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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娜·瓦拉东,蒙马特情人

2017-04-11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雷诺阿德加瓦拉

驳静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作画。”

不想当画家的模特不是好情人

苏珊娜·瓦拉东(suzanne Valadon)生下后来同样成为著名画家的莫里斯·尤特里罗(Maurice Utrillo)那年,才不到18岁,同她的母亲生她一样早。并且,像是某种遗传式诅咒,孩子的父亲同样不知所踪。

但年轻的瓦拉东,以模特的身份,在蒙马特一带的画家里面,已颇具名气。对许多混迹在19世纪末蒙马特的艺术家来说,人体模特和床伴,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时也混迹在巴黎的墨西哥画家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还因此杜撰过一个没品笑话。莫里斯出生后,瓦拉东抱着儿子去见雷诺阿。雷诺阿看了一眼婴儿,说:“这不可能是我的孩子啊,颜色不对。”瓦拉东又抱着儿子去见德加,德加看了一眼,说:“这不可能是我的孩子啊,形式不对。”瓦拉东失望地抱着孩子到了一家咖啡馆,里面正好坐着一个她从前认识的姓尤特里罗的人。这个男人挺大方地跟瓦拉东说:“这孩子是雷诺阿或德加生的作品?那我倒挺愿意给他加上我的姓氏。”

实际上,莫里斯直到十来岁,才姓了尤特里罗,尽管谁也没法确定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莫里斯的父亲。而且,瓦拉东只认可自己跟德加的师生关系,更多人称瓦拉东为德加的门徒,如果说开始进入德加视野时,瓦拉东已有相当绘画理念,真正从零学到的东西,则是版画。

从15岁开始当模特起,瓦拉东就已经开始偷偷学画。她第一个偷师的画家是夏凡纳,之后有雷诺阿和劳特累克。瓦拉东的母亲曾跟前来拜访的后者抱怨说,她这个孩子,只有三块豆腐那么高的时候就开始东画西画了。10岁以前,这个几乎没上过什么学的蒙马特野丫头,总是因为在街上偷人家的炭笔在路面上瞎画而被母亲责备。

瓦拉东自学成长,也是劳特累克口中的“天生的画家”,到了29岁那年,她终于被法国美术协会(SociOtO des Beaux Arts)承认,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受官方认可的女画家。不只如此,她还是儿子莫里斯绘画生涯里某种意义上的启蒙老师,尽管最初她迫使儿子学画的动机,是将他的注意力从喝酒上转移出去,但不可避免地,二人的画作总是一起展出,加上她后来的丈夫安德列·乌特(Andre Utter),在艺术界得了“凶恶三人帮”(le trio infernal)这样一个名头。

1917年,“凶恶三人帮”第一次出来闯荡江湖,首秀是在小伯恩海姆画廊(Bernheim Jeune Gallery),它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

不过,与其是说对画展上的作品感兴趣,不如说是因为画家的话题性。对彼时堪堪经受战争,还沉浸在一种爱国情绪中的人们来说,这成了一桩轻松愉悦的盛事。瓦拉东是当年红极一时又以桀骜著称的蒙马特情人,儿子呢,则是著名的蒙马特醉鬼,丈夫又比她小了整整21岁,这一家三口,得多么有趣啊。

更何况,谁都听说,这位瓦拉东女士,几乎睡遍了印象派画家一整个集体。她集邮般收集齐了雷诺阿也好夏加纳也好在内的所有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印象主义运动的情人”。她自己呢,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要不怎么有劳特累克的《醉酒》呢),还爱吸鸦片。更夸张的是,她还曾一丝不挂地跳着舞穿过整条街。更有一打以上的男人,因为爱她成痴而自杀。

被这些传言和八卦激起巨大好奇心的人们,在展览开幕那天,却只看到了一个文雅并带点孩子气的女士。她穿着一条束腰长裙和平底鞋,站在自己的画作前时,开心得整个人都在发光。但很快,她就动身要离开,她不无讽刺地表现她并不具有的贤惠品格,跟画廊女主人伯恩海姆女士道别,说:“毕竟,我家里还煮着一锅汤呢。”

