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引路人
2017-04-12冯小涓
□ 冯小涓
文学的引路人
□ 冯小涓
2017年1月22日早晨8点过,我接到雨田打来的电话,惊闻克非老师去世。我立即赶到绵阳芙蓉汉城克非老师家中。据克非女儿刘苏和保姆说,最近三天他的睡眠状况不好,昨天晚上临睡前感觉肚子饿吃了一点糖后就寝;早晨7点过起床上卫生间时,保姆还听见他的脚步声,不料很快就出了事。从面相上看,克非老师的嘴巴微微张开,可能是由于突发心脏病引起心脏骤停,在猝不及防中离开了人世。他刚过了87岁生日,而这个时候离农历2017年的春节只有5天。
入殓、到殡仪馆、火化、下葬,雨田和我随家属参加了整个过程,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在万家欢腾的春节,静下来默默回想时,这些过程恍如梦中。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不由自主地要想到克非老师,心中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残缺。茫茫人海中,我们熟悉的克非老师不再享受着世间年华。他和蔼的笑容,仿佛出现一个可怕的停顿;他滔滔不绝的话语,就此归于永远的沉寂。死亡是一个无法言说、不明就里的东西,把我们熟悉的人变成陌生。人的神识真是奇怪,它的离去让我惶然顿挫、感叹莫名——克非老师生前有多么高昂的精神、飞扬的神采、耀眼的才华啊!静静躺着的人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这是克非老师吗?我宁愿相信,那个在安县、剑阁农村生活工作过的刘绍祥、那个写作了三百多万字的著名作家、那个谈起文学时闪耀着智慧风貌的人,才是我心中的克非老师。
情绪低落中,不禁要再次追问人生的意义与文学的意义。在修改这篇短文的时候,我明白了,克非老师其实就像一只化蝶的蛹,在漫长的人生中,用文字的锦丝织成了《春潮急》、《山河颂》、《野草闲花》、《鸦片王国浮沉记》、《无言的圣莽山》、《红楼雾瘴》、《红坛伪学》、《红学末路》、《克非谈红楼梦》……大限来临他翩然西去,留下的作品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奉献。而这,不就是文学创作的意义亦是为人生开拓的意义吗?
其实,克非老师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在谈话中,他多次说到他的这一信仰。他不怕谈论死亡。我有一次同他谈到道家佛家对死亡的认识,克非老师属于“仁者无忧”,始终秉持儒家的入世观,对死亡抱着陶渊明诗中所写的“应尽还需尽,勿复何多虑”的平静态度。这两年,随着《克非谈红楼梦》以及《四川作家研究——克非卷》的出版,应该说,他对自己的《红楼梦》研究和文学创作进行了总结。2016年10月,克非老师又一次住院,我到医院探望,他躺在床上谈了3个小时,对于自己的红学研究,他是有底气的,“让人去评说罢!”快87岁时他终于放下了自己毕生从事的工作,为离开这个世界做了一些准备。当然,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不期而来,现实的与身体的问题没有放过一向强健的克非,而这一次,他带着小小的错愕就去了……
对于我来说,克非老师是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也是日常生活中可亲可敬的长辈。他的生活承载着精神层面的意义,他是欲望泛滥的都市中一个安静的坐标,是人生选择中始终认准文学这个坚定方向的纯粹作家。
由于对文学的热爱,在学习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时候,就会读到关于《春潮急》的结论,称之为“十年浩劫中多少可以填补这段空白的难得之作”。我因此知道了“克非”的大名。
1988年我进入组建不久的绵阳日报社工作,在与办过绵阳《前锋报》的老报人交流中得知,克非老师五十年代是《前锋报》的老记者、老编辑。后来,跟克非老师混熟了,他会滔滔不绝地回忆年轻时候的经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通过到家中拜访,认识了克非老师。1995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促成了“克非创作研讨会”的顺利召开,邓有梅等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数十人参会,对克非先生的新作《无言的圣莽山》以及小说创作进行了深入研讨。当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是绵阳文坛的盛事。
2000年春夏的一天,我接到克非老师的电话,他专程从青义赶公共汽车过来看我,说要同我交流关于我的散文作品的意见。在此前一周,我把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倔强之眼》的文稿交给了克老师,想请前辈指教。没想到,他在一周之内认真读完,并热情洋溢地写了序。这篇题为《诗意的心灵,诗化的散文》的评论,我不知读了多少遍,“诗化”不但成了我在文学写作上的方向,也成了心灵修为的一个目标。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克非老师是在红星街老绵阳市委宣传部的大楼前见到我的,我在那里等他。当时报社的一位领导好心要用车送他回家,但克非老师谢绝了。他说,不急,我还要当面同你交流散文写作。那天,我们就在警钟街、棉花街上边走边谈,谈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激动的交流中,我只注意听他谈话,甚至都忘记了问他是否吃饭喝茶。然后,克非老师又自己赶公共汽车回家。我记得那一天,克非老师穿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衣,在都市川流的人群中他的衣着与周围的人没有什么差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思想,他对文学艺术事业的痴痴追求,对一个文学青年的热情鼓励。著名作家张炜说,一个地方的文化老人就是一个地方的精神象征;我们依偎着这样的老人,精神上感到分外温暖。我觉得克非老师就是绵阳的文化象征,是我们精神上感到温暖的文化老人。
