。”克非老师用一个极其庄严的词汇幽默地描述那有趣的场景,让我哈哈笑了一路。
克非老师喜欢聪明的孩子,我想是因为他也是从小极其聪慧的。克非开始放牛的时候还太矮小,就把牛头拉低,从牛鼻子爬上牛背。克非博闻强记,很小的时候读过的诗词,仍然能倒背如流。去克非那里完全不必担心因为无话可说而冷场而尴尬。他是那样的健谈,那样的喜欢和人交流。他的好友、原《四川文学》老编辑刘元工老师说过:如果克非不说话,不是睡着了,就是生病了。
克非是中国文学史某段特定历史中最具里程碑意义的大家,却谦和、亲切、体贴待人。在这位兄长般的老师那里,我们一直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我为了争绵阳“电脑第一人”的称号,曾同克非老师严正争论过:“我买了电脑以后你才买的!”克非笑着承认了这一“史实”,还说:“以前最贵的电脑结果质量最pie(四川话“质量不好”的意思)。现在最好的电脑都很便宜啦!”
克非是一方沃土上成长起来的文学大家。在被调往四川作协任专业作家的时候,他仍然选择了在他工作、写作了大半辈子的绵阳近郊青义镇永久定居。我曾应《文艺报》之约写过一篇小稿,介绍克非对这片热土的不离不弃。这位最接地气的作家,修了一幢最接地气的小楼——傍着壮阔的涪江,傍着一幢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舍,傍着一畦畦挂着新露的菜地,傍着一丛丛很谦让很君子但生命力超强的绿竹。
为防盗,住在青义的克非老师家曾养过两只狗,一只叫“绅士”,一只叫“乞丐”。“乞丐”蛮有平民意识,对客人比较友好,很快能混熟,不再吠咬。“绅士”却一点也不绅士,对任何来人一概穷追不舍。克非老师的夫人把它关在隔墙外,它会一直使劲蹦跳,企图翻墙过来过一把“咬瘾”。晚报一位记者是真实被咬过的,所以,我在克非家吃那么丰盛那么四川的伙食也始终提心吊胆,不停地朝“绅士”的方向警惕张望。克非老师就一面呵斥它,一面摆一些有趣的事分散我的紧张。他做的东坡肉能赶上专业厨师,以及竽子能做泡菜,就是那种时刻听他讲的。
克非生前与本文作者合影
我因此有个感觉:克非老师最大的成就,不仅仅在于文学上,更在于文坛上。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强调:他不仅个人的创作成就能永远载入中国文学史册,他在文坛上的良好口碑更能永远载入我们的心灵史册。克非是个将真正的才华深藏于朴实低调中的作家,这倒反而更赢得人们的尊重和喜爱。到克非那里去,经常会遇到绵阳的一些老领导、老干部。他们去看望他,聚在他家聊天叙旧。我的朋友熟人中也有好些人想拜见克非,一睹作家风采。有一位中学老师通过我见到了克非,还同作家有了好几张亲切的合影。多年的梦想成真,这位老师那个激动啊,至今想起来,还只能用“难以言表”来言表。有一位气质不错的服装店老板想拜望克非,我给了她诗人雨田的电话,让她请求雨田带去拜见。不知她是否成行了?如果没抓紧去,那就真是憾无机会了……
绵阳的作家们,常常两三文友地约了去看望克非。有了新作,或者构思,更会找克非老师说说。我们把题材独特而手法尚嫩的作品交给克非可以绝对放心——他绝不会起“打猫心肠”,不会让你想他的一袭“马架子”(指正),而丢失了整件“长衫子”(作品)。
克非有新的想法也喜欢和我们分享。他还住在绵阳河堤边那套公寓的时候,因为距离涪江极近,曾经构思过一个小小说,说是一个人特别抠门,舍不得用家里的水洗拖把,就提着拖把往河边去。但这样虽然节省了家里的水,却又要磨损脚上的鞋,于是他就在楼道上来回折腾……克非一面说,一面就做出不断伸腿又缩回的纠结无比的动作,强健的身躯像运动员一样灵活。
其实,克非的文学作品只是他才华展现的一个很小的部分。文学创作之外的克非无比丰富。他是一个有真感情的男人,对世界有洞悉秋毫的观察,但并不都说出来,只留给自己思索。
在同克非老师的无数次聚谈中,2009年元月六日那次最难忘。那时他还住在青义,我事先用手机同他约好,曹代义就开了一辆有“卫星导航系统”却并不怎么样的车,载着我和王慧清一起去看望他。在估计我们已经到达青义地界的时候,克非老师又打手机来问了。客居绵阳几十年,克非老师不变的是他那浓浓的眉山乡音。电话里只听他响亮而亲切的一声:
“哟小萍!你们走到哪里了?”
那次我们在老师家热腾腾地聊了大半下午。起身告别时,老师陪我们在他那绿意盎然的小院里走走。两树金灿灿的梅,将一片寒香撒满院落,把院内那株柠檬树染香了,把小黑狗的叫声染香了。我们的心,更是香得有些醉。看出我们的依恋,克非老师要折梅相赠了。但年近八十的他,不能亲自上树采摘,就打手机请了位朴实的邻居女子来。我们惊喜地笑出声,那笑声,也立即被染香了……
因为有了梅花,我们取消了原先约好在外吃饭的计划,快快地回了家,取出最大的瓷瓶,盛满清水,将梅枝珍惜地插好。
那天,我在飘着梅香的书桌前写道:“在克非老师的小院里,有和他的思想一样常绿的林木。”
至今,克非老师赠送我们的梅花,还香着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