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朵你做的云
2017-04-07陈小愚
陈小愚
共处一室的陌生人
江严从墨尔本回国,遇暴风雪,飞机在墨尔本机场延迟27个小时起飞。
已是深夜,暴风雪给行动带来巨大的不便,机场里挤满心情烦躁的人群。大厅屏幕上,新闻里播报附近已发生两起严重交通事故。27个小时是非常令人为难的时间,机场偏远,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江严只能在机场旁边的酒店订了一间房,幸运的最后一间套房,价钱贵得惊人,一晚差不多八千元人民币,但他实在疲惫,只想好好睡一觉,无暇顾及太多。
订房间时,江严并没有注意到他旁边的女生。她就坐在酒店大堂里,身边立着硕大的行李箱,等江严订了房间坐电梯上楼,女生也跟了进来。
在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群里,一个黑发的亚洲女生会很显眼。她个子小,模样俏丽,一双大大的眼睛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很突出。在南半球的冬天,她穿得比一般人单薄,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占据电梯里大半的位置。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开始上升时,女生唐突地用中文问江严:“先生,你是中国人吧?”
江严礼貌地点点头,感到亲切,不由得浅浅一笑。
毫无防备的,女生突然激动地抓住江严的手:“太好了,我可以和你住一间房吗?”
江严讶异得说不上话,女生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我看到你订了一间套房,但你只有一个人住?我只需要住一个晚上,我睡沙发上就好。我没有钱了,你也知道现在出去外面太危险,街上到处是黑人,我一个女生……我一直担心你不是中国人呢,真是太好了。”
她竟然还松一口气地笑出来。
“可是……我们并不认识,而且……男女有别。”江严终于开口,反而是他有一点不自在。
“我并不担心你会占我便宜,也请你放心,我只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洗澡睡觉,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们都是中国人不是吗?我叫夏瑞秋,很高兴认识你。”她说得那么坦然,眼睛弯成两轮弦月,伸手过来自我介绍。
夏瑞秋说她在读大学,利用暑假期间,一个人来墨尔本见朋友。国内最热的时候,正是南半球最冷的时候,她风尘仆仆,一顶彩色的毛线帽子衬得小脸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
江严还在莫名其妙之中,夏瑞秋已经跟进了他的房间,那是宽敞豪华的套间,她放掉行李,整个人就扑到柔软舒适的超长沙发上。
“啊,真是太舒服了。”她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坐起来感叹,她已经奔波了好几天。
江严皱着眉看她,与她拉开一些距离,把行李搬到房间,看来他已经没有拒绝的可能。
夏瑞秋说她刚从一个海岛回来,三天没有洗澡。她洗澡的时候,江严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抽烟,万宝路浓烈的味道占据胸腔,浓烈却使人平静。窗外大雪纷飞,一片白色,大地如天使抖落的羽毛般洁白,遮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不堪。
整个世界只剩下从洗澡间里传来的夏瑞秋唱歌的声音,她无所顾忌地大声唱着澳大利亚某首著名的民谣,还用法文唱《玫瑰人生:Lavieen rose》,唱邓丽君的《甜蜜蜜》,走调走得离谱。
江严揉揉太阳穴,心想那真是奇怪又大胆的女生,怎么可以主动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而不感到半点心虚?
等江严洗澡出来,夏瑞秋已经在沙发上睡着,她还喝了酒店送上来的半杯红葡萄酒,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严站着看她的睡颜,这种被人信任,能够带给陌生人安全感的感觉很微妙,江严的心像一块温热的奶酪。那张沉睡的小脸,仿佛与他记忆中某张纯真面孔重叠,不由看得怔住。
心里一痛,他对自己说,这一定是梦。
一起用餐吧
醒来的时候,江严发现客厅沙发上已没有人影,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他竟然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砰”的一声,有人开门冲进来:“啊,你醒了!真好!我们一起用午餐吧。”
夏瑞秋眉飞色舞,仍是戴着那顶彩色的毛线帽,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
并不是梦。
酒店二楼餐厅推出活动,情侣套餐半价优惠。夏瑞秋是看到了这个才跑回来找江严的。
江严不是很情愿,可肚子的叫声出卖了他。两个人装成情侣在餐厅里吃海鲜大盘。雪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从餐厅看出去,窗外面的世界被隔绝成一幅画中的景象。江严看着享受食物的夏瑞秋,渐渐清醒,终于忍不住说:“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我不再奉陪。”
夏瑞秋放下刀叉看了看江严,然后笑道:“你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啊!”
