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笔

唐凤雄

一

手机铃声响起时，区号是010开头，朱儒山一看就知是北京来电，他马上想到那个温处长，拿起手机手有些颤抖，声音几分迫切：“处长，事情办妥了吗？”

“市长，是我，小胡。”手机里传出的不是温处长那温温吞吞的声音，而是驻京办胡主任几分凝重的声音。

朱儒山吸一口气，唔了一声。

胡主任声音压低一分：“市长，煤冶局那个张见之又来京上访了，把举报材料交到中办了……”

一阵沉默。朱儒山心里翻腾开了，张见之是被市公安局姜副局长派人监控的，怎么又让他跑到北京去了呢。看来这些人办事太不牢靠。

“关键时期，怎么能让他损害我市和谐局面呢。”他立即下达指令：“对这种顽固不化的老上访户，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我懂了，市长。”胡主任轻轻挂了电话。

中央巡视组明天就到省城，马上会派人到各地市巡视。张见之忽然又跑去京上访肯定背后有副市长李劲松支持。手下曾汇报李劲松曾夜访张见之，两人具体谈了些什么，还不得而知。

市府秘书长雷一大来汇报了后勤处中秋补助事宜，他签了字，雷一大还不起身，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说起维稳的事：“巡视组就要下来了，可还是出了煤矿安全事故，这节骨眼上不是给大老板难堪吗？”

市里官员私下里都称市委书记伍中正为大老板。大老板下面还有老板，就是各主管领导和各局委办一把手了。似乎叫老板才显示出关系之亲密和谐。

“这事定性了吗？是普通事故还是重大事故？”朱儒山对此很关心。

“说是瞒报了六名死者，还说以前也瞒报了煤矿事故。有人是惟恐天下不乱啊。”雷一大感叹一声。

朱儒山轻轻叹口气，站起来，踱了几步，面朝落地窗，“一大，我离开江水这么多年了，有人还想翻陈谷子芝麻啊，你替我多留意啊。”

这话很让雷一大受寵若惊，他连忙站起来，满口应承：“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又压低声音望望外面说：“李劲松副市长这一向省里跑得挺勤快的。”

朱儒山点点头。

官场上很多事情是于细微处见精神。像雷一大，就在这些漫不经心的闲谈中表露了个人立场。朱儒山和雷一大关系不是很密切，雷一大位置特殊，不可能和他过从甚密，得左右逢源地照应着市长，常务副市长和副市长，还有市长助理。这个大管家要做到八面玲珑才行。朱儒山是很能理解的。只要他不使绊子，不像李劲松当面较劲，相安无事就行了。

张见之究竟掌握了他和市煤冶局长赵瑜多少秘密，现在还无法确定。

朱儒山恼火的是张见之不收捂口费，他和赵瑜认真分析过，他认为张见之既便眼下不会泄密，迟早还是会泄密，要他交出相关证据才放心。

“小胡，情况怎样了？”心里有了这事，朱儒山放不下了，又拿起电话。

胡主任说他动用了京城安鼎保安公司的人，现在张见之被保安公司带走了，晚上就和其他上访者一同随车遣返回来。对这些细节，朱儒山不想过问，只说注意办事合乎政策就行。

上访一直是各级政府的老大难问题。朱儒山当江水县委书记时就亲自带队上省城、京城截访过。过去都是苦大怨深的平民百姓上访，现在官员也上访了，说明上访是根脆弱敏感的神经。正常的诉求渠道不走，偏偏走极端。这让他工作太被动了。他甚至有种预感。担心自己会毁在这种上访上。

而班子不团结更是一大隐患。问题大多是从内部撕开的。班子里一个李劲松，已让他食寝难安了。当年的同窗好友李劲松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下班时间到了，他让司机先走了，然后打赵瑜电话：“在哪里，聊一聊吧。”

赵瑜说他正缠着财政局唐局长和社保局方局长他们支持支持呢，朱儒山淡淡说：“先放一放吧，来我办公室一趟。”

“现在？”“马上。”朱儒山声音不重，语气很重，不容置否。

可能赵瑜也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正色说好。

朱儒山有个特点，公事私事都在办公室谈，在家里只谈情事性事。他办公室是套间，里面休息室宽敞明亮，谈话显得光明正大，一点也没有暗室欺心的负罪感。谋划骚扰张见之暗算李劲松策划莫怀仁出逃等，都是在此。

匆匆赶到的赵瑜进门也不说什么，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喝，然后跟阴沉着脸的朱儒山进入休息室。自从密谈被张见之获悉后，朱儒山就让公安局姜副局长派技术人员用无线电检测仪将办公室认真搜索，防止窃听。当然也让技术人员对各常委办公室都做了搜索。

“市长，问题不大吧。”见朱儒山蹙着眉头抽着烟一言不发，赵瑜有点不安。

“张见之又去上访了，你知道吗？”

对张见之又上访这事，赵瑜确定还不知情。他有些烦躁，叹一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他实名举报煤矿事故和煤冶局，你知道影响有多大吗？”朱儒山严厉起来。他知道赵瑜这个公子哥跋扈惯了，仗着上头有人，还真是没怎么害怕。

赵瑜请教地问他：“那怎么办？给他封口费也行不通。”

“国人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他真连官位也不想要吗？开动一下脑筋，看问题不要看表面，而要看实质。”对这个老下属，朱儒山别的地方挑不出太多毛病，就是办事有些武断，少了些谋略。

托着腮帮，赵瑜开始绞尽脑汁。朱儒山又吸口烟，踱了几步，停住，蓦地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刺向赵瑜：“我们可以再来个围魏救赵！”

赵瑜说如何围魏救赵。

朱儒山慢悠悠地坐下提示：“他告来告去，还得交由市里来查处，现在关键是这个李劲松不好对付，得把重点放在李劲松身上。”

“整整李劲松的材料？”赵瑜眼一亮。

朱儒山轻轻点头。目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李劲松派人前往澳大利亚取证一事，他早已知道。李劲松在步步紧逼，他不能不痛下杀手，上次在江水暗算李劲松没能成功，他知道是姜副局长搞的动作，一着失利，下次就难找到这种机会。他做事的风格就是下手要狠，他已想到一着妙棋。

“中央巡视组已经下来了，知道吧？”

“到巡视组告他一状，将他拿下？”赵瑜脑子还不算迟顿，对这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把戏，他套路也熟得很。以前跟着朱儒山打压排挤人就用过不少。

朱儒山继续启发：“怎么告状？告什么问题？”他像个诲人不倦的授业老师，虽然心里明镜似的清清楚楚，却不能和盘托出，而是诱导学生开发思路，请君入瓮，自己跳进来。这种风格也是他几十年政治斗争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那就是对再信任的心腹，也不要让他被动地接受，而要诱使他主动地迎接，免去了当枪使当工具的痕迹。

果然，赵瑜一步步进入他设计好的圈子：“这种事，就是要打乱他的阵脚，所以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搞匿名信为妥。”

“但举报的事情不能含糊，要有杀伤力才行了吧。”朱儒山一副商榷的语气。“据说，他前不久拍卖书法作品得了六十五万？有没有这回事？”

“我还真不知道了。”赵瑜有点出汗了，他发觉自己太孤陋寡闻了，对对手知之甚少，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我们得抓紧啊，不能再挨打了。”朱儒山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嘱咐：“我看，你们是不是合计合计？人多力量大嘛，怎么搞，想想主意……”

赵瑜点头，掏出手机：“今晚我叫唐局长、姜局长、马总他们几个聚聚，好好合计合计……您看还要叫上什么人？”

“就他们几个吧，我就不去了，晚上还有点事。”朱儒山点头就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条进口烟，拍在赵瑜手里头，和蔼地说：“这烟让弟兄们尝尝……不要慌，要沉着，但也不能盲目乐观……去吧……”

“我是让您操心了，唉。”赵瑜重重地点下头，起身告辞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朱儒山却不想离开。他晚上也没什么事，这一向他低调了许多，能推的活动都推掉了，连王冰、小雁几个情人，他也念了紧箍咒，说中央巡视组要来了，暂时冷冷火。为官之道，也是要张驰有度才行。

眼下他更關心的是张见之的消息，果然没等多久，胡主任又从北京来电，汇报说：“保安公司已押了张见之等人动身了，我和姜局长联系过了，还是先安置在秋水山庄，等过了这几天……”

“知道了。”他缓缓点头。

二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省委组织部江副部长电话直接打到李劲松手机上，告诉他：马上到省城来一趟，中央巡视组找他谈话。当时是深夜了，他正在书房里练着书法，一笔一画地挥毫。自从三年前他和妻子雅丽谈了离婚一事，又因要顾及女儿而拖延下来，他在家里就以银毫为友了。

“谈什么内容知道吗？”李劲松心里有点打鼓。中央巡视组找去谈话的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江副部长公事办地口风很紧：“这个，我也不清楚，你来就知道了。”

李劲松思索开了，中央巡视组找他谈话，肯定不一般。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肯定出了什么事。

他想起应该打听一下，就打省委副书记刘峙秘书周毅电话，试探性地问：“书记这向忙吗？”

周毅说：“领导能不忙吗？都是两腿一睁，忙到熄灯啊。我们这种小秘书，也就跟着忙了。”听不出口气有什么变化。

李劲松松口气。看来刘峙这边没什么事，他对周毅说：“刚接到省委组织部电话，说中央巡视组要找我谈话。”

“你没事吧？”这回，轮到周毅问他了。

他笑笑：“我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古怪，这里头可能有些问题……”

“好，我明白了。”周毅说。作为领导秘书，他话也不能说得太透，透出的意思却是明确的，表明他会向领导汇报关注此事。

和周毅通了话后，李劲松感到没那么心虚了。边收拾东西边想：自己究竟为什么心虚呢？想来想去，似乎在收受礼金上没什么问题，在工作上也秉持公正。要说问题，他眼前白光一闪，又浮现出方琴那娇憨的脸。

“一定是朱儒山捣鬼，还有石勇……”他想到这一层，背上冷汗涔涔。

因为他支持张见之反映江水煤矿问题得罪了朱儒山，而且朱儒山一直对他如芒在背——他和朱儒山不一条心。他一直不服朱儒山这个常务副市 长，朱儒山的问题他多少知道一些，他有时就想自已要比朱儒山更胜任常务副市 长，而且决不搞贪腐那一套！那个石勇当年和他竞争副市长败北后得了一场病半退了，一直没见有何动静，但不会死心，也还会在暗中整他的。

