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闪纽约
2017-04-10祖宇
祖宇
2016年年末,每日迎着刺目的朝阳,暴走在曼哈顿、皇后、布鲁克林、切尔西区的街头,我用双眼丈量纽约这座城市。
在纽约,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激发观看的冲动,因为“图画无处不在”1(Pictures are all around us) ,它们与言语一样(有时还先于言语),让我思考、梦想,领悟这座城市和身处其中的人们。那些原本作为纸上艺术的图与像早已走下展墙,在现实空间中搭建起一个个场域特定的剧场,艺术家利用他们超越自我和世界的边界,探索风格和媒介的无限可能,表达独立而鲜明的立场和态度;与此同时,这些“图画”也反映出经济与政治的文化需求,它们的表现内容和形式与纽约的社会生态发生着密切关系,在传播方式上也早已超越了传统视觉艺术的形态和结构,作品的创作和解读都愈发强调社会与公众的意义。
以摄影为例,透过纽约的博物馆、美术馆、基金会、画廊,其以美国现代摄影与当代艺术发展的斐然成就为基石,在跨文化、跨媒介语境的驱动下早已突破“纸上作品”(works on paper)的束缚成为美国文化面向全世界高速传播和高度渗透的利器之一,这从侧面也印证了二战后的纽约已逐渐成为全球文化碰撞的平台和艺术交锋的中心。不仅如此,摄影也是纽约当代艺术发展的重要生产力,并无疑是当代艺术市场的宠儿。
展墙之下,观看之上
力求突破静态影像呈现局限性的摄影创作和展示已不满足仅仅停留于“保持距离的观看”,那种诸如绘画一般精致装裱、高悬展墙并需要人们在特定距离驻足观看的“图画”(picture)已远不能实现今时今日的艺术家意图搭建的话语空间,以“如何让更多人同时参与分享同一件作品”为出发点,艺术家、作品、空间、观众彼此之间在这个时代有着特殊的互动模式。以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为例,跨越2016-2017的展览南·戈尔丁(Nan Goldin)的《性依赖叙事曲》(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全面回顾了她这个系列自1979年至1996年間拍摄的近700幅快照肖像,这些照片伴随着令人回味的音乐剧《三毛钱歌剧》(The Threepenny Opera)的原生音轨,以幻灯片的形式依次呈现南·戈尔丁深刻的个人叙事,故事源自艺术家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乃至后来在波士顿、纽约、柏林等地的亲身经历。《性依赖叙事曲》最早于1978年在纽约下城的俱乐部和酒吧展出,1985年在惠特尼美术馆展出,后来戈尔丁继续丰富图像并配以音乐。此次展出的《叙事曲》,还会伴有现场表演。戈尔丁的影像《叙事曲》从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和库尔特·威尔 (Kurt Weill)的音乐中寻求灵感,其本身就是一首都市歌剧,其中的主角在爱与失去的私密时刻被抓拍下来,当然也包括摄影师自己。“《性依赖叙事曲》是一部我的个人日记,我希望人们去读它”。戈尔丁写道,“它是我控制我生活的手段。它促使我痴迷地记录下每一处细节。它使我铭记。”展览现场,戈尔丁以手动播放幻灯片配合朋友们预先准备好的背景音乐向观众即兴演义着《叙事曲》中的故事,其中的画面被全部以35毫米胶片原始规格等比放大进行放映。这种带有“公共艺术表演”(pub art show)形式的展示方式让“摄影展”彻底从镜框和悄无声息中被解放出来。在此,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以及故事中的主人公成为一个混合物,故事靠这个“混合物”并使用它自己的声音诉说,沉浸其中的我们既是看客、听众,也是当事人,在抱以怀疑期待未知情节的同时,体验式的语境中已让生命充盈神秘,丰满智慧。它告诉我们:用图像讲故事,①艺术家是叙事者;②观看先于言语;③摄影不只是“照片”。根据其绘画与图片部(Department of Drawings and Prints)策展人Sarah Suzuki介绍,MoMA对纸上作品(works on paper)的收藏始于1890年,一直以来,其对待这些作品的展示方式都较为重视内容的“纯粹研究”,即立足展品本身,当然这期间还要充分调度展览&收藏、教育&研究各部门间的高度配合。鉴于其展览关注艺术家不同类型的作品于同一空间内的整体呈现,因此也就比较注重基于照片所搭建的平等的艺术对话空间。MoMA力图通过体验性的观展环境增进观众对展品的了解。
