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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胜于爱情的事物

2017-04-11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克洛罗丹

何潇

“如此说来,这就是情人:/雕塑家手上的这把凿子。还有这块石头/终生未发一言,/突然间唱了起来。”

——(斯洛伐克)米兰·卢夫斯《罗丹的情人》

在巴黎的奥赛美术馆,我看到了卡米耶·克洛岱尔的著名作品《成年》。或许我该说,在将整个美术馆几乎走遍之后,终于,在灯火阑珊处发现了它。它被放在过道中,摆放得并不起眼,在它身边,熙熙攘攘的观看人群匆匆而去,奔向莫奈、雷诺阿、马奈等更著名的名字而去……自然而然地,将它遗忘了。我在观看了它几秒之后,又扭头下去,仔细的看了其上的标签,“Camille Claudel,LAGE MUR”。没错,正是那件被称作女雕刻家一生写照的作品。

《成年》的实际体积比我想象中的要小一些,这或许是我险些与之擦肩而过的原因。在此之前,我在书籍和影像记录中看它,总将之想象为一件高大的雕像作品。《成年》是一组青铜群像,由卡米耶·克洛岱尔于1897年开始创作,这是她与其师亦是其情人的罗丹彻底决裂的前一年。直到1903年,才真正与公众见面。

我在《成年》面前停顿了很久,15分钟,或许更久。《成年》是那种,第一眼容易错过,观看愈久,愈触及情感的作品。群像由三个人组成一对直立的男女与一个跪在地上的女子。对于卡米耶·克洛岱尔稍有了解的人,很容易将之与罗丹及另外一位情人罗斯·伯雷联系起来。直立的男女显得十分苍老,尤其是那名站立的女子,已然是老妪模样,试图将男子带走。被她抱住的男人,宛若被死神攫住一般,无法抗拒。他向地上的年轻女子伸出手去,却徒劳无力。

手是这件作品的眼。在许多作品中,手都充当着“眼”的作用,向觀看者倾诉言外之意。譬如西斯廷天顶上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即将碰撞的两只手,轻巧地化解了神与人之间的距离,让人看到人之为人的力量。这是手的画外之音。而《成年》之中的两只手,表达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寓意,它让人看到的,是人的无力。伸出却无法握住的两只手,仿佛被隔离在一道即将关闭的命运大门之外。眼见那门中的光亮越来愈细,快要相触的两只手,想再伸得远一些,却失去了力气。

顺着这两只手,我看到年轻女子的脸。我瞬间明白,为何两人决裂后,罗丹看到这件作品,会当场流下泪来。年轻女子脸上充满乞求,像一个乞神垂怜的弃儿。她面孔美丽,身体瘦削,依然保留着生命的力量,却被命运击溃,跪倒在地,不能站立。她仿佛跌落到了泥浆深处,用最后的力气寻求帮助,无人应答。卡米耶·克洛岱尔高傲坚硬的外壳,在这里彻底被粉碎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女人。

“这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她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卡米耶。这位美丽动人的姑娘,这位傲气十足的姑娘,她跪在地上,她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一丝不挂地跪在地上,忍受侮辱,苦苦哀求!”卡米耶·克洛岱尔的弟弟、诗人保罗·克洛岱尔的话,是这幅作品的最佳注解。

“一切都结束了,她给我们留下来可以看见的就是这座永远的雕像……一种如此巨大的力量,同时拥有爱情、失望和仇恨的可怕的真诚,以至于这座雕塑超越了这门艺术的所有界限……《成年》……这个在最后一团烈火中将它构思出来的灵魂,终于迫不得已地消失了……余下的仅有缄默而已。”

卡米耶·克洛岱尔这个名字最初在我脑中留下印象,因为1988年的同名法国电影《卡米耶·克洛岱尔》(或许是为了令大众更为熟知,中文名翻译为《罗丹的情人》,这显然是一个会令卡米耶·克洛岱尔本人感到愤怒的译名)。卡米耶由伊莎贝拉·阿佳妮饰演,将一出命运悲剧展现得感人肺腑。很少有人能眼见阿佳妮美丽的蓝眼睛,由灵动转为疯狂,不为所动——悲剧,就是将美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

在电影里,卡米耶·克洛岱尔高傲得无可救药。她否认《成年》是一件折射自己与罗丹关系的作品。阿佳妮这样说:“那不是你,你想错了。你是雕塑家,罗丹,不是一尊雕塑,你应该知道才对。那个骨瘦如柴的老妇是我;那个跪着的找不回青春的少女是我;而那男人,也是我,不是你。我把所有的坚韧给了他,他将他的空虚给我作为交换,就这样,一共有三个我,圣三位一体,空虚的三位一体。”

