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侯与钟铭“用燮骄楚”臆解
2017-04-11蒋伟男
蒋伟男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曾侯与钟铭“用燮骄楚”臆解
蒋伟男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2009年,随州文峰塔曾国墓地M1出土的曾侯与钟M1:1钟铭载有曾国立国、曾楚关系等重要史事。铭文“用燮謞楚”的“燮”有征伐义,“謞”训为“骄”。“骄楚”指怠慢、轻视楚国的国族。
曾侯与钟;燮;謞;骄
2009年,随州文峰塔曾国墓地M1出土的曾侯与编钟八件,其中整钟五件。编号M1:1的钟铭载有曾国立国、曾楚关系等重要史事。其中事涉曾楚关系的内容有如下一段(用宽式):①器形图片、铭文拓本及摹本见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文峰塔M1(曾侯与墓)、M2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14年第4期,第3-51页。下文引用诸家意见一般仅在首次出注。
周室之既卑,吾用燮A楚。吴恃有众庶,行乱,西征南伐,乃加于楚。荆邦既爝(削),②陈剑先生说见董珊:《隨州文峰塔M1出土三種曾侯与編鐘銘文考釋》http://www.gwz.fudan.edu.cn/ SrcShow.asp?Src_ID=2339,文章下的评论。而天命将误。有严曾侯,业业厥圣,亲搏武功,楚命是静,复定楚王,曾侯之灵。穆<穆>曾侯,③李零:《文峰塔M1出土钟铭补释》,《江汉考古》2015年第1期,第118-120页。李零先生认为穆下脱重文符号,此从其说。壮武畏忌,恭寅斋盟,伐武之表,怀燮四方。
A字见于M1:1背面右鼓部,拓本和摹本如下:
A的释读意见,笔者目及有以下四种:
一、释謞
发掘简报释“謞”,无说。凡国栋先生疑謞读为“骄”,无详论。④凡国栋:《曾侯与编钟铭文柬释》,《江汉考古》2014年第4期,第61-67页。徐少华先生认为:“‘謞’意不明,或通作交,‘用燮謞楚’即采取和谐的方式与楚交往,相邻为伴、和平共处。”⑤徐少华:《论随州文峰塔一号墓的年代及其学术价值》,《江汉考古》2014年第4期,第76-84页。
铭文原型右旁上从“亯”,下与“高”字下半写法相同,疑是“就”字异体。商周金文中的“就”字,通常写作上从“亯”,下从“京”之形。西周晚期迁簋盖(《集成》8.4296)“申就乃命”(金文习语)的“就”字作,下从高,应是因为“京”、“高”形、义均相近,所以把从“京”替换为从“高”。“乔”字本从“高”,西周中期伯乔父簋(《集成》7.3762)“乔”字作,改从“高”为从“京”,也是“京”、“高”作为偏旁互换的例子。一号钟此字的“就”旁,下部是从“高”省,也可以认为是与上部的“亯”借笔,共用“”旁。,在铭文中可能读为“就”。“就”有归依、附就之义。……铭文“周室之既卑,吾用燮(就)楚”,意思大概是说:周王室已经衰微了,我因此和顺楚国。
董珊先生认同李天虹先生说。李文在注释[11]中还补充了宋华强先生的观点:
宋华强先生对此字读法提出另外一种可能性,即读为“戚”。“燮”,和也;“戚”,亲也。和、亲义近。“戚”与“燮”并用,犹《逸周书·大武》“因有四戚五和”中“戚”与“和”并用。“吾用燮(戚)楚”,意思为:“我因此和顺亲近楚国”。
清华读书会隶A为“”,读为“戚”,无说。①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陈颖飞执笔):《曾侯与编钟铭文补释》,http://www.ctwx.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6831/2014/20141013090038578527324/20141013090038578527324_.html。按,此说与宋华强先生的观点近似。
三、释蹙
李零先生分析A为从言就声,B上部从“亯”,与“高”不同,可读为“蹙”,“蹙”亦作“蹴”。铭文句意可理解为:“指周室既衰,楚势日蹙,曾侯反而站在楚国一边,与楚亲睦。”按,《说文》“蹙,迫也”,依照我们的理解,李零先生所谓“楚势日蹙”,盖指铭文中记载的因吴师入郢楚势危殆之事。