MoMA PS1,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坐落在长岛区的分馆,与曼哈顿中区的总部隔伊斯特河遥相呼应,那里是一个更具张力的当代艺术引擎,近期于2016年10月至2017年3月在展英国艺术家马克·莱基(Mark Leckey)的展览“贮存及驱动”(Containers and Their Drivers),是首个在美国展示英国先锋艺术家的综合性展览,聚集影像视频、声音艺术、雕塑装置、人工智能等多种极具实验性的艺术形态,探讨技术对流行文化造成的根本冲击,以及这种冲击又是如何伴随数码文化而转型并剧烈影响年轻一代艺术家的。“技术因素—从手段到观念,都正在改写着艺术的‘基因,以影像为媒介的艺术创作本身就是脱胎于技术革命的艺术形式,无疑具有与技术共同‘进化的特点”2,在此,莱基结合颇具个人化和时髦性的主题,整合利用艺术媒介捕捉到他人生中与技术和文化相关的重要时刻。这些“时刻”,随带着事件、人物、情感,从互联网、电视、报纸、广告等大众传播渠道中倾泻到展览现场,而置身其中的观众,眼见与耳听被碎片化的信息拦截,颠倒和突兀的物质变化规律仿佛又会随时把你抛向外太空。强调公众的体验性和参与度,让观众重新思考并定位视觉艺术的观展经验,已成为目前纽约美术馆经营视觉艺术的一大策略。
艺术民主与身体政治
艺术是全人类的共同需要,而身体在当代艺术中被赋予极强的社会属性和政治含义。惠特尼美术馆(HYPERLINK "http:// whitney.org/"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自2016年4月开始推出长达10个月的大秀—“人类兴趣:惠特尼的馆藏肖像”(Human Interest: Portraits from the Whitneys Collection)。这场非凡的“肖像展”囊括了包含绘画、摄影、视频、雕塑等多种视觉艺术样式,将赤裸身体(Body Bared)、假面(Making Faces)、名望的代价(Price of Fame)、自我的觉醒(Self-Conscious)、制度的肌体(Institutional Complex)、大象无形(Portraits Without People)、艺术家画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明星梦(Starstruck)、纽约面孔(New York Portrait)、破碎的镜子(Cracked Mirror)、街头众生(Street Life)11个单元分布在美术馆的第六、第七两层展示,展出近200幅自1900年代至今的“人类肖像”。这场展览为一个最古老的艺术体裁提供了新视角,依附于惠特尼的馆藏作品,立足于广袤的艺术视野和多元的展陈媒介,将经典杰作与鲜为人知的和新近发现的作品融为一体,横跨20世纪与21世纪构建过去与现在间的隧道,这种链接也体现出肖像艺术的重要功能:为个人扬名或思念亲人。肖像艺术是惠特尼美术馆藏品中最丰富的矿脉之一,体现了创始人格特鲁德·范德比尔特·惠特尼(Gertrude Vanderbilt Whitney)长期致力的具象传统。然而此次展览包括的作品却提倡多样性并不时采用非常规的方式表现个体人物。许多艺术家重新思考对外形的追求—肖像艺术追求的常规目标,用形式或概念进行探索亦或完全摒弃它们。他们有些陶醉在题材的迷人魅力中,有些则批评这些题材的精英化趣味,呼吁关注平庸甚至是怪诞。肖像,作为曾经稀有的奢侈品,如今无所不在,它们越来越易于复制和垂手可得。摄影在肖像民主化方面发挥了特别重要的作用。近年来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的兴起,以快照和自拍的形式释放了前所未有的肖像流。面对这种情况,许多当代艺术家在一个技术和大众媒体无所不在的世界中强调身份的流动性。通过对肖像的多样化表达,“人类兴趣”展览中的艺术家再次提出那个颇具煽动性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如何看待和纪念他人。
