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性研究与叙事学分析的有效对接
——以《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分析为例
2017-04-11陈芳
陈 芳
质性研究与叙事学分析的有效对接
——以《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分析为例
陈 芳
作为社会科学的质性研究与作为人文科学的叙事学研究,在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上可以相互结合,有效对接。质性研究与叙事学分析在诠释学的理论基础、整合性的研究价值、主体诠释的研究视角等三方面,都存在着互相借鉴的基础。因此,叙事学分析可以为质性研究提供更为细致的方法论参考,而经典文学文本的叙事学分析,也可以为质性研究提供相应的研究训练和能力提升。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成长小说;叙事学;质性研究;教育叙事学
一、引 言
后经典叙事学的跨学科发展与社会科学领域出现的质性研究相互呼应,成为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跨界互通的盛景之一。所谓质性研究,就是“以研究者本人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境下采用多种资料收集方法对社会现象进行整体性探究,并使用归纳法分析资料和形成理论,通过与研究对象互动、对其行为和意义建构获得解释性理解的一种活动”。*陈向明:《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2页。随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质性研究在各个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进一步推广,已经不再限于依赖自然情境下直接的资料收集为唯一材料,而是出现了借助文学作品进行研究的情况。比如,在教育学领域的质性研究中,既有冠以“生活故事”之名的研究,也有以20世纪30年代的教育小说,如叶圣陶的《倪焕之》作为研究对象的分析。*参见许美德《现代中国精神:知名教育家的生活故事》,《中国教育:研究与评论》第1辑,2001年。而叙事社会学的“过程—事件分析”也进一步明确了可将研究的对象转换为某种故事文本。*参见孙立平《“过程-事件分析”与当代中国国家-农民关系的实践形态》,《清华社会学评论特辑》,厦门:鹭江出版社,2000年。
从文学文本纳入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到社会科学研究对象的文本化,体现出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的研究共性,即它们都是以人的存在及其呈现作为研究对象的。而20世纪以来对人类经验的理解性特征的关注,以及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的复合性特征,不仅使具有虚构性质的小说类叙事文本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社会科学的研究范畴,并且,其叙述行为也可以作为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而存在。这一研究对象的扩展,为叙事学研究进入质性研究领域提供了前提条件。具有文本分析和解读传统的文学叙事学将在哪些范围、哪些层面为正在发展的质性研究提供可能的支撑,这正是本文将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二、基于诠释性研究方式的理论对接
质性研究主要受到实证主义和诠释性研究两大研究范式的影响。而作为建构观察和理解模式的范式,必然会对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产生同样的影响。苛费尔等人在追溯质性研究所受实证主义哲学影响之时,就曾将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中对女主角生活的写实主义描述,纳入了实证主义影响的行列。*参见[美]斯丹纳·苛费尔,斯文·布林克曼《质性研究访谈》,范丽恒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61页。格拉斯和斯特劳斯1967年提出的“扎根理论”,强调从经验材料中提取和建立理论,其广泛应用被认为是质性研究中实证主义研究方式回归的主要表征。但是,即使是扎根理论,也强调自我解读和他者理解的结合。实际上,诠释性研究已经成为质性研究的基础范式。
而叙事学分析同样强调主体诠释。热奈特区分“谁说”与“谁看”,*Gerard Genette,Narra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89.而将叙述主体与感知主体分离开来,就是要把感知主体的诠释意义从文本存在中凸显出来。叙事文本中的感知主体依附于感知行为而存在。感知行为也可以看做是感知主体自我诠释的呈现方式。若读者能够感知文本所要表达的感知内容,必然要借助文本中所存在的感知主体,也就是聚焦者的特定感知方式。换句话说,叙事文本中感知主体的主体诠释,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读者对文本所传达的感知内容的理解。这也是在叙事学的发展过程中,聚焦作为最为重要的概念,被广泛运用于意识形态研究、女性主义研究、文化研究等多个研究领域,以及在后经典叙事学研究、质性研究等多学科、跨学科的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原因。