细细回想和方琴的所有细节，他想不出朱儒山和石勇会窥探到什么。也许石勇只是猜则，并无实据。

对秘书小张交办了日常事务，李劲松带司机上路了。

按照江副部长电话里说的地址，找到省委大院里的二号院，只见除了站岗的武警，还有一个班的武警战士在院内守卫。

查看了他的证件，再和院内通话证实后，武警才将他放行。

接待他的是两个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让工作人员在办公桌前放了一条凳子，让他坐下。

看这架式，像是审案了。

稍瘦的中年男子先向我介绍，说姓李，最高检抽调来的巡视组成员，再介绍那稍胖的中年男子：“这是汪副组长。”然后话锋一转，“今天找你来，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李劲松摇摇头，说真的不知道。

“你作为领导干部，政策就不用讲了。我们就直接一点，你讲讲你的问题吧，不要避重就轻……”李检察官看来是审案老手了，说话不急不徐，却有不容置疑的果断。

汪副组长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端详他，端杯喝茶时也不放过他的神色反应。

李劲松当副市长之前当过监察局长也亲自审办过一些案子，对被审问的官员展开攻心战，也是用这种眼光。而眼下这种眼光用在自己身上了，不由很不自在，挪动了一下身子，蹙起眉头迎上那目光：“作为领导干部，工作中难免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存在思想保守等问题，但我自信没有什么违法乱纪的问题……”

“李劲松同志，话可别说满了。”李检察官扬高声音，同时脸微微一沉，“巡视组也不是随便就找人谈话的，也是掌握了充分证据，你自己说出来，可以争取主动，我可以提示一下，你是不是收了十万元的银行卡……”

电光一闪，李劲松想起来了，说：“我还真忘了，三个月前，有一位公司老总来找我，塞给我，推辞不下，我就上交廉政账户了……”

李检察官坐下去，声音低了几分：“你有证据吗？”

李劲松几乎忘了这事，记得当时是打了收条的，他拉开手提包寻找，还真找到了那张收条，他颤着手递上去。李检察官看看，拿上收条对汪副组长点点头，先出去了。

房间里只有剩下两个人，汪副组长锐利的目光还望着他，不急不慢地啜口茶，终于开口了：“其它的问题，也说说吧。”

其它问题？李劲松头脑里飞速打转，来之前他已打定主意，就是不当这个副市长，他也不能说出和方琴的私情。那样太对不起方琴了。他认为自己和一些官员养小三还是有本质区别的，他和妻子雅丽关系名存实亡，他和方琴没有利益交换，他没有为方琴谋任何利益。现在看形情，巡视组谈的是他经济上的问题。在经济问题上，他真想不出有什么问题。

“要说问题，一些单位送点特产还是有的，不过数额都在几百元之内……”

汪副组长漫不经心地听着，吸口茶，喉咙里咕咕响了几下，重重地咳嗽一下：“你作为副市长，应该很明白我的意思，鸡毛蒜皮的事是不会找你的，看来，你还得端正态度才行啊，不要每件事都需要提示，才记得起来吧……”

李劲松背脊上冒汗了。汪组长的态度很郑重，他绞尽脑汁想，还是一片茫然。

“还想不起来吗？”汪副组长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脸好一阵，点了点头：“看来你是不想端正态度了，告诉你吧，省纪委的同志就在隔壁 ，你的问题，应该很严重……”

眼皮一跳，李劲松又大吃一惊。汪副组长这时按了一下铃，那个李检察官和一位女子进来了。李检察官朝汪副组长点下头，对李劲松说：“事情不说清楚是不行的，不能把这事当挡箭牌……现在，你们省纪委的同志跟你讲吧。”

那女纪委干部面色郑重地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收受了某公司以拍卖书法作品为幌子送的六十五万元人民币。”

“没有，我没要。”李劲松没想到是这个事，急忙辩护。

“你没亲手收，却让你妻子雅丽收下了。”女纪委干部目光盯在他脸上。他的头嗡地一声炸开了：原来如此！不由脸上冒出汗来，一时怔住。

“今天省纪委配合巡视组找你了解情况，是要你配合调查，鉴于事实还处于初核阶段，出于对领导干部的负责和爱护，并没有采取双规措施，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主动……“女纪委干部不苟言笑一字一顿。

突如其来的打击令李劲松反应有些迟钝，他没想到自己千注意万小心，却后院失火——雅丽竟收了那拍卖款。虽然拍卖款还可以解释解释，可毕竟背上了间接受贿之名。更让他忧心的是，雅丽还会不会收了其它的钱物。

事到临头，他才体会夫妻冷战的危害性。他和雅丽已经几年没有好好交流过了，就是半年偶尔一次的亲热，也是机械地草草了事。雅丽既不拒绝，也不迎合。事后也不说话。他想自己还是想尽一份丈夫的义务，而雅丽是否也只是尽一下做妻子的义务？或是两人生理上的发泄？还是为了女儿尽力显示一下家庭的太平？

他把胡之如何带老板送王羲之字帖到秋拍的细节一一作了说明，女纪委干部一一记下，要他回去再写个详细材料。送他出去时，汪副组长和李检察官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如有新的情况，我们会随时找你了解的，希望你积极配合，不要有抵触情绪……”

李劲松苦笑。他脑里乱糟糟的，下楼时猛然想到一个问题：雅丽现在怎么样？纪委既然掌握了这些情况，不会没有动作的，他是搞过纪检工作的，知道办案的程序。

女纪委干部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他：“出于调查需要，省纪委将你妻子雅丽也带来调查了。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你的。”

这事看来是双管齐下，在叫他来省城时，已将雅丽带来了。市里肯定已掀起轩然大波了。他胸口忽然有一阵疼，强忍过去，扶着栏杆喘息几下，咬咬牙根，坚持着走出戒备森严的二号院。

天色阴沉，三个小时的谈话，如同经过三年炼狱。如同梦魔一场。坐上小车，司机小王说刚到省里就接了几个电话，都是打听他消息的。

他揉着太阳穴，苦苦一笑，喃喃地说，“他们动作够快啊……”

三

李劲松这次虽只在巡视组呆了短短三个小时，市委大院里已充斥了各种版本的传言。李劲松不用问都知道。他再回到办公室时，办公室小张脸上都有了无法掩饰的惊讶。

“市长，是不是开个会？”小张建议。

李劲松摇摇头，现在召集干部开会，他说什么呢，又作如何解释呢，只会越描越黑。在雅丽情况出来之前，他不宜发表任何言论。

从省城回到家里时，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没开空调，一片冷清。以前虽然雅丽不和他说话，视若无睹，彼此把對方当成了空气，可家里有暖气，有人气。

他呆坐在沙发上，熬了一夜。他从没单独在家里呆过，一时有强烈的不适应。

天亮时他吐口气，梦魔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到了机关，他省悟到今天和过去不一样了。巡视组叫去谈话成了一种符号，符号很鲜明：那就是此人有问题，上面要动他了。机关里的干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传递所有信息。

常委楼里风平浪静。伍中正下去视察工作了，金山也不在家，朱儒山也去了市政府那边，常委楼里似乎只剩下他这个常委副市长了。

时间有点难熬，他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窗外起风了，秋风就像一张网撒过来又撒过去，赶得树叶和树上的鸟雀一齐飞起，几分肃杀。

忽然，他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亮了一亮，又暗了。

他有些急迫地拿起手机——是方琴的手机号码。方琴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肯定是获悉了他的事。一时竟有些踌躇。他不能让她也担惊受怕。

想了想，他用办公室座机打过去，努力将声调轻快起来：“又有什么好事？”

“呀，没事。”方琴欢喜的声音，像在蹦蹦跳跳了几下，还疑一下问：“我听到人家说……说……”

“说什么？说我被调查了？”他主动把话说出来。

方琴说是不是真的。声音又有些急促了。他轻轻一笑，不作置评地：“有人就想造影响，正常情况汇报，也变成负面新闻了，别担心。”

“那就好了。”方琴欢喜地轻笑起来，说今天周五了。

他心怦怦跳起来，明白方琴的意思，压低声音说：“这几天有点忙。”

“我已上车了，你听听……”李劲松果然听到汽车开动的声音，他苦笑一下，只得说你们真是无组织无纪律啊，听方琴说她这也是工作啊，心不由又是一热。

心是不再空了，却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他想想去纪委那边走一走，又觉得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他一般上午都在常委楼这边，去市政府一般下午去的。今天如果上午去，就显然突兀了。他强按自己坐下来。

门敲响了，他抬头见小张进来了，领了西装革履的魏炙。

“李市长，伍书记说要去北京跑跑，不知定下时间没？”魏炙开口就问。

李劲松说他也不清楚，起身坐过去。两人曾一起在江水坐镇了几天，关系也密切了不少。

小张泡了茶拉上门出去了。魏炙笑笑地望着李劲松：“李市长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是啊。”李劲松身子往后仰了仰，自嘲地一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奈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丛林法则。”魏炙的话透出同情。

李劲松知道魏炙不只是来同情他的，同僚之间有些话都靠肢体语言来表达，含蓄内敛。要表达这种同情，只须来看一眼，点个头就够了。他这么正而八经地坐下来，是要谈正事的。

“江水那肇事司机找到了，罚款拘留了十日了事了。”魏炙淡淡说。

这个结果在李劲松意料之中。他没有评论。

魏炙看看表，说他还得去参加一个会：“市里几家煤矿企业的审批也有点问题，现在人心不稳啊，那个张见之又上访了……”

李劲松也得知此事，点点头：“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非得上访？”

“李市长你说呢？”魏炙笑笑，起身，边往外走边说：“听说被遣返回来了，关在什么秋水山庄，不知是真是假……”

李劲松一惊。魏炙传递这个信息，也许才是此行目的。

他派王向荣出国调查取证，也就这两天应该可以回来了。而对张见之，他认为其还没完全向他交底，一定还握有更重要的关于煤冶局的致命证据。张见之之所以一再上访，显然还心存侥幸，认为赵瑜他们会放过他。他就以此讨个平安，这也正是李劲松难以说服他的关键点了。