整个展厅里密布着来自不同种族、宗教、政治、城市、家庭背景而后被重塑的个体身份,他们反映出资本和政治、流行文化、大众媒体,以及全球化对人类社会产生的种种效应。例如,“赤裸身体”单元中戴安娜·劳森(Deana Lawson)的作品《刚果的盖梅纳花园》(The Garden, Gemena, Dr Congo,2015),此作品是劳森研究全球黑人文化的大型纪实拍摄项目中众多肖像作品之一,劳森在此有意抨击传统的西方文化中对圣经故事的叙事方式,用图像重申刚果的力量,人类家庭关系的力量,以及黑人的力量;“名望的代价”篇章中的作品在检验对名人身份的幻想的同时暴露其黑暗的一面:炫目的闪光灯,威胁入侵的狗仔队,和看客们在流行文化的中心以及政治幻灭的低谷中燃起的贪婪目光。20世纪60年代起,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开始撕裂诸如杰基·肯尼迪(Jackie Kennedy)这种人物的名人肖像的光鲜表层,这些人的魅力与悲伤、脆弱相互交织。沃霍尔成功地助长了大众媒体将个人形象转变为消费性的图标,而安妮·科利尔(Anne Collier)和理查德·普林斯(Richard Prince)等人步其后尘接踵而至。这一单元中还有些作品探讨图像媒介过剩所导致的普通人通过一切手段成为明星的过程,它们的存在印证了大众媒体机器的潜在影响。“肖像”还在社会进行个人分类和规范他们的行为中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无论是证件照(护照照片,身份证)还是面部采集图像。“制度的肌体”这一单元以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社会动荡为背景:经济衰退,加剧的种族紧张局势和文化战争。在此,艺术家使用肖像提出關于学术、法律、公民和其它制度结构如何塑造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的看法的尖锐问题。例如,通过利用警察阵容和杯子镜头的图示,加里·西蒙斯(Gary Simmons)和格伦·利贡(Glenn Ligon)强调并坚决反对将黑人与暴力联系起来的思维惯例和墨守成规的观念,还有些艺术家倾向于将个体塑造注入冷静的秩序系统,如拜伦·金(Byron Kim)利用现代主义的格子和单色将抽象概念演变为遮蔽和替代肖像的人种符号。
艺术华尔街的图像资本
在纽约,沿东西方向第十和十一大道,南北跨越18街至28街近十个街区,密布着美国乃至世界的顶级画廊,这里就是著名的“切尔西画廊区”,也是纽约当代艺术交易的“华尔街”。尽管受2008年纽约金融危机影响,此区域画廊数量由200多家减少到100多家,但其仍然囤积着大量的当代艺术资本,并汇聚了包括高古轩画廊、佩斯画廊、大卫·茨维尔纳画廊(David Zwirner)、 玛丽·布恩画廊(Marry Boone)、迪亚艺术中心(Dia Center for the Arts)等国际知名艺术机构,是纽约当代艺术市场名副其实的核心地带。切尔西画廊区毗邻纽约“高线公园”(The High Line Park),那是在2009年由一段废弃的高架铁路改造而成的作品,也是纽约政府通过与非营利艺术机构的深入合作成功博取国际关注度的项目,无疑为切尔西区的发展带入活力。如今,切尔西是曼哈顿著名的艺术据点,充当着新艺术走向收藏的重要桥梁。近期登陆此地区的展览包括:布赖斯·沃科维奇画廊(Bryce Wolkowitz Gallery)的爱德华·伯丁斯基的展览“基本元素”(Essential Elements)、高古轩画廊的安德烈斯·古尔斯基的展览“非抽象II”(Not Abstract II)、马修·马克斯画廊(Matthew Marks)的南·戈尔丁的展览“窥淫癖”(Scopophilia),以及大卫·茨维尔纳画廊的威廉·爱格莱斯顿(William Eggleston)的展览“民主丛林”(The Democratic Forest)。以高古轩画廊为例,此次展出的古尔斯基的部分作品是首次登陆美国,与作品在现场共同呈现的还有加拿大音乐人里奇·豪汀(Richie Hawtin)的电声装置,古尔斯基与豪汀合作,使用数码技术在图像和声音中重组日常存在的材料,这种合作将所有的感官联系在一起,将政治、资本、地域定位在抽象与现实之间愉悦振荡的领域。这些顶级画廊中的摄影作品无一例外都有着尺寸巨大、色彩鲜艳、制作精良的特点,其中摄影的“物质性”被无限放大,这从一个侧面证明着作为资本流通的“照片”是纽约当代艺术市场的宠儿。
场域特定与空间再生
