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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水

2017-04-06梁积林

阳光 2017年4期
关键词:王水矿长建设

梁积林

两根火线交叉在一起

就是一场火灾

灾难后的脸庞,是那么的

荒凉而羞赧

——题记

焉支山北麓。天阴着,阴了几天了,这天,时不时的有阵雨落下,或稀稀拉拉地飘着蒙蒙细雨;间或也有停歇,几只云雀唧唧唧、唧唧唧地向上空窜着,仿佛云层就是它们一下一下抬高的。天空逐渐亮堂了起来。雨一停,雾马上就漫过来了,沿着山脊,像烟缕,丝丝蔓蔓地吐纳和缠绕着,更像一个人找不着着落的思绪和幻想,妙妙曼曼地涌向沟垴里。垴坡上,有一头黑牦牛,在雾的荡漾下,隐约间像是一座孤岛;像我。

疲惫不堪的我,刚从八百米深的井筒走出来。我揉了揉一时之间有些因光线反差而不适应的眼睛,从头顶的矿帽上摘下矿灯头,拧灭了开关。我解下系矿灯盒的皮带,充灯工已走上前来,接过了矿灯,抽下皮带递给了我。就在充灯工接矿灯的刹那间,我左手缠着一块创可贴的中指的伤口突然痒得难受,我下意识地想狠狠地抓挠几下,但我忍住了,就是那一忍,那“痒”已像一条无形的蛇,瞬间游进了我的心上,不是咬啮,胜似咬啮,让我猛地一个抽搐。

“付矿长,你?”充灯工以怀疑而关切的眼光看了看我,她看到了我的饥饿和虚弱。

我姓付,又是管理这个井的生产的副矿长。我是被饥饿和另一种什么东西击垮的。我在井下已连续待了十多个小时了,因为工作面出现了塌方,现在终于处理完了。

我用右手做了个空泛地表示,趔趄着,走上了回矿部的丘脊上的一条发白发潮的小路。从井口到矿部并不远,顶多也就五百米。我不在矿部里面住,我住在矿部后门外面柴油机房旁边的两间砖房的其中一间里;另一间住着柴油机工吴海,他还兼管着矿上邮件的收寄和报纸的分发,以及早晚间广播的播放,他在矿部里还有一间我们叫广播室的办公室。这个矿离县城有六十多里地,邮递员一周来一次。

小丘西边是一条从井筒里抽上来的地下水的排水沟,过去那边,是一条更大些的山丘。沿坡里,是一排齐整整的民工住宿的窑洞。这时,雾已和民工们做饭的炊烟缭绕在了一起,阴阴郁郁的;如果不是一声尖乍乍的驴叫,这个时辰似乎就有些失衡。窑洞前的几根木杆上拴着几头民工家属套上皮车、勒勒车来拉煤的驴、马和骡子,皮车、勒勒车就卸在牲口的旁边,从辕条上支平了,在车箱里添着喂牲口的草料。

矿部的广播骤然响起。高音喇叭高高地擎在一个水泥电杆上,破破败败地播放着一曲过时的迪斯科舞曲,像一只聒噪的乌鸦。我老远就看到矿部了,过了一个小沟坎,翻上丘顶,柴油机房和紧连着的两间砖房已近在眼前。我的办公室兼宿舍的门关着。

“王水不在?”王水要在的话,早就打开门向小路上盼望了。这个王水,我的身体里顿时装满了烦躁和不安,不觉沉重起来。

王水来矿上十多天了。她的家在陇南礼县,离我們这河西走廊的西山县要几百公里。她是我上靖远煤炭工业学校时通过一个报纸的函授认识的,那是一份每周一期的纯文学小报,由我们学校所在地的平川区主办,主编聘请我当函授班的老师,她是分到我名下的学员。后来,她给我寄诗的时候寄了一张照片,挺漂亮的,也要了我的照片。她说,她以为我是个老诗人,原来还是个学生。

毕业时,我去礼县看她,她在礼县祁山文管所当导游。晚上,她把我领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庙里,让我和一个和尚住在一起。我总觉得这是一种预示,什么呢,我说不清,也想不明,整个晚上我是在一种沉郁和失落的辗转反侧中不眠而过的。

她送我返程时,在天水火车站住了一个晚上。

起先,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守着某种渴望但又都不想言说的东西,我们早早就躺到了各自的床上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可是,我被什么吵醒了,先是嘤嘤的,后来是咝咝的。我聆听着,是她在哭泣,那么的伤心,又那么的动情,整个房间里都弥漫了撕撕扯扯的绝望和别离。我的心收紧了,一种酸楚,更是幸福。她那咝咝咝的声音像是不停地划着一根火柴,一下一下,就把我的身体给点燃了。我下了床,我搂紧了她。她把她的嘴焊在了我的嘴上,我把我的身体镶进了她的身体。