强调主体诠释的叙事学分析,主要基于文本概念的基础之上,而质性研究同样也采用叙事分析进行文本诠释*参见[德]伍威·弗里克《质性研究导引》,孙 进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2页。,二者在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都存在交叉。例如,质性研究中狭义的叙事分析是以传记研究作为研究对象,而非虚构叙事的传记类文学也同样是叙事学研究的内容;质性研究的会话分析和话语分析所强调的日常对话、谈话的形式分析和内容分析,与叙事学的叙事话语分析多有交叉;质性研究的客观注释学(objexktive Hermeneutik)分析,将所有形式的文本和图像纳入研究范畴,而后经典叙事学研究中叙事学分析的媒介载体,经由米克·巴尔等人的扩展,已经涵盖了语言、形象、声音、建筑艺术等多个领域。人类思维在语言文字以及其他载体上表达的共性,最终促使了叙事文本概念的更新,也因此奠定了叙事学分析和质性研究共有研究方法的内容基础。
本文将作为文学文本的《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转换为作为质性研究对象的《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就是要将叙事学研究的行动层面和叙述层面与质性研究的行动、阐释相互对应。叙事学研究的基础问题之一,就是要区分谁看与谁说,而研究对象则是可供分析的文学文本。而当文学文本进入到质性研究的对象范畴时,则要忽略过程研究中文本外在实体生成的过程,也就是尽量舍弃文本外的作品写作过程。所以,《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20年创作历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对于歌德与席勒就作品创作的讨论等,均不纳入本文的研究范围。
存在于文本对象层面的《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其形式特征的叙述行为和内容呈现的叙事文本的叙事学研究两大重点,与质性研究两大理论渊源——范梅南通过文本形式解释生活世界本质的现象学研究、康纳利连续性经验及其理解和解释的叙述探究*参见朱光明,陈向明《教育叙述探究与现象学研究之比较——以康纳利的叙述探究与范梅南的现象学研究为例》,《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8年第1期。一一对应。在质性研究中,写作既是研究的方法,也是研究的成果。写作过程也就是质性研究的研究过程和分析过程,在小说中,则是以特定的文本结构方式呈现相应的思考和分析。
在以往的研究中,通常只将维廉·麦斯特的戏剧实践简单地当做歌德艺术审美教育实践的文学表达。但是从文本结构来看,歌德一贯喜爱在戏剧表演中引入真实的人物设定。《浮士德》的开篇,就采用了其大为赞赏的《沙恭达罗》开篇的形式特征,使剧场经理、剧作家、丑角等3个现实人物作为元叙述层叙述者而存在,从而打破了文本局限,得以与现场的观众进行交流。《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整体上弥漫着戏剧的幻影。如主人公维廉对母亲说:“不论我们还要等候多少时候,我们总是早已知道,这幕布将高高升起,我们将要观赏各式各样的景象,它们将给我们带来欢乐,它们将启发我们,引我们向上。”*[德]歌德:《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冯 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页。在当下的讨论中,过去的观剧经验,或许成为未来对于即将过去的现在的评述。维廉讲述的是过去有傀儡戏时坐在台下的期待,对戏剧开场之后的艺术体验,将带来从过去而来的成长经验。对于读者而言,这样的审美教育经验,正在从过去走入当下。《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作为经典成长小说,并非得益于作者歌德教育理念的刻印,而是读者接受了该小说所传达的内容。启蒙时期的德国情况复杂,艺术审美教育的实践面临多种挑战,只能通过“叙事”(尤其是让社会上的各色人等自己演说)来接近、表达社会生活的真相,*参见丁 钢《教育研究的叙事转向》,《现代大学教育》2008年第1期。所实践与体现的正是质性研究的基本立场。
质性研究视野下的写作同样是一种戏中戏,第一个戏是正在进行的“叙”的表达。写作本身是一个研究的过程,通过写作,研究人员首先必然会思考需要选择哪些信息呈现出来,这实际上对应于叙事学聚焦感知对于信息的筛选,并在选择中进一步加以补充;其次,思考信息呈现的具体方式,即如何讲述“故事”。表现在小说中,也就是《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戏中戏的戏剧呈现。质性研究的第二个戏是已经完成的“叙”的呈现,也就是叙事学研究的对象“叙事文本”的存在,其主体阐释的内容必然依存于外在展现。因此,质性写作的自反性,决定了研究人员可以作为“戏中戏”的人物来反思自己的选择,也就是呈现自己的思考和分析时所受到的自我局限。不过,在小说中,维廉的自我反思更具有戏剧效果。维廉参加剧团表演,进行各种品鉴,同时被贵族、戏剧同行和之后的塔楼观察者所评论。这就让读者产生了错觉,似乎维廉参演了一部由他的生平所改编的戏剧。戏剧的幻影在这里进入到故事的当下,产生了亦真亦假的效果。莎士比亚的一句戏剧名言“人生如舞台”,在《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成为雅诺对维廉的笑骂:“您并不是把剧院,而是把整个的人世描述了一番,针对你这冷酷的描画,我从各阶级中都可以充分地给你找出相应的任务和行为。你以为这些美的品质只有在舞台才能栩栩如生地再现,我就是笑你这一点,请你原谅我。”*[德]歌德:《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冯 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09页。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戏中戏的文本结构,不仅仅是维廉·麦斯特的个人成长经由维廉·麦斯特所述,与质性研究的诠释和反思精神相比,它同样是人类主体认知发展的必然选择。可以说,《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为启蒙时期的德国带来了具有传承性意义的审美教育思想,以主人公个人成长的反思,超越时空,也成为映射当前质性研究思维方式的经典作品。