卡米耶·克洛岱尔有她高傲的资本。她那著名的诗人、汉学家兼外交官弟弟保罗·克洛岱尔这样形容自己的姐姐:“轩昂的额头,荫护着灿烂的眼睛,一种稀有的深蓝眼珠,几乎只有在小说里才遇得到。阔的嘴,骄傲更多于肉感。丰盛的栗色头发直垂到腰际,是纯正的栗色,英国人称为audurn(栗色而微闪橘红)的。其风度有惊人的果敢、爽朗、优越和快活。”

幼年时,卡米耶·克洛岱尔便展露出艺术天赋。12岁,她完成了第一件雕塑;15岁,正式师从雕塑家阿尔弗雷德·布歇;1881年,她来到巴黎,到私立柯拉罗西学院学习;17岁,便完成了雕塑作品《十三岁的保罗·克洛岱尔》。

1883年,18岁的卡米耶在老师布歇的举荐下,来到雕塑大师罗丹的工作室,成为罗丹的模特和学生。此时罗丹正在创作《地狱之门》。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维持了15年,非常复杂,他们是师徒、情侣,也是艺术上的合作者。罗丹几件著名作品,都有卡米耶·克洛岱尔的参与,比如《加莱义民》和《地狱之门》群像的手脚部分。与此同时,卡米耶也充当着罗丹的缪斯,罗丹的《吻》《永恒的偶像》《沉思》等雕塑都创作于“卡米耶时期”。

我在读了罗丹的《艺术论》之后,非常理解卡米耶·克洛岱尔对于他的吸引力。谈到“美”时,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并非美在我们的眼目之前付之阙如,而是我们的眼目看不见美,所谓美,便是性格与表情。”罗丹非常看重“特性”与“真实”,他这样说:“特性是任何自然景色中最强烈的‘真实性:美的或丑的,也即所谓‘两重真。外表的真,传达内心的真。人类的面容脸色,举止动作,天空的色调,与天际的线条,都是表现心灵、情绪及思想的。”

罗丹写道:“要彻底桀骜的真实。要毫不踌躇地表白你的感觉,哪怕你的感觉与固有思想是冲突的。可不要装腔作势去勾引群众。要单纯,要天真!只有性格的力量能成就艺术的美。”而卡米耶·克洛岱尔至为迷人的地方,正是这种“桀骜的真实”和“性格的力量”,这给予了她艺术生命,也造就了她的人生悲剧。

1886年,罗丹在一封写给卡米耶的信中,立下了盟誓:“我将竭尽全力保护她(卡米耶),为此我将发动我的朋友,尤其是我那些有影响的朋友……我永不再接收别的学生……我决不再以任何借口去……夫人家……我们之间的关系将是不可分离的,(根据这种关系)卡米耶小姐即是我的妻子。”然而,这个盟誓最终没能成为真实。

《成年》中的老妇人,被认作罗丹的老情人罗斯·伯雷的映照,她是横亘在罗丹与卡米耶·克洛岱尔关系之中的一堵墙。罗斯·伯雷是一名裁衣女工,与罗丹结识于清贫之时,陪伴他度过了清寒岁月,并育有一子。卡米耶出现时,她己年华老去。尽管两人在思想上毫无交集,因为种种原因,罗丹一直不愿意离开这位相处己久的老情人。这是高傲的卡米耶所不能接受的。在两人相处的十余年里,卡米耶有过罗丹的四个孩子,却一个也没留下来。1892年,在一次流产之后,两人的关系转淡,卡米耶搬到了布尔多奈大街,但仍经常见面。1898年,卡米耶与罗丹决裂,彻底结束了这段关系。

决裂后,卡米耶·克洛岱尔的人生开始发生转向。一开始,她仍然继续做雕塑。1903年,《妇女杂志》采访她时,仍将她誉为当代法国伟大的雕塑家之一。然而,渐渐的,她开始疏远人群,出现离群索居的倾向。她一个人居住在塞纳河边的一栋破房子里,河水一涨,屋内就变成泽国。后来,她将大门紧闭,窗户封死,人们只能听到屋内间或传出的咒骂声和砸毁雕塑的声音。