王水刚来的时候,我上井回来,她总是早早就做好了饭在门口翘首等我,甚至到点了我还不回,她就上到山丘上迎我,有一次都到了井口上。可是,不几天她怎么就和矿上的“新工人”——矿上从县城新招来的一批工人,我们通称“新工人”——搅到了一起,成天跳舞、打牌、喝酒。我说过她两次,她嘴里应着,却照样我行我素。

我打开了房门,挑起炉盖,看了看渐灭的炉火,一种无名的火从我的身体里腾起,我狠劲地盖上了炉盖,六神无主地翻了翻放在桌子上的一本影集,转回身看到床上凌乱的被子,感觉我的世界被劫掠了,身体里原本有的那种坚定在松动着,甚至在消散。身有光芒,无处放射,我的视力一下子模糊不清,看到墙上落着只苍蝇,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目标,狠狠用手拍上去,却是一枚钉子,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手心。浑身的血液像是决堤了,一齐向伤口涌过去,仿佛那就是身体的一个出口。我咬咬牙,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门口。天已暗了下来,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广播喇叭是什么时候停的,我都没有感觉。

吴海是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的,我也没有知晓。

“付矿长,你吃了没?”他说,像个鬼魂,在黄昏的天色中。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望着他发光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也是这个事件中的一分子。

“你为什么老是放那些乌烟瘴气的调子?”我说,我像是找到了事情的根源,我要把它连根拔起。“就是你放的那些破玩意儿,怂恿上一帮人不务正业。”

“哪儿呀,是他们让我放上,在院子里跳舞。”吴海眼中的光芒熄灭了,有意无意地置换成了委曲而辩解的小心翼翼。“你又不是不知道新工人的厉害。”

“王水呢?”我缓和了语气,但还是硬板板的。

我知道。他们是去年招来的新工人,一共五个,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安排在充灯房上班,男的两个安排了水泵工,两个安排了电工。他们当时要求四个人上一个时段的班次,我也同意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本来的用意,原来,他们是为了下班后好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王水来了还新增了跳舞。

最要命的是,他们喝醉了酒后,逢人就骂,稍有抵触,就会惹来一顿拳打脚踢。他们巴不得矿上停电停产。也巴不得民工都回了家。

这几年因为地面工程多,上矿来当煤矿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开春时,我好不容易以优惠的条件找了四个包工头,从各村招来四个挖煤的班子,上矿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奇村杨家班子的包工头杨兴的兄弟杨才正和一伙人从接他们的大卡车上往下卸行李。喝醉酒的新工人赵建设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觉得这人怪怪的,杨才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吃惊地多看了几眼,看到他的脚在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尖上绊了一下,趔趄着,几乎要跌倒时,还想赶紧过去扶他一把。赵建设却一挺身子,放脱了身体里的恶意,呜咽着骂了句什么,扑到了杨才身边。杨才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拳打在了他的左眼眶上。杨才在村上哪受过这种窝囊气,也不知道矿上有新工人这一说法,捂着眼睛质问“你打我干啥?”赵建设哪管那么多,支应了一句“你瞪我干啥?”又一拳打在了杨才的右眼上。杨才不依了,一拳还了过去,不过,他没打面部,他不想把事情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闹大,只是打在了赵建设的肩胛骨上。就那,也把因醉酒而站不稳的赵建设打倒在地。

杨才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还是动了本就不应该怯弱的东西,他疑惑而恼怒地站在那儿,两个眼眶发紫,神情冷漠地斜视着从地上爬起的赵建设。赵建设欲要再次扑向杨才,突然又停了下来,用指头隔空里剜了一下杨才,一弯腰,侧转身,骂骂咧咧地走向他刚才出来的那个门口,一脚踹开了门扇。

“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你们听不见?”

“咋了,咋了?这还了得。”声音里携带着急切而不可忍受的愤慨,交织着,放大着,仿佛一场灾难的开端。

一伙人已一窝蜂地拥向了杨才。

“他打了我。”杨才已被那种气势逼退了,嗫嚅而无用地解释着。但从后面围过来的民工又给了他支撑。“他无缘无故地打我。你看,你们看。”他指着一双青紫的眼睛。

“他瞪我,他瞪我。”赵建设醉眼迷蒙,一口咬定这就是事情的端头。“你瞪我干什么?”