瓦拉东自己的画作当中,也有相当多的裸体女人,这成了她身上那枚“反传统画家”标签的最大来源。1909年的《亚当和夏娃》(Adam et Eve)是她最早的油画作品之一,画中的亚当,正是彼时23岁的安德烈·乌特,他当时的身份是莫里斯的朋友。但是很快,儿子的朋友成了自己的情人,当时,是瓦拉东跟她的第一任丈夫结婚第14年。

这幅画后来在小皇宫展出,成为以马蒂斯为首的野兽派首次亮相那批画中的一员,一同展出的还有她极为在意的儿子莫里斯的作品《圣母院桥》(Pont Notre Dame)。

雷诺阿的布吉瓦尔之舞

关于和雷诺阿,瓦拉东有一个自己讲述且无法证实的故事。她说她七八岁的时候,在街上闲逛,遇到过正在街头作画的雷诺阿。她走上前去,看了一会儿,老成地告诉他:“画得不错,不要气馁,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等着你。”

年老后的瓦拉东,成了特别乐意跟人讲述过往的老太太,口述历史中难免添加了臆想的成分。但二人的渊源在于,反正大家都是在蒙马特街区混生活的人,相遇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一个是画家,另一个是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小姑娘。在瓦拉东当店员、服务生的前模特职业生涯中,没人知道二人有过多少次擦肩而过。

后来瓦拉东出落成了一个标致性感的姑娘,在第一次为雷诺阿当模特之前,她就已经是有三年工龄的资深模特了。而且在画家中的口碑很好,因為除了有漂亮的身体曲线外,她还是个活泼而善于发问的姑娘,有些画家就挺喜欢在作画当中,被好奇的模特请教上几句。

雷诺阿其实是第一个发现瓦拉东有画画天赋的人。1884年夏天,他不请自来地到了图尔拉克街,发现瓦拉东正在家中作画。然而,雷诺阿只说了一句“哦,你也是”,就没有了下文。瓦拉东后来宣称说,是雷诺阿的嫉妒心,让他住了口。他们断断续续在一起的几年里,他从来没有过问过瓦拉东绘画这件事。不像劳特累克,是那种会鼓励对方天赋的男朋友类型。

不过,两年前,雷诺阿自己也刚回到巴黎,他去了一趟意大利,在那里研究了拉斐尔和提埃波罗。回来后他发现印象主义的趋势正在巴黎步入尾声,而他自己索性“既不会素描也无法上色了”。

另一方面,他又着手毁掉了许多过去的画作,并决心不再到户外作画,因为意大利之旅让他开始相信,他原先执着的光线效果,有很大的问题,“在室外,光线充满丰富的变化,你会被它掌控,而没有时间关心构图”。他开始做各种尝试并“饱受实验之苦”,所以雷诺阿几乎顾不上他的小女朋友的所谓天赋和抱负,他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

1886年的《编辫子的姑娘》(Girl Braiding Her Halt),就是雷诺阿当时的实验作品之一。主角依然是瓦拉东。这幅画极具现代感,也是他“严肃风格”作品的代表。此时,印象派的零散与颤动的笔触几乎消失无路,大行其道的是轮廓。

不过多年后,瓦拉东依然深信,“雷诺阿爱上了她”。雷诺阿那幅著名的《浴女》(The Bathers),他画了整整三年,及至画作完成,二人早已不复以往关系。即便如此,画中央的那位姑娘,仍能看得出瓦拉东的眉眼。事实上,1884年深秋,雷诺阿带着瓦拉东去根西岛(Guernsey),并借此机会要她摆了一些裸体造型,就是为了这幅画做素材准备。

在这之前,瓦拉东就已经是雷诺阿多幅画的模特。

他著名的《布吉瓦尔之舞》(Dance d BougJval)、《城市之舞》(Dance o la ville)和《乡村之舞》(Dance a la campagne)中,前两幅的模特都是瓦拉东。

其中《布吉瓦尔之舞》最让我喜欢,大多数人看到它,都会被这幅等人高的油画中由衷的欢悦气息所感染,甚至几乎能听到背景乐。17岁的瓦拉东的脸以及她鲜红色的帽子,是整个画面的中心。雷诺阿用鲜艳浓郁的画笔,描绘出布吉瓦尔咖啡馆门口的一段轻舞。而挽着瓦拉东的,是雷诺阿的另一个好友保罗(Paul Llhote)。

