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四新文化对汪曾祺的影响
2017-04-11翟文铖
翟文铖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曲阜 273165)
论五四新文化对汪曾祺的影响
翟文铖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曲阜 273165)
五四开辟的文学方向对于汪曾祺的整个创作生涯都有潜在的制导作用:平民主义引导他把视野投向下层民众,人道主义造就了他深广的悲悯意识,个人主义使得他对人的自然欲望持理解态度,国民性的关注赋予他怀疑与反思的眼光,而主观性与客观性的交融的时代叙事风尚则左右了他终生的写作趣味。
汪曾祺;平民主义;人道主义;国民性
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3月5日,此时正值五四高潮。从思想资源的西化,到教育制度的变革,整个社会的文化遽然陡转。汪曾祺的家庭尽管不乏传统士大夫氛围,但汪父却有诸多新思想,没有“父父子子”的等级观念。据汪曾祺回忆,他的父亲常陪孩子玩耍,被视为孩子王。这在“儿童被誉为父亲心目中说一不二的奴仆,被看作无知无识的小儿”[1]的封建等级社会中,是非常难得的。他十七岁恋爱,“在家里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他喝酒,给我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2]在如此民主的氛围中长大,汪曾祺对五四精神具有天然的亲和感。整个中小学阶段,汪曾祺所受的是比较开放的现代教育,五四精神已经转化为这些学校的办学理念。在高邮县立初级中学,课程虽偏于国学,但已经有了美育课程。1935年考入江阴南菁中学读高中,南菁中学秉承“科学救国”的理念,特别重视数理化教学。这样的课程对于偏爱文学的汪曾祺来说当然颇感吃力,但由此也确立了科学主义的现代观念。日本全面侵华之后,汪曾祺辗转于淮安中学、私立扬州中学、盐城临时中学等处就读,最终完成现代中学教育,并于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
四十年代的中国是动荡的,混乱的,整个民族处于生死存亡之秋,而西南联大却如同战火中的一块精神飞地。“五四新文化运动起源于大学这个独立的精神家园,最终的承传恐怕非靠大学不可。西南联大在抗战中所坚守的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传统,无论是教师和学生,都将校园视为追求自由和民主精神的独立家园。”[3]西南联大有一批五四后成名的文化名人,朱自清、罗常培、闻一多、杨振声等先后出任中文系主任,沈从文、钱钟书、冯至、卞之琳、陈梦家、李广田等都曾在那里任教。“这个群体的基本特征是完整的中西文化教育背景,特别是欧美化程度很高。当时西南联大179位教授当中,留美的有97位,留欧陆的38位,18位留英,3位留日,23位未留学。”[4]从这组统计数字可以看出,这些人大都有着极为西化的教育背景,以科学与民主为核心的五四精神在这里得以传承几乎是必然性的。汪曾祺这样回忆当时的文化氛围:“中文系的学风和别的系也差不多:民主、自由、开放。”[5]这种文化精神对汪曾祺影响深远,他曾不无深情地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6]没有对西南联大秉承的五四精神的认同,他的人道主义情怀、个性主义追求和勇于反思的精神恐怕就成了无源之水。
一、平民主义的价值选择
关于平民主义,李大钊先生解释得非常清楚:“‘平民主义’是Democracy的译语,有译为‘民本主义’的,有译‘平民主义’亦有音译为‘德谟克拉西’的。”[7]那么,平民主义的具体含义是什么?“纯正的‘平民主义’,就是把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一切特权阶级,完全打破,使人民全体,都是为社会国家作有益的工作的人,不须用政治机关以统治人身,政治机关只是为全体人民,属于全体人民,而由全体人民执行的事务管理的工具。凡具有个性的,不论他是一个团体,是一个地域,是一个民族,是一个个人,都有他的自由的领域,不受外来的侵犯与干涉,其间全没有统治与服属的关系,只有自由联合的关系。这样的社会,才是平民的社会,在这样的平民的社会里,才有自由平等的个人。”[8]平民主义在五四构成了新文化运动重要指导思想,“这种平民主义,不仅是世界的‘绝大潮流’,而且也是五四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主潮,不仅是人类新纪元的时代精神,而且也是中国五四时期的时代精神,科学与民主便是这种精神的集中体现。”