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贾平凹
2017-04-11莫言
我和贾平凹先生年龄差不多,出身也很相似,都是从小生活在农村,经历了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70年代以及之后的改革开放的全部历程。我们经历了社会的动荡,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猜忌、斗争,以及社会变革浪潮当中,各種道德价值观念的碰撞、混乱,发展进步,沉渣泛起以及光彩照人等等各个方面。我们这一代人的作品和这个时代是密切相关的,也可以说没有这个时代,就没有我们这批作家和作品。
尽管我们有很多共同点,但我们还是有着各自的特点。研究很多具体的很物质化的东西的确是揭开作家创作的秘密的一把钥匙。平凹先生的故乡是在一个南北汇合点,既有南方的灵秀,又有北部的粗犷的地方,这种人文地理对一个作家创作的影响,形成了贾平凹先生创作的深层心理。他是听着秦腔,吃着稻米,喝着秦岭的水长大的;我是听着茂腔,吃着红薯,喝着胶河水长大的。平凹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就很有名气,他是改革开放后最早冒出来的一批作家,现在,很多和平凹先生同时出道的作家已经不写作了,或者很少看到他们的新作,即使偶尔有新作,也很难有新的气象。能够一直坚持写下来而且一直在进步的作家确实不多,平凹先生就是其中一个。
贾平凹先生低调、谦和,这是有口皆碑的。几年前,我曾在日本读到一篇平凹的散文。这篇散文被列入日本学生学汉语的教材,是关于“名字”的问题。说的是1986年的夏天,平凹先生突然接到一个叫莫言的人从新疆拍来的一份电报,让他去火车站迎接。当时,我和平凹先生素不相识,没有任何交往。我们当时被困在兰州,要去西安也找不到熟人,我说对同行者说让我尝试一下,就给贾平凹拍了封电报,电报拍的“陕西省作家协会贾平凹收”。我们的火车晚点4个小时,到了火车站广场,转了好几圈也没看到接我的人。同行者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你又和他不认识,也没有什么交往,人家凭什么就凭一个莫名其妙的电报就跑到火车站来接你呢?我一想他们说的也对。过了许多年之后,我看了这篇文章,才知道平凹先生确实是骑着自行车去接我,还举着个皮包,皮包上写着两个字“莫言”,到处问,可就没人回答。人们看平凹先生的包上写着“莫言”,还以为是不让说话呢。后来我也在想,这件事要是放在我身上能不能做到这点。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干嘛要去接他呀,而且在广场上转了很长时间。
平凹先生是在他这个级别,这个年龄段的中国作家中出国最少的一个。而我则经常一年要出去五六次,最多的时候八九次。平凹先生在陕西省作家中我想他可能也是出省最少的。贾平凹先生出国少、出省少、应酬少,他是一直在闷着头写作,所以他的作品很多,作品的质量也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水平。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到现在将近40年的历程,短篇、中篇、长篇、散文,在各种文体上面都有创造性的贡献。研究当代中国文学,如果漏掉贾平凹先生是不可想象的。
我出道比平凹先生晚好几年,当年读他的《满月儿》、“商州系列”以及散文,确实感觉受益匪浅。我名字叫莫言,但是我讲话很多,废话不少。贾平凹先生不叫“莫言”,但他的讲话真少。虽然讲话少,但是名言很多。我记住他的两段名言。一段是关于男人的装饰。他说男人不需要穿新衣服,关键是两个地方,一个是脚,一个是头。把皮鞋擦亮,把头发梳光亮,就可以出门了。他话让我们这些当年买不起衣服的人受到很大的益处。先买双新皮鞋,再买一盒发蜡。出门头上抹一层发蜡,再把皮鞋擦亮,就会觉得上下光彩。另外,他还讲过关于他的普通话的问题。他说普通人才讲普通话,毛泽东讲普通话吗?周恩来讲普通话吗?林彪讲普通话吗?他们都不讲普通话,所以,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贾平凹先生是一个大作家,他不讲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