杨才已明白了赵建设一直支吾的意思,但他无法说清这个意思的意思:因为他生下来就是斜视。

他也来不及往清里说,几个人已把他团团围住,拳和脚,甚至还有一根火条,密集地在他身上添加着耻辱。

我正在房间里给杨兴开着生活用具的领条。幸好我们赶到得快,才制止了一次集体械斗,因为民工们已拿起了铁锨和刨锤,而他们几个也从房间里找出了各种能伤人的工具。

“在矿部里。”吴海拿捏不住我问话的意图,试探性地转了话题,“你还没吃吧,我找食堂炊事员给你做去。”

“算了。”我说,我不必责难他,我不应该把自身的不快强加给别人,我“唉”了一声,施放了自身的怨毒,缓和了语气。“我自己做上吃吧。”

“那我來。”吴海进了房门,用几块劈柴引火。又提了空桶到矿部里去提水。

我一直一动未动。

吴海提了满桶水来,示意我让一让门口。我用屁股挪了挪椅子。

“她呢?王水她吃了没?”我说,尽管我气,但依然有恻隐之心。

王水提着个塑料袋站在门口。

“我吃过了,他们煮的羊肉。”她倒没有内疚,在我眼前晃了晃塑料袋,“本来要给你做饭的,他们说煮下羊肉的,你回来了给你提些来吃。我来过两次房间,你都没回来嘛,就在那边多待了会儿。吃吧。”她又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肯定是吴海提水时把她叫回来的。我剜了一眼拉亮了电灯的吴海。

“就你多事,让她永远在那边待着去。”

“你啥意思?”王水原本得意的神情,被我一抢白,有些缓不过神来。

“没啥意思。”我说着猛地站起了身,一把夺过王水手中的塑料袋,顺手扔进了门外的雨天里,“我不会吃这些肮脏的东西。他们,他们,你口口声声他们,他们是你的爹妈还是你的男人。他们好你就永远和他们过去。”

“你……”王水的声音一下被什么堵住了,截流出来的是眼眶里的两行泪水。紧接着,王水就干出了一件撕心裂肺而无法挽回的事,就连急急上前的吴海也没有拦挡住。“你怀疑我?”

王水扑到桌前,翻开我的影集,抽出我在煤校时她寄给我的那张她的照片,几下就撕得粉碎,并捧了一把,塞进了旺起来的炉火里。

绝望占据了我整个的身体,使我的思维完全凝固到了嘴唇上的两个字:

“你滚!”

“我会滚的!”她几近咬牙切齿地说,背上背包,跑进了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和细雨里。

吴海赶紧去追。一会儿又回来了。从他来去匆匆的举动和即刻的神情里,我就知道王水去了哪里。

但我还是问了。

“去新工人那儿了?”

吴海点了点头走了隔壁他的房间里。我叹息了一声,像是放下了一种担心的重负。我是担心她黑天黑地的跑到哪里去,还是对我和她的过往的一种痛惜。都有,我觉得。我疼。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心里回想着我和王水的往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撕碎的那张照片上究竟印迹了我多少唇印,每每想她,我都把它放在脸上,贴在唇上,久久地不能自拔。在仅仅见了少有的两次面后,在相隔几百公里的距离里,我们几乎以两天一封信的频率沉溺在我们的热爱里。我们第二次见面是我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她先到了矿上,我不在,我请假回家帮父母种地去了,她就坐了辆拉煤的车到了西山县城,而后,坐班车到了付楼村。可是,我并不在家里,而是和父母一起进山播种。她问了一个老人后,就沿山坡找我,她哪能找到,溜了几个山坳看见播种的人就去问,但都不是,天已黑下来了,她怕她在找我时而我已回去了,又回到了村里,一直在我家的门口等着。我们回去时天已黑透了。没有多少交流,她就帮着母亲烧火做饭。吃过后,我们沿村外的沙河一直走到焉支山脚下的二坝渠上,我们在一个水泥闸墩上相拥着坐了一个晚上。她说她写信说了要来看我;我说我信里说了要回家种地,一算,我们的两封信都还在路上,想视而笑,委屈尽散。尽管春寒料峭,尽管夜风侵袭,我是你的帐篷,你是我的火炉,温暖着我们的世界。

可是,她现在咋了,怎么变了个人似的,究其原因,她是不是爱上了新工人里面的某一个。是谁?赵建设?曹三?想到这些名字,阵阵屈辱就像一股股阴风把我的心吹成了一个凌乱的旷野。想到她今晚应该睡在哪里,我一次次预设着一个偏倚向好的结果:他们中的谁一定会到别的同伴那挤着睡,给她腾出一间宿舍的。这样的设想当然显示的是一种无法轻易的割舍:天水火车站的夜,付楼村的夜,一封封放在柜子里我时常翻阅的信,是我们走过来的岁月。

可是,赵建设,曹三、跳舞、打牌、酗酒。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一来就把她放置在一个盛满硫酸的罐子里,能不腐植嘛。

我把过往的不是反加在了我的身上,内疚和思念两块云占了上风,一碰,就是一道灼人的闪电,让我像电击了般的抽搐。

我被激情促使着,一次次地爬起床来,我要立马去找她,但一想到赵建设、曹三,我内心的颤动就消散了,风平了,浪静了,我身体的舢板依然搁浅在床板和思绪的湖湾里。

听窗外,下起了暴雨,和我的心一样急骤。排水沟里响起了洪水声。

天刚麻麻亮,雨停了,天还阴得厉害,几只麻雀唧唧地叫着,像是一下一下打开着天空里看不见的窗户。我急急地敲了几下赵建设的房门,没有动静,又敲了紧挨着的曹三的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紧接着,门开了,曹三摇摇晃晃地扶着门边站着。

“咋了,矿长,这么早敲门?”