魏炙走后一阵，他拿定了主意，打了个电话，让宁云来一趟。宁云十分钟后赶到。他让宁云办一件事：去秋水山庄把张见之领出来。

“他们阻拦怎么办？”宁云对秋水山庄还是有所了解，知道那是市里维稳办针对特别情况采取应急手段的关押点。

李劲松果断说：“可以通知公安配合，对不配合者采取强制措施。”宁云点头。

下班铃响了，小张进来请示是让食堂送饭过来还是去食堂吃饭。李劲松说还是去食堂。

三人边走边聊。李劲松问宁云关于江水煤冶局长莫大仁逃脱的事有无最新进展，宁云汇报说：“纪委江副书记对此事又进行了调查，有了些情况，还没证实，原因可能还是出在我们内部……”

“所以这一次，你要严格保密。我下午也去纪委了解一下……”李劲松嘱咐，尽管也知道很难保密。

下午，他到纪委那边去了一趟，作为主管煤冶工业的副市长听取了江副书记的汇报。上半年市纪委共立案查处煤冶系统八十件，查处五十人，移递司法机的仅六人，这是不正常的。他明白区、县纪委在工作中难以放开，这和体制有很大的关系。江副书记说市纪委体制方案改了几稿，想借鉴香港廉政公署经验，原则是分类归口，派出、派驻结合，人员统一调配、工作统一安排、财物统一保障。成立纪工委和监察分局，不定期到各单位开展纪检监察工作。对重点位高权重单位，还结合采取派驻方式。

再回到常委楼，他嘱咐小张给他准备笔墨纸张。小张当时没会过意来：“什么笔墨纸张？市长有什么话，我来记吧。”

李劲松做个挥毫的姿式。

小张这才恍然大悟，忙颠颠地去准备，几分钟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将一支微州狼毫和一方墨砚及宣纸拿来铺开，然后认真研墨。

“写什么字呢？”李劲松提笔在手，想到自己因书法而牵涉到受贿一事，心情更是激荡，沉声向小张发问。

小张作了李劲松的秘书后，从没见他挥毫习字，也不好作参谋，只说市长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李劲松自言自语说：“可别人不让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啊……写什么字，还是个问题啊……”

说话间，筆尖落下去，刷刷几笔，呈现在纸上的是一个“梅”字。巴掌大小，笔划苍劲，风骨栩栩如生。

天气还不到冬天，窗外也无梅花开放。小张笑着拍手说：“这字有几分颜体味道了，再配上几朵梅花，就更妙了……”

李劲松也不说话，当真就在纸上画起梅花来，一点一点，几分神似。并写下一行细楷：宁直不折，宁寒不屈……

“梅花高洁，百花不如啊，小张，你看梅花和一个人的品性其实也可以互通的，学点梅花的风格，于人于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李劲松说这话时，目光望着纸上的字画，没有看身边的小张。小张说那是那是，用手去拿那纸，说就送给他吧好挂在床前好好学习。

李劲松淡淡一笑，说挂起来学习就不必了。只要心中有数用心领悟就行了。说着将那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字篓里，又躬下身去，开始又在纸上挥毫，又写了一个大大的梅字，紧接着，他又在空白处一口气写了十几个梅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尔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毛笔搁下；“好了，可以了。”

待小张收拾了笔墨轻轻拉上门出去了，李劲松靠在皮椅上像大病初愈又像大战归来，他胸中郁气已得到释放，内心变得空明坦荡，轻爽多了。

他写梅画梅，除了自喻，也带有规劝小张之意。他隐隐觉得小张在工作细节上做得不够，主动性不强。凭他的官场经验，领导秘书都是想方设法融入领导工作细节中的。小张这么保持距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心理负担。此后他的行踪似乎都无法保密，他怀疑就是从小张这里传出去的。尤其这次被中央巡视组叫去谈话，他人刚出市委大院，消息就传开了。这不能不说明问题。

雅丽的事，他暂时不去想，想也想不了。省纪委虽然他也熟，却是不能过问的。他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想他的方琴。方琴这么不管不顾地来，太任性了。

五点来钟方琴发来信息，说她到了。李劲松回信息说在开会，开完会给她电话。

经过中央巡视组这次调查，他想过断弃和方琴的这种非正常关系。他又明白自己很难做到，方琴这么不离不弃，他能那么薄情寡义吗？两难的选择，让他心又疼了。

这个敏感时期，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更受人關注，也许朱儒山他们在暗中派人监视他，还有那个幽灵般的石勇，会不会像条疯狗一样忽然冲出来咬他一口。

直到下班铃响了好一阵，他才走出办公室，他没出市委大院，而是回了家。他让小张吩咐食堂不要给他送晚餐了，再回绝了市工信局的宴会，说晚上要写个汇报材料。

家里还是空空荡荡，他没有任何心绪，就呆坐在沙发上。雅丽的事他没敢告诉家里任何人。他现在最担心女儿会知道。

天黑下来，他将灯打开，凝视窗外，他明白自己无法不去赴那个约会的，他只是在等天黑。

从院子后门溜出去时，他居然没有什么惧怕，内心反而是一阵阵的冲动，就像回到初恋时代。

进入东华小区，进入那房间，方琴顿时扑在他怀里轻轻哭了：“我还以为……以为你不来了……再不来了……”

他紧紧搂着她，不让她看出自己有一丝怯懦。她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我这两周……来了市里六次……想见你……又怕打扰了你……就一个人呆着……想你……有两次，我还听见有人敲房门，以为是你，一打开，却没人……”

他心颤栗了，想起她独守空房望穿秋水的伤感，不由把脸贴上去轻轻摩挲，轻轻呼唤：“琴儿……好琴儿……”

那种爱情的滋味在不断蔓延开去。

四

桔红色的秋阳投在地上，让朱儒山想起女人脸上的红晕。

机关斗争激烈，同僚之间都虎视眈眈，机关就是权力的分配、人身依附关系的强化之所。他本来是没有闲情逸致的，不过近期的首战告捷，给了他遐想的心情。

李劲松被中央巡视组找去谈话，李劲松妻子雅丽也进入省纪委侦查视线。无疑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昨天，赵瑜率领的考察团也去了美国。他此行最主要的任条是采购煤矿安全生产设备。

项目已通过省市发改委和煤冶局立项，金额是四百多万美元的大订单。赵瑜向朱儒山汇报了考察部署，先去生产企业考察，再签约付款，来回是十天时间。签证已在北京使馆办好了。

“专家组方面，要确保不出问题。做好工作……”朱儒山再次嘱咐。

赵喻说专家组成员多是上次设备购卖评估专家，可以放心。他说市里资金要做好准备，不能拖延。朱儒山说对这种科技项目，他会催促财政局大开绿灯的，财政再紧张也不能耽误这等大事。

两人言谈间似乎在为政务不遣余力，其实两人心下心照不宣：此次购买设备是继上次购买澳大利亚某公司设备后，两人合谋的又一行动。代理商还是朱儒山前妻在澳大利亚注册的皮包公司。

那晚朱儒山为赵瑜摆了壮行酒，把圈子里的唐局长、方局长等干将都叫了来。赵瑜承诺回国时给每人带一份神秘礼物。

朱儒山现在在想李劲松的事。李劲松无疑是他们的拦路虎，要把这只老虎打倒，看得还得加把火。

李劲松家庭情况他已摸得清清楚楚，父母随其妹妹居住省城，只有一个女儿在京城打工。堂堂一个常委副市长，不能把女儿弄个公务员进入体制内，这在他看来是滑天下之大稽无比荒谬之事。不过同时也感到了对付李劲松的难度。

他拨通北京胡主任的电话，问起那件事进展情况：“小胡，办得怎么样了？”

胡主任心中有数地汇报说：“基本上办成了，还有点技术上的问题。”

“说具体一点。”

“她同意任金大公司的总裁助理。我怕先送她一套房子会吓着她，反而弄巧成拙……”

他有些烦躁：“那公寓房也不过两百万吧，吓不倒人，动作要快点，懂吗？你不能出面，得由金大公司王总去办……”

胡主任忙说马上去办马上去办。

要自己亲自操刀上阵手把手地教下属办这种事，说明下属对他的权威产生了置疑。朱儒山很清楚，李劲松全力支持查办江水煤矿和调查煤冶系统，还和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市纪委书记刘明碰了两次头。看来是没把他这个常务副市长放在眼里。他只有尽快扭转形势，才能挽回自己的影响。

他对赵瑜没有交底的是，干完这一票，形势稳定倒也罢了，他或者换个地方干下去。如果形势不利，他是做好了一走了之的准备的。这一走就是出国了。他一个裸官，身无牵挂，出国还照样能过逍遥日子。

无论是调到外地，还是顺利出国，他都要全身而退。他的上策是顺利升迁，出国不归只是下下之策。他知道现在国家和不少国家建立引渡同盟，逃出国也是很有点风险的。

伍中正秘书小刘打电话来了，说书记请他去一趟。

伍中正展开人民日报，手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儒山啊，中央最出修订发布的共产党员廉洁自律制度规定，把反腐败提到更高的战略高度，有些方面更要严谨才行……”

“书记的意思？”朱儒山不知伍中正指的哪方面，不过随即先自我检讨起来：“以前有些方面我是做得不够，今后要尽力做好……”

伍中正扬扬下巴：“你的家庭情况很敏感啊。”

“是的，书记。”朱儒山叹口气，认真汇报：“书记，我和妻子三年前离婚，她去了澳大利亚，儿子也去了澳大利亚，这些情况我都如实向组织申报过的……”

伍中正扬手制止他说下去：“现在，你应该有个家才行啊。”

这时，朱儒山才明白伍中正找他谈话的意图。他和妻子假离婚 ，是瞒不了什么人的，只是在法律上找了一道护身符。中央规定亲属都在国外定居的祼官一律不得担任党政机关主要领导和单位一把手。他是利用离婚这道幌子，钻了这个空子。不然位高权重的常务副市长一职也轮不到他，更别想再升一步了。

“书记，您的好意我明白，可一时没有中意的人啊。”朱儒山轻轻叹息。伍中正淡淡说：“有时候准备退路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会让自己无路可退……”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儒山脸色一红，忙连连点头。其实久经官场的他何尝没有这种困惑？当初将妻儿安排出国，自以为得计，可后来他隐隐感到下属似乎对他都有了一种不信任感。尤其眼下连一把手也这么想了，他内心更有些紊乱了。不过他随即镇定下来，俯首贴耳说：“其实不瞒书记说，自从离婚后，我也在想找一個，也和几个对象相处过，只是感到年龄有些差距，怕引起非议……”

