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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部落

2017-04-12□陈

剑南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寨子白马

□陈 霁

白马部落

□陈 霁

引子

二十几年前,一个仲春,我第一次去白马。

出平武县城,往岷山深处才走几十公里,海拔从几百米“噌噌”蹿上二千多米。于是时光倒流,季节回返,桃红柳绿不再,抬头就是雪山。夺补河流淌在大峡谷底部,细瘦得可怜却涛声如雷。白马部落的十八个寨子散布两岸,一律土墙板屋、三层小楼,顶着鱼鳞般的石板或者杉木块,拥挤在山洼山脊。

俨然是现实版的世外桃源。人数千余的部落,人人穿长袍,束彩色腰带,圆盘毡帽上飘弋着白羽毛,仿佛从远古走来。一家来客,即使素不相识,寨里人也纷纷端来荞根子、火烧馍之类特色美食相待。夜晚,男女老少挤在火塘边,争先恐后地给你唱歌。酒坛就摆在那里,好几根箭竹吸管同时伸进去,“嘶嘶”地吸,像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白马民歌几乎覆盖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们像是些鸟儿,平时被人关在心中,一旦喝酒,它们就会扑腾着飞出来。那天晚上,激情的歌唱接力一直持续到深夜。其中一首古歌,过去只在过年时由长辈们唱出,调子苍凉悲怆,几乎让我落泪:

平坝不属于我们

草原不属于我们

我们像小草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们是大地上的过客

活一辈子就唱一辈子

只有歌舞才属于我们自己

从那一刻开始,我喜欢上了白马人。

平武地方文献记载,在宋代,整个平武县境还是白马人的区域;明初,今天的县城所在地龙安,不过是他们一个叫“安洛”的寨子;一百年前,黄羊、木皮、木座等乡还是清一色的白马人。而今,只剩下一个白马乡,与九寨沟的勿角、甘肃文县的铁楼为邻。他们同属白马藏族,分别叫夺补、厄补和达嘎。三大部落隔山而居,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川甘两省三县,白马人总人口号称两万,但是,还在说白马语、民族特征保留较为完整的,还应该缩水一半。太小的民族孤岛,在太庞大太强势民族的包围中,像一枚被含在嘴里的糖球,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们还是整体的文盲。没有文字,历史无法落地生根,转瞬化为云烟。每一个老人的离去,都是一小块历史的消失。生活在时间的混沌里,率性随意的父母,往往只知道自己孩子生在“挖洋芋的时候”,或者“下大雪那天”,他们怎能知道一个部族的来路?

生活曾经亘古不变,印版一样重复。在他们的视野里,国家很淡,皇帝很远。南宋晚期,龙州(州治现平武县城龙安镇)来了个汉族土司“王老爷”,代代相袭,一坐就是七百多年,似乎也主要是管土司在白马人中的代理人——番官。因此,白马人不知道什么王法,更不知道“孔孟之道”、“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他们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爱就爱,风一样自由。社会秩序由番官、头人掌控,白该(巫师,下同)全权代表了山神叶西纳玛,引领着白马人的精神舞步。现实与神话,活人与鬼魅,边界非常模糊。于是,新中国建立,他们一步登天,从原始共产主义直接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

2013年将近年底,我获准去白马挂职体验生活。行将出发之时,央视播出了《探秘东亚最古老的部族——白马藏》,由此,我知道了一个关于白马人的惊人发现。

人类起源于非洲,此说已经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因为参与“全球基因地理”计划,偶然在平武县医院得到了白马人的基因样本,由此发现,白马人的祖先五万年前就走出非洲,到达亚洲大陆。他们比日本北海道的阿依鲁人、印度洋上的安达曼人更加古老。因为地理的封闭,不与外族(包括汉族、藏族和羌族)通婚,他们确保了自己的古老基因未被稀释。

一部纪录片,像是有人特意安排,及时为我的白马之行打底。于是,我所聚焦的白马部落,就有了一个超大的景深。

枭雄已去

白马的精英们都说,讲我们白马人的故事,必须从大番官杨汝开始。他们——比如原平武县委副书记尤珠、县人大副主任其波、原藏区区长朝宝、尼嘎才里,说起杨汝,就像西藏人说松赞干布,蒙古人说成吉思汗。

杨汝,白马语读为约若。关于他的文字资料,仅限于县档案馆几张泛黄的表格,比如《川北行署各界人士代表大会代表简历表》、《干部简历表》、《平武藏区区长任命报批表》,等等。哦,对了,还有一份他的《自传》,当然是他人代笔——他是文盲。《自传》只有三页,竭力地隐恶扬善,还多少有自吹自擂之嫌。即便如此,这些资料还是提供了非常宝贵的信息,成为老辈白马人口碑传说的有力佐证。

这是杨汝唯一留存的照片

杨汝生于1908年,死于1953年。也就是说,现今,只有七十岁以上的人才可能对他留有记忆。对一个仅有几十年识字历史的民族而言,杨汝,已经是白马人集体记忆的极限。或者说,是他们能够抵达的历史的最远端。

那时的白马部落还有十八个寨子。

厄里位于部落腹心,也是其中大寨之一。一百多户人家,土墙板屋的木楼老屋,黑乎乎地布满夺补河北岸的山坡。河水湍急,清澈见底,光洁的卵石在河谷里翻滚着,像是看不见头尾的羊群,被山神的无形之鞭驱赶着跑得浩浩荡荡。因为大山阻隔,即使是一百多里外的县城龙安,多数人老死也没有去过。他们靠山吃山,刀耕火种,连房梁都不是榫头连接而是藤蔓捆扎。几乎没人会说汉话,外部一切事务,统统交由懂汉话的番官打理。

