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过的都知道,油解馋
2017-04-06张佳玮
张佳玮
《红楼梦》里,给老太太上小食,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老太太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回说:“是螃蟹的。”老太太听了皱眉:“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这时候,我就想举手:老太太,我要吃!螃蟹馅儿啊,老太太嫌腻,一定不是蟹肉,却是蟹黄蟹油闷的馅儿;这玩意下一点在面上,好吃;包了饺子,如果再一个油煎,出锅时香脆,入口蟹油润口,美哉!老太太,您身在福中不知福,可不知道,油是这世上最好吃的!要不然,油盐酱醋,油干吗排第一呢?
且说《儒林外史》里,胡屠户给了范进一个大嘴巴。街坊玩笑,“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我小时候,没觉得这是揶揄,还暗思:手上带猪油,多好啊!
古龙笔下阴险的反派,律香川和唐玉,都爱吃蛋炒饭。唐玉是前一晚杀了人,早起半斤猪油、十个鸡蛋,炒了一大锅蛋炒饭。看着妖异,其实很妙。袁枚认为,荤油炒素菜,素油炒荤菜。蛋炒饭不荤不素,用荤油炒,既不会太腻,又有味道,聪明。猪油炒的蛋炒饭,金黄油亮,除了蛋香,还有脂肪香,妙哉。
在重庆吃火锅,许多铺子会这么玩:一个锅请你看着,一个足球大的牛油,当着你面放下去,颇有点老年间海鲜铺子请客人吃前先过目的劲头。重庆火锅就是爱牛油的重味,讲究火锅汤滴在桌布上,须臾便凝结为蜡状,所以在重庆红锅里吃蔬菜,是件极考验技巧的事:一来蔬菜吸油,二来容易夹杂花椒,一筷蔬菜,可能比一筷肉都厚腻。所以重庆人吃锅子,比如毛肚下去一顿,用牛油红汤烫熟了,正在鲜脆当口,再用香油蒜泥过一下,多了蒜泥香油味,保留了渗入筋骨的麻辣,又略洗掉一点牛油的厚重——如此,麻、辣、蒜香、麻油香、牛油香等等浑融一气,一口“吱”的脆劲,方是重庆火锅真味。去了牛油,就少了那份厚重。
中国古代人,爱吃鹅油。《红楼梦》里,有所谓松瓤鹅油卷;《金瓶梅》里,有玫瑰鹅油烫面蒸饼。我在广东馆子见过鹅油,白得欺霜赛雪,亏我想象中油大多金黄金黄的。鹅油做的点心带点丰腴感,起酥拌馅,都香甜。台湾有作者说过“鹅油翻毛月饼”,想来好吃。
我自己在巴黎做鸭子多,每次切完一只鸭子,留下一个鸭架,一大碗鸭油。鸭油可以拿来炒蔬菜,真只需要几滴鸭油,立时可以让空心菜、蓬蒿菜到大白菜,统统点石成金,从冰清变为玉洁——鸭油是能让蔬菜呈现玉质的。据说梅兰芳之前独爱北平恩承居的鸭油炒豆苗,我想来会心不远:豆苗青绿,鸭油如玉,真是翡翠碧玉鲜,想着都馋。
秋末时分,我清冰箱时,把剩下的材料凑了凑,做了碗鸭油鲑鱼空心菜蛋炒饭。我知道这黑暗料理听着神经,但鸭油的确是:炒一切都好吃。
话说回頭,为什么贾府老太太嫌油腻不中吃呢?一来她老人家上了年纪,二来没吃过苦。你饿着肚子呢,一盘冷切牛肉粒叠松仁配果子冻,一碗吱啦啦响的辣子油泼面,哪个更动人呢?
《武林外传》里,邢捕头沦落行乞回到七侠镇,吃个烧鸡丧心病狂。小米问他:“这么油的你也敢吃?”邢捕头回了句神来之笔,没饿过的,没法铭心刻骨明白这句话:油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