不存在?可能吗?江严不再说话,结账离开,夏瑞秋在身后“喂喂”叫他,他没有回头。
江严回酒店房间整理行李,夏瑞秋阴魂不散地跟过来。
“你还要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她,准备把门关上。
“哎,我的行李没有拿。”她把整个头都伸进来,卡在门缝里。江严终于注意到房间一角的行李箱,只能把她放进来。
放她进来,江严就后悔了。她把电视打开,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看电视。江严站在那里看她,最后,她讪讪地抬起头,终于拖着行李箱离开,离开之前咕哝几句:“大家都是中国人,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啊?”
江严被她弄得無奈,若他没同情心,昨晚才不会与她共处一室。这一天过得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天已经黑了,雪也停了。
江严走出酒店去对面的航站楼准备办理登机,看到前面不远的马路上有人发生争执,他本想置身事外,但他又看到那顶熟悉的彩色毛线帽。
夏瑞秋也看到了江严,她向江严呼救。
夏瑞秋正准备去酒店对面的机场,却被一个黑人缠上了。两个人站在马路中间拉拉扯扯,黑人一口咬定是夏瑞秋偷了他的钱包,还想揍人。夏瑞秋把行李箱打开,把所有东西都倒在积雪的马路上,还有随身的包包一并打开让黑人检查。
她的行李箱那么大,里面却只有寥寥几件衣物,一眼就能扫清。
黑人一无所获,只得用不知哪国的语言骂骂咧咧地离开。
夏瑞秋一脸得意地笑着,蹲下来收拾自己的行李,街上来往的人群都停下来看着她。然后在江严经过时,她猛地抓住他,说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办,拜托他照看行李。
江严看到她跑到不远处的那个盲人演唱者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掏出来塞在盲人演唱者的手里。在盲人演唱者忙不迭地道谢声中,她把空空的钱包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拍拍手,跑回江严身边。
“你真的是……”江严目瞪口呆。
“无耻?无赖?你想说的是这些吧?”夏瑞秋接过江严的话,还是一脸笑意。
江严心里被人捅了一下似的,没有再说话。
“那个黑人偷了盲人的钱,我只是替天行道。”夏瑞秋拖过自己的行李箱,充满气势地走在前头,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江严跟在夏瑞秋身后,不由得无奈地笑了,这姑娘总是给他各种意想不到。待夏瑞秋回过头发现他在笑,也笑起来。他好像被逮住一样心虚,竟觉得她的笑颜如此美好,像寒冬里一抹暖阳,一笑可使人的惆怅都散去。
嘿,那朵云很像你
飞机终于重新起飞,江严在飞机上又见到了夏瑞秋,无法无视她。她隔着三四排座位努力向江严招手:“嘿,同胞。”她笑嘻嘻叫着,引来周围人群的目光。
不仅如此,她还和江严的邻座说她是江严的女朋友,希望能跟人换下位子。邻座的台湾大哥很爽快地把位子换给了她。
“唉,最近那么多飞机失事,坐飞机心惊胆战的。哎,如果飞机失事了,你最先会想到的是谁?”飞机起飞后夏瑞秋问,她的话真多。
“家人。”江严闭上眼睛。
“我会想到你,因为你是最后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江严没有睁开眼,但感觉夏瑞秋在注视着他的侧脸,他假装睡着。
“嘿,快看,那朵云好像你。”夏瑞秋用力摇着江严的手臂。
“你可不可以不要烦我?”江严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机舱窗口望出去。
雪后晴空,浮云朵朵,太阳升起的方向,有一朵云像个愁眉不展的人。他顿时觉得好笑又好气,那朵云那么丑,怎么可能像他。
不想再与夏瑞秋有交集的江严,在漫长的飞行旅程中,被迫听夏瑞秋说她的故事。听她说去墨尔本见男朋友,给他带了满满一行李箱的特产还有十几瓶老干妈,江严几乎要笑出声。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难熬,江严在夏瑞秋的唠叨中觉得原来也没有那么无趣。偶尔江严的思绪飘出很远,想起他像夏瑞秋那个为爱痴狂的年纪,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却似乎已经很遥远,遥远得他已经不懂得怎么去爱。