“非议是暂时的，儒山啊，你应该懂得孰重孰轻……”伍中正看来是认真的了。

朱儒山望望窗外的阳光，努力让心情阳光起来，让脸上阳光起来，恭敬地笑着说了：“我想了很久了，一直想找个机会向您请示，我找的这个对象叫王冰，在市科技局上班，是个普通科员，今年28岁，未婚，彼此觉得还不错，您看？”

“儒山啊，你要当机立断，才能绝人悠悠之口。”伍中正一锤定音。

顿时，朱儒山卸下千斤重担似的长吐一口气，全身轻松下来，脸上洋溢了一种被领导理解的幸福和几分洋洋喜气。

从伍中正办公室出来，朱儒山脸就暗了下来。

再找个老婆，对于他来说其实比升官容易不了多少，且不说身在澳大利亚的前妻早已和他约法三章，单眼下几个情人之间的平衡也是不能打破的，况且他想过自由自在的单身日子，何必又作茧自缚呢。像现在多好。

不过既然大老板发了话，他就不能不认真执行了。

北京温处长那里，他相信很快会有结果，把自己仕途再前进一步，扶个正，就算功德圆满了。

下午主持召开东区城建规划会议，会后会餐时他难得地多喝了两杯，建设局李局长和市府秘书长雷一大笑嘻嘻说：“市长面若桃花，肯定有好事呢。”

“干革命工作，天天都是好事啊。”他呵呵一笑。

雷一大又给他满上酒，自己先端起酒杯，十分诚恳地说：“市长，我今天就以两杯酒换您一杯酒，请您把好事透一透，让大伙也高兴高兴……”

朱儒山笑呵呵地干了酒，平缓语气说：“那就小范围透露一下，绝不可外传啊。这还真是桃花运，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要请各位喝杯喜酒了。”

席间响起一片惊喜之声，纷纷问嫂夫人何方神圣。

“这个嘛，各位很快会知道的……”

朱儒山传达完自己的意思，便谈工作上的事了。他有这种本事，该活泼时活泼，该严肃时严肃。转换得非常快。就像立马换了一副脸孔。

散席后几分醉意地回到常委楼宿舍，他带着酒兴打了王冰的电话，说了一句：“宝贝，过来吧……”

“真的吗？”半响，电话里传来王冰欣喜的声音。“你不忙吗，我现在就过来。”

他看自己这状态肯定不行，就嘟哝说不了不了太累了。

躺下才一会儿，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是小雁发来的：有个大姑娘，天天守空房，两眼泪汪汪，苦苦想情郎。

他心想消息传得真快啊，才不过一个多小时，连小雁也知道了。小雁这是向他表示柔情了。他回复了短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晚安。

脑里有些混沌，不过神态异常清醒。他得做好几个情人的安抚工作，认真确定一下和王冰的关系，而对小雁她们，暂时只好委屈一下了，疏远一些。等他大事落定，再放松不迟。

再想到李劲松的事，他想得催促胡主任，造成连下几道令牌的架势，赶着有些动摇的手下前进。“小胡，事情去办了吧？”

“老板，下午我让王总三顾茅庐去请了那小丫头，小丫头好像挺高兴，答应过天就签合同……”胡主任表白着功劳，说他如何让王总定计，如何实施。“送上这么一个大蛋糕，那丫头只怕乐坏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才呢……”

“当然是人才，能为所用的就是人才嘛。”朱儒山也开心地笑了。

望着窗外的夜色，他几分邪恶地想：你李劲松硬的不吃，软的应该吃吧。物物交换，拿了人的总会手软吧。你不手软你亲人让你手软，只要你手一软，就等于打开了一条缺口，不怕你不入我的如来掌心！

酒意漫漫上来，几分飘飘欲仙了。

五

宁云带人赶到市郊的秋水山庄，出示市政府办工作证，要求进入山庄。

看门协警白白眼说他们只听从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命令。宁云气恼地要他们赶快请示。

协警打了电话后，从山庄里走出一名男警察，看了宁云证件后，笑着说：“原来纪委的领导，请进请进。只是不知这里有没有你们感兴趣的人？”

“张见之，我们要见他。”

警察带宁云几人进入山庄房间，拿出名册看了看，说没有张见之这个人。见宁云不信，就带他们从一楼到三楼逐个房间地看，每个房间有两个，都带着包裹，一看就知是上访者。宁云拿着张见之照片一一辩认，果然没有。

宁云当即打电话向李劲松汇报了这个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李劲松正在省纪委王书记办公室，第一反应就是又泄密了，人家赶他们之前将人转移了。

从省纪委传来的消息，雅丽确实收受了那六十五万元钱，另还收受了二十多万元的贿赂。

省纪委王书记语重心长对他说：“没有管好家人，是你的失职啊。”

“我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他无力地辩白。

王书记显然也了解了他们夫妻情况，说从雅丽交代中看得出来，她这个受贿有明显的特殊性，“你知道吗？她这是一种报复性受贿！”

“报复性受贿！”李劲松又是一惊。

王书记点点头，站起来望着窗外，又回过头来望着李劲松。“事情基本调查清楚了，她把钱也都上交了，也没造成严重后果，她也不是党员，今天你可以带她回去了。不过。这对你可是一大教训啊。”

李劲松感激地点头，他一向对自己要求严格，没想到还是没有防范到位，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的，忍不住提了出来：“王书记，对于拍卖款一事，我觉得可能有更复杂的内在原因，我怀疑有人出于政治动机……”

“作为领导，难免不被人企图拉下水啊……”王书记拍拍他的手，宽慰了两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说要他好好和妻子沟通沟通。

省纪委案审室的李主任见到他，点点头，说：“李副市长对不住了，我们也是为了工作。”

李劲松表示理解，只是对这么简单的案子审了雅丽三天有些不解。李主任叹口气，苦笑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妻子來到这里就主动交代了，说是遵照你的意思收的钱。”

“天哪！”李劲松不由心里惊叹，脸色一下惨白，刚才王书记说雅丽是报复性受贿那话时，他还将信将疑，眼下却是实实在在证实了，不由颤声说：“她……”

李主任说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省纪委才进一步深入调查，让她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后来，你女儿和她通了电话……我们全程录了下来……”

李主任打开录音笔，他听到女儿和妻子的对话。

李芳：“妈，你到哪去了，我打家里电话也没人接……”

雅丽：“你爸惹事了，我在配合调查……”

李芳：“爸怎么惹事了，他连人家送我的礼品都要退回的，他不会胡来的……”

雅丽：“也没大事，大不了不当这个官吧，那样清静……”

下面便是两人的争论。李劲松惊异地发现女儿竟比他看得更透，指出雅丽是不愿看到他当官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接着是雅丽的抽泣声。

女儿这几天没给他打电话，却什么都知道了。女儿是在维护他还是不愿亲近他？父女间究竟还有怎样的隔阂？

“也许受了感触，你妻子第二天承认她是报复性受贿，她也很清楚，这事没有利益交换，判不了你的罪……她用意是想让你贬职当个普通干部就行了……”李主任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李劲松呆呆地坐着，内心在翻江倒海。他没想到自己以为可以将这橡皮婚姻将就下来，却没想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李主任打电话让办案人员将雅丽送来办公室，办案人员说雅丽自己走了，不想让人接她。

李主任苦笑着摇摇头。李劲松有些面涩地告辞出来，在走廊里让凉风一吹，头更空虚得厉害。

出了省纪委，他打雅丽手机，雅丽没接。他于是打了女儿电话。

李芳口气平淡：“爸，妈在回家的路上了，别担心。”

“芳芳，这事……”他不知从何说起。

李芳说她都知道了，说她每晚都会和妈通话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惊恐万丈的老婆。这不能怪妈……”

李劲松暗默。

“还有一件事，京城有家房产公司老总出五十万年薪聘我做总裁助理，还送我一套公寓房……”李芳轻轻巧巧地说。

“芳芳……”李劲松心又提起来。

李芳轻笑一下：“我知道，这是冲您来的，我啊，就将计就计，我也带上摄像录音笔，拍下了市驻京办胡主任和我的谈话……”

李劲松长吐一口气。女儿成熟了。也懂事多了。

只是，在他出轨这事上，她会不会宽佑谅解他呢。她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可婚姻伦理问题太复杂了，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她呢。

回市里的路上，他给宁云打电话，要宁云在必要时请纪检公安配合利用特殊手段，务必查到张见之下落。

本想回家和雅丽好好谈谈。回到家，刚进门，他看见雅丽没事似的在拖地。“你没什么事吧？”

“你说呢？”雅丽头也不抬，用力地拖地。他的脚不好进去，站在门口几分尴尬。见雅丽还阻在门口一下下拖地，他不由几分生气，转身就下楼了。

他在回市里路上就接到方琴短信，她又到市里了。去还是不去，当时是个问题，现在，他也有了一种报复心理。

方琴那个家成了他心灵的泊岸。在那个家，他心才安实，充满祥和。

对于他的忽然到来，方琴很是惊喜。她一直在房间里等候。

“还有饭吗？我可饿了。”他搂搂她的腰。

方琴又是一阵欢喜：“你要吃我做的饭菜了。哇噻！”轻盈地去给他做菜。厨房里冒出丝丝热气。

李劲松几分疲惫地坐下，心里却很充实的感觉。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嘎然而止。

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以为是方琴打来的，一看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放下，他有几分恍惚，似乎不是现实。

方琴正在厨房炒菜。打电话的人肯定打错了，或者是那些群发软件打的电话。

迷朦中，鼻子里钻入饭菜的香味。李劲松睁开眼，见方琴笑靥如花地将一盘葱花豆腐凑在他面前，“香不香？”

“好香。”他抽下鼻子，欠起身来。

方琴得意地一笑，扭扭腰肢，托着下巴坐在他对面，看他好一阵狼吞虎咽，又给他舀一碗汤。

“好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李劲松渍着嘴，用纸巾揩了。

“她做得不好吃吗？”方琴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紧张。两人相处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说起雅丽。

李劲松没有回避：“她，没这个心思了，琴，你不知道，我和她的那种生活……”

方琴眼有些红了：“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开心很幸福……似乎我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人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可怜呢……”她破颜为笑。

李劲松用手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花，感叹说：“遇上你，我就开心幸福了，真的，这都是你赐予我的，谢谢你……”

“我也是……”方琴把脸偎在他怀里。

房门嘭嘭响了两下。不轻，也不重，分外清晰。

方琴看李劲松，见李劲松也抬头看房门，便明白这不是幻听，是真真切切有人敲门，不由有点紧张：“哥，这会是谁呢？”

