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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河湖》到《人境》
——论刘继明的“知识分子小说”

2017-04-10桂琳

社会科学动态 2017年5期
关键词:人境江河知识分子

桂琳

从《江河湖》到《人境》
——论刘继明的“知识分子小说”

桂琳

本文聚焦刘继明2010年和2016年接连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 《江河湖》与 《人境》。通过这两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刘继明为我们时代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知识分子小说类型。这种类型的小说首先基于作者对知识分子身份的清晰确认,并将小说创作看作是知识分子参与社会建构的重要途径,从而形成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在文学创作日益走向社会边缘的时候,这一类型的小说对当代文坛具有重要的意义。

知识分子小说; 《江河湖》; 《人境》;知识分子形象

从1980年代中期算起,刘继明的创作生涯实际上延续了很长时间。他并不是一个高产作家,而且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他似乎有意或无意地在疏离主流文坛,并没有专注于小说创作,而是写作文化思想随笔,到三峡挂职,办杂志等等。而在2010年到2016年短短5年时间里,他却接连出版了两部篇幅都超过50万字的长篇小说:2010年的《江河湖》和2016年的 《人境》。

在 《江河湖》出版的时候,刘继明的长篇小说创作还处于一种尝试和摸索的状态。但是属于他个人小说创作特质的东西在这部小说中已经扎根下来。这部小说所描写的主题是他长期思考和关注的对象:“对知识分子同政治生活的关系,是我很久以来思考的一个重要命题。所以,这成了我写作《江河湖》的一个主要动因。”①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刘继明通过写作这部描写几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小说,实际上也是一次对自己个人身份进行探究的机会。比起职业小说家,他似乎更愿意做一名知识分子。小说中流露出的对历史和现实强烈的把握、评价甚至干预的知识分子意识;还有对任何形成定论的理论观点和主流意识形态都保持距离的独立、理性的知识分子姿态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底色。

在这之后两年,他开始写作 《人境》。相比于《江河湖》在 2005年到 2008年一气呵成地写完,《人境》的写作经历坎坷而漫长。它最早开始于1995年的 《垅上书》,写了10多万字就中断了。那个时候的刘继明,已经有意识地要对当时的文学时尚和自己的写作风格进行挑战。这表现出他对主流和成规天生的警惕。而2002年当他再次萌生写作这部小说的念头时,又因为到三峡挂职锻炼而中断。有趣的是,这次经历正是他写作 《江河湖》的重要契机。下放三峡让他有机会从书斋走向更广阔的生活,为他写作带来新的素材,其实也帮助他最终确立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定位, 《江河湖》正是这种定位的成果。

身份定位一旦理清,2013年当 《人境》的写作再次启动时,则变得十分顺利。一向谦虚的刘继明甚至 “高调”地将其看作自己最重要的作品。这种内心的满足也是他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定位的自我肯定。如果说 《人境》是刘继明漫长的精神自传,那么 《江河湖》就是这段精神历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机。它的出现让刘继明的精神探索过程最终突破了职业作家这个身份的局限,而是以一种知识分子的身份进行小说写作。让自己的精神历程通过小说创作与更广阔的历史与现实真正地结合在一起。可见,只有把这两部作品结合起来进行研究,才能真正把握住刘继明小说创作的特质所在和他对当代文坛的贡献。虽然评论界已经试图以 “底层写作”、 “现实主义”、 “新社会主义文学”等多种概念来讨论和把握 《人境》。但是, 结合 《江河湖》与 《人境》两部作品一起来看,我觉得刘继明的小说创作最独特的地方,是他最终确定以一种知识分子身份来进行小说创作。当他以这一身份定位进行小说创作时,小说的内容及艺术形式都会为其统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想称这两部小说为 “知识分子小说”。

要考察刘继明的 “知识分子小说”,首先需要把握的是他这种知识分子身份定位中所包含的具体内容。我认为其中至少包含三种不同层面的内容:

第一,刘继明的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首先强调了对作为职业的作家身份的突破。用鲍曼的话来说:“‘成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意向性意义在于,超越对自身所属专业或所属艺术门类的局部性关怀,参与到对真理、判断和时代之趣味等这样一些全球性问题的探讨中来。是否决定参与到这种特定的实践模式中,永远是判断知识分子与非知识分子的尺度。”②