白马人的社会,实行的是土司——番官——头人三级管理。土司是汉人,统治着平武所有的白马人,自南宋开始已经世袭了七百年。番官是寨子里的白马人,具体管理十八个寨子,也是世袭,他是土司的代理人,白马部落的实际统治者。头人,还有大头人和小头人之分。大头人管两个以上的寨子,小头人只管一个寨子,都不世袭,由土司、番官在白马的能人中选拔。

作为一个深山密林中的民族,白马人有着浓重的英雄情结,也有自己独特的英雄观。威猛、勇武、仗义、能歌善舞,是构成一个白马英雄的基本元素。只有这些人,方可成为头人。

杨汝阿爸格庄是头人,虽然只管厄里一寨,那却是一个大寨。并且,他家牛羊成群,是富裕之家。格庄希望自己的孩子胜过自己,挣下更多的家产,当更大的头人。

但是杨汝让他失望了。从出生直到成人,他就根本没有高大魁梧过,就是和他的同伴比,也明显地瘦小。

格庄寄希望于第二个孩子。他给二儿子取名塔塔。“塔”在白马语中是强大、伟岸的意思。因为,他一生下来就虎头虎脑,看来是名副其实的塔塔。但是,塔塔带给格庄的,是更彻底的绝望。塔塔三岁才勉强走路,五六岁才会说话——那是个傻乎乎的孩子。

阿爸不看好的杨汝,却得到阿妈博兰早的宠爱。博兰早出生在最南边的寨子,靠近汉区,会一些汉话。在逗孩子玩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拿一些汉语的常用词汇教他。

夏天,山上的杜鹃刚谢,院里的芍药花开正艳,绍里瓦——一种类似牛蒡的植物,巨大而肥厚的叶子覆盖了墙根。杨汝趴在二楼的转角走廊上,看喜鹊在核桃树上衔枝筑巢。正看得出神,突然被一阵“嘡嘡”的锣声惊动。锣敲得急促、霸气、不依不饶,明显不是跳曹盖舞驱鬼的锣声。不但锣声特别,还夹杂着呵斥声和叫喊声。他踮脚一看,发现锣声来自一支由远而近的队伍。这是什么队伍啊?四五十个人,骑马挎枪,还举着旗帜和牌子。他们簇拥着的一个中年汉人,黝黑的脸膛上布满麻子,头上由一把奇怪的彩色大伞撑着,威风八面地过来。一个包头巾穿短褂扎绑腿的汉人敲着锣走在最前面,一边敲,一边用汉语厉声吼道:帽子取了!帽子取了!

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喧嚣嘈杂。他有些害怕,想躲,又舍不得眼前的热闹。正在纠结,一只手一把将他狠狠抓住,侧身一看,正是阿爸。格庄低声吼道,还不跪下!这时,他才发现,路边已经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不但阿爸,还有番官介瓦和大大小小的各寨头人,赶牛羊上山的,正在地里种荞子或者给洋芋锄草的,他们也都脱了帽子,就地匍匐在地。

他腿一软,跟着跪下。

“嘡嘡”的锣声追随着杨汝直到深夜。这时,阿妈回来,他才知道今天是王老爷来了。王老爷是土司,也就是那个黑脸麻子,专门管白马人。他一年来一次,总在温暖的农历五月,或者凉爽的农历八月,来了就住在番官介瓦家。这时,所有的白马人家都要上缴课税。当然,交的主要是实物,鸦片、皮货、野味、腊肉、鸡,以及粮食和火麻。杨汝家也要交,只是比其他人家少得多。故意不交,或者犯事的,就由介瓦领着格庄等几个人,绑着拉到介瓦家院里,吊着,用牛皮鞭子或者箭竹条子打,直到告饶、王老爷满意为止。

白天,阿爸跟前跟后陪王老爷,阿妈也在番官家帮忙干活。王老爷喜欢吃白马人的荞根子。吃荞根子要加酸菜——由元根叶子或者油菜叶子煮熟发酵而成的腌菜。阿妈的荞根子擀得好,一块小木板搁在膝头,一会儿就可以擀一大锅。王老爷吃的酸菜,也是阿妈带过去的。

他悄悄问阿妈,王老爷为什么那么凶?

阿妈一边解下自己的花腰带,脱下簇新的袍子,一边说,他是土司老爷。

他又问,我长大了可以当土司吗?

阿妈眼睛瞪大了,说土司是汉人,番人最多当到番官。不过,你啊,恐怕当头人都难。说着,叹了一口气。

杨汝不再说什么。从此,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经常在外面跑,笼络一帮孩子,当他们的头,不到吃饭不回家。回了家,就缠着阿妈,要她教他说汉话。

王老爷一次又一次来白马。

这次,杨汝十四岁了。王老爷从寨子里要带回衙门的东西堆积如山,他被派去背东西。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进城。

去的都是青壮年,就他最小。

那时,通往县城龙安的路,只是一条羊肠小道。从厄里寨出发,要经过羊洞河口、雕里崖、盘羊崖、军家梁、羊肠山。一路上都是高山峻岭,危崖绝壁,三四千米高的大山就有好几座。打杵子支撑,大砍刀开路,五六十公里的直线距离,却要走七天。千百年来,白马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以杨汝的年龄,又是头人之子,他本可以不参加的。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怕吃苦,就是要多去汉区,多见世面。