四、释党
何景成先生认为B从享尚声,即“堂”。A分析为从言堂声,读为“党”,义为党比。②何景成:《释曾侯与编钟铭文中的堂》,《出土文献》(第六辑),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1-19页。
按,以上诸说在A的字形分析上似有可商之处。李天虹先生根据迁簋盖“就”字从高的构型,指出京、高在构型中可替换的看法是正确的。然其认为B下部的“冋”是高的省体,且这种简省后的“高”是“京”的同义替换则稍显迂曲。关于此点,何景成先生已有分析:
“京”与“高”作为意符,确有相通之例,除了上文提到有从“京”作的乔外,“台”字亦可作从“京”或从“高”。但是作为偏旁的“高”字,似罕见省形作“冋”者。因而A的右半部分是否可以分析作从亯从高,值得商榷。
按何先生的分析是准确的。古文字构型中的意符替换是常见现象,③关于西周至战国古文字构型中意符(形符)的替换现象,可参看黄德宽等著:《古汉字发展论》,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96-202、267-270、338-339页。但高字及偏旁高,确鲜有省作“冋”形者。④徐在国:《上博文字声系》,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第911-919页。是以从形符替换的角度释B为“就”不可信从。此外,曾国文字属楚系文字,楚系文字中就与从就之字多见,但也没有此类构形的字例。⑤同④,第801-803页。
何先生认为B上部为“亯”,正确无疑,但其分析下部“冋”形为“尚”则不足取。楚文字中尚及从尚之字多见,如下:
上列诸字,构型虽或有简省,如《六德》之“赏”、蔡侯申盘之“尝”、《祝辞》之“堂”省去“口”,《竞建内之》之“”将“冂”两边的竖笔省去,但都保留了“尚”上部“”形结构以示区别,而未有直接作“冋”者。可见将B下部的“冋”形视为“尚”的省简难令人信从。所以我们认为,A的释读还有讨论的余地。
在释读A之前,我们先简要说一下“吾用燮A楚”句中其它语词的训释。“吾”为曾侯自称。“用燮”之“用”,同介词“以”,金文中有“用享”,又有“以享”,可互解。“燮”,凡国栋、李天虹、徐少华、何景成等先生说皆以“协和”、“亲和”为训,是从文献中“燮”常训“和”的训释出发。《大雅·大明》“燮伐大商”,毛传:“燮,和也。”郑笺:“使协和伐殷之事。”《尔雅》:“燮,和也。”《说文》:“燮,和也。”“用燮”还见于朋戈:
用燮厥不廷。⑥陶亮:《新命楚王戈相关问题考》,《中原文物》2016年第4期。陶文称此戈为“新命楚王戈”,并据照片在铭文后加“厥”,此从其说。(《铭图》17355)
朋戈1978年发掘于淅川下寺M2,铭文整理者认为:“燮,和之意。”⑦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淅川下寺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75页。
此外,“燮”还多见于列出土文字材料,兹举几例:
1.龢燮百蛮、固燮万邦。晋公盆《集成》10342
2.燮诸侯得朝王。子犯钟《铭图》15200
3.柔燮百邦。秦公鎛《集成》00270
5.克燮仇雠。清华一《耆夜》5-6
1-5的“燮”与“用燮A楚”、“用燮厥不廷”义同。毛传、郑笺以“和”训《大明》之“燮”,对此早已有学者持不同意见。李家浩先生在《说“貖不庭方”》一文中曾引清儒马瑞辰对传笺训释的不同意见,兹录马说于下:①[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807-808页。
燮与袭双声,燮伐即袭伐之假借。犹《淮南子·天文篇》“而天地袭矣”,高注:“袭,和也”,“袭”即“燮”字之借也。《春秋左氏传》曰:“有钟鼓曰伐,无曰袭。”《公羊》僖三十三年何休注:“轻行疾至,不戒以入,曰袭。”《周书·文传解》引《开望》曰:“土广无守可袭伐。”“伐”与“袭”对文则异,散文则通。《风俗通·皇霸篇》引下章“肆伐大商”作“袭伐”。窃谓“袭伐”本此章“燮伐”之异文,《三家诗》盖有用本字作“袭伐”者,应劭偶误记为下章文耳。“燮伐”与“肆伐”义相成,“袭伐”言其密,“肆伐”言其疾也。据《公羊》注以“袭”为“轻行疾至”,则“袭伐”与“肆伐”义亦相近。传、笺并训“燮”为“和”,失之。