“王水呢?”我看着睡眼蒙眬的曹三,咬紧牙关,像是在嗑一枚坚果。

“不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后,看到我的表情,似乎心里虚了一下,神情严肃起来,他知道我问的是啥,拍拍头,做了一个醒悟状,“她来过。昨晚上,她背着个包,像是哭过。”“后来呢?”我说。“噢,应该是走了。”他幡然醒悟我问的是结果,是现在人在哪里,赶紧做了个解脱似的解释,“是在赵建设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我醉得不行,就先回了我的房间。”感到还不明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后来,我听到赵建设的门响,那一定是她回去了,我想是回你那儿去了。”说到后面,自己先惊慌起来。

“赵建设呢?”

他和我同时敲着赵建设的门,依然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就双手攀着门眉,两脚蹬在了门边的墙壁上,往上一纵,一拳砸开了门的窑头,头一伸,溜了进去。他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桌子上、地上横七竖八地撂着一些空酒瓶,炉子灭着,被子堆在床上像是一座缩小了的满是皱褶的山堡,刺鼻的酒气里夹杂了男人的一种浑浑噩噩的浊气。我赶紧退了出来。

“人呢?”

王水不在。

赵建设也不在。

我的第一反应是,赵建设把王水拐跑了。

曹三从我质问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被我这种笃定的疑虑惊吓了。

“不会的。”他摇了摇头,“她说回你房间的。”他语无伦次地说。

王水和赵建设私奔了,这是对我极大的羞辱。但我没有被这种羞辱遮蔽了,我得保持清醒,我得采取补救措施。我一把撕开了那块本就没有的遮羞布子,我叫上小车司机,脸都没洗,就坐车进了西山县城。

我们去了几个汽车站,又去了火车站,都没有找到,又找到了赵建设的家里,也没见回来。我又让司机沿着县城的大街小巷慢慢开着走,我趴在窗口上看,最后,我们不得不在声声渺茫的叹息里回到煤矿设在县城的办事处。

我正坐在沙发上刻骨铭心地发愣呢,腰里的BB机响了:付矿长,矿上有事,速回。

我心头一热,是王水找到了吗?一晚上她在哪里,总不会是在吴海的房间里。为了赌气,她不让他告诉我。这是很有可能的,我有些怨恨起吴海来,甚至有些怨毒,这是一种掺杂了感激的怨气。这个信息就是他呼叫的,因为矿上只有一部外线电话机,就在他管理的广播室里。矿上谁有事往外面传递,都要到他那儿打电话或传呼。

“这个吴海,发个传呼也不往清楚里说。”我已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甚至啧怪,招呼着司机,“回矿去。”

并不是,王水并没有在。我一下车就问站在矿部门口急盼着的吴海,“王水在哪儿?王水呢?”“还王水呢?”吴海冷漠而掷地有声地说,“不是王水,是井下透水。”又加重了语气,“井下发生透水事故了。”

我一下像是坐过山车,被甩到了极点,浑身收缩,喉咙干渴。

“没有人员伤亡吧?”

“没有,幸亏井底车场里的倒车工发现得早,及时通知了工作面上的工人,撤得也快。也是侥幸,刚撤出来,大水就把井底车场淹没了。”吴海说的那么真切而急迫,好像他就在现场似的。他喘着粗气,释放出了最后的紧张,“这些都是水泵工梁克林风风火火跑上井口来汇报的。”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在井下给你打电话,没人接。”

“从哪里来的水?”我的脑海里已布满了各个巷道和工作面。

“不知道。”吴海说,好像是他一时的疏忽,低落了一下情绪,马上又升腾起来。“井口调度早领上所有的水泵工往出拖水泵去了。”

這个吴海,啥事都与他有重要的相干似的,像是多大的秘书,这个关口了,还能想到更高一层的问题。

“这个事情得向王矿长汇报吧,好长时间了咋不见王矿长上矿来。打传呼也不回。”