飞机抵达北京后,夏瑞秋笑着挥挥手说声“再见”,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消失在人流里。江严松了口气,心想大概不会再遇到她,这么想时,心里竟有一丝难以言状的愁绪。
他是真的没想过会再见到夏瑞秋的,但或许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在北京几千万人口之中,以这种方式见面。
那已经是江严从墨尔本回国几个月后的事情,刚入秋,公司新来一批实习生,他开完会经过外景部时看到某个格子间的桌子上有顶彩色的毛线帽子,似曾相识,他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走回办公室。
几天后在公司食堂吃饭,他后面那桌来了几个小女生,围在一起说悄悄话,无非是讨论公司待遇、各自的背景。有个女生说:“听说广告部的江总监单身,年轻帅气,谁努力拿下他?哎,瑞秋,你不是刚和男友分手吗?加把劲呀。”
“我才没有分手,我们只是吵架……”
江严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就看到夏瑞秋,她正埋着头,用筷子扒拉着餐盘中的食物,似乎没有胃口,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什么,与两个月前在墨尔本见到的她有很大不同。
江严回到办公室,站在落地窗前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在网上问人事部拿外景部的实习生资料。看到夏瑞秋的简历时,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世界真小,他们还是大学校友。
你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
夏瑞秋在摄影棚里当助手,江严总能看到夏瑞秋跑上跑下的身影。摄影师凯瑟是江严的好友,她在外景部是出了名的不好伺候,夏瑞秋动作慢一点都会挨批。
江严有次闲来无事,在摄影棚外逛一圈,已经听到凯瑟数落夏瑞秋不下五次。他知道她心不在焉才会出错,她抱一盒拍摄道具球走路没走好,跌了一跤,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几个球滚落到江严脚边,他弯腰拾起来递过去。夏瑞秋抬起头时怔了一怔,一双眼睛瞬间弯成两轮弯月。
“哈,你怎么在这里?”她惊喜。
“我在这里上班。”江严说。
“太巧了,我也在这里上班。你等我下班,不,等我们一起下班,我请你吃饭,在墨尔本借你房间的沙发还没好好谢过你。”
凯瑟回头过来找夏瑞秋,看到她与江严谈话,又黑着脸数落她一番。她朝江严吐吐舌头,跑了过去。
江严开完会,走出公司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以为夏瑞秋早已离开。他推开一楼旋转门走出去,冷风扑面而来。旁边蹦出个戴彩色毛线帽的身影,一张脸在深秋中冻得通红,她笑着唱起张靓颖那首歌,歌词被她改得让人哭笑不得:“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吃顿饭真是太不容易,待会儿埋单,友情请珍惜。”
公司旁邊有家日本料理,小小的店面,江严常去,深夜温酒吃点手握寿司。几杯清酒下肚,夏瑞秋又絮絮叨叨她那个在墨尔本的男友,说她喜欢他好多年,说他们大吵一架,他已经两个星期没联系。末了,她拉着江严说:“不公平,我说那么多,你也说说你的故事给我听听呗。你可以当我是树洞呀,我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
她真的有点喝多了,脸颊两抹绯红,竖起食指放在红艳艳的唇上,模样怪可爱的。
江严一向不喜欢跟人讲他的事,唯有不断夹寿司和天妇罗给夏瑞秋吃,好让她不要再逼问他。
吃饱喝足,江严顺路送夏瑞秋回她租住的地方。车子还没停稳,她拍打车窗尖叫起来:“停车停车,我好像看到了我的行李。”
她拉开门跑下去,小区门口,放着她巨大的行李箱和一箱书籍,一株多肉盆栽,还有一只让人无法忽略的半人高抱抱熊。她把熊抱在怀里,愁眉苦脸:“不就三个月没交房租吗?有必要把人赶出去吗?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呀。”
她从墨尔本回来后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江严摇摇头,启动车子准备离开,夏瑞秋扑过来抓住车门,哀求:“江总监,善良的朋友,你行行好,收留我几天好不好?”