到了龙安,进土司衙门,同去的几十个伙伴都累瘫了。土司衙门一侧有一个大通间,有点类似于大车店,但还远逊于大车店。这里只铺有草席,专门让白马来的人过夜。很多时候,还可能给一点酒,让和衣而眠的白马人熬过长夜。

这次,也许是番官介瓦能力不济,粮课收得艰难,王老爷心里不爽,酒也免了。大家啃了几口火烧馍,咂一阵兰花烟,虽然时间还早,还是骂骂咧咧地倒下就睡,状如死狗。

杨汝虽然东西背得不算多,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累得已经散架。但是,累,并没有完全磨灭他的好奇心。他强撑着,走进衙门。虽然二进大门紧闭,但是他还是看得傻眼了。房子之大、之宽、之高、之豪华气派,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哦,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街上来了。正是掌灯时分,临街的檐下吊着大红灯笼,一路亮下去。寨子里就是过年,家家户户点燃箭竹和油松,烧起篝火,也不可能这么亮堂。

突然,一阵奇异的香味钻进鼻孔。一眼望过去,窗户里面正摆着酒席,其中还有一个人好像是王老爷。他们的菜好多啊,盘子摞着盘子,堆满桌子。山神叶西纳玛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吃?啧啧,这可比我们的坨坨肉香多了。

突然,他感觉脸上“啪”地被拍了一巴掌。他本能地一摸,热乎乎地流了一脸,他这才知道是里面泼出的半碗油汤。

一桌人笑翻了。一个黑大汉眼睛瞪得牛卵子大,朝他吼道,臭蛮子,给老子滚!

这一幕,像尖刀插在杨汝心子上,久久地摇晃。

杨汝是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他与塔塔的差异越来越大。

塔塔越来越傻,蓬头垢面,有时候几天不回家,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混。两兄弟的才智,看来是被杨汝独占了:他虽然依然干瘦,但聪明过人,是同龄人的头。他对放牛毫无兴趣,对砍火地种青稞洋芋荞麦之类,更是不屑。一天,格庄看不惯了,骂他和傻子塔塔一样没用,养他还不如养一条狗。

十六岁的杨汝,觉得忍无可忍,一甩门就走了。博兰早在后面撵着,尖声叫喊,他也没有回头。

从那天起,杨汝当起了背脚子,往返于平武和南坪之间。背盐、背米、背酒,也背皮货和药材。他和外人只说汉话,后来还穿起了汉装。他的汉话已经说得像汉人一样顺溜,背脚子们,以及老板、老爷们,渐渐都忘记了他是番人。他基本不回家。回去,也只是陪收药材、山货的汉人,当翻译。

大约就是那时,约若正式变成杨汝。

厄里寨子里的老人,只有他们还记得番官杨汝

一天,一伙背脚子在黄土梁山顶歇气。同伴们见杨汝进了林子久不出来,就派了个人去看究竟。其时,杨汝在一张石板上端坐着,正对三个半人高的树桩说话,其中一个树桩上还扣着他的帽子。他说得滔滔不绝,语气吃铜咬铁,架势像县大老爷断案。那人看得呆了,听得半懂不懂。突然,杨汝将手上的一块石头往石板上“砰”地一砸,一声断喝:格庄!

那人吓了一跳,打杵子从手中滑落,砸到杨汝脚后跟。这时,杨汝如梦方醒,回头一笑,说尿屙完了,该上路了。

秋天,博兰早带信来说,阿爸格庄病得不行了,让他赶快回去。

当他回到自家寨子,家中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阿妈被几个女人陪着,在堂屋里掩面抽泣。塔塔依然蓬头垢面,穿着他留下的那些破衣烂衫,在火塘边“嘿嘿”傻笑。斯茹是他十一岁时就定的娃娃亲,比他小两岁。她现在差不多已是大姑娘了,不算大美人,但也还俊俏。现在,她已经像媳妇一样在忙里忙外,样子比博兰早还要麻利。寨子里的几个白该(巫师)都在,两天两夜的念经已经完毕。格庄已经被亲戚们捆扎起来。这是白马古俗,人死后都要四肢蜷曲,捆成婴儿在母亲子宫之状,由儿子背去坟山。杨汝没有想到,牛皮哄哄的阿爸,一下子就缩成那么丁点儿大的一坨,他轻轻松松地就背了起来,并不比平时背的盐米沉重。

埋葬了格庄,杨汝更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博兰早流了太多的眼泪,不久双目失明。结了婚,斯茹全部接过了家务。每天傍晚,他家的火塘上就会坐上那只硕大的铜壶。他早就学会了烤酒,用青稞烤烈酒。铜壶里的酒就是他自己烤的,还加了特别的酒曲子,有异香。有异香的酒味在寨子里飘荡,幽灵一样飞翔,让年轻人魂不守舍。男人,女人,三三两两地到来,挤满屋子。大家喝酒,唱歌,很多时候还通宵达旦。

他常常给他们讲汉区的事情。汉区那引人的地方,让番官介瓦家也黯然失色。

番官介瓦在床上度日如年。

厄里老寨,沿着这条路可以走到埋着杨汝的坟山

白马人爱酒。当然,越有钱的白马人喝酒越多。当感到咂酒还不解恨时,就喝汉区来的烈酒。越喝越多,越喝越烈。酒是番官无法战胜的魔鬼,越是伤害他,就越是爱它,须臾不离。肝和胃就像没有杉板些下巴子(白马人对汉人的称呼,颇带轻蔑),过着与白马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五花八门,新鲜刺激,闻所未闻。杨汝的三寸不烂之舌,大约是白马人中百年不遇。他的话就像夺补河的流水一样滔滔不绝,估计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一句重复,听得小伙子们对背脚子行当也跃跃欲试,以为那是太阳底下最牛的职业。