李家浩先生认同马氏的观点,认为“燮伐”当读为《风俗通》的“袭伐”,而朋戈“用燮不廷”、曾伯簠“印燮繁阳”中的“燮”都可读为“袭”。②李家浩:《说“貖不庭方”》,张光裕、黄德宽主编:《古文字学论稿》,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17页。李平心先生认为曾伯簠“克狄”、“印燮”对举,“燮”应当训为“征”。③李平心:《<保卣铭>新释》,《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1辑,第57页。按二说于“燮”的解说虽稍有不同,但都肯定了“燮”有“征伐”的含义。我们认为,“用燮A楚”的“燮”正应作征伐解,文首所引钟铭后半,曾侯夸耀武功之时有“伐武之表,怀燮四方”句,“燮”也应解作征伐。
金文中与“燮”用法语义相近的词语蒋玉斌先生曾做过归纳,兹举数例:④蒋玉斌:《释西周春秋金文中的“讨”》,《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辑),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75页。
方怀不廷。逑盘《铭图》14543干不廷方。戎生编钟《铭图》15239用政(征)蛮方。虢季子白盘《集成》10173成受大命,方狄(逖)不享。逑盘《铭图》14543以上怀、干、征、逖,都有征伐、安抚之义。武振玉先生曾将“克”、“燮”、“逖”、“征”等动词归纳为军事类动词中表示战争结果的一类词语,其“句法形式以带宾语为主”。⑤武振玉:《殷周金文动词类释》,《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八辑),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00页。上举征伐类动词常接的宾语有“百蛮”、“四方”、“不享”、“不廷(方)”等。《尚书·泰誓》:“郊社不修,宗庙不享。”孔颖达疏:“不享,谓不祭祀也。”逑盘铭文“成受大命,方狄不享”,李学勤先生解释为:“将不臣服享献的国族驱而远之。”⑥李学勤:《眉县杨家村新出土青铜器研究》,《文物》2003年第6期;又载氏著:《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2页。金文“不廷(方)”,文献多作“不庭(方)”,指不臣之人或国族。《左传》隐公十年:“以王命討不庭。”杜注:“下侍上皆成礼於庭中。”又成公十二年:“謀其不協,而討不庭。”杜注:“讨背叛不来在王庭者。”燮、干、征等词,都有明显的情感色彩,可概称为上伐下、大邦宾服四方蛮夷。
前举诸先生以“和”训“燮”,是以A与“燮”为义近动词,充当“楚”的谓语,指曾侯与楚的亲近关系。上文已说明“燮”实际上有征伐之义,其作用的对象也多为“不享”、“不廷”之类。从这个角度来看,曾侯“用燮”的对象当不应为其投靠的楚,故可考虑将A下属与楚连读,如此“A楚”才是“用燮”的宾语,且其含义当与“不享”、“不廷”类似。
我们认为A当从凡国栋先生释为“謞”,所从B为“高”。金文高常作(陆妇簋《集成》3621),上部从“亯”,亯或省去中间横笔,作(驹父盨盖《集成》4464)。西周金文的高字构型,亯与下部的“冋”基本都保持粘连。但伴随文字讹变,战国文字中的高则出现了亯、冋分离的写法,如(高坪戈《集成》11020)、(廿九年高都令剑《集成》11653)、(高君侯剑《总集》10.7681)。上举的高,所从之亯形近“合”形。战国楚文字“高”所从之“亯”又多作(《郭店·老甲16》“高”所从),较之于类似“合”形的“亯”,其简化又进一步,相应字形如:
结合上举字形,B应该就是亯、冋分离的“高”,只是将“亯”形完整给出,而与楚文字常见从“”之“高”的写法略有不同。类似从完整“亯”形的“高”字,战国文字及秦代文字中仍多有保留。⑦徐在国:《上博文字声系》,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第913页。王辉:《秦文字编》,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831-836页。M1:1钟铭文修长,铸铭者应当是考虑到铭文整体的美观效果,而将“亯”的结构书写完整,与常见的楚文字“高”相比构型有所繁化。
“謞”从凡国栋先生读为“骄”。謞从言高声,高、骄属见母宵部,声韵皆同,可通。乔从高声,楚简中多有用乔为骄之例:
果而弗乔(骄)。郭店《老甲》7
乔(骄)能(态)始作。上博二《容成氏》29
戒之毋乔(骄)。上博三《彭祖》2
富贵而不乔(骄)者。上博五《弟子问》6
“骄”常作形容词,表骄傲、放纵义。然“骄”亦可用为动词,后接宾语,表怠慢、轻视。《淮南子·人间训》:“白公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尸子》:“受人者常畏人,与人者常骄人。”《荀子·非十二子》:“高上尊贵不以骄人。”
“骄楚”应当与“不享”、“不廷”语义相近,新命楚王戈的“不廷”,指不臣服楚庭之人,那么“骄楚”指的就是怠慢、轻视楚国之国族、势力。铭文大意可理解为:“周室衰微,我征伐那些怠慢、轻视楚国的国族。”曾侯此语的潜台词就是在周室衰微之后,曾投靠楚,并以楚的爪牙自居。“骄楚”者,即铭文中“恃有众庶,行乱,西征南伐,乃加于楚”的吴国。公元前506年,吴师入郢,楚国遭受重大打击,对此曾侯感叹“荆邦既削,天命将误”。后楚昭王奔随,得到了随国的助佑。事见《左传》定公四年、《史记·楚世家》,清华简《系年》第十五章亦有记载:“五员为吴太宰,是教吴人反楚邦之诸侯,以败楚师于柏举,遂入郢,昭王归随。”①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170页。楚昭王所奔之随,即铭文中的曾。②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文峰塔M1(曾侯与墓)、M2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14年第4期,第48-50页。发掘简报认为M1:1钟铸造年代当距离吴师入郢之役不远。据铭文内容我们可以看出,曾侯虽是在自矜其能,却视助佑楚国之事为莫大的武功,可见春秋晚期曾国已完全投靠楚国。
Interpretation of inscriptions"Yong Xie Jiao Chu"on the Chime-bells of Marquis Yu of Zeng State
JIANG Weinan
The salvage excavation of Wenfengta cemetery was conducted in 2009.The Chime-bells of Marquis Yu of Zeng State was unearthed in Tomb M1.The inscriptions of the chime-bells has an expression "Yong Xie Jiao Chu"."Xie"means"taofa","jiao"means jiao."Jiaochu"refers to the countries that do not submit to Chu State.
the Chime-bells of Marquis Yu of Zeng State;xie;jiao;jiaochu
H12
A
1009-9530(2017)01-0004-04
2016-12-06
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战国文字繁化现象研究”(SK2017A0029);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协同创新中心博士创新资助项目“《楚世家》文献辑证”(CTWX2016BS009)
蒋伟男(1990-),男,安徽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