江严垂了眼帘,脑海里闪过往事,心一横,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去找个旅馆住几天吧,我无能为力。”
已是深夜,街上寂寥,后视镜里夏瑞秋像被整个世界遗忘在那里。她带着哭腔朝江严喊:“你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
握着方向盘的江严心里一颤,车子飞速驶过路口,回忆如山呼海啸灌入脑袋。
小芝对江严说过同样的话。
绿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江严和小芝认识,也有个尴尬的停留时间。毕业旅行,从北京到宁夏,两个人跟丢旅行团,弄丢行李,只等人第二天回来接。江严投宿在一户当地人家,把身上的两百块都给了那家人。唯一的一间房,小芝跟着他装成情侣住进去,为消除尴尬,他们讲了一夜的话。
小芝告诉江严,她在他们大学旁边的音乐学院上学,要去墨尔本留学。而江严告诉她,他是半工半读的学生。
回到北京之后,兩个人依旧保持联系,确定关系是小芝要去墨尔本之前,她问江严借钱。
十万块,江严没有犹豫,事实上他并不是半工半读的学生,他是人们口中的富二代。钱往往会蒙蔽一个人的真心,他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想看到别人的真心,才对小芝说了谎。
他喜欢小芝,即使她后来不断开口向他要钱,他也没有犹豫过。
国际长途永远都是江严付费,小芝在电话里说生活费不够了,她看中一条漂亮的裙子,给同学买生日礼物,去新西兰玩……他都是二话不说就把钱汇给她。
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史无前例的热,烈日灼心,思念更灼心。江严非常想念小芝,在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悄悄飞往墨尔本,按照她所说的学校地址去找她,却被学校告知没有这个学生。
江严在那一刻已经隐隐感觉到结局,但他不死心,延期在墨尔本停留一个月,终于有一天,大雪纷飞的街道上,两个人面对面相遇。
在遇见江严之前,小芝已经有一个交往七年的恋人。恋人在墨尔本的音乐学院学习,小芝跟随他来到墨尔本照顾他,从江严那里要来的钱,都用来给恋人做生活费,两人甚至还用江严的钱去欧洲旅行。
小芝低着头,始终没有看向江严,只是不停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江严回想起在宁夏的那趟旅程,他比小芝先到达那户借住的人家,起先不肯把唯一的一间房和她共宿,当时她对他说:“大家都是从北京来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这话和他在墨尔本机场遇到夏瑞秋时她说的一样,她总是让他想起小芝,想起自己最初因为同情,被一个女孩深深伤过的事实。
到底是这个世界错了,还是江严错了,如果不是当初同情小芝,或许他不会爱上她,也就不会被她利用。这些年来主动接近他的女生不少,他心如止水,早已设起防备。
车子停在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绿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他没有办法忽略她
江严抽了两支烟,想起夏瑞秋那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问自己可否给自己一次机会。
两分钟后,他熄掉手中的香烟,掉转车头,车子飞速往回驶去。
然而小区门口已无人影,一片萧条。
第二天,江严去公司,听说夏瑞秋被凯瑟带去拍外景。他想是自己多虑,夏瑞秋没有他的帮助也能活得好好的,何必要在意,这个世上很多人依靠自己都能活得好好的。
中午有相熟的投资方请江严在五星级酒店吃饭,餐厅在二楼,可以看到一楼凯瑟带的团队在泳池边的拍摄情况。北京深秋,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户外冷得呵气成霜。
江严一面谈着事情一面总忍不住要去看落地窗外的情况。凯瑟拍照时,夏瑞秋也跟着下水,在水下给小艺人撑开衣裙,制造浪花,准备道具。每次爬上泳池,她都抖得咬牙切齿,裹着毛毯蹲在一个角落里,吹着暖风机,等待凯瑟的下一个命令。
江严没什么胃口,终于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朋友:“把你会所的室内恒温泳池腾出来借我半天。”他挂了电话再给凯瑟打一个,十分钟后,酒店一楼的泳池变得清静。
接下来的两天,夏瑞秋没有来公司上班,人事部档案那里记录的是病假。江严以为他不会在意,两天下来,总觉得有个虫子钻心,一点点在啃噬自己。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她有男朋友关心,再不济还有家人朋友,你何必操心。
晚上凯瑟请江严去吃饭,江严不问,凯瑟也会跟他唠叨新来实习生的事情。她最后说起夏瑞秋,语气里全是不满,说夏瑞秋办事粗心大意,心不在焉。末了,她说:“我知道她是孤儿,听说父母早逝,无依无靠,我已经很照顾她。但是她不上进,工作时候总开小差,还不注意身体,我也不知道要说她什么。”
江严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清酒洒出来,指尖留香,却只听进去两个字——孤儿。