那敲门声没有继续，李劲松做个噤声手势，让方琴去猫眼看看。方琴起身通过猫眼往外一看，房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昏暗的灯光。

她不放心地小心打开门又看了一轮，还是没有发现，这才关上房门。回头见李劲松一脸凝重，就宽心说：“没什么的，也许是刮风吧。”

李劲松口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一个疑点，不断扩展，越来越大……

六

天气阴沉沉的，大雨像要倾盆而下，一时还没落下，让朱儒山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事态并没有朝他预期发展， 更让他心神不安的是，这两天他和赵瑜失去了联系。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事关设备采购项目，按照常理，赵瑜应该主动向他汇报请示。

按照计划，今天下午考察团应该飞回北京了。

朱儒山眼下就等在北京首都机场2号航站楼。他上午处理完手头一些事务，就带了秘书方争光飞来北京了。

他得加快步伐。市纪委和市公安局在明侦暗查，莫大仁也没淡出公众视野。这种氛围是很有些压抑的，此外，李劲松还派人查找张见之，他得和赵瑜好好商议，想个万全之策。

想到赵瑜这次签订的这笔订单，他又油然兴奋几分。连他自己也惊异，自己对金钱的热爱程度如此欲罢不能，这在这些年己成为一种常态习惯，几天不受贿就手痒，几个月没办成一宗大买卖就情绪不佳，对女人也少了兴趣。而几天没有佳人主动对他示好，他也不满意，就怀疑自己在哪方面出了问题。疑神疑鬼。他想自己是不是患了一种“权力综合症”。

坐在贵宾休息室里，他让方争光去留意那班客机抵达时间。“晚上的庆功宴都安排了吧。”

“胡主任说安排好了，按照您的指示，高标准、高规格……”

方争光出去后，朱儒山微微闭目养神。他这次来京带上了王冰，想好好玩两天。他让王冰先去宾馆休息了，他在想一个问题，他和王冰真的要结婚吗？

平心而论，王冰人真的不错，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快三十岁了，还单身着。婚后也一定更和谐美满。问题是这里和谐美满了，澳大利亚那儿还会和谐美满吗。前妻可能对他找情人睁只眼闭只眼的，但一动真格的，肯定过不了关的。

不过，他不是个服输的人。官场上有句老话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他相信能找出好办法。

正沉思间，方争光匆匆走进来，脸色阴睛不定：“市长，赵局长他——”

“他们到了吧。”朱儒山站起来，抻抻衣领。

“赵瑜局长没有回国。”方争光声音有些不稳。

“什么？”朱儒山以为听错了，随即脸色一变，匆匆往外走。

考察组几个成员见到朱儒山亲自迎接，都上前打招呼。朱儒山强打笑脸问赵瑜怎么没回来。得知赵瑜还要办点事再回国，他心一松，又一紧，表面上呵呵一笑：“各位辛苦了，今晚市政府好好为各位接风洗尘。”

他當晚没有参加接风宴，让方争光代表他和胡主任作陪。他呆在宾馆里，利用所有渠道打听赵瑜的消息。

结果一无所获。他心里开始惶恐起来了。

给赵瑜家里打电话时，他发现赵瑜的妻子竟还平静：“他没回来啊，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这可是件大事啊：”他没好气地数落起来，再问这些天赵瑜给家里打过电话没有。其妻淡淡说：“没有，他不会打了。”

“为什么？”他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朱市长，你想想看，两个不相干的人，还要打电话吗？”其妻依然平静。

“你们不相干？你们离婚了？”他马上醒悟过来。

“离了，半月前办的手续。”

如同一记闷棍，狠狠打在他脑门上，当时头皮一麻，电话咣地掉落，他口瞪目呆。

一直坐在床上看他打电话的王冰慌忙搂住他，纤手揉他的头，揉他的心窝子，问怎么了怎么了。

“赵瑜离婚了。”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赵瑜是离婚了，而且肯定是离开了，一去不复返了。

朱儒山亢奋的心情迅速跌入低谷。原计划去长城也取消了。王冰看他有心事她也没心情了，安慰说：“我陪着你呢，我作你的无忧果，什么都甭去想……”她不是很明白赵瑜离婚一事对朱儒山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刺激，不过也直觉两人面临了什么问题。

“他如果真的滞留不归，你说怎么办？”朱儒山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像问她，又像问自己。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次日下午，朱儒山还是带王冰去散心，去看故宫、王府井、恭王府。

在王府井步行街上行走，朱儒山感觉双腿有些发软，才五十岁的人绝不会如此不堪的……还是赵瑜的原因。

再过了一天，情况似乎很明朗了：赵瑜真的失踪了。朱儒山明白，市里很快就会掀起波澜，他让方争光通过驻澳使馆打听了消息，得知使馆方面已在调查，赵瑜的签证已到期。赵瑜不归已成事实。

市里几条渠道报来的消息更让他懊悔自己的疏忽：一月前，赵瑜将其家人几套房产转卖了，从地下钱庄汇出了数千万元人民币。

职业性的敏感和政治上的警觉，让他随即对此做出风险评估。从某种程度上说，赵瑜出走对他还是一种保护。但从大局上来说将影响深远，会搅动本市政坛。

“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他轻轻叹息。

此次他来北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务——和温处长见面。

他实在不想拖得太久，这次又准备了两百万元，温处长说二公子在积极活动，只是开销会大一些。

“只要有把握，我变卖家产也行！”他咬咬牙，提出一个要求：要当面和二公子谈谈。

温处长对此也表示了理解，于是就约了这一周见面。温处长向他说了实话：古公子经常飞纽约飞巴黎，陪女友，不可能全把心思放在这种事上面。活到这个层次的高干子弟，是不会为钱所累的，得看他的心情。不过古公子既然答应的事，应该问题不大。

这两天除了等赵瑜消息，他更在等温处长消息。这天下午四时许，他终于等到了温处长的电话：“快过来吧，古公子现在有点空……”

“古公子同意见我了？”欣喜之下的他有点慌不择词，腾地站起，忙问地点。

温处长说古公子不会一起吃饭还要去赴更重要的酒宴，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得抓紧。地点是京东会所。

朱儒山对京东会所不陌生，以前去过两次。尊贵人士一般都在这种高级会所应酬。他带好银行卡，单独赶去。这种事带上王冰或者方争光都是不合适的。

在会所大堂里，朱儒山见到在此等候的温处长。

温处长握他的手，不好意思：“古公子正在和客人谈，还等一会儿，不急吧……”

“不急，不急……”朱儒山内心有些不快，不快马上打消了，像他这种厅级官员，要让古公子重视那是苛求了。

趁着这个隙空，温处长回复了他们市煤冶来部里跑煤矿技改项目的事，说钟司长极有可能下派某市当市长，还是要把公关重点放在李副司长身上，他那次带赵瑜见了李副司长，问题不是很大。“领导的话不会说满，说问题不是很大就留了门缝了，下一步，看你们市里怎么做工作了……”温处长老成世故地笑笑。

“我个人这事，具体会是个什么情况？”朱儒山眼下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大事了。

“古公子和相关领导交流过，依他的估计，在你省一般地区当个市长问题不大，但一类地区像煤资源丰富的市不行……”

朱儒山重重地点点头。在温处长面前，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急迫了。温处长虽然级别不高，却是京官，人脉深厚。又聊了一会儿，温处长看看表，先走进里面去，过了一会儿，出来向朱儒山招手。朱儒山知道古公子有空了，忙跟着走进去。

那是个古色古色的豪华包房，红木家俱透出尊贵之色。此时房里只坐了一个相貌俊朗的男子，三十岁上下，气度不凡，几分洒脱。

“公子，这就是朱市长。”温处长先过去低头凑近那古公子说。古公子点点头，微笑着直视朱儒山：“朱市长，请坐。”

“打扰了，打扰了。”朱儒山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为古公子的气势所镇住。

温处长恭敬地面向古公子说：“公子，朱市长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请公子……

古公子微笑点头：“朱市长的情况，我听温处长介绍过了，感觉你是位很有能力的基层领导啊。”

朱儒山心想在首都看其他地方都是基层了，他怕古公子了解不充分，又认真地将自己及市里情况作了一番汇报，他作报告作惯了，时间拿捏得很准，正好十分钟，他就全面介绍完毕。他也语气里透出几分亲密：“能得到公子抬爱，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事，我记心上了。”古公子不像那种飞扬跋扈之人，倒也谦和，语气平和地说时下各省市要动的干部实在不少，他也是尽力而为了。“你省张书记，我不是很熟，对马省长倒是能说上话的，如果中组部方面能直接作出安排更好，元旦前要动一批……”

话一句句落在朱儒山心坎上，他抑住激动心情，不时点头，古公子说完这番话，便不语了。温处长适时站起来：“那么，朱市长就静候佳音吧。”

朱儒山站起來，将银行卡和写了密码的纸条放在茶几上，面向古公子说：“公子那我告辞了。公子哪天有点闲空了，千万来敝市视察视察……”

古公子像没看到银行卡似的点头：“好，有空我来看一看……”

朱儒山退后两步，转身走出包房，温处长跟着送他出去，送出楼下握手道别：“朱市长，你放心吧，这事问题不大。”朱儒山点头，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这次见到了古公子，让朱儒山安心不少，就像打了鸡血针一样令他兴奋不已，打消了赵瑜带给他的惊恐……

七

绵绵阴雨下了两天两夜，天地间一片阴沉，城市轮廓像个巨大的黑白电视屏幕。

莫大仁回来自首，此前也没有任何前奏，这天李劲松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一个声音低沉的电话：“我是莫大仁，我要自首，十分钟内马上派人来我住的地方……”

“能否慢一点？”李劲松想和其他领导通通气。

莫大仁一口拒绝：“不行，来晚了我的安全就没有保障。”

李劲松答应了，马上安排王向荣带人赶去莫大仁的住处。王向荣是昨晚和纪委办案人员回国的，已取得了第一手证据。虽不能证明朱儒山和赵瑜国内外勾结贪赃枉法，至少证明了那花高价外汇购回的煤矿技改成套设备是个报废品。

在李劲松接到莫大仁电话不久，市委其他几个常委也相继接到了莫大仁电话，无一例外要求派人去接他。

朱儒山是最后一个接到莫大仁电话的，莫大仁说：“市长，我实在熬不住了，我回来了。”

