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

钟梅音

乡居无俚，有时颇感寂寞，出去玩又劳民伤财，值得感谢的还是来客。

这来客不是那来客——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专爱找人闲磕牙的来客，住在“举目无亲”的乡下，好就好在一点，——愿意冒着盛暑长途跋涉，从台北不远千里而来降临寒舍使蓬荜生辉的，当然不是同窗，便是知己。

于是仿佛在静止的一池春水里，投下一粒小石，起了轻微的涟椅，屋内顿时显得有点忙碌；可是，唯真不是同窗，便是知己，本来也无须大张筵席地招待。

朋友对于我的家，又羡慕，又妒嫉，又惊奇。羡慕的是我的好整以暇的生活态度，妒嫉的是厨房里急如瀑布的自来水，惊奇的是居然有人毛遂自薦地走上门来要求打粪，惊奇更加上惊奇的是我竟胆敢“予以拒绝”。

答日：“无他，生活的态度所以能好整以暇者，只因没有无谓的应酬；自来水所以能急如瀑布者，除了地狭人稀，还有关管理的技术；至于拒绝打粪的缘故，是为自己也种了一片弹丸之地，粪坑里的肥料还供不应求哩。”

乡下一无咖啡室，二无电影院，日间惟有陪着朋友去泡海水，不会游泳，未能效人鱼载沉载浮之乐，只扒在浅可见底的地方玩玩，然后又跑上沙滩晒晒，倒也“此中有真趣”。

与门口遥遥相对的山上，半腰里横亘着一条公路，时有汽车驶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常望见一对车灯在上面慢慢移动，不经心的时候往往误认做草间树上的飞萤，因此更增加了几分神秘性。借着陪伴朋友游玩的好兴致，一鼓作气地爬上了那条公路，平日的揣想果然不虚——那儿有着意想不到的好风景！

台湾这块小岛，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以前我知道台湾有海国的壮伟景色，也有江南的旖旎风光，现在更发现台湾还有云贵的险拔气象。在崇山峻岭的边沿上，凿出了曲折倾斜的公路，我们站的地方，五步一弯，十步一拐，好像滇黔道上的二十四拐，半边陡壁，半边弱水，又像川黔路上的乌江驿，而海的浩瀚，云的丽，更远非乌江所能与之比拟！

一直以为不可仰止的海面群峰，此时俯瞰之下，只觉是庭园里的假山忽然飞来自己脚底，我悟到“一览众山小”的意境；沙滩上晒着渔网，波浪阵阵地卷过去，又汩汩地退回来，越过一片广袤的山芋田和一缕丝带似的小溪，可以望见星罗棋布的村舍，从一带矮矮的红墙里，找到了我们的家，烟囱上炊烟袅袅，阿兰大概在为我们预备晚饭了。可是孩子的眼睛犀利，他说阿兰已经靠在门外树干上正望着我们呢，于是兴尽下山，从此又多了一个可以登临啸傲的去处。

晚上，海风习习，夜凉如水，很早就从院子里回进书房，关好房门，放下纱窗，在灯畔与朋友各持苦茶一杯，促膝而谈。孩子和他爸爸先睡下，下女也休息去了，万籁俱寂，只有墙外田里的水车咿晤，和着虫声唧唧传了进来。我们谈话的内容，包括髫龄逸事，近年遭遇，名流掌故，胸中感慨，不能例外的，也附带一些某人的琐碎，幸而更深人静，不致隔墙有耳。“天下第一乐事为雪夜闭门读禁书”，我虽没有经验过，却在这时候领略到一点其中三味。

骤雨自远而近，敲打着窗下椰树，雨声潇潇，差堪拟作雨打芭蕉，檐溜滴下石阶，显得长夜漫漫，催人欲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朋友打一个呵欠和我站了起来，再到枕边去追寻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