至此,杨汝家的火塘成为寨子里最吸遮盖的房架,日晒雨淋,一天天腐朽,看着看着就要一败涂地。

介瓦病入膏肓,连秃鹰都闻到了死亡气息,成群地在他家房顶盘旋。这时,杨汝去了他家。

介瓦老实巴交。不是他能力过人,德高望重,而是世袭的制度把他推上了番官宝座。但是,他心慈手软,缺少手段,番官算是白当了。家业不过两匹马,十几头牛,三四十只羊,日子过得普普通通,连杨汝家都不如。

现今的寨子里,还有老年人说介瓦老婆格让早曾经偷别人家的青稞,被杨汝撞上。这事,听起来不那么靠谱,但是有谁知道呢?世间之事,无奇不有,何况比介瓦还要笨得多的格让早?

树倒猢狲散的日子,提前来到了介瓦家。平日里儿子一样跟着的两个跟班无影无踪。儿子玛伊尔虽说是八九岁了,但是就像他阿爸一样本分,笨手笨脚,只知道玩。杨汝的到来,如同救星降临,格让早立刻有了依傍。

杨汝在介瓦家频频走动,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因为他们是亲戚,格庄在世,两家就好得如同一家人。

介瓦终于没有拖过冬天。在杨汝的操持之下,丧事办得隆重,与番官的身份很匹配。白马所有的白该都来了,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松潘那边的喇嘛一直就想打进白马。最靠近松潘的寨子是帕西加,他们在寨旁建了个喇嘛庙,简陋得像两间柴屋。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喇嘛不请自来,也被杨汝热情接待,加入了诵经的合唱。杀了两头牛,十只羊,临近好多户人家,院里都临时挖灶,支起毛边锅,肉块在里面翻腾不已。不但寨子里的人,白马部落所有人家,至少有代表前来送葬,他们将敞开肚皮,尽情吃喝。介瓦家的房前屋后,也插上了老喇嘛带来的旗幡,五颜六色,在雪风中“啪啪”作响,像是神的掌声,欢迎介瓦升上天堂。

介瓦死后不久,斯茹打起了摆子,口吐白沫而死,留下个一岁多的女儿波拉,由瞎子奶奶成天抱着。杨汝还是经常在外,甚至好些天不知所踪,独往独来。

民国二十年,王老爷随着凉爽的秋天来到寨子。这次,他依然住在介瓦家,陪同他的主要是杨汝。杨汝,这时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大头人。王老爷让他管厄里和珠戈两个番寨。这次王老爷在寨子里住得最久。要么是介瓦家,要么是杨汝家,隔天就见杀牛宰羊。头人们轮流过来作陪。格让早忙得昏头昏脑,不知所措。好在好几个头人的女人也跟来了,帮助打理。尤其是刀切加的头人才里波,他老婆扎姆,漂亮不说,还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家务事之麻利,比能干的斯茹还强十倍。她往厨房一站,还不等她动手,几句话就让大家各就各位,一切井井有条。

谁都看得出来,王老爷对今年白马路的巡视,比哪一年都满意。

几个月后,年关到来。人们照旧跳曹盖,跳圆圆舞,照旧在寨子里轮流请客过年。大年初一晚上,杨汝做东。人到齐了,菜上齐了,酒斟满了,杨汝把敬客的酒歌也唱了,突然叫过格让早,当众宣布,他和格让早决定结婚,不久将择吉日举行婚礼。

人们大惊。有人惊得把酒碗都掉在地上。二十才出头的杨汝,和格让早结婚?!他们都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格让早,她不是比他阿妈博兰早还大两岁吗?

让人们更吃惊的还有呢。夏天,当王老爷再一次来白马的时候,宣布了新的番官人选。不是介瓦的哪个兄弟,也不是介瓦的独子玛伊尔,而是杨汝。

那天晚上明月高悬,篝火熊熊,火焰燎得一人多高,照耀得王老爷脸上那些麻子都清晰可见。他穿着灰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和杨汝并肩而立。他环视左右,不慌不忙地训话。他说,杨汝虽然不是番官之后,但是入赘到了介瓦番官家,他就是番官家的人了,就有了继承番官的资格。并且,我知道他很能干,很聪明,大家都拥护他。所以,他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今后,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当然,他的话谁也不懂,全靠杨汝翻译。

这时的土司是王实秋。他虽然精明强干,但是毕竟袭位时间不长,年龄比杨汝还小,在人们眼里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杨汝没有原原本本地翻译他的话。白马语,中国最小的语种之一,也许是中国最古老难懂的语言,外人很难学会,包括王实秋。所以,杨汝以翻译土司讲话名义,说给大家听的,却是自己想要讲的。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那一刻,白马人才看懂了杨汝。

杨汝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是不可能被人真正看懂的。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当上了番官,创造了一个神话,他并不想就此止步。他汉话说得比汉人还汉人,却认不得一枚汉字,不知道松赞干布,更不知道前秦王朝的英雄圣主氐人苻坚。但是,他知道白马人的过去比现在强大十倍百倍。介瓦,以及他前任的前任们,都是些鼠目寸光的无能之辈。只有他才足智多谋,雄才大略,有振兴白马的万丈雄心。一当上番官,他就梦想着要以白马部落为基础,集聚实力,逐步恢复白马的版图。