刘继明一直将文学创作作为他参与到价值、趣味等重大命题讨论的一种形式。这种努力从他上个世纪90年代产生影响,被评论界命名为 “文化关怀小说”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端倪。同时也包括他一方面写作小说,另一方面大量地写作思想随笔、各种杂文和评论。从这些文章的写作中可以看出,刘继明的阅读范围和关注问题的广度都是十分惊人的。他一直在广泛地阅读哲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等广泛的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成果。他的随笔和杂文写作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文学及文化评论随笔,如 《我们时代的恐慌》、 《公共知识分子:告别还是开始》、 《中国视野下的米兰·昆德拉》 以及 《我们怎样叙述底层》、 《走近陈映真》等。这些评论文章往往以文学作为切入点,但着眼点都突破了专业的文学问题的讨论,而将话题引入更深层的时代思想、文化甚至哲学等层面。

在 《江河湖》这部作品中,作者对更深层的思想和文化的兴趣从题材到写作手法都初露端倪。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众多,从同时代的沈福天与甄垠年的形象对照,到不同时代从甄垠年到邱少白的形象变化等,刘继明塑造这些形象的更大的兴趣在于去表现与探究他们作为知识分子所承载的思想的较量与变化。《江河湖》可以看作是一部记录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思想碰撞与变迁的文学作品。而到了 《人境》的写作时,刘继明对何为时代价值,何为真理等宏大命题的关注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比起 《江河湖》来,这部作品已经建立一种相对完整的思想框架来把握时代和世界。小说中这种思想框架的形成也正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本人思想的外化形式。相比于那些在文学写作技巧上不断求新,作家本人的思想却无法摆脱主流思想束缚的文学作品,《人境》内在所形成的思想框架是这部作品对当代文坛最有贡献的地方之一。

第二,刘继明的知识分子身份定位还有一个重要纬度,即受到了葛兰西所提出的 “有机知识分子”概念的影响。葛兰西有机知识分子概念,是为了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理论进行校正。在葛兰西看来,“有机知识分子”是市民社会的领导主体,需要代表民众在上层领域发挥作用。“有机知识分子既是文化精英,又与新的生产方式相联系,代表着新的时代精神,能把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有强烈的社会参与性。”③与传统知识分子相比,有机知识分子最大的特征就是强烈的社会参与性,并且他的存在与自身所处的阶层的利益息息相关。

这种有机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帮助刘继明摆脱了文学创作仅仅作为个人表达的狭隘视野,而与国家、民族、历史等更广大的领域结合在一起,并试图在这些领域发挥影响。刘继明对这一点的认知也是十分清晰的,“在文学范畴内讨论 ‘思想’,必须将它跟特定的时代和现实境遇联系起来,否则就会陷入形而上学、凌空蹈虚的窠臼。再深刻的思想或者哪怕是真理,如果不与现实发生联系和碰撞,或者说不能与现实建立起一种对话关系,都可能是无效的。”④他的这一思考,在 《江河湖》对沈福天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中表现得很充分。

在沈福天和甄垠年这对知识分子形象中,比起甄垠年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形象来说,沈福天的知识分子形象显得更加复杂一些。作品努力摆脱当代文学对这类知识分子形象的刻板塑造模式,而努力在他与政治的关系,他的性格与政治选择中写出他身上的那种复杂性来。沈福天积极参与的那段历史是好是坏,他的选择是对是错,都只能在知识分子与政治的互动中来呈现,不能轻易地以某种道德评价将其盖棺定论。正如作家自己所说,“政治并不是一个天然的污水池,以至某些知识分子非得躲得远远的才能显示自己的清白和高洁。真理也并非注定永远掌握在那些以独立自由自诩的知识分子之手。对所谓好的政治和坏的政治的甄别与判定更不是知识分子的特权,但知识分子有选择好的或坏的政治的权利,就像其他阶层的民众比如工人农民也有这个权利一样。所以,沈福天只不过按照自己的性格逻辑选择了他的命运,从这一点上说,甄垠年并不比他占有任何道德和精神上的优越权。”⑤