“王矿长到市里学习去了,半个月呢。企业改制学习班。”我说,王矿长是矿上的一把手。

我得赶紧下井。我连工作服都没有换,就让小车司机把我送到了井口。

我到井下时,调度已带领水泵工还有当班的十几个采煤工,把水泵从水泵房里拖出来,用铰车提升到了离水位十几米处的大巷里,并且已连接好了管路和电路,开始抽水了。

“这会子稳下来了。”调度老秦一见我,也没个来龙去脉就说开了,黄澄澄的灯光下,他汗湿的脸上闪着红扑扑的兴奋,“刚下来时,水位上升得太快,我们紧紧张张地把水泵从水泵房里拖出来,水已淹到肚子这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我一看,可不嘛,所有的人的身上都还淋着水呢。他咳嗽了一声,声音里有了一种欣慰和感激之情,竟然有些哽咽地说,“这会儿好了,来的水和抽出的水已基本上持平。”

“水是从哪里来的?”我问调度老秦,疑虑地变着声调。

“东大巷里。”

“东大巷?”一道阴影从我脑子里闪过,不会是与东大巷连通的自然风巷的地面堤坝被夜里的洪水冲垮了吧。

我说老秦。

老秦嗯。

“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抓紧抽水,每个班加强人员,人员不够就从采煤班里抽调,每个班还要有一个跟班电工和一个跟班调度。老秦,你往好里安排,安排好了我和你到地面上看看防汛工程去。

果不其然,自然风巷前的防水堤坝垮塌了,水还往风巷里流着,只不过雨停了,水也小多了。天还阴着,没有晴的迹象。

我和老秦走回了矿部,赶紧调人固堤。

我每天都要下一次井,看看水泵工们工作的效率,看看水位下降的程度后,又上到井口,看看水管口的出水量,算计着井下的贮水量和抽干水需要的时间。已经抽了十多天了,采煤班的许多民工等得不耐烦而回家了。得抓紧,可是,水管子只有那么大的出口。好在一连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了。

可是,我的出口呢,我是说我情感的出口,十多天了,王水究竟在哪里。坐在出水管口旁的一个岩墩上,看着红红的夕阳,像是天空的一个出口,它是怎么把那么巨大的蓝转换成红的呢。

我是无法自我转换的,我不会轻易把白转换成黑的,更不会把干净转换成污浊的。然而,王水怎么轻易就和赵建设私奔了呢。几只云雀啾啾地叫着,它们还是几天前的那几只吗?它们已经没有了云层的负重,鸣叫着飞升的那么轻灵;而我呢,每一天都是一个沉重的份额,每一个时辰、每一刻,就像这慢慢压过来的暮色;王水啊,你究竟在哪里?我想礼县,我想天水火车站,我想付楼村的二坝渠,我想你的眼睛,我想你的唇,我想你的灵魂,我想你的神,我想“叫上一声水啊/地上的雪都全化尽/化成了水/化成了满天满地的你”,我想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几声牛哞,像是吹响了它头上的两支号角;像是古代,又像是现代;像是战争,又像是和平;像是相聚,又像是别离;像是遥远,又像是近在眼前;像汽笛像私语;像是你和我颤栗的身体。

一个牧羊的人从身边走过唤醒了出神的我。

“矿长,水抽得咋样了?”

“老哥,回哦。”

“回么,再不回,天就黑透了,天一黑,羊的眼睛就麻掉了,看不清路了。”

“回吧。”我像是跟牧羊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用手按在岩墩上撑了撑身子,站了起来。一只蜥蜴不知是啥时候伏在我的脚下的,“嗖”地一下窜进了岩缝里。

刚进屋门,吴海就紧跟进来了。噢,对了,我回来时,他的门就开着,这个吴海,像是定定守候着我呢。

“矿长,你的信。”他要往桌子上放,犹疑了一下,还是递到了我手中。

“信?”就这么几天,我感到信这个东西竟然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遥远到了即刻的奢侈,奢侈到了让我激动不已地浑身哆嗦。甚至不敢当着吴海的面把它拆开。我用一种哀求而体恤的目光看了看吴海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吴海似乎很会我的意,神秘地望了望我,走了出去。

两封信,一封薄,一封厚。

我掂量了一下,先拆开了薄的那封,急急地看完,是王水在看我来之前写的,说她要来看我,说她要和我商量结婚的事。可她来了后怎么只字未提呢。她是要做一次最后的审视吗?还是因为以为我收到了信而不说,在退缩呢。她的那些行动是在退缩吗?她在一味地退缩,终然退出了我们的世界,以至于退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那么,这信咋才收到呢?想想也合理,一连多天的阴雨,邮递员就没有来过嘛。

那么第二封信,我接近灯光看了看邮戳,是从兰州发出的。但是肯定是王水的,我太熟悉她的笔迹了。总算有了音讯了,我缓慢而急迫地拆着信:一边在延缓和体味着像是见到了她的喜悦,一边又急骤地想知道她的现在。

我的手抖得厉害,最后,连身子都在颤栗。抖抖嗦嗦中,终于展开了厚厚的信纸。

付子哥哥:

我在兰州。

我的心都快被撕碎了。当然不是因为我们的破裂,我不恨你,我依然爱你,我现在的心里完全是被另一种邪恶充斥着,我几乎绝望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但我爱你,可是我们的爱里怎么交织了那么多不能相容的东西,也许是你的过于凝重,也许是我过于轻率。唉,我怎么也理不清这次的出行,更跟你说不清了。那我还是把我出走以后的经过从头跟你说说吧,从中,你会知道我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们的爱怎么就那么易碎,经不得轻轻一碰。究竟是我太冲动,还是你过分生疑呢?是的,你的怀疑惹怒了我。哥哥,我没有背叛你。可是,我还是背叛了你。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你说我和赵建设他们有说不清的瓜葛,顿时气疯了,这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下就占领了我的周身:我要离开你。后来想想,当时你要是像以往那样爱抚一下我,阻挡一下我,也许,我会原退回到我們的爱里,而你……你的愤怒是那么的坚硬,你的脸色全然是轻蔑和嘲弄,我不得不一意孤行了。

说到这里,我得平静一下我的心绪……

我背着包出门后,我知道吴海跟在后面。我本打算是直接去公路边,坐上夜班车去兰州,再回礼县的。我知道吴海会一直跟着我的,还会劝阻我,可是吴海的劝阻太轻了,抵不上你的一声妥协。我要甩开吴海,也是为了气你,就进了赵建设的房间。那样,吴海就会立马回去,会跟你说的。

我只在赵建设的房间里坐了不长时间,就出来了。里面还有另一个原因,起先房间里是赵建设、曹三和我三个人,我进去后,不几分钟,曹三就借故有事回了他的房间。赵建设瞬间变了神态,关切地问我咋了。他一定是从我的流过泪的脸相中猜测到了什么。我说没咋,过来转转。他说那你哭啥。我摇了摇头。猛然间,我看到赵建设的脸上表露出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我恐惧地站了起来,他已向我扑了过来。好在我惊觉得早,他又喝了酒,他前扑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我已一步蹿到了门口。他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声,我已拉开房门,冲进大雨之中。

我想回去,回到你的身边,我明白了你是对的。但是,我转不过弯儿来,就连吴海都知道跟着我,怕我出事。而你,这么大的时辰了,气也应该平息了,居然没有过来看看我的下落。你真是狠了心了。我的心虚弱到了极致,我感到我是被巨大的黑夜埋葬了,整个天空都在为我哭泣。

你知道,从矿上到公路边是七公里,因为下雨,因为泥泞,我跌跌撞撞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中途还跌倒了两次,肘子都碰破了。

那会儿已没有过路的夜班车了。好久才从东边过来了一辆小车,是和兰州相反的方向。那会子,我已经不管不顾了,向西就向西吧,不论它去哪里,总要经过西山县城。我拼命地挥着手,看车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就直接站到了路中间,司机受惊,才猛地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也许是我命不该绝,车停的刹那都碰到了我的身子,使我一个趔趄。司机下车后,破口大骂。那时的我已不是我了,我的情绪完全处于麻木状态,不知道羞辱,无所谓胆怯,似乎就是一具没了灵魂的尸体。

司机看我不对劲儿,走上前来,抓住了我的手,声音怯懦地问,“你是人是鬼?”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被自己都吓着了,这个样子能是人吗。我突然有了一种得救的感觉,魂也回到了我的身体,有了精气,弱弱地说了一声,“带我一程吧。”司机从惊惧中缓过气来,和悦地问我,“你去哪儿?”我说,“去西山县城。”司机一下子高兴了。

“正好,我也是去西山县城的。”

噢,对了,司机叫刘样,是他在车上告诉我的。

“上车吧。”刘样打开了车门,扶着我上了车。

我已是精疲力竭了,坐在车上直发抖。他打开了暖气,一直絮叨着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好像是说他的工作,或者是说他到西山县城是干什么去;只是感到他不停地嗡嗡着,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他把我一直拉到了西山宾馆才叫醒我。他登记了两个房间后,把我几乎是搀到房间的。他说这个时间很迟了,饭店都关了,他车里有方便面,先应付一下。他从车里取来两碗方便面,泡好了,他吃一碗,一碗让我吃,可是我只是挑了几下就放下了,我头疼,浑身都疼,我是严重感冒了。他又跑了一趟医院,给我买来了药,让我吃上,一直服侍我睡下后才走了。