介瓦生前不懂杨汝,更不懂杨汝的还有才里波。

杨汝去才里波家时,只有杨汝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当上番官前,杨汝就看中了才里波老婆扎姆。那天在介瓦家,他第一次发现,扎姆的美貌、聪明和干练,太超常,太十全十美,太鹤立鸡群。拿她与其他白马女人比,等于是拿庞然大物的盘羊和普通的山羊比。于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在脑中萦绕:只有扎姆,才能与他番官的地位和宏伟的理想相匹配。当他从扎姆身边走过,四目相对,电光石火,让他心里一颤。那一刻,扎姆也用带了钩的眼神,勾走了他的魂。

杨汝还是骑着他的雪花马。十几个带枪佩刀的小伙子跟着,踢踢踏踏,一路小跑,小半天就到了刀切加。

听到密集的马蹄响,才里波闻声而出,门外相迎。

杨汝在马上淡淡地说,才里波,你去割一筐草来。

才里波以为他要喂马,急忙叫了扎姆,一起去河边割草。杨汝也不下马,不露声色。众人也骑着马,跟着他原地打转,以为番官是等着喂马。

才里波回来,与扎姆一人背了冒尖一背篼青草。

才里波近前,杨汝突然一声大喝:才里波,你个畜生,你赶快把这些草给我吃了!

才里波挨了当头一闷棒,懵了。小心地问,您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

杨汝眼睛瞪大了,说扎姆是你什么人?

才里波不假思索,说是老婆。

她以前是谁的老婆?

其瓦。

其瓦你该喊什么?

叔叔。

那么,叔叔的老婆你该喊什么?

杨汝步步紧逼,才里波方寸大乱,迅速崩溃。

扎姆的前夫其瓦,两年前打猎坠崖而死,他父亲和才里波爷爷是亲兄弟。所以,才里波的确应该叫他叔叔。

杨汝说,和叔叔共一个老婆,只有畜生才干得出来。你如果继续要扎姆做你的老婆,那么你就是吃草的东西,必须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草吃了。要做人,就必须马上送扎姆回娘家。做畜生还是做人,你看着办!说完,杨汝掉转马头,带着随从绝尘而去。

才里波无奈,当天下午就让扎姆走了。

丢了老婆,名誉扫地,才里波羞于出门。杨汝趁机换了自己心腹做刀切加头人。

数日之后的一个早上,杨汝对格让早说,今天家里有贵客要来。说着,跨上他的雪花马,出门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格让早一向对杨汝言听计从。见他今天对来客如此在意,就屁颠屁颠忙了起来。她虽不怎么能干,但蒸馍是会的,炖肉是会的,扫地也是会的。

格让早难得如此勤快。过路的一个青年女子嘎姆,见她扫地,就问,这么早就忙着扫地啊?有客来?

她说是啊,贵客呢。

嘎姆迟疑了一下说,你知道客人是谁不?

她茫然,摇摇头。

白马大番官约汝(杨汝)的孙子齐汝塔

嘎姆不笑了,正色道,除了扎姆还有谁?人家是番官的新老婆,马上就要进门了,你还给她扫地!

嘎姆和她是亲戚,老公也是杨汝跟班,她说的不可能有假。

格让早拄着扫把,愣在那里。许久,才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一个人哭了一阵,想了一阵,脑壳里还是一团乱麻。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只有扔了扫把,喊回玛伊尔,一路哭哭啼啼,往娘家的寨子走。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杨汝坐在二楼转角走廊上晒太阳,屁股下垫的熊皮已显多余。

这是他刚刚落成的新家,弥漫着新鲜木质的芳香气息。房子一如普通白马民居,也是三层。一楼是牛栏马厩,二楼是客厅卧房,三楼堆放杂物,但是,面积要比普通人家的房子大好几倍,大得在白马前所未有。九根大柱,都是极粗实的楠木,有立地擎天的气势。白马人即使有钱,从来也没有谁请过佣人,包括历任番官。杨汝家也是这样。偌大一个家,除了有事才找些人来帮忙,平时,身边三五个跟班,扎姆并不让他们过多介入家务,她一个人,也照样玩得风车斗转。

波拉已经三岁,抱着一只雪白的羊羔在地上打滚,满脸污迹。但是,她依然可爱,瞎子都看得出她是一个美人坯子。不过,再漂亮的女儿还是女儿,她并不能抵消杨汝内心的失落。

扎姆跟其瓦,跟才里波,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跟他这么久了,肚皮依然没有动静,像是一匹骟过的母马。但是,他还是觉得娶扎姆没错。她年轻、漂亮不用说了,那个老女人格让早,等于是一个铺垫,像是专门来衬托扎姆的年轻和漂亮。然而扎姆更大的价值,还在于当家理财,支应待客,有什么大事,还可以一起商量,帮他出谋划策。

杨汝上台之时,介瓦已经让番官威信扫地。小小的白马部落一团散沙。除了介瓦,另外还有两个番官,各占一块地盘。不过,他们也是介瓦一样的老实疙瘩,杨汝没有费多少工夫就将他们兼并。