而在塑造 《人境》中的马垃时,刘继明对自身有机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马垃其实就是作家自身的一种精神形象。在作品中,出身于农民阶层的知识分子马垃并没有掩盖或逃离自己的出身,也不是一个沉溺于幻想的梦想家。相反,他最后的选择就是以自己的行动承担起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责任,努力为自己的阶层争取利益。刘继明对这个形象与他自身的关系也认识明确,“从某种意义上说,马垃身上寄托着我因为自身的局限无法实现的许多梦想。归根结底,我只是一个沉溺于书斋的写作者,而马垃是一个具有行动能力的理想家和实践家。在这一点上,他的确很像列文。如果说列文是托尔斯泰作品中最具有自传色彩的人物,马垃之于我也具有同样的意义。”⑥《人境》所塑造的马垃这个具有强大的行动能力,并忠于自己出身阶层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也是这部小说对当代文坛的另一个贡献。

第三,刘继明在对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中,还有着独立、自由、理性等知识分子所珍视的品性内容,即他认为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不同于1990年之后,知识分子被各种权力话语收编后形成的各种新的知识分子形象,比如“国家知识分子”、 “公共知识分子”、 “媒体知识分子”,也不等同于现在流行的 “公知”。在他的思想随笔中,对这些新的知识分子形象反复地进行讨论和批评。比如对媒体知识分子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区别,他认为:“媒体知识分子与公共知识分子的区别在于,即使在讨论公共话题的时候,他们所遵循的,不是自己所理解的公共立场,而是隐蔽的市场逻辑,即使在诉诸批判的时候,也带有暧昧的商业动机,以迎合市场追求刺激的激烈偏好。”⑦他欣赏的托尔斯泰、鲁迅、德里达、陈映真等,都寄托着他自己对知识分子这一身份的珍视,“或者更进一步说,鲁迅从骨子里不可能依附于某一团体、党派,而始终保有独立思想的权利,从不取悦于强权和强势话语,哪怕这种强势来自于他认同的某个‘阵营’或自己的 ‘同志’。”⑧这段为鲁迅先生的辩白也可以看作是刘继明对自己的一种表白。

正是这种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让他的小说创作一方面积极参与宏大主题的讨论,以文学的形式与历史和现实对话。另一方面,他坚持着自己的独立思考,对任何价值体系和思想理论都保持着审视的态度,尤其是对主流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他不太愿意轻易地被其收编,成为其代言人。

《江河湖》的写作中,他试图跳脱出新时期以来对建国以后的政治图景和知识分子形象所形成的主流观点,而是凭借自己的思考重新去面对那段历史和历史中的知识分子们。到了 《人境》的写作,从历史反思进入到更艰难的对中国当代社会的思考与评价,刘继明仍然贯穿着他的独立思辨能力。他所反思的问题由知识分子精神为什么在当代中国变成一种稀缺的存在,进而延伸到对一种公共社会缺失的思考。他认为权力和资本对舆论的双重渗透阻碍了一种健康的公共社会的形成。小说中慕容秋所身处的上层社会与马垃所身处的底层社会之间,因为两位主人公之间的联系而被并置起来。虽然这种联系还显得十分薄弱,而且作者显然更偏向于对马垃所代表的底层社会的表现。这主要是基于他认为上层的精英和权贵有太多的发声机会,所以作品以马垃的回归为契机,让底层也能更多地发声。

但并不能因此就将 《人境》简单地看作是 “底层叙事”。实际上,刘继明还是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在小说中试图建立起一种对话空间,“重要的是如何为各种利益主体和冲突性话语提供一个平等、民主和理性的对话空间,这不是讨价还价和商人式的利益估算,而是现代社会必须具备的一种价值互动机制,也是我们在日趋严酷的全球资本化语境下,寻求通往公平正义和理想社会的一条必经之路。”⑨正是因为这种建立对话和沟通的愿望,作品以马垃为核心,围绕着他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既构成了大量的冲突与矛盾,作者也在寻求一种对话的可能,实际上这部小说可以说以此构成了人物关系图。最有代表性的是马坷和逯永嘉对马垃的思想影响的较量和对话的可能。其他的冲突人物还有慕容秋与潘小苹,丁长水和丁友鹏,马垃与赵广富,辜朝阳与陈光等等。矛盾冲突的大量存在正是我们时代的重要特征。小说 《人境》除了展示出这些复杂的矛盾冲突之外,更可贵的是试图在不同的利益主体之间寻求对话的可能。只有对话,才有可能形成价值互动,从而走向公平正义,以至达至理想社会。

以上三个层面的内容可以说共同构成了刘继明的知识分子身份。三者交织在一起,使刘继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知识分子小说的特色。