[9]在这种意义上,“平民主义”是对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更高层次的概括。与之相应,“五四文学的启蒙主义性质也表现在它的平民主义主张上。”[10]这就是文学领域所倡导的“平民文学”。“平民文学”的概念最早由周作人提出来的,他认为“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11]由此,五四文学摆脱了古代贵族文学的束缚,拓展出知识分子和乡土两大题材类型,普通农民、小市民和平民知识分子等下层民众成了文学表现的对象。这种观念深刻地影响了此后几乎所有的新文学作家,汪曾祺自然也受其濡染,以至于他终生都保持着书写平民、表现社会下层的趣味。他早年创作中有一类作品专门表现下层民众的生活,如《猎猎》《庙与僧》《老鲁》《戴车匠》等等;“文革”后创作的《大淖记事》《故乡人》《卖蚯蚓的人》《安乐居》等,对普通百姓的生活更是津津乐道。从贩夫走卒,到农夫艺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全都汇聚于他的笔端。这种平民文学的趣味,聚焦的虽是一人一事,表达的却是“对于他自己的与共同的人类的运命”[12]的深切关注。
二、人道主义的伦理取向
五四文化在整体性质上是一种启蒙主义文化,启蒙主义首先是一种理性精神,具体表现为科学主义和民主主义。民主才是时代最为关注的核心——这与科学在五四文化整体框架中的位置有关,“它的意义主要地并不在于提倡自然科学的研究,而是在于它帮助‘民主’开展反封建礼教的思想斗争,这是因为神权是封建制度和思想的重要支柱,反迷信斗争实际上就是反封建斗争的一部分。”[13]正因如此,作为启蒙主义载体的启蒙文学所显现的理性,主要体现为一种人文理性,“五四文学与欧洲启蒙主义文学一样,具有人文主义倾向。”[14]具体表现为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
周作人曾经认为,“人”的真理在中国从未解决,五四时期要做的事情,就是要重新发现人,去“辟人荒”,“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15];由此他进一步认为,“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16]可见,有无人道主义精神,是区分是否是“人的文学”的标准。汪曾祺自认为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在一封信中,他这样描述自己早年的精神支柱:“使我没有沦为颓废的,是一点朴素的人道主义,对人的关心,乃至悲悯。”[17]实际上,人道主义贯穿了汪曾祺一生,构成了他创作的主要精神维度。创作伊始,他的作品就带有强烈的人道情怀,《职业》中的男孩因为生活的挤压过早地失去了童心,只有在职业之余才以一声呼喊显示出了属于孩子的顽皮,读之令人辛酸;《唤车》《邂逅》《磨灭》《背东西的兽物》等诸篇,对那些社会底层的民众报以极大的关爱。沈从文曾告诫汪曾祺“千万不要冷嘲”,他也总是像沈从文那样从不愤世嫉俗,从不玩世不恭,以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看待芸芸众生。他不是居高临下,而是与他所观察所表现的人物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把自己笔下的小人物当成自己的亲友,抱有同情、理解和包容的态度,带着温爱呵护他们。对于那些曾经作恶甚至犯罪的人,他亦出于对于人性的理解而流露出悲悯情怀。《锁匠之死》写了一个聪明绝顶的锁匠,最后因为帮助土匪修枪械而被枪决,“我”喟叹人性的脆弱,语气中不免包含着惋惜与遗憾。汪曾祺的人道主义精神是博大的,有时直抵宗教境界。他有一篇名为《膝行的人》的小说,写主人公曾经是一个杀人无数的土匪头,因一时不忍心杀死仇人的孩子,结果待到孩子长大反被复仇,斩去了双脚。残疾后他栖居窝棚,自食其力,与人为善,甚至帮人救火而不图回报。对于他的作恶多端,“我”予以同情式理解,以为那是由于他无宗教信仰、无家庭教育、无温暖关爱所致,对于他的命运亦持宽容和悲悯的态度,可见博爱情怀之深广。《囚犯》中的“我”以微末的牺牲对肮脏的囚犯提供帮助,但是经过自我反思,却发现人道主义之爱的苍白与局限性。这正是鲁迅所描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的拷问”,不断对自我之恶进行反思,进而寻求恶之下隐藏的善,来回激荡,逼迫出灵魂深处的洁白来。在这里,人道主义已经超出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有限的援助,而开始在忏悔中升华为深厚的道德情感。
