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的品格与缺失
——评和磊教授的《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源流与方法》
2017-04-11周逸群
周逸群
文化研究的品格与缺失
——评和磊教授的《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源流与方法》
周逸群
文化研究自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进入中国以来,很快取得了“显学”的地位,引起了广泛讨论。然而,对于文化研究仍有很多误解,其本身也存在着研究对象泛化、研究方法本质化以及研究范围学院化的趋势。为了激活文化研究跨学科、反本质主义的面向现实的品质,我们必须回到文化研究的源头——伯明翰学派,对其理论方法及流变进行甄别与研究。相较于对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研究的讨论,学术界对伯明翰学派的关注仍不够,这对于当下中国文化研究的深化是一种缺憾。和磊的新作《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源流与方法》①无疑是对伯明翰学派研究的增补,对文化研究的推进也有着一定程度的助力。
一
正如戴锦华所说:“任何一种理论范式,无论其出自欧美或出自本土,都一定具有它自身的历史、现实脉络,因此,具有它自身的历史与现实限定。”(戴锦华著《电影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9页)伯明翰学派诞生于波澜诡谲的20世纪60年代,时代风格明显影响了伯明翰学派创立之初时文化研究的理论特性:
伯明翰学派建立有着非常复杂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知识背景,与当时英国社会的各种危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些危机概括起来有三种,一是英国社会的危机,二是马克思主义的危机,三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危机。而这三种危机是紧密相连的,是第一种危机引发了后面的两种危机,从而使当时的知识分子(主要是左派)在深深的忧虑和反思中寻求突围的出路,进而催生了伯明翰学派的建立。(第11页)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文化研究诞生之初具有着面向现实的坚实品格,而一系列的社会事件也扩大了文化研究的影响:其一,随着二战结束,西方左翼一度占据了重要位置。新的文化观念一系列运动的影响下,扩大了反叛力量的影响,从而推动文化解放。其二,消费社会逐渐兴起。各种亚文化作为社会力量出现,这些新兴事物的产生以及取得合法地位促使理论自身的更新。其三,人们更加关心文化问题。有了话语权的工人阶级艺术家和批评家攻击“高雅文化和高等教育的堡垒”,大学成了政治斗争的文化战场而不是与社会隔绝的象牙塔。学生走上街头,其反抗运动推动了社会变革。
此时,文化站在了资本主义的对立面,成为批判中产阶级社会的有力武器,文化研究“敢于进入危险地带,敢冒风险提出极其重要的议题”。(《理论之后》,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70页)究其原因,与当时处于冷战的世界政治环境紧密相关。20世纪60年代,文化在一段时间内扮演着建构性角色,取得了和权力直接对话的地位并一定程度上威胁了权力机制。此时,实践蕴含在文化之中,文化被作为不同意识形态的表征,不同文化之间因此存在着区别和斗争,文化自然而然具有社会现实意义和政治价值。出于此,我们便可理解为什么以霍尔为代表的伯明翰学派反叛雷蒙德·威廉斯“整体的生活方式”的观点。
和磊分析到:“文化主义在作为一个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关照下,一切都被文化化或经验化了,从而取消了社会实践之间的差异与不同,把所有的实践都归结为‘经验’,文化成了观看世界的唯一视角。”(第20页)这意味着,文化取代了实践成为了建构人们身份认同的核心因素。同时,将实践还原为文化经验,这便弱化了文化(实践)的意识形态性和阶级性,文化成为纸面游戏,丧失了现实效果。“社会中虽有社会实践与斗争,但都是文化发展的组成部分,是自然而然的,只是文化发展的逻辑体现。”(第21页)
因此,伯明翰学派建立后的首要任务是建立自己的理论锚定点,形成自己的话语体系。但伯明翰学派要形成自己的话语体系,则要面对双面作战的局面:首先,伯明翰需要应对英国侵染多年的文化主义精英传统的挑战;其次,伯明翰学派还需要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保持距离并为马克思主义注入新的话语资源,从而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在这里,这两方面的挑战是二位一体的。伯明翰学派的解决方法是通过将马克思主义与文化主义结合,以及批判性借用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方法与葛兰西文化霸权等理论,从而更新文化主义和经典马克思主义,最终建构自己的理论锚定点。和磊在书中给予了比较清晰的分析,并指出了霍尔对结构主义的偏爱。他说:“对霍尔来说,他虽然试图协调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的矛盾,但在他的内在思想中却是有着一种对结构主义的偏向。”(第47页)和磊认为:霍尔偏爱结构主义是因为结构主义更加强调“结构上的矛盾和斗争”,而文化主义主张“文化整体中的结构”,“忽视了实践之间的结构性的对立冲突关系”(第46页),此观点契合了伯明翰学派尤其是霍尔对文化研究要具有现实面向的要求。