正是刘继明对自己知识分子身份的定位,他的小说创作在内容和形式上才形成自己独特的知识分子小说的艺术特色。

第一,在小说结构上,刘继明的知识分子小说兼具宏大跳跃的时空架构和平衡匀称的情节结构的特色。这种小说结构为展现知识分子思想与历史和现实的碰撞与对话来服务,可以说是由思想主导的小说结构形式。

从时空结构来看,《江河湖》和 《人境》的时空架构都十分宏大。其中 《江河湖》从20世纪30年代一直写到90年代。作者以上帝视角,分别以不同的人物为中心展开叙述。尤其是沈福天和甄垠年这两位主人公的故事,除了一开始的学生生涯之外,这两个人物的命运截然相反。两人所活动的时空勾连起来,就能尽可能开阔地展现更大容量的历史图景。这体现出知识分子小说试图以一种宽阔的视野来把握与评价历史的抱负。作者在叙述虚构人物的故事时,也会十分自觉地将真实历史带入小说之中,让小说的走向与真实历史始终有着密切的关联性。以沈福天为中心的叙事中,围绕着他参与的包括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水利工程建设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的三峡工程建设,还有他仕途上的上下起伏。以甄垠年为中心的叙事中,作为一名大学教师的学术生活与大部分时间作为右派被发配到榔树坪的乡村生活。在他们两人各自为中心的叙事中,作者又往往采取时空跳跃的手段,让主人公的活动在不同时间地点来回跳跃。这样一来,整个小说就给人一种既宏大跳跃又平衡匀称的结构特色。

而有意地将沈福天和甄垠年设置成双线索人物,让两者的性格和命运都能充分地展开,更是这部小说十分有特色的地方。“在以前的小说中,像甄垠年这样的右派知识分子形象早已屡见不鲜了,但我的处理方式还是跟他们有所不同。比如许多小说在写这一类知识分子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们神话了,将他们塑造成了先知先觉的启蒙者和 ‘受难者’的形象。另外,沈福天这样一个人物在当代小说中也曾经出现过,但大多是以 ‘反面人物’出现的。这种模式化现象当然跟主流意识形态有关。所以在 《江河湖》中,我希望通过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对某种被遮蔽的历史情境给予一定程度的矫正和修复。”从刘继明的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他是有意在向新时期以来的形成的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挑战,与对这两类知识分子刻板评价模式进行争辩。这充分体现了作者独立思考,对任何价值体系和思想理论都保持着审视的态度的知识分子立场。

《人境》一方面延续了 《江河湖》的结构特色。时空架构依然宏大,从文革时期一直延续到新世纪。同时马垃和慕容秋的双线索叙述方式也保证了作品的结构均衡之美。但是比起 《江河湖》来说,《人境》中知识分子小说的思想性,社会参与热情和独立思考的特征体现得更加明显。从时空结构来看,作者将时间重点放在了新世纪之后,这也是自新时期以来改革发展进入新的阶段,整个社会矛盾集中呈现与爆发的时期。除了国家内部的变化之外,因为中国加入WTO,使中国社会经济真正进入全球经济的运作之中。从作品的空间处理来看,作品以上下两部的形式,将马垃与慕容秋分别作为叙述中心。由于两人的生活空间不同,将他们的故事合并起来,可以完成中国当代历史与现实的全景展现。这种结构方式有点类似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的双拱门结构。这种结构方式一方面体现了中国社会经过30多年的改革发展后,社会阶层变迁巨大,马垃所生活的农村底层社会与慕容秋所生活的城市上层社会之间的距离在逐渐加大,日趋隔膜。另一方面,作者有意将两种生活方式形成对比。慕容秋与马垃的生活状态看起来平衡发展,但作者实际上有自己的创作倾向,那就是有意以马垃在农村所进行的社会实践来批判甚至引导慕容秋所处的散发着功利主义气息的知识圈。从而对当代知识分子的整体进行批判,也是对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进行反思。同时,马垃在农村的社会实践所带来的新的社会发展的可能性也是 《人境》所试图引发的一种讨论。可以说与 《江河湖》相比,《人境》虽然不是专注于知识分子题材,但反而是一部更加典型的知识分子小说。

第二,在人物塑造上,刘继明的知识分子小说以知识分子形象塑造为重点。但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是作为思想的携带者与历史与现实产生碰撞与对话后所形成的 “知识分子思想形象”。