细读汪曾祺“二十七年”时期的创作,在时代政治文化的笼罩之下,我们依然能辨析出文本深处默默流动的人道主义溪流:《下水道和孩子》表现孩子的游戏天性与快乐感受,延续了五四“孩子的发现”的主题;《标语》把东西冷战中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国际主义精神转化为自我生命意志的张扬;《海绵球拍》《竹壳热水壶》大致属于“颂歌”潮流,但是突破了抽象口号,把新社会赋予的幸福感落实为真实的心理愉悦……这些作品,把当时的政治文化观念都要落脚于活生生的生命体验,明显超出了当时“新古典主义”的文学潮流,带上了明显的人道主义色彩。汪曾祺“文革”之后的创作,则融入到了当时新启蒙主义的文化思潮之中,无论是怀旧的篇章还是批判“文革”之作,价值的主要立足点无不是人道主义。清贫勤俭而性情孤僻的学者蔡德惠死了,高教授心情沉痛,每逢喝汽锅鸡汤时就长吁短叹:“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18]“文革”时一政工干部在变态性心理的支配下,无情地把一个擅长跳小天鹅的舞蹈演员折磨致残,作者喟叹政治运动把人心变坏、变狠了,不知爱惜美好的东西了。云致秋思想进步,业务精湛,戏路纯熟,乐观助人,擅长交际,只因在“文革”中有几句无关痛痒的揭发,“解放”后被彻底闲置,郁闷致死。追悼会回来,半车人在调笑,“我”想起了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沈沅被定“右派”,危难关头,“她脸色煞白,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19]悲中反笑,更为悲怆——汪曾祺认为“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比这种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20]。汪曾祺总是这样体察自己笔下人物,以悲天悯人的胸怀,感喟人间的苦难。小商人陶虎臣和王瘦吾,虽一度生意不错,但是,在社会的变幻中不免没落破产,生活陷入窘迫(《岁寒三友》);药店里的伙计陈相公学徒异常劳苦,还要经常挨打,白天不敢哭,晚上关上门向远方的母亲哭诉:“妈妈,我又挨打了!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你老人家了。”[21]《露水》中的那两个卖唱的艺人,萍水相逢,在相濡以沫中,勉强度日,由于命运的拨弄,男人以暴病身亡,剩下女人形影相吊。这些人,社会地位低微,在社会人生的沉浮中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悲剧结局几乎是必然的。在汪曾祺的这些作品中,我们总能发现一颗不断波动的悲悯之心,为芸芸众生的苦难伤痛,为普通百姓的痛苦揪心,可以说,人道主义立场已经变成了他的文化本能。
汪曾祺早期的作品很少批判封建文化,晚近创作,大约受批判“文革”封建遗毒的刺激,反封建的精神才健旺了起来。他的思路与五四先驱相近,还是以人道主义为思想武器。《珠子灯》中孙小姐新婚丧夫,却要维护自己书香门第的家庭“名声”,恪守封建贞节,悒郁而死。《忧郁症》中的裴云锦,嫁到破落的丈夫家,支撑家庭,殚精竭虑,最后上吊自杀;她的自杀,除了经济的困顿以外,主要原因在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观念给她造成的精神压力。以人道主义视角剖析封建思想,自然是入骨三分。
在一首题为《我为什么写作》的诗歌之中,汪曾祺曾评价自己的作品“人道其里,抒情其华”[22],可见他把人道主义视为自己创作的灵魂。
三、个人主义的探索与反思
周作人认为,五四时期的人道主义扔是“一种个人的人间本位主义”[23]。在他看来,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是非常统一的。但实际情形较为复杂,两者毕竟侧重点不同,个人主义主要指向自我,人道主义主要指向他人,鲁迅就曾深切地感受到两者之间的矛盾。对于汪曾祺而言,个人主义主要从两个层面展开思考:其一是延续五四时期关于人生意义问题的探讨,对自我价值进行拷问。汪曾祺的《复仇》《落魄》《绿猫》等,都属于此类作品,这类作品继承了鲁迅的《野草》、冯至的《复仇》等作品的内在精神,此一方向已经走向了现代主义。其二是对爱情和欲望的探讨。“‘五四’作家在对人的‘情’与‘欲’的书写背后是对人性和自由意志的肯定。从价值依据上来说,对自由的呼唤也是来自人性自然性一翼的一股洪流。”