鸦片早就席卷了白马地区。平武全县到处都适宜鸦片生长,白马尤其得天独厚。罂粟植株强壮,可达半人高,并且,叶片宽大肥厚,生菜一样鲜嫩,生长期又主要在夏天,所以对光热、雨水要求很高。而白马,可耕地都在河谷、缓坡,主要是肥沃的腐殖土,日照充足,紫外线极强。白马降水也充沛,年均降水一千四百毫米左右,又主要集中在夏秋,与鸦片需要同步。白马还山高谷深、森林茂密,又是川甘交界,几县错杂,政府鞭长莫及,是几不管的地方。所以,这里是最可靠的鸦片种植基地,一个小小的鸦片王国。现在,已经是家家户户种鸦片,吃鸦片的白马男女也十之七八。来了贵客,烟枪比酒杯还要重要。杨汝追赶着县城里汉人的时髦,引领着白马潮流,那样宽的交际,岂能不吃烟?平时,他躺在熊皮褥子上吞云吐雾,把自己整舒服了,就递烟枪给扎姆。这是他们夫妻恩爱的日常一幕。

鸦片在慢慢吞噬白马人的健康,但是鸦片也给了白马人财富。只要不吃鸦片,种烟就远比放牧、打猎和砍火地种青稞、荞子来钱。几千汉人涌入白马,几十个烟场散布深山密林。到处都可以看见烟棚子,割烟桃子的汉人花儿匠在山坡上埋头苦干,挥汗如雨。

水涨船高。杨汝发现,在烟区当番官,其实更容易赚钱。鸦片抽头、断公道吃罚款、将没有继承人的绝业归己、在王老爷款税中的克扣,这些都是番官的职务收入。烟土是黑色黄金,硬通货,许多财务往来都以烟土结算。有了这些钱,或者说烟土,还可以放高利贷。财富在快速积累。进的路子,出的方向,尽在扎姆的盘算之中。

杨汝决定修通寨子与寨子间的桥梁道路。他带头出钱,亲自和大家上路干活。工程刚刚完工,就有消息说,一股土匪要从文县那边过来,抢烟场,抢白马的番官和大头人。因为路通了,联络方便,可以迅速集中队伍。他和文县铁楼各寨都有紧密联系,于是事先说好,铁楼的人从那边把土匪撵过来,他们在羊洞河峡谷堵截。结果,事如所料,土匪没到消息先到了,两头夹击,土匪不得不束手就擒。俘虏太多,只能用细麻绳反手绑紧他们两个大拇指,几个一串,拉着走。即使这样,也用了好多斤火麻绳子,枪也缴了不少。这时的白马,火绳枪正在淘汰,有扳机的火枪他们叫啄啄枪,普及程度已经很高。白马部落几百户人家,可以轻易聚集两三百支火枪。王老爷给了他几支中正式步枪,他用鸦片又换了些,长短都有了。从土匪那里的缴获,进一步增强了白马的实力,杨汝威信大增。

我们再用鸦片换些快枪回来,最好还有机关枪。在他家里,他端着酒碗对头人们说。

多年以后,杨汝吞下了他毡帽里藏的全部鸦片,最后一次仰望蓝天的时候,填满心胸的是生不逢时的愤懑不平。

1935年那个夏天,是白马部落的一个转折点。开始是盛传“霉老二”(四川军阀对红军的蔑称)要来。一会儿说是文县,一会儿说是青川,一会儿说是北川,消息跑得比老牛还慢,并且自相矛盾。

后来,准确的消息说,红军擦着白马,经铁龙堡朝水晶方向走了,最终去了松潘那边的大草原。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就在这时,一支穿黄色军装的部队突然出现在白马。各个寨子的人早就是惊弓之鸟,这时见了大队的正规军,慌不择路,立刻遁入山林。

这支部队属于国民党中央军。具体地说,是胡宗南属下第一师的特务队。他们找到躲红军去了文县的平武著名土匪头子吴凯臣,让他作向导,由队长汤羽率领,翻山过来。在白马,他们开枪把人吓跑,然后开始对空荡荡的寨子进行扫荡。粮食、肉,凡是能够吃的,统统抢走。他们自己也要大吃大喝。几个大寨子都通宵篝火熊熊,烤羊和炖腊肉的味道经久不息地飘荡。当然,他们不仅仅是为吃喝而来,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为水晶和松潘那边的大部队筹措军粮和食物。白马是贫瘠苦寒的深山,自己生存都十分艰难,哪里经得起额外的搜刮?深山老林,语言无法沟通,冲突在所难免。

杨汝组织了一次抵抗,互有死伤。但是,散漫的白马人岂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中央军的对手?他们以为打仗就是围老熊,上的时候一窝蜂,一有死伤就四散奔逃。血腥,只能进一步激发职业军人的兽性,让他们大开杀戒。

厄里的次雅,也就是现在厄里村支部书记格汝的爷爷,那天早晨在密林里突然想起正在分巢的蜜蜂,放心不下,决定冒险去看看。在去蜂场的路上,正好撞上搜山的中央军。他撒腿就跑,结果没有跑得过子弹。他倒地时并没有死,嘹亮的惨叫声响彻山谷,躲在密林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个大兵赶上去,对着地上挣扎打滚的次雅乱踢一阵,然后,“咔嚓”一马刀就劈下了他的脑袋。类似次雅这样的事情,在白马,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托洛加的蒙自和妹妹奥姆,见中央军来了,东躲西藏。蒙自腿快,迅速钻进林子,上了树。奥姆避之不及,被赶来的一个军官抓住。军官见奥姆漂亮,把她拉到旁边树下,掀开裙子就扑了上去。哪知蒙自就在这棵树上,他一跃而下如神兵天降,突然将军官压倒,顺手在地上抓起一个石头就砸烂了他的脑袋。