聚焦在知识分子形象塑造上,正是知识分子小说的应有之义。《江河湖》和 《人境》与其它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这两部小说不仅关注知识分子群体的命运与生活境遇,更重要的是探讨知识分子所携带的思想的碰撞与交锋,尤其是将这些思想交锋放到了中国现当代历史与现实的土壤中进行甄别和检验。

刘继明虽然出生于60年代之后,但是他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作家代际却有颇多的不满,尤其是这个作家群体自身知识分子身份的缺失,让他十分失望。他在自己的思想随笔中多次批评这个代际的作家缺乏独立的思想。“我们似乎已经满足了某种现成的结论,越来越习惯单极化的思维模式。我们在创作上也许是勤奋的,富有想象力的,但思想上却不知不觉堕入了懒散和匮乏的泥坑,这从近些年来不少重述中国革命和新中国历史的长篇小说中明显地感觉得到。”⑩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他深刻意识到了当代作家的一种思想怠惰症。而在小说写作中重新唤起思想的力量也是促使他写作 《江河湖》的最初动力。

从沈福天与甄垠年的双重结构设置开始,作家有意地将这两类知识分子所携带的思想以及其与中国现当代历史的碰撞作为人物描写的重点。这种人物塑造的方法既不同于王一川教授在 《中国现代卡里斯马典型——20世纪小说人物的修辞论阐释》中曾经探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种 “卡里斯马典型”的人物形象。卡里斯马典型主要指的是那种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和召唤力的一种典型人物,王一川认为这种人物形象的出现与中国现代性的进程息息相关,属于一种中国特色的新人形象。以知识分子形象而言,属于卡里斯马典型的形象如 《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绿化树》中的章永麟,《北方的河》中的研究生等等。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如甄垠年这样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些类似于 《绿化树》中的章永麟一样,通常以这种卡里斯马典型进行塑造,成为新的时代英雄。但是刘继明则对这种卡里斯马典型充满警惕,他更愿意凭借自己知识分子的理性和洞察力去重新考察历史,尤其是重新考察知识分子所携带的思想在历史中的具体境遇。他们作为各自思想的携带者在作者看来各有其价值与意义。他不仅没有在 《江河湖》中将甄垠年形象塑造成这种卡里斯马典型,而是理性地将其放入历史之中进行审视。同时对新时期以来被妖魔化的沈福天形象也不人云亦云的予以贬斥,而是采取与甄垠年一样的方式进行塑造。这个形象同样得到了一次理性的重新审视。

这种知识分子的塑造方式也不同于1990年代之后的反卡里斯马典型的文学潮流。尤其是在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上,卡里斯马的知识分子典型在1990年代之后的当代文学中几乎销声匿迹了。比如在刘震云、池莉、刘恒等人的作品中,知识分子形象已经发生变化,卡里斯马典型变成了现实的奴隶,在现实的物欲压迫下完全直不起腰了。在阎真的 《沧浪之水》中,知识分子池大为的蜕变过程可以说是知识分子被权力收编的一次全景展示,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在金钱和权力面前消失殆尽。而到了如阎连科的 《风雅颂》这样的作品中,知识分子的形象已经完全脱离了典型的框架,越来越走向一种虚无和飘渺,有一种自我放逐的危险气息。与这些反卡里斯马典型不同,刘继明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仍然在试图彰显知识分子在历史与现实中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沈福天和甄垠年不管命运沉浮几何,他们身上对知识的崇敬,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依然没有因为个人的命运沉浮而动摇。相反,到了邱少白这个知识分子形象时,作品中的贬斥意味开始增强。这也可以说是刘继明对自己这个代际作家不满的一个形象表达。