[24]个人主义在当时最直接的表现是追求爱情自由,因为爱情自由既肯定了意志自决,又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汪曾祺的此类作品都非常精彩,早期的如《河上》等,“文革”后的如《受戒》《大淖记事》等。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持“灵肉一元观”,认为人从动物进化而来,作为动物的生理欲望带有合理性,“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25]这个观点在五四时期振聋发聩,但在西方并不新鲜,文艺复兴时的人文主义思潮就对人的自然欲望加以肯定,薄伽丘的《十日谈》堪称典范。五四时期中国亦产生了此类作品,郁达夫的《沉沦》就直接描写性的苦闷,稍后沈从文笔下的那些水手同妓女的故事,也认可自然欲望的合理性。汪曾祺亦不断思考类似问题,不过早期作品和晚近作品在表现形态上有较大差距。早期的如《悒郁》《蝴蝶:日记抄》等,表现青春期欲望的躁动,尽管带有明显的精神分析意味,但多以象征、隐喻等含蓄方式呈现出来。晚期的若干作品,则对人生原欲进行了探索,大胆直露地表现两性关系。《小嬢嬢》中的谢晋天与谢淑媛冲破了姑侄的伦理限制,疯狂地发生了性爱关系;《小姨娘》中的章叔芳和宗毓琳青春期性意识觉醒,性的狂欢让他们忘记了家庭与社会的压力;《钓鱼巷》中的程少爷,面对女佣肉体的他无力对抗,等等。这些性爱关系,大约相当于吉登斯所描述的“激情之爱”,“激情之爱的是一种急切的渴望,极力要求从那种容易与激情之爱产生冲突的日常生活俗务中分离出来。同他人的情感纠缠是普遍带有渗透性的——它如此强劲以至于使个体或两个以外的个体漠视正常的义务,激情之爱具有一种只能存在于宗教迷狂中的魔性。”[26]在一般的社会观念中,激情之爱是伦理秩序的破坏力量,自身也不稳定,往往以悲剧告终。汪曾祺的态度比较模糊,超出了一般的道德评价和价值决断,只是客观地展露,把思考评价的权力完全交给读者。但在骨子里,他也像沈从文一样,并不把性爱看得十分龌龊,而是把它视为一种不可遏制的生命力。
汪曾祺也像鲁迅、老舍一样,不仅仅满足于对个性解放的廉价赞扬,还从现实可行性的角度进行反思。《小姨娘》中小姨娘章叔芳出身于乡下财主家庭,与前来求学的上海“包打听”的儿子宗毓林早恋。他们的交往源于宗毓林的“新文学”书,但精神的交融很快转化为对肉体的迷恋,结果这种关系为章叔芳的家庭所不容,章叔芳遭到驱逐,被迫随宗毓林去了上海。这是非常经典的为爱情自由冲破家庭阻力的恋爱故事,带有浓厚的反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的色彩。但是,数年以后,“我”又见章叔芳,她完全是另一番模样,“穿得很时髦,但是有点俗气。看她抱着孩子很熟练地摸牌,很灵巧地把牌打出去,完全像一个包打听人家的媳妇。她的大胆、倔强、浪漫主义全都没有一点影子了。”[27]在小市民同化力量腐蚀下,章叔芳个性解放的勇气和风采,早已经荡然无存。在社会现实面前,在日常生活的法则面前,个性解放的理想化追求往往苍白无力,最终不免坠入庸常。鲁迅在《伤逝》中就曾反思过这一主题,《小姨娘》与《伤逝》的内在精神上可以说惊人地一致。当然,这已经涉及到国民性反思问题了。
四、国民性的审视与批判
“国民性”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过程中的一种特殊的话语。国民性问题在梁启超那一代就已经提出来的,“清末思想界所谓的国民性主要是指国人的心理素质、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之类,有时也把风俗习惯、文明程度、知识水平纳入其中。”[28]批判“国民性”,是为了清除民众心理和性格中的糟粕成分,以适应中国社会改良的需求。“‘五四’新文化运动延续了晚清启蒙思潮中改造‘国民性’这一核心思想,并在‘人’的层面进行了超越,对‘国民性’的批判更是深入到了封建专制体制与封建传统文化的内部,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旨在‘立人’的思想革命、伦理革命与文学革命的热潮。”[29]汪曾祺被大家塑造成一个一个温暖平和的人,这种定位过于简单了,他温婉的文章背后,实际上也多有民族文化心理的反思与批判。在文风上,汪曾祺和鲁迅几乎是背道而驰,在内在精神上,二者却不无神合之处。鲁迅杂文主要有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两种倾向,这两种倾向在汪曾祺的创作中都有所表现:《玉渊潭的传说》批判了民间的宿命观、信仰的无虔诚;《八仙》讽刺了国人对八仙的崇拜,不过是既贪图逍遥,又羡慕长寿;《水母》则讽刺国人缺乏虔诚的信仰,对年轻女神具有亵渎心理;《螺蛳姑娘》是一个民间美好的浪漫爱情故事,在汪曾祺笔下,螺蛳垂怜农夫,不仅为他做饭还嫁给了他,农夫却忘记感恩,得到美好的东西不知珍惜,先是轻慢,后是侮辱,迫使螺蛳姑娘弃他而去。这些作品,都带有反思国民性的味道。《皮凤三楦房子》《黄油烙饼》《天鹅之死》等作品,或对极左的社会运动予以批判,或对膨胀的邪恶权力予以暴露,带有社会批评倾向。这些作品显示了汪曾祺金刚怒目的一面,明显属于“鲁迅风”。