“你在哪里？”朱儒山大吃一惊。

莫大仁看到楼下开来了市纪委及市检察院的小车，松口气说了自己在市里住处，“市长，你放心，我会好好交代的，争取宽大处理……”末了，他要求朱儒山也派人来，同时多关照其家小。

刚听到莫大仁的声音，朱儒山不说是魂飞天外，却也是吃惊不小。莫大仁这些年来一直在他门下走动，送钱送物送工程都是实打实的。不过听了莫大仁那番表白，他又安了几分心，莫大仁无疑是在留一手，他怕被灭口，回来自首无疑是最安全保险的。但朱儒山相信，只要自己还在台上，莫大仁就会避重就轻地交代问题，就不会出卖他，话里也透出要他为其帮忙活动争取宽大处理的意思。那么这样他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立马表态：“我对你为人还是了解的，我会认真向上级反映，对你作出客观公正的处理，放心吧，你的家人都很好……”

市长金山去党校学习了，朱儒山就在市府这边坐镇，这种感觉是和在市委常委楼里的感觉不一样的，在那里有伍中正这个大老板，还有那些同僚，他说话都不好大声。而在市府机关，他就是老大了。李劲松这个常委副市长毕竟逊他一筹，不服也只能放在心里。一个上午，雷一大来请示了三次工作，几个副市长也过来汇报，还来有十几个局的局长。他的权威体现得很具体了。做一把手和做副手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眼下还只是暂行市长职权主持一下工作，如果真如所愿升迁市长就美了。

“要稳得住，沉住气……”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因莫大仁自首一事自乱了阵脚。

他吩咐方争光把工作日程安排满当，这个关键时刻，他更不能退缩。

尽管如此，他内心还是有些发虚，尤其是看到伍中正略带几分忧虑扫过来的眼神……

下午，朱儒山主持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除了李劲松请假没过来，几个副市长，还有市长助理兼公安局长郑少秋和市政府党组成员、秘书长雷一大。

议题是研究讨论中心广场建议方案。招投标已经完成，现在进入到实施阶段。

魏炙一开始就搅了局：“通报一个情况，赵瑜同志出国未归一事已引起省委领导关注，省纪委刚派员前来调查了，我担心，这对中心广场建设以及我市其他建设都有很大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魏市长。”朱儒山沉声质问。

魏炙的神色很平静，语气也平淡：“赵瑜同志是煤冶局长，还是市长助理，还分管了科技、工贸等，能不影响吗？”

在座的不附合也不反对。对于赵瑜出国不归，他们早两天都是知道了的，都心下有数。

朱儒山感到气氛有些凝滞，张副市长、马市长在饶有兴致地看自己的手掌，郑少秋则仰面微阖双目，连平时笑咪咪的雷一大也面色平和地翻着文件，没人望向他这一方。

气氛明显不对头了。朱儒山马上冒出这个念头。

到底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在座的都是老江湖了，绝不会因莫大仁的自首及赵瑜的不归而简单地改变对他的态度的。作为政客，那样是幼稚的表现。而眼下他们一个个这样表现了，漠视他的权威了。难道是他们幼稚？虽然不是！他又马上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伍中正的态度！

机关里上午的气氛还好好的，到下午就变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来自伍中正的态度。

他敛敛心神，缓和一下语气说：“问题我们需要正视，但也不必裹足不前，中心广场建设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

“是不是等一等？”张副市长居然这么说了。

郑少秋说了公安工作，说近段时间全市上访事件明显增多，干群矛盾有加剧态势。

一个个唱起了反腔。朱儒山好不窝火。中心广场项目是他一手抓的，既是市里的形象工程，也是他的政绩工程，不能在万事具备后卡了壳。

朱儒山脸上却不动声色，强抑气愤，高声问：“你们还有别的意见没有？没有就散会吧。”

空气凝滞了两秒钟，朱儒山率先起身挪动了脚步，昂首挺胸端了茶杯走出去。在这些同僚面前 ，他要保存自己那一份尊严。

为了让伍中正放心，他已把和王冰结婚一事提上了日程。

两人在北京王府井购买了婚戒，王冰对那枚白金婚戒爱不释手，要他在婚礼上亲手给她带上。他答应着，心说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尽可能地拖延着两人结婚一事。

而今天下午的变化，让他幡然醒悟：他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当机立断。

他终于决定向国外的妻子寻求支持。

“他们来人发现什么情况没有？”这是他最关心的。自从王向荣动身前去澳大利亚，他就让妻子把事情做得不露破綻，账面上要处理好。

妻子说其他方面是查不出问题的，只是煤矿设备的质量问题容易识破。

他说：“那问题算是渎职吧，让赵瑜去担罪就是了……”然后说莫大仁回来自首后的形势，说大家对他不放心，“大老板也担心我们一走了之啊，眼下，我很被动……”

秘书方争光已让他支开办事去了，办公室里很安静，他现在觉得只有这办公室才是安全的。对秘书方争光，他都不能完全放心，因为他可以用权威和利益把李劲松秘书小张拉过来为他通风报信，就难保自己的秘书不会被他人收卖。官场情谊其实是很脆弱的人情，比一张纸还薄，利益当头谁也难管住自己。

妻子有些担心，说：“实在不行，你就过来吧……”

其实这种念头他又何尝没有呢，不到走投无路万不得已，谁又愿一走了之走此下策呢。他苦笑一下：“现在还没那么糟糕……因为我一个人在国内，又离了婚，什么都没有……”

“那你有什么办法？”

迟疑了片刻，他把话挑明了：“大老板前天下了最后通牒，命我找个对象结婚……这事我考虑几天了，左右为难……”

妻子也沉默。两人虽然离婚了，但那是假离婚，让他再找人结婚等于宣告真离婚了。

“我只有两条路了。”朱儒山叹一口气，“一条路是，我放弃眼下的一切，找机会出来，另一条路，就是找个人假结婚，给她十万块钱挂个名，有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实……”他把这套骗人的把戏也使出来了，他想妻子既便不相信，起码在心理上好承受一些。

果然，妻子开始考虑他的话了，沉吟不语，他马上又添了一把火：“还是顺其自然吧，大不了不当这个官吧……”

“可不是不当官就没事这么简单啊。”

妻子反过来劝他了。夫妻结发至今，也是有感情的，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想既然关系如此重大，自己在名份上受一点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五年前她就是为此深明大义假离婚的。她的底线开始动摇了：“你们真的……只是假结婚？……”

“唉，我现在心里很乱，我想还是不能……假结婚也是对你的不忠啊……”朱儒山欲擒故纵。

八

年底工作都忙起来了。

方琴一周没来，临时下乡搞干部考评。李劲松竟有强烈的不适应感，他过去对方琴来电又喜又怕，现在却几分期盼。

工作上的事，作为领导，他不必事必躬亲。莫大仁的归案，给查处江水煤矿窝案带来了转机，虽然莫大仁还只避重就轻地交代了几次安全事故瞒报的死亡人数和一些小问题，他相信会有突破的。他和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市纪委书记刘明通了两次电话，还去了双规莫大仁的地点亲自审问了莫大仁，告诉莫大仁两点：“赵瑜一案已引起省里重视，现在要彻查。什么人也帮不了你，你只有自己帮自己，争取主动，才是出路！”莫大仁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动静，据监管人员汇报，他开始失眠了。白日里就呆坐着，一言不发。

李劲松忽然间想到自己和方琴。自己和雅丽的橡皮婚姻，能这么走到头吗？和方琴的关系就一直这么不清不白地维持下去吗？他相信不可能这么沉默下去，总会有爆发的一天，看耐心何时崩溃。

周六这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习字。写了好一阵梅，内心还是不能平静，执笔在手，凝眸窗外萧索之色，不由一声叹息。

雅丽自从被省纪委找去配合调查后，回来更低调了，连过去偶尔和一些姐妹打打麻将聊聊天的兴致也没有了，天天呆在家里，除了看电视，就翻阅不知从哪弄来的发黄的佛经，但显然还是没有和他离婚的意思。

李劲松觉得这家已在渐渐沉沦，激情不再，就像载满梦情和力量的豪华游艇，在大洋上航行，不慎触礁，开始慢慢地下沉，下沉。拯救的办法除了弃船逃生，别无他法了。

家里一片宁静，他更愿意称之为一片死寂，就像没有了人的气息，一百五十多平方的三室两厅，装的都是陈腐的空气。他自己那间卧室很少去睡，更多的夜晚是在书房度过的。写字写累不了，就在沙发床上一躺。

妹妹前些天送爸妈回老家吃喜酒，经过市里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当时正在外面忙，就要妹妹和爸妈去家里呆两天。妹妹说算了下次吧，妹妹是知道他们的夫妇关系，怕见着尴尬。雅丽的家人也是如此，很少来他家。这个家到了这种地步，他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干了什么。

他想自已是几年没回老家了，正好父母在家，何不趁此机会回去一趟。他立马打电话给司机小王，说要用一下车，让小王把车开过来。

收拾了两分钟，他提了小提包出去，对正坐在客厅里埋头看佛经的雅丽说了声：“我出个差。”

雅丽动也没动，似乎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又似乎没应。李劲松便换了皮鞋，开门出去，反手关上门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局外人了，与这个家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至多算个过客，歇个脚，又上路。

刚下楼，小王已将车开到楼下，将车钥匙递来，李劲松不想说什么话，又怕小王看出他情绪不佳，就问了一声：“向荣他们还在那里吧？”

小王明白他的意思，说还在调查。

李劲松点点头，坐进驾驶室，熟练地关门，系上安全带，他是有十来年驾龄的老司机了，对自己的车技还是挺自信的，过去有空就亲自驾车。

车出了城，向西，向无县方向。那里是他的老家，父母回到老家去了。开了十几里地，将车速缓了下来。他内心矛盾极了，干脆把车停在了路边。那是一片依山傍水的开阔地，山还是黛青，水却深沉地绿了。

“琴儿……”他在心里呻吟一声。他揪出了心底里那个影子，那是巧笑盼兮的方琴，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心告诉他了：他想回老家拜见父母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冲动根源是想见方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怎么会这样！

他坐在车里暗暗吃惊。自己早已入不惑之年了，应该能在情事上方寸不乱才是。对着后视镜，他不由端详起自己来，他皮肤还有光泽，眼神还有力，头发还乌黑，他还不老啊。

又发动油门，车往前急驶。

他想他和方琴的那种小日子，是温馨而甜蜜的，与和雅丽过的死水一般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如今死水微澜，会不会掀起惊涛骇浪？如果真和雅丽离婚，和方琴结婚，一切会怎样？会软着陆吗？如果不和雅丽离婚，方琴能这样维持下去吗？而且朱儒山还没倒下，随时会再向他反扑。