几天里,他一直给我端饭、喂药,我才慢慢好起来。

印象中,他在车上已经说过他的单位和工作,我也就没好再问,他这样照顾我,免得他说我怀疑他或者说我没认真听他说话。

有一天,他突然说他爱我,要和我结婚。

我刚刚经历了一场爱的倒戈和折磨,还能相信爱吗,可是他几天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又使我心存感激。我吃惊而又麻木。在平息下来的心里,像是一塘平静的池水被人搅了一棍子,感恩而又怀疑的波澜时时侵袭着我。他那爱怜而乞求的眼神使我的心荒芜到了极致。我感到我的身体既芜杂又空虚:杂,杂到了无从梳理;空,空到了能装下任何东西。就是这种空,我打开了接收的眼神,接受了他的许诺和温情。在一次午饭后,我的身体也接受了他的身体。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把你从我的脑海中抹去,我想你又恨你。我说我要回家,茫然中,这个家是我礼县的家,但更是你煤矿上我们的家。他说,再等两天,他就把事情办完了,他要把我送到礼县去,一并把婚订了。

两天里,他办他的事,我就有意无意地在街上寻觅着,我知道,我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一会儿是拒绝式的塌陷,一会儿又是渴望式的漂浮。我想见你,又恨见你。是咫尺天涯的想,是渺茫无际的恨。直到我们从西山宾馆出发,我都不死心,我打开车窗,用目光抓攫着每一个过往的人。

到兰州后,他把我放到一个宾馆后,说去单位交一下差,完了就和我上礼县去。

可是,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也就是这会儿,我给你写信时,也没见他来,我一直打他给我留下的一个电话号码,永远是不存在。

我知道,我又一次上了一艘所谓的爱的破船。风雨飘摇夜,这艘破船随时都会沉没的。

爱你的水

二○○○年七月十五

我心里一颤。

当我把这封信一字一句地抄录下来时,每一个字都是一粒毒药,灾难般地侵蚀着我,我痛苦地吞下去。那么,赵建设呢,前几天,他的父亲上矿上来了,问儿子怎么这长时间了没有回家,我无法跟他说清,幸好我灵机一动,说出差学习去了。我想,他既然和王水私奔了,迟早会给家里人说的。

七月二十三日,我身心交瘁,每个方框都是一个套人的圈。每一个字都是一记重锤,在敲打着我的心灵。那么,赵建设呢……许多事都是猝不及防的,我咬着笔帽凝眉沉思时,有人像摇撼一样地敲门,并且发出着一种怪异的嘶叫声。我开了门,是杨才,他直挺挺到撞了进来,面对着我,眼睛斜视别处,声音突破了情理的极限,几乎是一种撕扯,“我哥叫电打下了,付矿长,快些,我哥叫电打下了。”满含恐惧和愤怒。

我虽然已是慌不择路,但还算清醒,急忙敲开了吴海的门,让他赶紧到矿部叫救护车,我和楊才过了排水沟,去了他们住的窑洞。

杨兴在地上躺着,我接过杨才手里的矿灯,看杨兴脸上还算平静,但两腿蜷缩着,定格着他当时遭到猛然一击倒地时的抽搐。我摸了摸他的体温,问杨才几时发现的。他说,就刚才,他和另一个人到村上看电影去了,回来后,一看,窑洞里咋黑着,以为哥已睡下了;他们看电影去时,从充灯房借了矿灯,他站在门口,打着矿灯往窑洞里一扫,哥在地上躺着,灯线断了,一头还在哥的手里攥着,他急了,赶紧抽掉了他手中的线头,去喊我。

现场是这样的,杨兴就那么蜷缩地躺着,几件湿衣服挂着电线堆在地上,洗衣盆里还有几件没捞出的衣服。我看了看两个断了的线头,显然,电线是从一个接头处断开的,一头上还有一个结。很容易判断,是杨兴往电线上搭晾洗下的衣服时,一捋电线,那个接头处有裸露的地方,把他给击溃的。我掰开他的手一看,右手的虎口处被电烧开了一个裂口,焦黑的,像一道缩小了的黑山谷。

救护车来得还算及时,矿上的大夫也来了,她翻了翻杨兴的眼皮,没说什么,赶紧往县城的西山医院送。

杨兴到底还是没救了,把他抬到医院的急救室后,大夫只是翻了翻眼皮,说是瞳孔都扩散了,抬太平间吧。

杨才跪在大夫面前,哭喊着要大夫救救他哥。大夫面带同情地解释了几句,无奈地走了。

杨才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使我无法再写下去。这时,我房间通向井下的内线电话响了。

“付矿长,井下水抽干了。”是调度老秦,他说,水抽干了,却不通风。尤其是东大巷里,应该说水抽干后,东大巷与自然风巷就连通了,怎么连一丝丝回风都没有。他说,他想走进东大巷里看看,是不是水冲下来的什么东西,把大巷和通风巷的打通处堵塞了。

水抽干是预料到了,白天我下井后,看巷道里的水已所剩不多了,还和跟班调度商量了下一步清理巷道的工作。可是不通风又是一个问题。但也不能让老秦贸然行事,我说,你先不要急,等我下去一起进去看。