汪曾祺对五四精神的传承,恐怕与他对鲁迅的熟悉和持久阅读有关。汪曾祺对鲁迅评价很高,认为在现代作家中鲁迅的成就最大。在下放张家口劳动期间,他曾经试图像金圣叹批注《水浒传》那样,逐句逐段地批注鲁迅的作品。有这样一个精神伴侣,因此能让他身处政治漩涡之时,也依旧延续着知识分子所特有的理性思维和怀疑眼光。对于汪曾祺来说,鲁迅应该是他联结五四精神的一个重要中介。另外,鲁迅的《故乡》《社戏》《藤野先生》《范爱农》《风筝》等作品颇得汪曾祺嘉许,这些作品恐怕在审美风格上对于汪曾祺的创作不无影响。
五、五四文风的濡染
汪曾祺是最早一代读着五四作品成长起来的作家,文学创作不能不带有五四烙印。在叙事层面上,五四文学至少在两个方面对汪曾祺有直接影响,一个是主观性与客观性交融的叙事方式,一个是对现代主义流脉的继承。
“启蒙主义文学既是对古典主义文学的反拨,又是前浪漫主义的文学,它还没有发生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分离和对立,因此客观的描写和主观的抒情、说理融为一体。这与以后浪漫主义偏向主观性而现实主义偏向客观性不同。”[30]汪曾祺四十年代创作的若干作品,在叙事上有突出的特点就是主客观的融合。他习惯于第一人称叙述,无论是写谁的故事,总有一个叙述者“我”特别凸显,总是用很大篇幅描述“我”的体验,发表“我”的评价,声音特别突出,大搞“叙事干预”。《磨灭》写一个落魄大打更者到一个小饭店里索要剩饭剩菜的故事。“我”并没有任何事情和打更者发生交集,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是,“我”不仅观察他屈辱而又不甘的形象,而且悬想他的命运,猜测他心理,又由此及彼,比如忽然以“我”的想象的方式,插入了一段:“两年了,老李在广西,老张过上海,老陈,不知往哪里去了,我们各有这个人一个影子,有如水手胳臂上刺了一支锚,一种徽章,一个有箭头穿过的心形,温习起来时,会带来一些‘过去’。”[31]经过这样的处理,打更者就不是一种客观摹写,而是经过“我”的感知系统过滤过的主观呈现,“我”的精神世界与打更者就有了大面积的融合,打更者就成了“我”的自我灵魂的一个表征。《绿猫》把这种探索带到了极端,这个作品的描述对象是柏,但是“我”的声音比柏还要强大,“我”和柏不仅命运心灵多有叠合之处,而且整个文本承载的都是“我”的流动意识,不仅有叙事,有体验,有抒情,还有大段的议论。《艺术家》《落魄》《锁匠之死》等等,这些现代味十足的作品全都把主客观融合一处。
五四人道主义建基于自然人性论,自然人性勘察到深处,就会引向原始欲望和潜意识层面;而对个性主义的倡导,会自然而然地引向对于存在意义的追问。当然,对存在主题的关注,也和自五四时期就已经开始传播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借助的西方思想,虽然以启蒙主义为主,但自近现代以来西方反封建的思想潮流和文学潮流都在传播行列,西方正在流行的非理想主义文化也得以引进。“五四文学革命时期,就世界文学发展的趋向看,现代主义文艺思潮正在崛起和蔓延;但新文学先驱们并没有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对现代派文学的吸取或介绍上。”[32]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已然登陆,“隶属现代派的象征主义、唯美主义、表现主义、新浪漫主义等等,都在五四时期不同程度地传播到我国新文坛,并对五四新文学产生了或深或浅的影响,为新文学的现代化增添了新因素。”[33]到三十年代末,五四文化的这一边缘流脉已经蔚为壮观。当时国内有一支齐整的评介现代派的队伍,他们主要分布于桂林、重庆、上海等大城市,“主力无疑是西南联大的一批师生,介绍的对象主要是现代派诗,如里尔克、叶芝、瓦雷里、艾略特、奥登和法国早期象征派等。”[34]汪曾祺在《自报家门》一文这样回忆自己在西南联大的读书经历:“我读的是中国文学系,但是大部分时间是看翻译小说。当时在联大比较时髦的是A·纪德,后来是萨特。……外国作家我受影响较大的是契诃夫,还有一个西班牙作家阿索林。”[35]后来他在比较自己与沈从文先生文学资源的差异时说:“沈先生读的十九世纪作品较多,而我则读了一些西方现代主义派的作品。我的感觉——生活感觉和语言感觉,和沈先生是不大一样的。”[36]可见他的现代主义文学趣味。实际上,他还读过弗金妮亚·伍尔芙的作品和普特斯特的小说片断。这些作品无论是对民众的关怀与同情,对人的生存处境的追问,还是对深层意识的探索,对于汪曾祺而言,都是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内在精神的延续与发展。汪曾祺本人早期的创作大多可以划归现代主义,如诗歌《消息》《泥封》《文明街》,小说《钓》《复仇》《结婚》《醒来》《落魄》《绿猫》《囚犯》等。