《城市之舞》中的瓦拉东,则是一张侧脸和后背,她头发上还别着一朵柔嫩的玫瑰,画中绅士则换成了雷诺阿自己。背景色调统一,是浓淡相间的绿色,地板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却恰好突显了男女主角的黑色礼服和珍珠色长裙。与布吉瓦尔咖啡馆地上的烟头相比,与《乡村之舞》相比,《城市之舞》显然更高尚和高雅,而且这种雅致,几乎全由男女主角的舞姿和身段传达出来。

《布吉瓦尔之舞》由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收藏,2012年,收藏在巴黎奥赛博物馆的另两幅,曾被借到波士顿,放到一起展出。当时的策展人为此系列定的题目是“人生短暂,尽情享受”。

这几个字,几乎是当时飘浮在蒙马特上空的粉色云雾。法国艺术研究者皮埃尔·库蒂翁(Pierre Courthion)曾写道,雷诺阿的蒙马特,即便处在巴黎悸动的氛围中,也仍然留存着它的自然色调,像一朵在晨曦里闪着微光的玫瑰。蒙马特的街道,有专为年轻灵魂准备的宽慰,那团粉色云雾,意味着某种心无牵挂的欢愉。在这样的情氛下,即便是只维系一两个月的爱情,似乎也足以为整个人生储备出足够量的回忆。

劳特累克的醉酒姑娘

1887年春天,二十出頭的亨利·德·图卢兹一劳特累克(Henri de Tou]ouse Lautrec)完成学业,来到巴黎。这是位有钱却忧愁的贵族年轻人,常常酗酒,以麻木腿上的伤痛。同时,他又十分热衷于组织一些午宴,而且,一旦发现自己比朋友们能喝,就十分高兴。

蒙马特的人们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劳特累克组织的午宴中,瓦拉东成了那个不太正式的女主人,而且大部分时候,瓦拉东都是在场的唯一女性。劳特累克偏爱她,因为这个曾经的蒙马特模特,谈论起什么来,总是像他一样无所畏惧。而且,瓦拉东长得实在太迷人,那些男性朋友对她的爱慕,几乎全部是毫无保留的。但对劳特累克而言,他最感激的,还是因为她独立而热情,并总是把他当朋友。

有一天,他头一次去瓦拉东家里找她。她并不在家,她母亲接待了这位完全高出她们一家身份地位好几个层级的贵族。

劳特累克意外地在她家墙上看到了三幅素描,他凑近去看,发现竟然出奇的好。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些画的作者,是瓦拉东。他的女友给好些知名画家当过模特,这些人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位总是在摆造型的时候喋喋不休的模特,正在他们赞叹她饱满的胸脯时,暗中观察学习构图、光影这些东西。

劳特累克几乎是瓦拉东作为画家的第一个顾客。他把素描画买回去,堂而皇之地挂在自家墙上。

劳特累克决定跟他那些所谓的上流艺术家们开个玩笑。“猜猜是谁画的?”这个问题一被抛出,正当红的那几个大画家的名字都被猜了个遍,稍微严谨些的,只说这两幅画里有谁的师承。劳特累克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瓦拉东自己更是开心,尤其是她听到有人提到“画中的男子气概”时,她感到自己不只被认可了,甚至还被读懂了。

后来二人就时常一起作画,像是真正的同学,互相比较,互相分析,所以当瓦拉东为劳特累克摆咖啡馆里那个醉酒姑娘造型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是那个为了报酬给画家当模特的姑娘了。更准确地讲,《醉酒》(The Hangover)这幅作品的创作过程,是情侣间的嬉戏,也是一个只有二人知道的私密笑话。

1885至1890年的四五年时间里,瓦拉东为他摆过诸多造型。在其中一幅瓦拉东肖像画中,她戴着一顶草帽,看上去年轻而优雅。更有名的是1885年所作的《苏珊娜·瓦拉东肖像》(Portrait de Suzanne Valadon),劳特累克为她选了一顶夸张的蝴蝶草帽。这两幅画都在劳特累克当时的邻居家花园里完成。