到了 《人境》,马垃的出现似乎是知识分子卡里斯马典型的再次诞生。马垃与邱少白、如月等精英知识分子在出身,受教育经历等都有很大的不同。从这个形象身上,我们能感觉到刘继明开始注意到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的阶层差异。在 《人境》中,慕容秋这个知识分子形象就像 《江河湖》中的如月再次向我们走来。这两个形象身上有很多相似的特征。她也是新时期以来学院派精英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而30多年的中国现代性进程中,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越来越走入一种僵化和封闭的状态,对社会现实的介入能力越来越弱。而马垃这个知识分子形象在作品中的出现就显得极有必要了。他出身底层农村,但因为受教育的机会而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导师逯永嘉的提携,他有机会亲身参与了1990年代之后的中国经济改革的过程。所以,当他再次选择回到农村时,他的选择不是迫于生计的被动选择,而具有了一种知识分子主动回到农村的实践色彩。马垃作为一种新型的知识分子,他的选择与实践被作者理想化为一种面对中国复杂现实与未来发展的道路选择。《人境》最后,通过慕容秋的眼光,肯定了马垃作为新型知识分子形象的意义:“马垃关心的远不止是三农问题,包括当代中国的一切矛盾、困境和希望,都不乏真知灼见,慕容秋不由得想起俄罗斯十九世纪后期那批民粹派知识分子。有时候,她不知如何定义马垃的身份。农民?知识分子?文人?她再次产生了怀疑:这个目光坚定,神情沉着,身上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马垃吗?”⑪马垃这种新型知识分子形象对精英知识分子慕容秋反而具有引领和感召的力量。如果说 《人境》是刘继明的精神自传的话,马垃这个携带着知识和阅历重新回归底层的新型知识分子,就是刘继明自己作为知识分子与中国当代社会不断对话的思考成果。

但是,作品将马垃这个新型知识分子形象几乎塑造成一个完人,在这个意义上,马垃是一种新的卡里斯马典型。他虽然有过和逯永嘉的经商经历,但是对财物毫无兴趣,甚至将逯留给他的洋楼无私地给了唐草儿。在农村建立合作社的过程中,他公而忘私,在帮助底层农民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幸福。作品还多处通过各种人的眼光来确证马垃的不同凡响。尤其是在农民们眼里,不断地强调他见过大世面,他不是平凡的人,连他那座带着风车的房子,也那么与众不同。虽然农民们对马垃是夸赞,但也是一种隔膜,知识分子的孤高气质通过这样的描写仍然流露出来。马垃这个新型知识分子形象,的确寄托着刘继明的一种乌托邦梦想。这种乌托邦梦想有它十分迷人的地方。当我们读到马垃对小拐,对唐草儿的感召时,在他身上似乎感受到一种力量,他可以将人心中最善良的本质激发出来。

在当代,我们面对的现实的复杂性和困境可以说超过了以前所有时代,从而对知识分子构成了严峻的挑战,就像 《人境》结尾写的那样,神皇洲变成了化工厂的厂址,合作社无疾而终。中国的前途到底在哪里?知识分子的思考可能刚刚才开始,作为新型知识分子的马垃,他身上的自省性可能比乌托邦气质显得更加重要,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为例,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19世纪俄罗斯社会的深刻触碰比托尔斯泰更有力度,就在于他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比起托尔斯泰笔下的知识分子而言,乌托邦色彩不是那么的浓烈,而是更多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从这一角度看,刘继明似乎更接近于托尔斯泰,而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从他在《人境》中通过人物之口反复表达对 《安娜·卡列尼娜》的喜爱就看得出来。

正是在文学走向边缘的时代里,一个与主流文坛似乎格格不入的作家却自觉地承担起了知识分子的使命和担当,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与现实近乎执拗地进行着对话,彰显出自欧洲文艺复兴和中国五四运动以来薪火相传的理想主义精神;作为一种中断已久的文学传统,这样的写作对当代文坛有如空谷足音,应该引起充分的重视。

注释:

①⑤ 刘继明、 桂琳:《国家, 个人和知识分子》,《西湖》2011年第2期。

② 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③ 杨永明:《士者何为:近三十年来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④ 李云雷、刘继明:《把思想还给文学——刘继明访谈》,《山花》2010年第2期。

⑥ 陈智恩、刘继明:《走出与返回──刘继明访谈录》,《长江丛刊》2016年第7期。

⑦ 刘继明:《公共知识分子:告别还是开始》,《天涯》2005年第2期。

⑧ 刘继明:《革命,暴力与仇恨政治学——从鲁迅先生谈起》,《天涯》2008年第3期。

⑨ 刘继明:《我们怎样叙述底层》,《天涯》2005年第5期。

⑩ 刘继明:《走近陈映真》,《天涯》2009年第 1期。

⑪ 刘继明:《人境》,作家出版社 2016年版,第488页。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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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0099-06

桂琳,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北京,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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