克非生前和吴因易等绵阳作家合影
这之后,我与克非老师的交往就更多了。散文集的座谈会他亲自参加并发言。我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在想像中完成》出版后,克非老师作为小说家也给我当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对小说的人物、结构等技法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对小说写作的新观念新流派也有认真的研究和自己的看法,曾写作过魔方小说。对我玩弄的那一点所谓的新手法,他既有鼓励也指出不足。与他聊文学,有思考者的敏锐和言说的痛快。他是一个对时代一直保持着敏锐观察的人,思维活跃,从不僵滞;有自己的判断,绝不人云亦云。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在五、六十年代变幻的政治风云中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在万马齐喑的“文革”后期写出《春潮急》这样的作品,不能不说这是一贯形成的人品和胆识使然。
尽管经历了世事,但克非老师在随和中透出严谨,对于文学与学术研究他是非常认真的。2015年夏天,四川省作协决定编辑出版一套丛书,研究评价四川尚还健在的四位老作家——马识途、王火、高樱、克非,书名为《四川当代作家研究》。省委党校李左人教授、成都大学邓经武教授以及张建锋教授等来绵阳就书稿的问题与克非老师交流。此前,张建锋教授做了大量耐心细致的文稿搜集整理工作,书籍出来之后,该书的编辑人员中没有张建锋教授的名字。为此,克非老师多次向张教授表示歉意,为之鸣不平。尽管他没有责任,他的认真和周到由此可见一斑。
克非老师是一个一直在思考各种问题的人,读书与思考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他的床头放着的是他随手就能拿到的书。除了一日三餐和休息时间,他就是读书、写作或做《红楼梦》研究。他的大脑似乎从来不愿闲着,卧病在床不能写作,他就捧起了《红楼梦》,这就是他研究《红楼梦》的机缘。在为《红楼梦》激情燃烧的二十多年里,他连续出版了《红楼雾障》、《红学末路》、《红坛伪学》、《克非谈红楼梦》等著作,用文学创作的规律,用文学虚构质询考据派的研究方法,对《红楼梦》进行了作家的阐释。沉闷的红学界杀出了一匹黑马,红学研究出现了全新的视野和宽广的方向。应该说,这也是克非老师的胆识使然,与文学相关的问题他总是快人快语,不惧权威,敢于言说自己心中的话语。
他研究《红楼》,也研究《诗经》,研究三星堆之谜,有一次我甚至听他讲起托尔斯泰关于俄国土地问题的研究,并讲到了中国历史上的土地问题。他既研究文学,也非常喜欢历史;既有作家的创作实践,又有学者的理论修养,还有来源于生活的细致观察、丰富的人生阅历。克非老师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杂家,这正是一个优秀小说家必备的素养,也是一个文化大家的功底。
克非老师放弃一贯追求的小说创作,而转向《红楼梦》研究,作为个人的选择本是无可厚非的,但作为学术研究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因为,这对于一个作家如何保持旺盛的创作精力,哪怕在生命的暮年也不放弃,这是属于作家研究的很好课题。
因为《春潮急》的出版,克非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结缘。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些资深编辑到四川时会抽空来看他,我就曾多次带过魏心宏副总编到他家探望。这些年,四川省作协的领导以及绵阳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每年春节前都会到克老家中慰问。而在绵阳,也有很多写作者到克非老师家拜望、交流,不管是写序还是研讨会上发言,克非老师都要提前阅读作品,绝不说泛泛而谈的套话应酬话。这些都需要付出时间和精力,要有甘于奉献的精神。克非老师总是和颜悦色,尽量照顾大家的感受和要求,以善良与宽厚的长者胸怀接纳文学界的同仁,赢得了大家的敬重。
在人生中一些重要节点上,克非老师是有选择和取舍的。从政与从文,他选择的是后者;住在成都还是绵阳,他选择的是住到离农民最近离川西坝子最近的青义镇,地震后再加之年龄偏大就医方便,他才住进城。在日常生活中,克非老师是一个随和理性的人;开怀就笑,从不现愁;偶尔小酌,也不见醉。即便是生活中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他也未因此而愤世嫉俗,怒目相向,始终保持了温良仁厚的君子风范。除了看书写作之外,他的业余生活是经常散步,偶尔钓鱼。晚年因为行走不便这两个爱好只能放弃,有时几个老友上他家小聚搓搓麻将之外,他便没有其他个人嗜好。他是德艺双馨的作家,是温柔敦厚的长者。在我的记忆中,会始终保留他的音容笑貌,以及作家的胆识、智者的敏锐、长者的仁厚这些属于精神领域的美好品质。
下葬时,在他即将与夫人合墓的时刻,我们与克非先生作最后的道别。我轻轻说:克非老师,您永远活在我心中;您的为人和为文,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