在《瓦拉东戏剧》(The Valadon Drama)这本传记中,作者写道,在劳特累克后来所作的无数女人肖像中,只有这几幅,才有一丝萦绕其中的初恋般的温柔。劳特累克年纪跟瓦拉东相近,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更亲密,几乎可以用男女朋友来形容。而瓦拉东以往几次亲密关系中,人们只认为她不过是这些风流画家们众多情人当中的一个,或者干脆就只是那个“裸体模特”而已。

而劳特累克,他管得很多,几乎试图把她训练成一个上流姑娘。

他为她提供穿着上面的建议,常陪她去选帽子,教她怎么应付她母亲,如何管教她的儿子莫里斯,应该吃些什么,关心她的健康。简直无微不至。甚至,他认为瓦拉东原来的名字“玛丽亚一克莱芒汀娜”(Marie-Clementine)太乏味,就给她重新起了名,叫作苏珊娜。自那以后,她就是今天人们谈到女画家时,一定会提及的苏珊娜。

《醉酒》中,瓦拉东一手支着脸,看上去懒洋洋的。她下巴尖尖,而嘴唇紧抿,人们说这使她看上去像个男孩子,柔弱却坚定。瓦拉东后来问画家本人,他说,虽然是一个喝多了的样子,她仍然看上去足够机灵,就像一个年轻男子已诀心出发去征服命運,无需任何人的帮助。

“您跟我们是一类人”

得知瓦拉东是那些画的作者后,最激动的是雕塑家巴托洛梅(Albert Bartholome)。这位后来瓦拉东西作品的积极收藏者,还热情地为她写了封介绍信,让她去拜访德加。瓦拉东最初有点怯场,经不住劳特累克的一再坚持,终于决定要去。

劳特累克有自己的私心。他崇拜德加,更重要的是,对自己不太自信。如果瓦拉东果真要全情投入,将绘画当作追求,恐怕还得德加的眼睛来看一看,瓦拉东到底成不成。事实上,在后世称为印象派的第一次集体展出的30位艺术家中,德加是其中在艺术评论方面最有造诣的。

终于,瓦拉东带着自己的画和介绍信,来到维克多大街37号德加长期居住的三层公寓,拜访这位听说很严肃的画家。

《瓦拉东戏剧》将瓦拉东拜访德加这一幕,形容为一场“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戏剧”。一个年轻女人,穿戴了她最好的家当,去拜访一个大人物。然而帽子也戴歪了,鞋也没穿端正,总之充满了热闹和戏谑。

很多年后,瓦拉东跟人回忆这一天时,将其称为“生命中那美妙一刻”。德加拿到瓦拉东递给她的画后,一边抱怨自己视力下降,一边慢吞吞地挪去窗口,试图多借点光线。瓦拉东觉得那个接受专家盖章前的时光,慢得难以忍受。德加看一会儿画,又会抬头看一眼她,等待检验的姑娘几乎要认定,看画和看她的眼神里,都充斥着反对的意见。

最后,瓦拉东喜滋滋地从德加家里出来时,头脑里还回荡着他在她临出门时丢出来的那句话:“您跟我们是一类人。”这一刻,对瓦拉东来说,是一次硬件升级的开端。她有天赋和热情,马上,就要有一个真正的大师做老师了。

德加教给瓦拉东如何观察她的模特。一个女工擦去额前汗珠时,胳膊是怎么抬的,又会如何顺带优雅地拨头发,与此同时,脸上又如何涌上回忆快乐往事时的欢愉神色。她将像她的老师一样,以肖像画家作为终身职业。

德加的公寓中,有铺天盖地的收藏,其中包括他从瓦拉东那里买的作品。“您看到这些画了吗?每幅都有自己的激情在里面。正因如此我才买下它们。您也要珍惜自己的激情,宁愿死也不要背叛它。”所以瓦拉东曾宣称:“如果绘画是我的职业的话,激情就是我的第二职业。”

瓦拉东得到认可后,人们总会说,她的成功全凭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不欠蒙马特那帮印象派画家任何东西。但今天再去回顾她的作品,影影绰绰,毕竟有德加的痕迹。

(参考书目:《The Valadon Drama,Life of Suzanne Valadon》,by John Storm,E.P.BUTTON&CO.,INC.New York 1959;《蒙马特之舞:苏珊娜·瓦拉东传》,让娜·尚皮永著,陈丹译,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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