五四文化对于汪曾祺的精神影响至深,正是由于这样的精神底色,无论他应景地书写政治批判式的文字,还是被迫从事“样板戏”那样高度政治化文本的写作,即使在当时对那些作品私下里都有清醒的评价。而一旦时机成熟,平民主义、人道主义、国民性反思等精神就会迅速复活,“文革”后他能迅速转身,九十年代后又能“衰年变法”,依靠的都是这种精神的底子。无论是对健康人性的期许,还是对现实丑恶的抨击,无论是对美好生活的希冀,还是对历史谬误的反思,五四精神始终是他潜在的价值尺度。由于当时政治历史环境的紧迫,大部分五四先驱出于文化革命的冲动,对传统采取决裂的态度。世易时移,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保持文化连续的重要性,开始对传统文化报以积极的态度。汪曾祺开新时期“寻根文学”的先河,把五四精神直接嫁接到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上,寻找二者的契合点,意在进行创造性转化。在《自报家门》中,他写道:“我觉得儒家是爱人的,因此我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37]貌似回到文化守成主义的轨道上,实则放弃什么,继承什么,取舍之间颇能见到五四文化的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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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InfluenceofMay4thtoWangZeng-qi
ZHAI Wen-cheng
(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
The literary direction given by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has a potential guiding effect on WANG Zeng-qi's entire creative career: Populism has led him to set his sights on the lower-class. Humanism has created his deep sense of compassion. The individualism perspective inspired him to understand and recognize the natural desires of man. The reflection of national character taught him to look at human nature with suspicion. The time writing style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e defines his lifelong narrative style.
WANG Zeng-qi; populism; humanism; nationalism
I206.7
A
1008-7605(2017)06-0102-06
2017-08-09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文化视视阈中的汪曾祺研究”(13FZW040);孔子与山东文化强省战略协同创新中心项目“儒家文化与现代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研究”(KZXT03YB11)
翟文铖(1970- ),男,汉,山东曲阜市人,文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儒家文学研究所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翟瑞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