三、基于整合价值的行动与事件分析
成长小说之所以是关于成长,就在于小说主人公“通过种种的迷误而走上正途,认识并且实现人生和自我的价值”。*杨武能:《〈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逃避庸俗》,《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2期。在《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主人公维廉·麦斯特就经历了参加赛罗剧团的迷误时期。当维廉在前往罗塔里欧庄园的路上,遇到当年船上的牧师,被追问当年在剧团之时,维廉感慨道:“每逢我回想我和他们一起所度过的岁月,便觉得是望见一片无垠的空虚;从中我毫无所得。”牧师则劝告维廉说:“你错了;我们所遇到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一切都不知不觉地有助于我们的修养……”。*[德]歌德:《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冯 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97页。人生的迷误并不在于事件经历本身,而在于经历事件中自己的愿望和志向修养成就的意义。认识就是实现人生和自我价值的前提。因此《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当中,无论是行动还是事件,都是以维廉个人成长的整合意义作为叙事动力。《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并不侧重表现行动本身的传奇性,虽然其中不乏抢劫、拐骗、决斗、乔装,以及血族通奸等猎奇情节,但是并不占主导地位,事件重要性的判断标准,取决于维廉·麦斯特的个人解读中。
正如质性研究更关注与事件和行动背后的主体诠释一样,维廉·麦斯特的主体诠释也超越了个人经验的范畴,作为经典的虚构文学作品,其表现内容的典型性,具备了质性研究广泛采用的民族志研究、行动研究、访谈等等研究方法的特征。维廉·麦斯特作为叙述者,多次详尽描写当时德国社会戏剧生活的种种,呈现出与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所提出的民族志研究“深描”(thick description)相类似的内容承载和表述方法。这可以从如下几方面来理解。
首先,格尔兹认为,人类学写作本身就是阐释,此外还有第二层和第三层的阐释(根据定义,只有“本土人”才能做第一层次的阐释:这是他的文化)。*参见[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7~18页。也就是说,人类学写作的阐释基础,是基于叙述者讲述其作为行动者所经验的内容本身。 维廉·麦斯特正是通过从细节上再造儿时傀儡戏演出的场景,借以向自己的母亲和情人解释成年后自己醉心于观看戏剧表演的原因,并拉近彼此的情感联系。青年维廉对儿时的回忆,就如质性研究中作为叙述者的青年维廉,通过厚描手法沉浸在研究对象少年维廉的文化中那样,经由回忆,观察和理解少年维廉的戏剧行为。此外,在《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维廉在参加赛罗剧团时期,却置身于类似质性研究的参与式行动研究的社区成员中。作为合作者,他积极参与德国民族戏剧建设和莎士比亚戏剧本土化演出的过程之中,致力于德国戏剧的审美教育的实践。
其次,叙述内容本身的虚构性质并不影响主体阐释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格尔兹坚持“人类学著述是小说;说它们是小说,意思是说它们是‘虚构的事情’‘制造出来的东西’——即‘小说’的原意——并非说它们是假的、不真实的或仅仅是个想象的思想实验”。*[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7~18页。因此,青年维廉回忆所包含的各种戏剧知识,能够成为了解德国戏剧发展的重要资料,就是因为它是基于对现实生活沉浸式理解和观察的虚构产物。作为作者的歌德和作为叙述者的维廉·麦斯特,在创作作品和叙述个人经历的时候,未必有着明确地记录德国戏剧发展过程的自觉意识,但是文本本身却包含了基于主体阐释基础之上,对所处社区或文化所包含的共同信仰、习俗、人为现象和民间知识的有意展现。
质性研究直接吸收了从民族志研究发展而来的“深描”手法。同时,叙事学家也认同,将拓展“深描”概念的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兹的研究视为阐明文化实践与叙述形式之间的内在关系的探索,以及叙述的人文科学转向的表现。*参见谭君强《叙事学研究一个有意义的拓展——兼答胡俊飞〈审美、文化与叙事——与谭君强教授“审美文化叙事学”构想的商榷〉》,《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22期。
