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
2017-04-10夏燕平
东边日出西边雨
《白蛇传》第一场“游湖”,说的是许仙和白娘子游湖借伞一折。划船的艄公看出点暧昧,唱了两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我演的艄公。厉农演许仙,李楠演小青,左羽演的白素贞。
厉农不大愿意参加同学聚会,每次聚会都是一些自以为混得不错的同学扯着嗓子的声音。其实真正混得好的同学不大出声,比如厉农,他是很多大企业和政府部门的智囊人物,厉农赴同学会都是我拉他的:“去吧,都是要奔六的人了,见一面少一面了。”
在一阵阵羡慕别人和自谦和骄傲的谈吐之后,有同学又提起红颜薄命的左羽,这是我们的一个永恒话题。左羽是我们同学中唯一一位“成名成家”的人,因为形象好,从学校毕业后拍了几部电影,成了明星,那几年的新年挂历都有她的照片。不幸的是在她24岁时,在赶赴另一场外景拍摄地的路上,车毁人亡。
照例是几个男同学追述当年情景。说皮肤如何洁白,脸蛋如何漂亮,身材如何匀称。说我和左羽小学就是同学,我帮左羽打过背包,左羽曾经送给我饭票。说话中借着酒劲有意无意地透露当年对左羽是如何的暗恋,胆子大的说,还有点暧昧。几次谈论下来,我大概计算了一下,表示对左羽有暗恋之心的在15人以上,表示左羽对他也有好感的有三个男生。
每次开始这个话题,厉农和我一样总是默默地听着,不说话。因为,在我们心里有着一份对左羽的愧疚,不是欠她什么,我几乎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之所以愧疚,是因为在我们同学那些年,在她生前,我们对左羽很有一点不屑,对她有一个共同的、今天看来是很荒唐的看法:“资产阶级娇小姐。”
从年龄大一些的同学和老师的口中,不时地会听见他们对左羽的赞美,都是说她漂亮。漂亮的程度,在她死后更加拔高了。说左羽是当时省城文艺界里面最漂亮的。厉农和我都是从农村来,或是因为土,或是因为年龄小几岁,我们从来不觉得左羽漂亮,就知道她喜欢打扮,说喜欢打扮,也不是说她有多少好看的衣服,而是她总是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其他女生练完毯子功最多洗把脸,背后还是汗水的印迹,就出现在下一堂课上了。可是左羽呢,衣服是干的,头发梳过了,脸上还擦了百雀羚。一个练功的人怎么能这么要干净呢?一般的学生为图方便大多时间都是身穿一套练功服,练功服的裤子很宽松,老百姓称之为“灯笼裤”,左羽除了毯子功和形体课,不得不穿练功裤外,其余时间都是尽可能换成自己的衣裤。她就是爱臭美。还有,遇见个四脚蛇,会发出夸张的惨叫,看见我们吃山莓、覆盆子,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那些借着佛光照自己的男同学我老想损他们几句,但是碍着红颜薄命的左羽,再说也都是借着酒胆才敢说的话,我便不言语了。我想,厉农的不言语和我是一样的。
我和厉农一个房间。泡上茶,点上烟,点烟的举动有点突兀,因为厉农知道我不抽烟。厉农说:“我今天也想跟你聊聊关于左羽”。我略感惊讶,因为自从左羽不幸之后,我俩从来没有谈论过她。
厉农从背包里找出一个用手帕叠成的布包,打开来,是一块毛巾,这毛巾让我眼睛一亮,这是1970年代的那种小尺寸毛巾,直条简单的花纹,很薄,当年学校曾经发过这样的毛巾。我奇怪厉农还保存着这样的东西。毛巾的右下角绣着两个字:“厉农”。我说:“这是……”?“这是左羽绣的”。“左羽去世后,李楠给我的。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们真的很可笑,我们都号称聪明人,但我们愚蠢得可怜”。李楠是左羽最好的同学,今天的说法叫闺蜜。
厉农是作家,一件小事,他习惯联系起时代。我不是,我此刻更感兴趣的是左羽怎么会给厉农绣毛巾。
“拿到这个东西我也惊呆了,仔细回忆,想起有这么一个情节,当时我去为我们组领毛巾和肥皂,路过女生宿舍前的草坪,左羽坐在草坪上给自己的毛巾上绣名字,见我路过,问我要不要也绣上名字,好像还说,‘毛巾花样都是一样的,不做个记号很容易弄错的’,我当时笑笑说‘不用’走了,显然她是买了一块一样的毛巾绣上了我的名字。”
“记得那次巡回演出到新登的一个小山村,四周山峦重叠,我有点小狗落粪坑的得意,一大早一个人走过几户人家,翻过一个山坡,划了一个倒U字形,一路上‘咦咦咦啊啊啊,树尖儿树叶儿’地练嗓。正当我挤眉弄眼做表情时,草丛里突然立一个人来,我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左羽。我说‘你一个人胆子这么大?’左羽涨红脸着不说话,我看她这样难为情的表情,是不是刚才在……可能是蹲在草丛中小解,怕我会走进草丛,才突然站起。我尴尬地也红了脸,赶紧走了。”
“还记得吗?赵老师在我们临近毕业的时候,好几次在课堂上夸奖左羽,我们俩都很不屑的。有一次赵老师专门约我谈话,谈论很多毕业后的话题之后,表面上很不经意,但其实是那天约谈的目的,他问我对左羽的看法如何,并且说‘看人看事情不要偏激,左羽其实对你印象很好。’”
……
我大感惊讶!脑子里却始终赶不走与此相反的画面。
幕间换场,左羽分到一个拿压铁的任务,就是用一块方铁压住布景,以固定布景,厉农每次看见左羽吃力地拿着压铁却故意不做举手之劳:“就得让这种人锻炼锻炼”;那次厉农恰巧接到左羽打来的电话,说找李楠,厉农问也没有问,一句“不在”就把电话挂了;那次厉农在校外商店邂逅左羽和李楠,左羽买了一双将近两块钱的尼龙丝袜,那年月,厉农半年的零花钱也就是两块钱。厉农回来说:“新旧社会两重天啊!”
难怪厉农从来不在人前谈起左羽。
“我们当年对左羽的荒唐的看法,再次证明了人不能离开经济基础,我们的局限导致我们以小鸡肚肠揣测君子之腹。今天看来,左羽真实,我们虚伪。尽管我们的虚伪是真实的虚伪。相比左羽,我很渺小,很愚昧。”厉农再次王顾左右而言他,避免直接说出他和左羽之间的究竟来,我没有追问,因为我也觉得他说不出个究竟来。
《白蛇传》里艄公另有四句:“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他们大概只修得十年,若要共枕眠,再修九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