“琴儿，我该怎么办？……”前面像摆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内心又呻吟一声，猛地一踩刹车。

巨大的阴影从天落下，罩在头上，越来越重。去不去无县，真是个问题。他手脚在发软发虚。

彷徨无主的心一阵阵地痛，他不由自己地拔响了方琴的手机：“还在忙吗？”

“难得你不忙啊？”银铃般的笑声就在耳边。他忙回头，不见人，笑声是从手机里发出的。

“可怜的哥……”方琴声音伤感了，说你那个家那么无趣吗，“不如你来看我啊……”马上又向我否定：“不行……不行，这对你不好的……”

他顺势说：“怕见我吗，丑女怕见情郎面……”他想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才不是什么丑女，恐龍呢，我大美女一个，怕什么呢……”方琴也调笑起来，发自内心的高兴。

“那我来还是来不来？你下令吧。”他闭上眼，把决定权交给方琴。他真的拿不定主意。

方琴沉吟一下：“真要来啊……还是别来，再忍两天，我就过来……”

“好，我听你的。”他松了口气，心情豁然开朗。难题终于解决了。

将车掉转头，李劲松又有几分茫然，不知该去哪里。回家？还是回办公室？都非所愿。心里还有股迷茫未曾消散，那是政事、家事、情事这三股势力的纠结，一直剪不断，理还乱。

多想有高人能化解这一切烦扰啊。

他望见前面的白云观，想到白云观紫虚道长。

他将车停在停车场，徒步走去白云观。紫虚道长说过，一走一动的过程，就是修身养心的过程。

也许周末的缘故，白云观山上山下观里观外比平时多出数倍的善男信女，其中有不少焚香膜拜的香客。

仙风道骨的紫虚道长清闲地坐在后院，手执一卷道书，悠然自得。对于李劲松的造访，他亲自起身迎接，吩咐童子泡上最好的毛尖。

“大师日日诵念一经，孜孜不倦啊。”李劲松找着话说。

紫虚道长面露微笑：“我们下棋如何？”

李劲松闲时练练书法，对棋艺倒没什么研究。

童子摆上棋后，紫虚道长请他先下。他走了个“卒”，道长走了一个“帅”。他不由疑惑：“我小小一个卒，怎么劳您动用大帅呢？”

“这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先布局，抓大放小。”道长摇头微笑。

对道长这种反常规的下棋法，李劲松不以为然。正常的逻辑是轻易不动用大本钱的，哪像道长一开始变如临大敌的。

几个回合下来，他看出了门道：道长一般并不动用小卒，以帅、炮等大器把他杀他个人仰马翻。等到他动用帅、炮时，只剩下几个孤家寡人了。而道长阵营井然，游刃有余。

他败了，没想到会败在道长这种战法之下。

道长说：“知道你为什么败吗？败在战术庸常，没有拿大本钱以身相搏的勇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缺乏攻势……这个攻，可以说是攻敌，这个敌，可以是对手，也可以是自我，不攻敌手何以胜？不攻自我何以进？日日攻，时时攻，方可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他悟到一些：他之所以产生诸多烦扰，就是没有去攻击内心那种种敌。

“那我该如何攻自我呢？”他请教道长。院后几声鸟啾，似近似远。

“安不过度，食不过饱，衣不过暖，行不过高，位不过惑，劳不过累，喜不过望，怒不过暴，利不过贪……一句话，无我……”

紫虚道长的这句“无我”，让他回味几番，心境澄明不少，他决定去省里认真反映市里情况……

九

省委副书记刘峙和省纪委书记王之来市里视察，除了听取伍中正的工作汇报，还专程听取了李劲松的汇报，并到市纪委专程调研。省卫视播出了新闻。

明眼人一眼看出：这是上级领导为李劲松撑腰了。自从中央巡视组和省纪委叫李劲松及妻子配合调查后，李劲松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在市里电视上出现了。

朱儒山轻轻一按遥控，电视屏幕上的李劲松轻轻消失了。可惜现实中不会这么轻轻消失。他揉着太阳穴，轻轻叹息。

正在卧室里忙碌的王冰听到他的叹息，露出半边脸：“又有什么烦心事？”

“哪有。”朱儒山回头笑笑，说他在想如何举办两人的婚礼。

王冰甜甜一笑：“我听你的。”

今天下午，朱儒山给民政局李局长打了电话，让其亲自去办妥他和王冰的结婚手续。他不想太张杨，机关里的一些干部知道就行了。拿到红彤彤的结婚证，王冰第一时间就来布置婚房了。

想到今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朱儒山就按下心头的阴翳，强打精神想愉快的事情。晚宴两人喝了点红酒，还有几分飘飘欲仙。他不由自言自语：“人生能有几回醉，此时不欢更何待？”

前妻那里的思想工作做通了，让他如释重负。他站起来，看看房间的粉红色灯光，就走向大卧室。王冰正将新买的床单和被子换上去，还摆了一个大红的双人枕。他从身后搂住王冰的蜂腰，吻了她的脸颊，感叹说：“从今以后，我就不孤单了。”

“这叫成双成对，百年好合.。”王冰娇笑地拍拍合欢被。

朱儒山先去沐浴了，内心似乎有点恍惚，他想自己真的又结婚了吗？怎么总觉得不真实呢？

沐浴后他钻进被窝，盯着收拾卧室的王冰看，想看出王冰是怎样一种心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看女人有些片面，以为粘着他的女人都是冲他权力而来，其实并不完全如此，像王冰，还是真心实意以身心相托的。

王冰沐浴后上床要关灯，他制止说：“我们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不用偷偷摸摸了……”

“是的，是的……”王冰紧紧搂着他。

歇息下来，他却睡不着，粉红的壁灯那梦幻般的色彩均匀地洒在身上，怀里的王冰打起了轻鼾。他想翻个身，却把王冰惊醒了，王冰嘟哝说还不睡啊。他说：“太兴奋了。”

“我也是，梦里也在笑呢。”王冰睁开星眼，体贴地说：“我知道，作为领导干部，你有许多不方便，操办酒席也影响不好……”

“宝贝，谢谢你。”朱儒山感动地搂紧她，用脸摩挲她的脸，“我考虑了两天，也认为低调点好，就搞旅游结婚吧。想去哪？”

“我无所谓，海南岛、九寨沟，都行啊……”

朱儒山拍拍她的脸，笑笑：“我的新娘子，还是去美国或英国或德国……我不能让你太委屈了……”

他说这话是真心的。刚开始他动心思要和王冰结婚，只是权宜之计，让组织让大老板他们放心，眼下形势不容乐观，他动了实在不行一走了之的念头。王冰真心跟他，他不能太辜负她，他正好借旅游结婚之机带她一起出走。一箭双雕。

危险的苗头已经露出来了，他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找个好的出路。

闭上眼睛，眼前却有莫大仁、伍中正、李劲松、温处长和古公子等人走马灯似的晃来晃去……

早晨起来他面容有些憔悴，上班也内心不宁，时而低落时而亢奮。那种念头此起彼伏，真的难以决断。

九时许，伍中正秘书小刘打来电话，说大老板找他。

他想伍中正肯定是得知他结婚的事了，只不知又要商议什么要事。

这一次见面，伍中正神情比任何时候都严肃，这在两人私下谈话时是从没过的。朱儒山见此情形，就暗道不妙。

伍中正端坐在办公桌前，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落地窗帘没有拉开，秘书小刘也没有进来沏茶。

“儒山同志，据纪委方面的汇报，莫大仁已交代，还涉及到你，作为领导干部，你应该争取主动……”伍中正开门见山语气严肃。

就像平地一声炸雷，朱儒山没想到莫大仁这么不经审，更没想到的是，伍中正一改过去的详和，用这种语气和他谈话，完全是上级找下级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不得不硬起头皮：“书记，这是污蔑，我和纪委李书记的矛盾您也是知道的，我怀疑莫大仁被他们逼供、诱供……”

“从纪委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江水煤矿安全事故和高新区问题，你不但负有领导责任，还有犯罪嫌疑，儒山同志，你要好好想清楚……”伍中正紧蹙眉头，手里拿了一支烟，说话时就折去了一截。

“书记，我是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但我在经济上是清白的，我个人财产申报都是经得起考验的，请领导相信我，请书记为我做主啊……”

脸色严肃的伍中正抬手制止他说下去，站起来，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儒山同志，我也不希望你有什么问题，但你要认清当前的形势，省委张书记已在相关材料上作了重要批示，省委刘峙副书记和纪委王之书记来我市督阵，我这是代表市委和你谈话！”

字字千钧地击在朱儒山头上，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从伍中正话里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难怪这些天总觉得不对劲，原来矛头已刺向了他，只是他还蒙在鼓里。他身上冷汗直冒，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起来，半晌，才弱弱地问了一句：“书记，我还有没有出路？”他想从伍中正脸上找出更多的答案。

伍中正背过身面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将手里的香烟狠狠揉得粉碎，反问：“你说呢？如果你是清白的，那就有出路。如果你真有那些问题，你就绝对没有出路！”

巨大的惊恐闪现在朱儒山瞳孔里，一时定格。

空气有些阴冷，他不知是如何走出伍中正办公室的。

方争光见他脸色很难看，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保健医生来看看，他摇摇手，说回去躺一下就好了老毛病了。方争光要去扶他，他拒绝了。

头脑有些麻木，机械地走回常委家属楼。他往床上一躺，呆望着吊天花板。这事来得太突然了，超出他的心理底线。这几天，他一直等温处长的北京来电，一直没等来，打温处长电话，温处长也没接他的电话。伍中正这么提前给他打招呼，已很明显，他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一走了之。

想到这一层，他得赶快行动，他要带上王冰以旅游结婚名义出国，王冰的签证一时肯定办不下来，只有让市公安局姜副局长想办法了。

他打通姜副局长电话：“姜局长，我要和小王出国旅游旅游，你想办法给小王办个证吧。”

“市长，眼下不大好办啊。”姜副局长有些吞吞吐吐，终于说了，“今天上午市局里接到省公安厅出入境支队通知，暂时冻结我市科级以上干部的出境……”