第三,超越民族志“深描”手法,《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还包含质性研究其他的研究方法。在事件和行为的呈现中,最重要的方式还是对话。在质性研究中,以访谈形式进行的对话是十分关键的,而对话可以看做是质性研究中访谈的文学呈现方式。在小说《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对话多是以深入访谈的形式进行的,然而这一访谈也如质性研究中那样,主要是以深入访谈而展开,它并非是一种双向交流:受访者是访谈的主体,采访者的作用只是敦促受访者讲述自己的故事。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诠释主体是维廉·麦斯特,不论对话以何种形式出现,维廉都是访谈的主导者和内容的主要呈现者。以小说第一部为例,第二章维廉与母亲的谈话,维廉所说的幼时对傀儡戏的迷恋正是现在的维廉戏剧狂热的开端。第四、五、六、七章维廉向玛利亚娜反复介绍自己幼时参与傀儡戏表演的细节,第十四章维廉和梅里纳讨论爱情与戏剧职业,都是作为叙述者的维廉讲述作为聚焦者的维廉所感知到的一切。
较为特殊的事例发生在第十六章,维廉写信向玛丽亚纳求婚和第十七章维廉偶遇外乡人讨论各自有关命运的看法。首先,信件是在有明确叙述对象的情况下,一种叙述内容受限的叙述者独白式表达。但从本质上看,与前述对话形式中叙述者叙述内容与聚焦者感知内容的重合并无二致。维廉偶遇外乡人则是用类似的形式特征,呈现出不一样的表达内容。在之前维廉与他人的对话中,只有在不转换叙述者的情况下,才在文本中省略叙述者叙述行为的标识。也就是维廉在不停地说,才不需要出现“维廉说”一类的标志词。但是在维廉偶遇外乡人的谈话中,却出现不同的境况,这就是根据内容判断说话人已经发生变化,但在文本的形式层面并没有叙述者转换的标志。因此,抛开叙述者和受述者在文本的现实存在,这一段偶遇外乡人的谈话,也可看做是维廉成长过程中的自我对话、自我剖析的变形呈现。
从同样的角度看,小说第一部除了对话以外,独白、信件等等,都具有通过深入访谈实现主体诠释的研究价值,其功能指向保持了维廉·麦斯特个人成长整合价值的一贯性。同时,作为叙事虚构作品,小说的叙事特征呼应了质性研究诸多研究方法,为质性研究开拓新的文本资料来源提供了可能性。
四、基于主体诠释的叙述者显现
质性研究的诠释性途径侧重的是“研究人员从研究对象的角度来发现问题,了解他们赋予行为、事物的意义以及他们的诠释”。*[美]莫妮卡·亨宁克等:《质性研究方法(引进版)》,王丽娟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页。质性研究记录材料,总是要明确标明叙述者的存在,但是对照记录该材料的记录者,也就是更高一级的叙述者而言,质性研究主体诠释功能的发挥过程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对于读者而言,当文本中的“他”在说他的感受时,是谁在告诉我们他所说的内容呢?对于质性研究来说,研究对象的自我解读是作为研究者的他者理解的前提。质性研究与叙事学分析的有效对接,还需要结合具体文本,重新审视文本中的主体诠释功能。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作为“修养小说或发展小说……表达了一个人在内心的发展与外界的遭遇中间所演化出来的历史”。*冯 至:《〈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译本序》,《冯至全集》第10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页。小说在内容表达上就具有自我诠释的优势。但叙述内容具有自我诠释的特征,并不代表能够实现自我诠释的感知效果。在《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谁在诠释自身?每一个叙述者都力图诠释自己所思所想。但是诠释他人所思,就一定与真相隔了两层:他人所思和思之本相。一方面,《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人物众多,各自频发感言。另一方面,维廉·麦斯特是主人公,其成长经历及其思想成熟过程是作品要表现的重点,如何让读者认可维廉·麦斯特的所思所想,也就是认可他对于自身的诠释,就成为《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成功之所在,也是质性研究实现研究对象的自我解读显性化,以及研究者的他者理解隐性化的关键所在。
《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以人物叙述者为主,但众多观点各异的人物叙述者在叙说的同时,又通过零聚焦表达倾向,引导读者做出选择。在小说第一部的开篇中,可以看出从第三人称人物叙述者过渡到故事外非人物叙述者。一开始,第三人称人物叙述者“老女仆”进行叙述,只说出“老女仆”自己知道的情况。但在章节末尾出现了第一人称复数“我们”,表明“老女仆”巴尔巴拉作为第三人称叙述者的叙述主体,内在于自称为“我们”的故事外非人物叙述者,即元叙述层叙述者。虽然米克·巴尔认为,“第一人称叙述”与“第三人称叙述”之间没有根本区别,当外在式聚焦者将聚焦“让与”内在式聚焦者时,实际发生的是,内在式聚焦者的视觉在外在式聚焦者无所不包的范围内被提供。事实上,外在式聚焦者总是保持着内在式聚焦者的聚焦可以作为对象插入其中的那种聚焦。*参见[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86页。这也就是热奈特所说的零聚焦。*Gerard Genette,Narra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89.但是同样的聚焦方式会因为内容差异而产生不同的感知效果。小说开篇第一章结尾“老女仆喃喃抱怨着躲到一边去,我们也随她走开,让这两个幸福的人儿单独留在那里”。*[德]歌德:《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冯 至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页。当故事外非人物叙述者,即元叙述层叙述者的第一人称复数“我们”与老女仆一同出现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分离出“我们”与老女仆的主体存在和对应的行为。之前老女仆作为人物叙述者所叙述的内容,被强调是由她个人的主体感知所生成的,因此,读者具有了更为主动的认同选择权利。加之,小说中老女仆对维廉和玛利亚娜之间感情的态度与二人间的巨大差异,使读者可以轻易地对老女仆巴尔巴拉的感知做出相应的判断。在之后的章节中,第一人称复数的故事外非人物叙述者与故事内第三人称人物叙述者交替反复出现。扩展到整本小说,我们就能基于“我们”的感知,在了解了第三人称人物叙述者维廉、维廉的母亲、情人玛利亚娜、好友威纳、私奔者梅里纳以及外乡人有感而为的言行基础上,区分维廉·麦斯特与其他叙述者的差异,从而产生相应的是非判断,逐步加深对维廉·麦斯特的自我诠释的认可。