可以说,伯明翰学派在创立作为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的文化研究时便抱有着强烈介入社会现实的愿望,文化研究并不仅仅局限于学院的文本游戏,而是紧贴现实的问题干预,这也构成了文化研究最坚实的品格。同时,强调文化作为一种审美政治实践甚至夸张其作用似乎成为伯明翰学派无法摆脱的幽灵。片面强调审美的解放作用,忽视政治经济领域的斗争,文化研究很容易走向书斋化、学院化,这也是伯明翰学派乃至后来整个文化研究无论作为学科还是作为研究方法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可以说,和磊的这本著作为我们重新回到文化研究的原点,重新回到文化研究的初心,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二
文化研究直面现实的初心,同样体现了伯明翰学派富有特色的主题研究上,而这一点也是本书的一个特点。该著作从亚文化研究、媒介研究、女性研究、种族研究几个方面,分主题研究了伯明翰学派的研究主题,这既是遵照伯明翰学派的研究思路,同时也为我们更为清楚地展现了伯明翰学派的研究方法和特色。在此不再赘述。通过和磊的分主题研究,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化研究的一些积极的理论品格,但与此同时,文化研究内部的一些理论趋向也导致文化研究的后续发展背离了当初的品格。对文化研究的驳难一直不断,其中不乏尖锐有力的观点,参照其他学者对文化研究的评议可以更好的理解和磊对伯明翰学派及其文化研究评论的优点与不足。
伊格尔顿对文化研究曾做过如下描述:1970年代,或至少是其前半段,乃是一个社会希望、政治斗争和高级理论相会合的年代。这一会合并不是偶然的:宏大性质的理论往往爆发于种种日常社会实践与思想实践开始四分五裂、陷入麻烦并因此而迫切需要重新思考自身之时。确实,理论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别的,而就只是这一时刻,即这些实践被迫首次把自身作为自己的探究对象的时刻。因此理论始终都带有一些无可避免的自恋性质,而这无疑是任何一个撞见过几个文学理论家的人都能为你肯定的。理论的出现就是这一时刻,一个某种实践开始弯回到自身之上,从而去审视自身的种种可能性条件的时刻。(《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页)
伊格尔顿认为,文化研究本身存在着不可弥合的矛盾。一方面,文化研究产生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因而它是历史化的;另一方面,当文化研究试图理论化时,它又是普遍性、抽象化的。因此,文化研究既有着来源于现实、干预现实的理论品格,又在努力摆脱现实约束从而去历史化。这一悖论促使了文化研究的兴起,同时也是其衰落的诱因。
和磊在第三章“霍尔与伯明翰学派”的结论部分也有着相似的评述,他说:“霍尔并不致力于理论的演绎与推理,而是专注于对问题的具体分析,是在对问题的分析中理论化,而不是反之。这也正是伯明翰学派的特色,而也正如此,伯明翰学派才不为理论所桎梏,对社会现实进行了精彩分析。但这一传统到了伯明翰中心的后期,尤其是到了乔治·阿伦,却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就是更多的关注理论,而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批判力度减少了,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第121页)和磊通过不同时期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特征的前后对比,清楚揭示了文化研究应该拥有的品格以及如今过度理论化带来的困境。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发生了“文化转向”,试图“用一种文化主义的立场取代了经济主义的立场,用文化政治学批判取代了政治经济学批判”(欧阳谦等著《文化的转向: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思想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文化被认为是一种生产活动和物质实践并具有了现实力量,为马克思主义注入了新鲜活力。但片面强调审美的解放作用,忽视政治经济领域的斗争,文化研究便走向书斋化、学院化。
霍尔就指出:“很多人抛弃了经济基础决定论,拒绝承认经济关系是其他实践的‘存在条件’,其结果就是……否定一切,陷入虚无。假如广义的经济并未像人们早先预想的那样‘最终决定着’历史的进程,那几乎相当于否认经济自身的存在。”(《文化理论与通俗文化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6页)伯明翰学派后来片面强调文化作用,尤其是其后现代转向后对文化的文本分析的重视导致其脱离了经济、实践等社会物质背景,陷入了“文本的陷阱”。