军官之死引来疯狂的报复。首先从托洛加开始,接下来是雅日块、珠戈、稿斯瑙,直到瑟纳怒、刀切加,所有的寨子,要么全部化为灰烬,要么大半烧掉,还有好些人被抓住。男人被强迫背运粮食物资去水晶或者松潘,年轻女人都成为性奴。汤羽本是一个淫棍,在白马,他终于找到了做皇帝一样的感觉,随时有几个妇女关押在作为临时后宫的柴屋,被勤务兵严加看管,由他任意挑选,随时“临幸”。

杨汝走投无路,只得带着两个头人去了土司衙门,长跪不起,控诉汤羽的暴行,声泪俱下。王老爷怒不可遏,邀约了县里的省议员和参议长等头面人物,带上杨汝,找到还在龙安的国民党第一师书记长许良玉。听了控诉,这个书记长也感到汤羽做得实在过分,立即下令让汤羽撤走。

汤羽不是省油的灯。他对白马人的告状耿耿于怀,离开白马时,设法抓捕了四个头人,连同他那些性奴,一起押往甘肃。刚刚走到帕西加寨子外,他就将章纳加头人延珠才里一枪毙了。众人惊恐,男男女女一起哭闹起来。瑟如瑙的头人泽子休在众人中最年轻,武功出众,可以在百步之外击中头顶的鸡蛋。这时,他在双手被捆的情况下一跃跳过栅栏,瞬间钻进密不透风的火麻地。汤羽慌忙带人追赶,其余头人趁机逃之夭夭。

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寨子。但是很多人回不来了。一些人像次雅一样死于中央军之手,一些人死在当差背粮的路上。更多的人因为风餐露宿,惊恐不安,染上瘟疫,开始是一个一个地死,然后是一家一家地死。活着的人,部分去了南坪和文县,年轻女子嫁在当地,小伙子帮工放羊,也有的卖身为奴。经此一劫,七百来户人家的白马部落,只剩下二百多户。

杨汝坐在火塘边,大火熊熊也觉冷得打颤。屋里一片狼藉,连他屁股下的熊皮都被刺刀划过。

白马民族太弱太小,白马部落经过这场灾难,元气大伤。杨汝深深叹息,拖过烟枪,凑近烟灯,猛吸一口,又是一声叹息。

世界越来越光怪陆离,让人目不暇接。平武各地,鸦片更加疯狂。鸦片就像毛坑吸引苍蝇一样,引来八方强人。白马周边,到处是卡子,军警神出鬼没。土匪如麻,杀人如同杀鸡。官匪一家,人鬼不分。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一个比一个贪婪,一个比一个凶恶,连王老爷都活得战战兢兢。杨汝再没有了雄心壮志,成天倒在火塘边,让扎姆陪他吞云吐雾。

杨汝没有想到,他还会有辉煌的好日子。

1949年底,解放军还在远处,平武的地方实力人物宋北海,就在共产党人张秀熟的策动下宣布起义。从书上剪下的毛泽东像,学校老师剪贴的五星红旗,第一次公开出现在龙安。

前年,王实秋在白马回城路上淋雨,一病不起,刚刚步入中年就将土司位子丢给了王蜀屏。这个王老爷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跟着宋北海一道起义。于是,杨汝也跟着王老爷起义。杨汝的起义的确是真心的。因为那个汤羽,因为民国二十四年的灭族之恨。

杨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够登上平武的政治舞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歌声在小城的各个角落回荡。杨汝是听得懂的,很多时候他都有唱歌的冲动。龙安城里,甚至在松潘、南坪的街头,还可以看见他与王老爷联名写的文告:

土官阁下及藏胞兄弟姐妹们:

我已得到文县解放军的信和今天解放军的来城,共产党已与(民国)二十四年不同了,尤其是对我们藏胞,说依然还是照我们的旧习土司番官制,信奉我们自己的教,不拉夫出款,新来的解放军都很和蔼,连我们平武的衙门都没有驻扎,我们在这里已经守了二十几天城了,现准备去打胡宗南的敗匪,缴得的枪支,就说交给我们,所以我们很喜欢,等到我们枪得到后,我们就回白马部落了,希望你们不要害怕,出来大家帮忙,说这下共产党最为关顾我们,以这几天看来,是确实的,特此布达。

战争已经结束。龙安城里,解放军只驻扎了一支很小的部队。这时,杨汝才第一次看清楚所谓的“霉老二”。那个古县长就是解放军派来的,他好几次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特别仔细看了他的面孔,不是青面獠牙,相反还相貌堂堂,长得很帅。最后,他得出结论,解放军和共产党,其实都是很好打交道的普通人,显然不会吃人的心子。

新政权的各项工作,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紧锣密鼓地展开。不久,上面通知他到南充开会。他又惊又喜。喜的是上面对他很重视,惊的是要他离开白马,去那么远的地方。兵荒马乱才过去,共产党他还捉摸不透,谁知道会不会有去无回?所以,左想右想,他称病,让他的贴身跟班玄根和大头人泽子休代表他去。

但是,上面很执着。这一次,是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亲自带信给他。

泽子休在他家火塘边,和他并排躺在熊皮上烧烟。

鸦片烟瘾大,还没有戒掉,也可以带上嘛。这可是跟省长一样大的官胡耀邦说的哦。泽子休离开烟枪,凑近杨汝的耳朵说。

南充,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自然,鸦片是一定要带的,既然大领导都特别开了口子。这次,是川北行署各界人士代表大会,几百人黑压压地坐满了大礼堂。此行大大超出他的预料:胡耀邦亲自到他所在的小组来,听他发言。会餐的时候,还专门请他讲话。怕人们听不清楚,就让他站到椅子上讲。杨汝于是就站上去,大声地说,从今以后,我不再是骑在人民头上的杨汝,现在我是为人民服务的杨汝!