我让吴海去通知瓦斯检测工,和我一起换上工作服下井。

我们下井后,老秦和几个水泵工拧灭了矿灯头,在车场的牛鼻子前坐着。

老秦说没那么严重。

我说还是谨慎些吧。

瓦斯工走在前面,检测仪的指示灯一闪一闪的,我们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巷道头,瓦斯工也没有报警,说明瓦斯是没有超过浓度的。但我们还是都觉得憋气。

果然,打通处被一些破衣服烂布片堵得严严实实的。几个水泵工就上去往开里撕。扯出了几块小碎布后,另一块却是很大的,里面似乎还包着什么东西,他们几个怎么也拽不动,我和老秦上去,也不行。老秦就用刨锤刨底下的煤层。突然,那个东西松动了,“轰”的一声,一股猛水和那个东西涌了过来,把老秦冲倒在地。几个人赶紧拉起了老秦,看他没事。一个水泵工已经喊开了,声音很吃惊。

“是个人,是个人啊。”

“人?”

的确是个人,像是在沼泽地里浸泡过一样,趴伏在刚刚冲过来的煤泥之中。几个人扳着翻转过了那身子,依然看不清是谁。梁克林脱下矿帽,爬过打通处,盛了一矿帽水,泼在了那张脸上,冲掉了煤泥。

是赵建设。

怪了,他咋在这里。我觉得这事另有隐情,但是肯定有知情者,我想到了王水信中说的,又想到曹三在那天早晨魂不守舍和支支吾吾,对,知情者肯定是他。

我上了井口,让吴海叫来了曹三。

“说吧,赵建设怎么死在了井下。”我单刀直入,给了他当头一击。

“啥?赵建设死了?”曹三震惊不小,脸上扭曲着吓人的恐惧,“咋死的?”

“你知道。”我说,我不留一点儿余地,稍有松动,他就会从紧张情绪中缓和过来,逃避出这件事的。

“我咋知道?”他的声音已软了下来,妥协似的“唉”了一声。

“说吧。”我说,我必须逼近。“这个事情与你又没有关系,你只是知情。我知道。”

曹三像是得到了宽恕和抚慰,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近。

“矿长,我实话说吧。那天王水到赵建设的房间后,我只待了几分钟就出来回到隔壁我的房间里,我知道赵建设一直想“那个”王水,我是给他机会。没一会儿,房子里就咚咚咣咣响开了,我想一定是赵建设让王水就范了,可是,紧接着房门就开了,我也打开了房门,见王水几乎是哭天抢地跑了出来,急急地出了矿部门。赵建设追了出来,王水已没了踪影。他本来已喝得大醉,这使他更加恼羞成怒,他失去了理智,他疯了,他骂骂咧咧地发泄着。不知道他脑子怎么一热,想到了另一种报复的方式。他肯定是那樣想的,他知道王水与你有关,而你又是矿长,矿就是你的,他就打上了矿的主意。他不管不顾地命令我,拿上铁锨到风巷那儿去。你知道,我一直是他的跟随,我不敢不从他,就一人拿了一把铁锨出发了。

“一路上,他被雨一淋,倒是清醒了许多,但他还是一意孤行,一定要去挖开风巷口的堤坝,他这样说着,却又一直骂着王水,好像它们之间有多大的关系。他一下子又骂起了杨才,说杨才竟然打他,他一定是又想起了那次和杨才打架的事情;他说这阵子井下正是杨家班子在采煤,他要放水淹了他们。

“走了一段,突然像是有啥人给我提醒了一下,真的,就那么猛地一下,一个念头就来了:我不能去,这是犯法。我借故肚子疼,要拉屎,就跟他说了一声,蹲在了一个岸湾里。他骂了一声驴日的,拾了块石头想砸我,我已藏到了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又骂了一声驴日下的,摇摇晃晃地一个人走了。”

那个堤坝本来就小,一直说加固,可是,只是说说,谁都没重视。很简单,赵建设就是挖开堤坝时,被洪水冲到井下去的。

这篇小说我写完后,一直在抽屉里放着。

几年后,我在西山县城的街上看到了另一幕,使我又想起了它,并且拿出来,想画蛇添个足。

我碰到了杨才,他手牵手的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他老远就眼睛斜视着,脸相却是对着我,笑眯眯的,他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还有点儿小小的得意。

他牵的女人是杨兴的老婆,我认识她,我当时招包工头和民工时,到他家去过几次。杨才因眼睛斜视,一直没有找下媳妇。

她有些羞涩地叫了我一声“矿长”。

“你们结婚了?”我说,心里歉疚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满意。

“结了。”杨才咯咯咯地笑着,掩饰着什么。没等我再问下去 ,他又紧接上说:“孩子都三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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