在此,和磊的观点中和了经济与文化的矛盾,认为经济和文化是一种“补充性的关系”,“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并不是完全否定文化研究的视角,而只是说,文化研究的视角太片面了,必须结合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才能更好地理解媒介控制与意识形态散布问题”(第200页)。在和磊看来,文化研究应该是基于政治经济学的立场之上,文化作为一种审美政治实践固然重要,但经济因素才是基础,这也是文化研究保持其批判性、介入性的前提。因此,和磊强调:“不管怎么说,文化研究与政治经济学的结合,应当是媒介研究包括整个的文化研究的发展趋向。”(第202页)
和磊在书中对文化研究有所批评,但总体来说是乐观的。因此,和磊对现如今文化研究某些缺失尽管有所讨论,但仍是不足的。
和磊说到:文化研究“是在具体的情境压力下兴起的(无论中外),是对现实问题做出的回应;它是跨学科的,具有强烈的反思性和批判性。”(第299页)在这里,和磊谈到文化研究的两个优点:对现实问题的回应和跨学科,这两点也是伯明翰学派成立时的理论初衷,但问题是文化研究是不是已经有被收编的可能。
其一,文化研究存在艰深晦涩的倾向。文化研究本质上是民主的,然而它却给普通工人阶级的参与途径上设置了一系列高难度的术语,人们在面对直观的文化时却需要绕道至晦涩难懂的理论,这无疑与文化研究的初衷相悖。随着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符号学、解构主义等理论的介入,尽管文化研究获得了一些可借用的理论渠道,但同时也丧失了直观性,瓦解了其曾拥有的大众基础。因此伊格尔顿指责说:“文化对当代所提出的许多解决之道,有很多都是向后看的,带有贵族气息,而且高傲得让人无法接受。”(第81页)
其二,尽管后现代主义为文化研究提供了更加多元化的分析方式,但同时也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后现代主义的大行其道使人们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情感立足点,导致理论的严肃性丧失。“后现代主义对规范、整体和共识的偏见是一场政治大灾难,其愚蠢也是惊人的。”(第16-17页)在后现代社会中,“不再有反抗世俗陈规、放荡不羁的叛乱者或革命先锋派,因为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破坏。”(第17页)因而,文化研究不再能解决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文化研究“对道德和形而上学感到羞愧,对爱、生物学、宗教和革命感到尴尬,对邪恶表示沉默,对死亡与苦难讳莫如深,对本质、普遍性与基础性独断专行,对真理、客观性和大公无私识见浅薄”。(第98页)
其三,跨学科性问题。尽管文化研究一开始就竭力避免学科化、体制化问题,但随着文化研究作为一种理论方法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文化研究日益成为一种分析问题的思维定式,面临着僵化甚至本质化的危险。尤其是随着文化研究被建制并和学位直接挂钩,其原本的跨学科性逐渐减少。
三
在和磊看来:“在伯明翰学派那里,经由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文化研究应当是对社会霸权与反霸权、控制和反控制斗争过程的一种揭示与批判,而不应当仅仅是某一方面的文本分析或大众分析。揭示的目的是让人看清真相,批评的目的在于引导人们走向反霸权的实践。”(第300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些自白的意味,文化研究之于和磊是一项“带有启蒙性质的工程”,是一种“反霸权的实践”,更是内在于生命的体认。和磊践行着葛兰西“有机知识分子”的主张,对现实问题保持着关注和警醒。
更可贵的是,和磊对伯明翰学派仍保持着清醒的认知。和磊强调伯明翰学派诞生于西方具体的社会语境,作为一种思考问题的方法路径,必须结合中国的现实状况,生搬硬套必然会带来对中国具体问题的盲视。
和磊在书中试图“全面分析和阐述伯明翰学派的兴起与发展状况,分析其重要的研究主题(如亚文化研究、媒介研究、种族研究、性别研究等),并通过比较,分析伯明翰学派与其他学派(主要是芝加哥学派)之间的关系与异同,阐述其学术地位与研究特色。”(第8页)在这里,和磊清楚地交代了其研究的着力点——围绕文化研究理论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与文化研究自身的发展谱系,并引入他者理论视角,为读者完整的勾勒出伯明翰学派的理论图景。通过伯明翰学派外的“大历史”(社会历史)与伯明翰学派自身的“小历史”(理论脉络史),和磊清晰揭示出文化研究的品格与缺失。
和磊此书有着强烈的现实愿景,寄希望于通过对伯明翰学派以及文化研究的源流与方法的梳理,“深入研究作为一种知识生产新模式的文化研究”,推动“文艺理论知识生产,尤其是当代中国的人文学科”(第300页)研究的进一步深化。至于其真实效果如何,这需要时间的检阅,也需要读者切身的参与,去践行“有机知识分子”的职责。
注释:
①该书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文中引用该书文献仅标明页码。
(周逸群,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研究生)
(责任编辑:孙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