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流亡
2017-04-10金向怡
金向怡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温州人,我18 岁离开故乡独自前往北京生活5 年,后来又独自前往法国留学5 年。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成年人对自我身份、国家、文化乃至生活本身的重新认识与学习的过程。漂泊海外的那几年,语言的困境、文化的冲突和回归的不可预知,或多或少构成了一场身体和心理层面的“流放”。
《归来的流亡》由50多张照片组成,以电影叙事的方式展开,是我探讨离散(Diaspora)与回归的一组作品。作品分三个部分:“离散与异乡”、“故乡与回归”和“另一个故乡”。每一个部分分别涉及了我在不同时期的乡愁:在法国作为一个异乡人对故乡的思念,回国以后作为一个局外人对故乡的观看,以及在故乡发现了另一个他乡。这中间,我的提问是:乡愁是什么?回归又是什么?
我曾经以为 “故乡”和“乡愁”只是一种形而上的概念,但是在拍摄的过程中不断思考之后,结果其实不然。我发现自己成长的南方大家族有着根深蒂固的血脉延续和习俗禁锢,我知道自己在家谱上的位置,知道祖先们埋葬的地方—这片土地同时还埋葬着世上最爱我的人,而活着的人,他们还记得我。仅仅这些就意味着“乡愁”并不虚无,它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的东西。
可是,另一方面来看,过快的城市化使得某种意义上的“故乡”正在消逝,对金钱的崇拜与追逐最终将“乡愁”挤压到人们日常生活的缝隙之中。从改革开放到现在,中国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是一个人口大规模迁徙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斥着拆迁、改建和乡镇城市化的时代。人们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迁徙到另一个国家,但是我们发现每个城市都有了同一张面孔,每个人的故乡只在心里存在。
故乡意味着回归。但是是否能回到故乡,还是一个问题。
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十年回到故乡,没有人认得出他。他把自己打扮成乞丐的样子混进家园并夺回了过去的一切。奥德修斯的回归最終是成立了,然而我们想象的回归是否真的能成立?今日的回归更加复杂,因为连流亡者本人也已经认不出故乡的样子。故乡的变化甚至消亡是回归的消亡。不变的只有生命与死亡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中所展现的人性。
所有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我去完成这个项目。
祖父祖母的墓。
左边的是祖母,她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
一直到我读高中离开村子祖母才悄然去世。
右边的照片是我的祖父,这是他生命中唯一一张照片。
祖母慈祥,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父亲的讲诉里得知,
而父亲在我整个成长过程中不间断地重复那些故事,
关于饥饿、贫穷、“文革”、批斗、背叛、流亡的家族命运。
父亲说,冬天的时候我的母亲怀着我,想要吃虾,那个年代粮食匮乏,
祖父深夜偷偷去海里捕虾,结果因为寒冷突发脑溢血死在了海里。
凌晨之时,村子里的渔民意外打捞到祖父的尸体,
他们用渔网拖着祖父和捕捞的鱼虾,一路划船回村。
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买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机,
而那张照片是祖父入棺前我的父亲亲手拍摄的。
父亲说自己一辈子都为此愧疚,
可他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因为这个故事差点做出一辈子都不再吃虾的决定……
墓碑上有一首祖父年轻时出海打渔写的诗歌:
夜半三更起离眠,一叶小舟独自窜。
仰见星光密密点,西风吹落阵阵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