凯瑟在后面嚷嚷什么他已经听不下去,他拿着车钥匙就大步跨出去。车子在夏瑞秋之前住的老社区转了几圈,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一瞬间,他特别想见夏瑞秋,特别想看她的笑脸,他知道自己没法忽略她。
最后江严累了,在社区旁边的小公园外停下,坐在车里抽烟。天上月亮半明半暗,云朵浮过,他就想起夏瑞秋那句话:“嘿,那朵云好像你。”
三支烟燃尽,他终于看到那顶熟悉的彩色毛线帽从公园对面的全家便利店冒出来。她拎着食品袋,整个人裹在长长的毛衣外套里。走出便利店时,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她“哟嗬”一声,把毛线帽子拉下盖住耳朵,往旁边又小又破的旅店走去。
那一刻,江严想忽略世间一切,只把她瘦小的身子收入眼底。
他把车开过去,唰地停在她身边,说:“上车。”
他一定是疯了
然而把夏瑞秋带回公寓,江严就后悔了,她比他想象中更精力充沛,回来的路上她一双眼睛里落满星辰,抓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江总监,善良的朋友,你肯收留我真的太好啦,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除了以身相许,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没有感冒为什么不来公司上班?”他问她。
“我失恋了,这病比感冒更严重。”她窝在江严客厅的单人沙发里,抱着膝盖,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惆怅,声音沉沉地说,“他一直都不喜欢我,我知道的。算了,我一厢情愿,活该。”
“你不是还追到了墨尔本吗?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要是一个人不喜欢你,追到宇宙尽头也没用。我想通了,自己过得开心就好啦。”
得知她失恋,江严隐隐松口气,但他到底又是烧了哪根筋,要把她这个麻烦精领回家里,搞得他的房子乌烟瘴气。她说要给他下厨,番茄炒蛋那么简单的菜,让她炒得黑乎乎的,分不清哪是番茄哪是蛋。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她对着一盘炒焦的番茄炒蛋时,一副苦瓜脸的样子可爱。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亲自下厨给她做饭,看她吃得高兴的样子,他竟几乎得意忘形。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看到她晾在阳台的小熊内衣时,一张老脸红得发烫。
他跟自己说:江严,你是有多缺女人,才会喜欢她。
大概是太久沒有谈情说爱,江严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听着夏瑞秋边洗碗边哼调子错得离谱的歌,也觉得心情愉悦。
他跟自己说:江严,原来你还是可以喜欢上一个人的,你不是无可救药。
有天夜里网上说有狮子座流星雨,黎明时分夏瑞秋狂敲江严的房门,拖他去看流星。正值大冬天,北京最冷的二月初,两个人一人裹在一条棉被里,趴在阳台上仰望星空。
他们像两头大白熊,又像两坨日式三角饭团,守在阳台上一直等到天亮,也只看到一颗流星,眨眼就消失。流星没有看够,倒是不知哪里的商户在放烟火,江严望着青灰色天空上炸开的烟火,一抹橙色在天际浅浅浮起,觉得这样的时光也不赖。
他对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夏瑞秋说:“我四月份去日本出差,缺个助理,你想不想去,当失恋散心?”
在打瞌睡的夏瑞秋揉揉眼睛,目光又透亮起来,冻得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的。下一秒,她一把扑过来,两团棉被撞到一起,她高兴地尖叫:“我要去,我要看樱花,我要吃寿司,善良的朋友,你实在是太好了。”
天边有朵你做的云
日本的事情处理完毕,离回国还有几天期限,江严带夏瑞秋去吃寿司。有部纪录片《寿司之神》,讲年纪最大的三星厨师小野二郎,在东京银座有家名店,名字叫数寄屋桥次郎,没有菜单,给什么吃什么。江严提前一个月预约,带夏瑞秋去吃世界最好吃的寿司。
然后他们坐新干线去京都,京都有赏樱大会。清水寺的游客人山人海,江严避开游客,带夏瑞秋拜访一个日本朋友,在那朋友距离清水寺不远的僻静老宅,院子里栽了两株樱树。
正逢樱花盛开,院子里满地残花,与树上淡粉深粉的鲜丽樱花交映。树枝从青瓦砖墙伸出去,一直伸往青灰色的天空。日本朋友端了热茶到屋檐下,一个小方桌,几张坐垫,几人相对无言,品茶赏花。
屋子里,喜欢中国歌的日本朋友正在放一首孟庭苇的老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阵风拂过,樱花如雨被风拂落,夏瑞秋撑着下巴看花雨,花瓣飘落到她乌黑的长发上,让江严看得有些呆。
离开朋友居处,有一条羊肠小道,沿路也有樱树。夏瑞秋走在前面,步伐轻快,轻轻哼着歌,歌词又被她改了:“天边有朵你做的云,一朵你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雨……”末了,她喃喃自语,“好希望这种时光不要过去。”
“夏瑞秋。”江严在后面叫住她。
“嗯?”她轻轻旋转身子回过头,明亮的双眼相触的一刻,千言万语也是多余。江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吻她,错过这一刻,他将遗憾。