罗丹于她,已经俨如仇敌。尽管罗丹曾表示,希望帮助她,但她却一再拒绝,甚至拒绝与罗丹有关系的所有人的帮助,她稱之为“罗丹帮”。在老照片里,我们看到40岁的卡米耶,已经是老妇人的模样。1909年,保罗·克洛岱尔从中国回到巴黎,看到一个发疯的卡米耶。其情其景令人心碎:“墙纸一片片掉裂。最后一张破旧的椅子,可怕的现实。她,臃肿,肮脏的脸,用一种单调而机械的声音,不停地说话。”

卡米耶·克洛岱尔一再跌落,最终触到谷底。她的精神彻底崩溃,毁掉手边的全部作品,陷入了神经错乱。1913年,她的父亲去世,保罗远在他乡,卡米耶被母亲和妹妹送入了疯人院,在这里一住30年,再也没有碰过刻刀。

罗丹死于1917年,这是在卡米耶·克洛岱尔进入疯人院后的第四年。有人猜测说,他之所以没有去疯人院看望她,是因为,他已经太老了。

1932年,卡米耶·克洛岱尔收到欧仁·布洛的一封信。其中写道:“有一天,罗丹来我的画廊,我看见他突然停在这件作品(《哀告的女子》)前,长久地注视着,用手温柔地抚摩那青铜的像。然后哭了。是的,哭了。像个孩子一样。他已经死了15年。他一生只爱过您,卡米耶,我现在可以说了。”

卡米耶·克洛岱尔活了将近80岁。1943年,她孤独地死在精神病院。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弟弟保罗·克洛岱尔的。在信里,她向弟弟表示,常常想念“亲爱的妈妈”,那个将她送往精神病院的人。她想起自己为她绘制的肖像,“就在我们美丽的小树阴下。她的大眼睛流露出某种神秘的痛苦,脸上笼罩着某种顺从意志,放在膝上的双手交叉着,象征着完全的牺牲隐忍。这一切表现了她的卑微和极度的责任感”。

信的落款是:“你流放中的姐姐。”

长久以来,人们总是倾向于将这段关系解释为强势男性与弱势女性之间的博弈,胜负非常明显,女性作为一个彻底的输家,不仅在艺术上受到压制,并最终导致了悲剧的人生。在这段关系里,卡米耶·克洛岱尔是处于下风的、弱势的,毫无还击之力。其孤苦寂寥的一生,与罗丹的璀璨夺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然而,当我亲眼看到两者的作品时,我感到,这种想当然的强弱关系判断是不准确的。

诚然,在第一眼的观感上,这两位艺术家是相似的。乐于复述故事的知道分子在此时会说,这是卡米耶对于罗丹的临摹。果真如此吗?我宁可认为这种相似性,源于两者在心灵上的相通与契合。一段著名的轶闻或许可以提供不同的思路。巴黎美术学院院长保尔·杜勃瓦,第一次见到卡米耶的作品,便问:“您是不是向罗丹学过雕塑?”而彼时,卡米耶·克洛岱尔甚至没有见过罗丹。

再细看,会看到两者的不同。除去女性柔媚与男性力量之间的差异,两者仍然各具风格。在许多作品的处理上,卡米耶十分凌厉果决,像她的弟弟保罗·克洛岱尔说的——“有一种暴戾的力量。”她的坦诚是不留退路的,在《老妇人》和《克洛索》等作品里,都能看到端倪。相比起来,罗丹反而显得较为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一种温柔和悲悯。不论是《加莱难民》《沉思者》,还是与拉奥孔十分相似的《维克多雨果》。

在与卡米耶相处的15年里,罗丹创作了许多著名的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最广为人知的,当属《吻》。这件创作于1888到1898年的作品被一些评论家视为“罗丹光辉的顶点”。“《吻》运用结合克洛迪翁和米开朗琪罗二者的造型艺术语言来创作,表达他感受到的肉感和性感,具有先维多利亚风格。雕塑家得以与文艺复兴时代最生动的代表人物并驾齐驱。”

我一直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罗丹作品里的情人,有着特别打动人的力量。赤裸的身体紧紧相拥,令人感受到的不是情欲,而是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大于爱情本身,仿佛是混沌初期,星球与星球碰撞,融合成宇宙的那种开拓力量。

直到我读到里尔克对于罗丹的阐释,这位奥地利诗人解答了我的疑惑。里尔克说《吻》,这尊少女与男子雕像的动人之处,在于“对于生命的英明而准确的分配”。“在这接触着的‘面上,我们感到一层层涟漪,一阵阵美的预感和力的寒战渗透了两个躯体。我们似乎看见,这个亲吻洒遍了两个躯体。它像初升的太阳,光遍及各处。”