作为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海外五期暨2016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中青年视觉艺术策展人赴美策展工作坊”学员,笔者有幸成为纽约非营利艺术机构No Longer Empty(NLE,此英文名字有“不再空虚”的意味)2016驻地策展人,与NLE执行总监卡罗尔(Carol Stakenas)和策展实验室总监雷切尔(Rachel Raphaela Gulegberger)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共事。该机构成立于2008年,彼时的纽约正值金融危机,诸多机构停业产生一批闲置的商用或民用空间,时值纽约切尔西美术馆首席策展人的玛农(Manon Slome)和创意时代策展人卡罗尔共同策划成立No Longer Empty(NLE),一方面意图利用当代艺术品和场域特定(site- specific)的展示方式来激活对闲置空间的再利用;另一方面意图将艺术品从画廊、博物馆、美术馆带出,让其入驻社区,并匹配性地开拓相应社区居民的艺术教育项目,宗旨是服务该社区居民生活和文化发展,并以此带动其经济活力。NLE在日常项目运作以围绕当代艺术的展览策划和教育活动的开展为路径,选择纽约市内不同社区里的“闲置空间”进行激活。这一过程的开展首先立足于对其所在建筑与社区的历史和文化研究,而后寻找合适的艺术家及作品注入,其间作品与展示空间发生关系,并以此让作品与空间都得以衍生出新意义。在这一过程中,空间与作品均为一场展览的主体,策展人除解决艺术作品本身的呈现方式和是否有效传播这个问题之外,对艺术作品所在“语境”的构建、空间功能转换及意义重构而言也同等重要。
深受在NLE工作经验的启发,我与来自哈佛大学艺术教育专业的莫书草共同策划了展览《“非常在”四个案例:中国当代视觉艺术面孔在纽约》(A Space-Time of Transitional Desires),这场“ 场域与时间特定”展览以纽约为起点,包含四位艺术家:崔斐、陈栋帆、顾忠升、张文心,关注海外的中国青年艺术家在跨国经历后的多元艺术语言表达。参展艺术家均出生于中国,目前在纽约长期工作和生活。他们穿梭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皇后区和曼哈顿区之间,其作品在语言和精神上共同呈现出当下中国青年艺术家在海外的某种“迁徙”状态,其中既包含地域的转移,也涉及跨文化的身份转换、各时期艺术语言的流变,以及不同艺术媒介与形式的互译。在此构建的“特定时空”意图让当代艺术与传统文脉之间产生对话,同时也是多种艺术语言和不同艺术媒介之间的互译:绘画、摄影、影像、舞蹈、诗歌、文献。展览在一名艺术家工作室进行,采用这一艺术创作的始发地,打破“展示空间”的界定僵局,营造一个多功能、循环使用的“会说话的空间”—就像一个剧场:那既是艺术家与作品的对话空间,也是策展人的话语空间。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性别,自己的年龄,这和人口统计学没有什么关系。” 3如果说罗马是女性,伦敦是少年,巴黎是青年,那纽约就是新生的婴儿。它充满着成长与变化的巨大生机,好奇地与每一个人相互凝视,这种强烈的吸引力让我对那些瞬间给予莫大的关注,这样的体验拦截住我的时间流,生成一连串快照,储存在这座城市并备份在我的体内。
文章完成之时,闻约翰·伯格先生去世,谨以此文献给这位永恒的观看者。
注释
1.David Hockney and Martin Gayford, A History of Pictures: Form the Cave to the Computer Screen, ABRAMS, New York, p7.
2.王璜生,“时间测试:国际录像艺术研究观摩展”前言,2016年6月
3.约翰·伯格著,黄华侨译,《约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约翰·伯格(John Berger)又译为约翰·伯杰
本文为浙江传媒学院重点课题“图像传播协同文化产业发展的机制研究—以摄影策展为例”(项目编号:ZC13XJZ005)结题论文。
作者系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海外五期暨2016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中青年视觉艺术策展人赴美策展工作坊”学员。艺术史博士候选人,独立策展人,浙江传媒学院摄影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