他朝她走去两步,要触到她时,电话铃声响起来,突兀的铃声。
凯瑟打来的,她在那头语气严肃:“江严,我知道你和夏瑞秋在一起。我只提醒你一句,不要跟她走太近,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剩下的,回国后你会知道。”
好像一个美梦,被人无情戳碎。
回国后,凯瑟“啪”地把一叠东西丢给江严,表情严肃:“真恐怖,你简直是遇到跟踪狂了,夏瑞秋自始至终就没安好心,一直在主动接近你。什么墨尔本的男朋友,真能编,她就是在利用你,觉得你好骗。”
江严皱着眉,第一眼就看到墨尔本机票票根,跟他那次去墨尔本是同一班飞机,回来亦是同一班飞机。还有一本红色的厚厚的记事本,打开看一眼,让他胸口堵得慌。那里面,全部记载着他的事情,还有他不知何时被拍的照片,有几张还是他大学时期的。
他手一抖,把本子丢开,在夏瑞秋慌慌张张推门进来时,他朝她大吼:“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夏瑞秋垂着脑袋,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她静静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比起五年前的痛,江严觉得,这一次,他完了,他将灰飞烟灭。
一步一步接近最亮的那颗星
夏瑞秋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消失在江严的世界里。他照常上下班,与平常无异,只是回到公寓,会忍不住一支接着一支抽烟。他睡不好,半夜有点响动,都能让他惊醒。
等他冷静下来,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公司重新装修,工人在他的办公桌下翻出一本红色的记事本。那个本子被锁在抽屉里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重新翻开。
本子的第一页上写着一句话:我要一步一步,接近最亮的那颗星。
再翻,从中掉出一张照片,看到照片那一刻,江严整个人怔住。一张江严童年时期和他妈妈的合影,他八九岁的年纪,在他妈妈的左手边,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江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打电话给母亲,她和父亲离婚后,他已经多年没主动联系她。他在电话里问:“妈,你过去一直资助的那个福利院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江母在那头有些意外接到儿子的電话:“哦,你说瑞秋啊!”
“你们常联系?”
“当然啊,她常来看我,她进你公司工作还是我推荐的,你们见到了吗?她每次来看我,都给我讲很多你的事情,说你不是不来看我,而是忙得连谈对象的时间都没有。”
远久的记忆像一艘小船乘风破浪飘摇而来,江严终于记起,在他读小学的时候,有次跟母亲去福利院看望那个孩子,整个过程他一直闷闷不乐。五六岁的她穿一条红裙,眼睛清透明亮,拉着他的手指向天边:“嘿,你看那里有朵云好像你。”
江严心好疼,心疼夏瑞秋,她到底有多隐忍,才会把十几年对他的喜欢埋藏得那么深。
她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从来只见她的笑脸。
在他大吼着让她滚的时候,她该有多委屈,才会滴落滚烫泪水。
电话那头,江母沉默片刻,说:“福利院的地址你知道的吧,在燕郊,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过,去找她吧。”
什么游戏这么神秘
车子开四个小时,终于抵达福利院,孩子们稚嫩纯真的歌声从里面传来,夹杂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天边有朵你做的云,一朵你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雨……”
夏瑞秋抬起头,看到几个月不见的江严,眼中猛地蓄起泪水。他们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无须说,一个眼神,已能散去所有。
天真的孩子们围在江严身边,叽叽喳喳:“你会娶夏老师吗?”
“如果她肯嫁给我。”江严看着夏瑞秋。
“夏老师,嫁给他,嫁给他。”
在孩子们纯真的声音中,夏瑞秋红了脸。
江严一秒也不想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对孩子们说:“孩子们,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都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什么游戏这么神秘?”夏瑞秋看着孩子们听话地把眼睛捂住,笑道。
江严走过去,把她拉到怀里,目如流星:“这个游戏,叫吻你。”说着,他轻轻抚着夏瑞秋漫上红粉的脸,吻下去。
远处的山峦,斜阳垂挂,漫天的粉紫色给世界镀上罗曼蒂克的柔光,像那日在日本京都樱花道上的颜色。
或许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人生总归会回到平淡,江严知道,此刻他拥有她,翻山越岭,江平海静,他从此也只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