在《罗丹论》里,里尔克谈到“与人类历史同时演奏的另一部历史”——“一部不知粉饰、礼教、派别和阶级,只知搏斗的历史。这部历史自有它的发展过程。它从本能变成了私募;从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变成了人和人的依恋。”这部历史,就这样出现在罗丹作品里,沿着男与女肌肉延展的蜿蜒线条,坦坦荡荡地呈现在观看者面前。

“依然是两性的永久搏斗,可是女人已经不是一个被征服或驯服的畜生了。她充满了欲望,和男人一样清醒。”里尔克写道,“在这里,像在一个大赌馆里,有无限的力的资产来付孤注。这一切,都在罗丹的作品里。他,一个经历过种种生活的人,在这里找到了生活的团圆和美满。”

当你站在一座伟大的大理石雕像面前时,你会感受到创造的神奇力量。艺术家所做的,是在一块石头里,呼唤出一个生命的形象。尤其,当雕像是一个女性,虽然依附石头而塑形,她的柔软轻盈,却更为突出了。男性艺术家的思想与顽石的碰撞,诞生了温柔而强力的女性形象,就像在宙斯的脑中,诞生了雅典娜。

我在看到罗丹作品《沉思》的时候,眼前最初浮现的是这样的意象。这样的初印象或许不很恰当(在后来的觀察中,我的想法确实也发生了变化)。《沉思》创作于1886年,体积不大,却异常美丽。我必须说,《沉思》是少数,在见过了无数次复制、模仿、阐释、反阐释等一系列经典阅读过程之后,依然让我感到“摄人魂魄”的作品。它在无数次“经典稀释”的过程之中,存活了下来,保持了原始的力量。

在白色大理石细致的纹理之中,罗丹呼唤出了心中女性的形象。这个女性,是卡米耶·克洛岱尔。当你看到她,会感到她仿佛是从大理石中诞生的一一她与其母体没有完全断绝联系。这尊沉思静默的女性头部,下巴以下完全埋在大理石之中,宛若刚从原始睡眠中醒来,正向新世界探出头颅。她的面部线条很柔和,非常平静,却也有些迷茫。虽则有着年轻女性的面部,又宛若新生儿,无知无畏。

《摩诃婆罗多》的女主角黑公主,于火中诞生,生来就是成年女子,却又是新生的。《沉思》里的卡米耶·克洛岱尔,就像是石头中诞生的黑公主。在印度神话中,黑公主是一个美丽、刚毅、勇敢、充满智慧的女人,是人们心中的完美女性。有意思的是,卡米耶·克洛岱尔的作品中,有一个以印度神话为题材,即《沙恭达罗》。沙恭达罗是印度神话里的另一个完美女性,与黑公主不同,她温柔美丽,遵守妇德,是一个标准的好妻子。当我们对比卡米耶的命运,会感到这是颇具玩味的。

《沙恭达罗》又名《放弃》,在某种程度上,是卡米耶对罗丹作品《吻》的对答。在这个作品中,我们看到一个匍匐在男人身上的女性。她乖巧地接受男人给予她的一切,不论是拥抱,抑或亲吻。保罗·克洛岱尔说,在《沙恭达罗》里,“精神就是一切,男人跪着,他只是欲求——仰着头,渴望着,搂着,还不敢抓住那奇妙的生灵不放,那神圣的肉体,那从高高的层面落入他的怀抱的肉体”。在这一刻,女性已经放弃了一切。

罗丹关于《沙恭达罗》的对答是1889年的《永恒的偶像》。这也是关于情人的雕像,同样是一个男子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宛若跪在一个不可触碰的古老神祗面前。女子的双手则向外伸展,他们的双手并没有触碰。这其中仿佛蕴含着某种隐秘而伟大的东西。“在这三条线之间,没有一条可以通到宇宙之中去。”

如果没有遇见罗丹,卡米耶·克洛岱尔会是怎样?几乎所有读过罗丹与卡米耶故事的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抛弃艺术家的身份,放在纯粹的爱情关系里,又是怎样的呢?我想,作为两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

与罗丹相比,关于卡米耶的资料不多,还有许多依附在罗丹的创作之中。人们在叙述这个女人一生之时,通常带着浪漫的笔触,这令许多资料看起来不太真实。写作者的这种情感往往是不自觉流露的,或许因为卡米耶的清秀面庞,或许因为其命运的悲厉,或许因为其彗星般一闪而过的闪烁才情。我们很难说,在这段关系中,谁对谁错。卡米耶·克洛岱尔的命运,是命运的悲剧。