回到质性研究,不论如何力图强调客观性的他者理解,实际上都会受到自我解读,或者说自我诠释的影响,与其生硬地划分他者理解和自我解读的界限,不如直接将当时当地的他者与自我区分开来。搁置其观点的杂糅,采用叙事学聚焦类型的形式区分,使用类似于《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我们”,表明对他者理解和自我解读二者之间差异的尊重。质性研究中所强调的叙述的态度,就是他者理解的零聚焦模式所力图达到的感知效果,即质性研究家们所谓的“开放的心态,兼具好奇心和同情心,倾听人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美]莫妮卡·亨宁克等:《质性研究方法》,王丽娟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页。这是一种虽不能轻易实现却是需要有意为之的努力。而质性研究所谓主位视角或者内部视角,不过就是在零聚焦的基础之上,对以人物主体诠释实践的肯定。因此,在零聚焦与人物视角的平衡中,实际上可以超越故事内外、人物与非人物的局限,在主体间性基础之上,寻求生活环境中行动意义的社会群体意义和主观意义的个人体验。从质性研究的方法论层面上看,《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也就是以此超越了时代和个人经验的局限,成为自我认知的典范作品。
五、结 语
通过理论对接到行动层面、叙述层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叙事学分析可以为质性研究提供某些更为细致的方法论参考。而类似于《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这样的经典文学文本的叙事学分析,还可以为质性研究提供相应的研究训练,它不仅可以展开对经典文本的不同视角的分析,进一步揭示其内在的意义,也有助于行动阐释、叙述角度分析和结构识别等质性研究能力的提升。
(责任编辑 甘霆浩)
Combine Qualitative Research and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to Analyze the Same Text——A study based onWilhelmMeister’sApprenticeship
CHEN Fang
Qualitative research particular to social science and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particular to humanities can be combined to complement each other in research objects and methods. Qualitative research and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can borrow from each other in three aspects: the hermeneutic theoretical basis, the research value of integration and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subject interpretation.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can avail qualitative research with its more specific methodology and narratological analysis of classical texts can also help qualitative research workers with their research training and enhance their analytical ability.
WilhelmMeister’sApprenticeship, bildungsroman,narratology,qualitative research,educational narratology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基督教对西南跨境民族文学影响的现状研究”阶段性成果(16CZW066)
陈 芳,云南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云南 昆明,65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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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778X(2017)03-01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