显然,胡耀邦对他的讲话非常满意。他那么大的官,还亲自提着酒瓶过来给他敬酒。

雪后的厄里寨虽然寂静无声,依然让人感到有许多故事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很快就见到了毛主席。1951年10月,他参加少数民族参观团到北京,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大领导亲自接见他们。

他这是第一次进大城市,第一次真正走进文明世界。

毛主席,他不就是当今“皇上”吗?因此,他是以想象中朝贡的姿态去的。轮到他和毛主席握手时,他右手伸过去将毛主席温软的大手握住,左手急忙伸进怀里掏东西。就在此时,毛主席背后闪出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迅雷不及掩耳,铁钳一样将他那只有掏枪嫌疑的左手抓住。

杨汝莫名其妙,将那只被抓住的手慢慢摊开,手心里,现出小鸡蛋大小的一对超大麝香。

从北京回来,杨汝感觉心里亮堂,天天都被北京的太阳照耀。他很少回到寨子,他已经是平武藏族自治区的区长,有了自己的“衙门”,不,是办公室。那是一个很气派很舒适的地方,原来是宋北海的公馆。里面有的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奇花异卉。比起他在白马寨子里的格局,简直是天上地下。活了快四十五岁,这是他最舒心的时光。

四十五岁,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厄里和稿斯瑙两个寨子的百年之争。白马人都知道,番官本来属于老实的稿斯瑙人,有朝廷颁发的顶子为凭。但介瓦的先祖偶然得到顶子,就去抢番官位子。官司打到龙安府,面对拥有顶子同时又巧舌如簧的厄里人,府官无计可施,就让厄里人发了毒誓:如果属于攫取他人,当了番官也活不过四十五岁。当然,已经实现从封建番官到新政权官员华丽转身的杨汝,并不信这个邪。他像赶一只苍蝇一样赶走了这个不祥的故事。

从南充回来,他就不敢公开烧鸦片了。他只在家里烧。公务时,他将一两烟土藏在毡帽里,假借上茅房,抠那么一点点,姑且过瘾。但是,自从见到了毛主席,他觉得当今“皇上”都对他那么和气,就自觉气粗起来。回来后,虽说是不敢公开烧烟,但是感觉胆子大了许多,心腹们过来,他也破例让他们吃一口,姑且过一把瘾。寨子里的穷人蠢蠢欲动,特别是才定珠几个人最让他生气。他专门回了一趟寨子,将才定珠叫到跟前跪下,不说他们搜集自己材料,而是敲山震虎,让他坦白斗争土司王老爷的过程和细节。哦对了,还罚了他两只羊,两坛酒。

但是,谁知道,他的死期说来就来。

夺命的,是鸦片,更是他的性格。

新政权巩固,禁烟立即提上日程。1952年夏天开始,打击制、贩、运、窝、种鸦片的大犯要犯的运动,如泰山压顶,风卷落叶。风声越来越紧。但是,杨汝贵为番官、现在的平武藏区人民政府区长,门一关,外面的一切,还不是隔靴搔痒?

次年秋天,晴天霹雳从白马传来,他私藏烟土被人告发,从他家里查抄出烟土几篓筐,还有枪支。有个小喽啰叫大麻子,住在稿斯瑙,满以为藏在他家地窖的那些烟土神不知鬼不觉,哪知也被悉数起走。

那天,他正在开会,还是在宋北海公馆。

他一听到消息就知道问题很严重。除了藏烟,藏枪支,还牵涉命案,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特别让他胆战心惊的是,汉区的土地改革如火如荼,许多昔日的强人都掉了脑袋,包括不可一世的吴凯臣——当年给中央军带路的袍哥大爷、土匪头子吴大麻子。说起吴大麻子他就惊出一身冷汗:这个杀人魔王,去年参加“六·二六”暴动,失败逃亡,还在他厄里的家中躲过一阵,还是他派人将他送去了松潘。

再就是,平武和平解放的第一功臣宋北海,已经当了人民政府的副县长。在“六·二六”暴乱时,曾经随他起义的一些旧部也拖枪上山,还是他上山去把他们重新招安的,这次却莫名其妙的自己上了吊。

他还设想,部落里那些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最终也会像水晶那边的穷鬼搞整吴大麻子那样搞整他杨汝。吴大麻子被抓捕后,是用铁丝绑在滑竿上抬回平武的。他就想,他会不会也用铁丝绑在滑竿上抬着进法场?

坐立不安,一夕数惊。现实问题、历史问题,被他多疑的性格一一放大,直到山一样将他压垮。

他最后一次上茅房,最后一次在毡帽里取鸦片。不过,这一次不是用指甲抠,而是将那一坨一口吞下。

他头昏目眩。房子在摇晃,头上的太阳在摇晃,他寝室的门在更加剧烈地摇晃。

山神叶西纳玛啊!他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床上。

(本文节选自陈霁新著 《白马部落》,图片由作家除霁提供。)

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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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小膑

责任编辑

王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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