人们对于其关系的了解,很重要的一部分来自两人之间的书信。在对于两人书信的阅读之中,我颇感惊异的一点是,比卡米耶大24岁的罗丹,却是情感表达得更直白的那个。卡米耶给罗丹的信,多寥寥数笔,且很少抒情,或许因为少女的羞赧,或许因为个性的高傲。而罗丹给卡米耶的回信,往往长长一封,言辞坦荡,直抒心臆。

在1895年的一封信上,罗丹这样写道:“我亲爱的朋友,您曾如此好心,您的智慧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喜悦。您的灵魂独一无二,我感到他们如此美丽。这在我身上烙下怎样的伤痛啊!见到您,我感到某种致命的东西,令我无可逃遁。”

在另一封更为人知的信里,他这样写道:“……别对我太无情,我要求的不多。……我无所遗憾。无论是对你这样可怕的忘情,还是对我终要凋零的生命。我的灵魂得到了附丽,尽管这附丽来得如此之晚。我注定要认识你,冲过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我那暗淡的存在才能在喜悦的火中燃烧。谢谢你。因为你,我的生命得到了属于神性的那一部分。”

在罗丹给卡米耶的信中,我经常读到的一个词是“谢谢”。一个处于很高地位的长者,向一个年轻的后辈一直表示感谢,是很令人触动的。“谢谢”是一个谦卑的词。人们只有面对重要事物的时候,才会心怀谦卑。我们在欲望面前趾高气扬,在真爱面前却谦逊有礼。

然而,罗丹与卡米耶之间,却无法维持这样简单的爱情关系。在情人之外,他们还同为创作者。尤其是,他们处于不同的阶段和地位。“大创作者”与“小创作者”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着“影响关系”。

哈罗德·布鲁姆说“影响的焦虑”。“诗的影响——当它涉及两位强者诗人,两位真正的诗人时——总是以对前一位诗人的误读而进行的。这种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实际上必然是一种误译。”他说的虽然是诗学,却也可用于其他创作领域。

“每一个年轻人的心都是一块墓地,上边铭刻着一千位己故艺术家的姓名。但其中有正式户口的仅仅是少数强有力的而且往往是水火不相容的鬼魂。”而罗丹的名字,无疑牢牢地刻在卡米耶·克洛岱尔心中的这块碑上。她要从大艺术家的阴影中走出来,就必须“弑父”。

对于卡米耶·克洛岱尔而言,她所面临的局面更为复杂。被男性带领着走向艺术思想领域的女性,处于非常微妙的境地。她不仅要“弑父”,还要“弑夫”。她要是还遵从心灵的真实与情感的坦诚,就会画地为牢,每日听到铁锁铿锵,伴丧钟生活。要么虚假,要么疯癫。要么手起刀落,不能回头。回头就是一枚头颅搁在弦上,余生泣血为歌。

即使与情人决裂,卡米耶·克洛岱尔却始终没有走出罗丹带来的“影响的焦虑”。在其后半生,罗丹这个名字,变成了她的魅影。“我掉进了深渊。我生活在一个如此可笑、如此奇异的世界里。我生活里的梦想,仅仅是梦魇罢了。”1935年5月24日,卡米耶·克洛岱尔在蒙德维尔格精神病院里这样写。

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话或许可以描述她此时的状态:“你不在眼前,而形象却无限扩张,充斥全宇。你化为流动之态,即幽灵的状态,形象便凝聚;你聚成最重的金属,好似铱,好似水银。这重量砸到心上,便将我砸死。”

在“卡米耶时期”的罗丹作品里,我们曾经看到爱情可能带给艺术的极大光亮。有些东西,无法通过一个人的力量完成。“我们可以说,他们俩团聚在一起,一块去寻找他们的灵魂。一个人在夜里站起来,带着屏息的脚步走向另一人那里,实无异于一个寻金者,想在两性的十字路口,攫取他所需要的大幸福。这里有欲望的风涛和期待的烦躁,这里有梦化为现实,有现实消失在梦里。”里尔克这样写道。

我喜欢尤瑟纳尔《火》中的一句话:“我们之间还胜于爱情的:一种心照不宣。”在与现实生活的推搡拉扯之中,这种关系显得苍白胜纸,所以我们在艺术里寻找它。每一种热情,都会带来褒奖,也会带来刑罚。“爱情是一种惩罚。我们受到惩罚,是因为未能始终独来独往。”这不仅是罗丹与卡米耶的问题,这是拥有独立人格的我们,所要面对的共同问题——我们啜饮蜂蜜,我们手持利剑,我们要相互依偎,也要彼此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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