朱儒山又大吃一惊，心想看来伍中正所言不虚，上面要对市里大动作了。赵瑜的出逃，已引起了中央和省里的高度重视。

“市长，现在就是大老板出国考察，也得上头特批了。……”姜副局长也充满忧虑。其实这个圈子里的人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不说破而已。

颓然和绝望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当姜副局长还说张见之秘密证据的事。他也无心听下去了。他内心重重地哀叹起来。和李劲松的斗争，他真的败了，还败得很惨。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势很霸气，到这个时候，他蓦然发现：自己其实很脆弱。

王冰下班前给他发来信息，问去他家吗。他回了信息，说今晚要开会，明天吧。他不想让王冰见到他落魄模样，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失势的情形。

一想到会从高位一下子跌落。成为阶下囚，他就无法接受这种现实。

从下午到晚上，他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形同木偶。他没有开灯，夜色掩盖了一切。

午夜时分，他才惊醒似的，起身沐浴了，然后拿起电话给澳大利亚的前妻和儿子打了电话，告诉她们：他很累，想好好休息了。

前妻问他没什么事吧。他说：“没什么，你们自己保重吧。”

而后，他给分布国内几个城市的亲友打了电话。聊了一会家常，然后说再见。

王冰是在凌晨五时许接到他打来的电话的，他说他这些天想了很多事夜夜失眠，他不知这是怎么了。王冰说：“是不是太兴奋？”他说也许是吧，说多吃点安眠药看能不能睡着，然后才道声早安，说：“宝贝，我永远爱你，等有空了，我们再去旅游……”

天亮明后，王冰惦记着他，就赶去常委家属楼。因为打电话手机也无人接听。在楼下正碰上前来探视的方争光。方爭光也是早上接到朱儒山的电话，说这些天工作压力大睡不着觉，身体不适要请一天假。

打开门，进入卧室，只见床上静静地躺着朱儒山，脸上是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双手放在被子外面，手里还握着安眠药瓶。王冰轻轻去推他：“哥，”触到一片冰凉，顿时惊呆了。

朱儒山是服用超量安眠药死亡的。他以这种方式在王冰和众人面前保持了他最后的那种自尊。

十

张见之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走出关押处。

宁云和纪检人员经过三天的明查暗访，才找到这个位于城西六里地的厂房。张见之是被隐名关押的，在维稳办名单上查找不到。

进入厂房，就见胡茬满脸一脸菜色的张见之和几个上访平民呆坐在冰冷的车间里，薄薄的被子，没有任何烤暖设备。

张见之和其他上访者一样一日两餐吃白菜萝卜和米饭。看守人员说此举是为摧毁这些顽固分子的意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快忏悔吧……”

“我没什么可忏悔的，忏悔什么？……张见之还嘴硬。

看守人员又要发火。宁云说要带张见之走。看守人员说要经市公安局姜副局长批准。宁云火了，把脸一板：“那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当场控制了那看守人员。

张见之被直接送到李劲松办公室。

喝了一杯热茶，暖了身子，张见之长叹一声：“劲松啊，我感到我真像做了一场梦，还没有醒来啊。”

“这半个多月，你受了不少苦吧。”李劲松点点头。

张见之苦笑，说倒也没受什么刑讯逼供，只是在精神上折磨他，说他一个副处级干部到头来会身败名裂毫无价值，逼问他为什么捏造事实上访，对赵瑜是不是搞中伤诽谤。后来不说赵瑜了，就逼问他有什么证据一再越权上京上访。“我就说，到时我会把证据公开的。”张见之连连摇头。

“现在赵瑜逃了，朱儒山死了，你可以把证据公开了吧：”李劲松安慰说。

“劲松，我除了几名死者名单和煤冶局回扣问题，真的没有别的证据，我只是为了自保，唬他们的。”张见之认真地看着他，说他就是偶然听到了朱儒山和赵瑜的谈话，让两人以为被抓着了大把柄。

良久，李劲松才重重吐口气。他觉得这又像是一出黑色幽默，朱儒山和赵瑜是做贼心虚自露马脚啊。

“见之，你连我也骗过了啊。”

张见之苦笑摇头：“为了自保，我只好故弄玄虚，说实话，我也不算是多么高尚的共产党员，还多次上访，退他们的封口费，都是为了自保，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和反腐……”

送张见之出去，李劲松望着他几分佝偻的背影渐渐走去，内心感叹系之，心想这么个洁身自好的干部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又其以官场经验和狡黠化解了灾难。这是官场特性逼他这么做的，但能怪他吗？

对朱儒山的失败，李劲松并不觉得是自己的胜利，他为这位昔日的同窗好友惋叹。同时他自己也有些心虚。

他一直担心的是自己的家事。

平时从不主动打电话的女儿李芳给他打了一个电话，010开头的北京电话让他特别温暖。女儿也不说别的，只说她每天夜里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和一个陌生女子在一起。“这是什么征兆，爸你给我解解梦。”

心虚的他只好不断引导女儿往好的方面想，说：“这是你妈经常向你诉苦的原因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妈从不向我诉苦。”李芳一口否定，说她每次打电话给妈，妈总是一脸阳光对生活充满希望，妈学佛已无我。

他心说：女儿，你被你妈的假象迷惑了！

家里现在的情况比以前更糟糕，他担心雅丽还会不会变着法子来报复他。她现在真的无所求，不求他当官，不求他发财，潜心钻研佛经了。可他明白，她对他有一种骨子里的恨，有一种痛彻心肺的绝望，她不会这么住手的。

李芳说：“我不想结婚，是因为我心里不踏实。”他说什么不踏实。李芳说：“就像妈找了你，你还伤了她的心，你说我还敢轻易把自己嫁出去吗？”

一语击中他的软肋，他理屈词穷，败下阵来。

女儿的人生观婚姻观因他而改变了，他是罪魁祸首啊。一个贪官带不出廉洁的队伍，同样，一个矛盾的家庭也带不出平和的儿女。

李芳成了现实婚姻制度的愤青和叛逆。

和方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浓了，感觉有点离不开她了。方琴在无县组织部的工作比较清闲，她说她没有向上爬的欲望，所以在部里也相处融洽，

李劲松知道她说的好就是能抽出时间来隔三差五来市里和他相聚，过那种俨如夫妇的小日子。方琴还在那房里专给他腾了一间作书房，置办了文房四宝。闲空时给他研墨看他写字。有了举案齐眉的味道。

隐秘的生活算来已有半年了。李劲松虽然偶尔也提心吊胆的，又抵不住这种诱惑，石勇阴冷的眼神只是偶尔在心头飘过。

石勇在无县挨了处分调离后，几年来一直在市农村办副主任任上挂着，实际上是半退休在家了。据说他身体不好，和妻子关系也不和谐。这么个颓废绝顶的人，断无作为了，但跟踪他散布他的谣言，还是不断的。

李劲松又乱想了好一阵，才叫小张安排去市工信局检查安全生产情况。

傍晚时分从工信局出来，开过东华小区附近，他突然叫司机停车，让小车不要送他了，他想独自走一走。

鬼使神差地，他进了东华小区，然后上楼开门，进屋。

一张如花笑靥猛地摇到他面前：“嗨！你来了？”是方琴。而后猛地吊住他的脖子，调皮地将娇躯吊在他身上了。

“你来了？”他好不惊喜。他知道今天不是周末，方琴也没打电话说今天会来，他只是下意识地想来看看，没想到就撞上了。莫非两人真是心有灵犀？

方琴也刚到一会儿，正想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不期而至。她开心极了，也先不去做饭，就整个儿偎在他怀里了。

新婚的感觉维持了半年了，还没淡化。李劲松把她搓揉成了蜜糖麻花一般，也把自己揉了进去。

激情过去，方琴说起了近来市里官场地震：“朱儒山自杀身亡，大家都说你好厉害呢，你打了大胜仗了……”

“我可没想象的好，我还是很低俗的……”她的身体白如凝脂，充满弹性，富有青春的光泽，令他深深迷恋。但他知道，他和朱儒山斗，除了有想当常务副市长的动机，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正义感和党性原则。

方琴娇笑：“如果反三俗都不让人亲热了，那干脆就甭做人了，人本来就俗啊……”

他可没想这么深刻的问题，闭目养神。方琴手在他脸上抚动，忽然说：“哥，假如我怀孕了，怎么办？”

一惊，他睁开眼来，看方琴样子一本正经，不由有点紧张，语无伦次：“怀孕？你？怎么会？怎么办？”像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怎么不会啊？”方琴娇嗔地厥起嘴唇，说也有不小心的时候啊。

他脸红了又白。

“我是说假如。”方琴盯着他的眼睛，舒展了一下身子，笑笑说：“我本不想想这事，可有时候不由自主就想起来了，你说好不好笑？”

“琴儿，对不起……”他垂下眼脸，他现在真的无法给方琴一个满意答复。

他和雅丽的婚姻名存实亡，毕竟名义上还是夫妻，而他和方琴行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甚至还看不到那一抹曙光和希望。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揭去这种虚幻幸福的面纱，竟是进退维谷的困境。

他是如此，方琴何尝又不是如此？方琴在幸福的同时，内心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无法舍弃他，又不能完全拥有他……

想到张见之的无妄之灾，他想自己又会怎样呢。情感上的猎取，总是充满人生无常的玄机啊。如果是一介平民倒也罢了，可他是一名领导干部，有着太多的制约和自律，人性和党性，他该如何抉择？

他也是个有正常生理欲望的男人啊。

十一

冬至后下了一场小雪，空气清泠多了。

朱儒山之死对省内官场触动很大，尤其是市里干部。市纪委据莫大仁交代的线索，不断深挖了江水煤矿问题。市煤冶局贪腐问题也揭开了黑幕。警方向国际刑警组织发出了对赵瑜的通辑令。

伍中正去北京召开工作汇报会，带上了李劲松和魏炙。

伍中正说快年底了，市委市政府要在京城召开工作汇报会。具体事宜已让驻京办去办了，“金山市长在中央党校学习，到时参加也方便。你们跟我去参加，你也好和金山同志交流一下工作嘛……”

李劲松向伍中正告假：“煤冶系统问题还没结案……”

“抓大放小嘛，给王向荣他们压压担子。”伍中正一锤定音。

书记有令，不得不遵。李劲松向王向荣他们交办了工作，回家简单收拾了行装。雅丽还是呆在家里默诵佛经，对他熟视无睹。

“我出差几天。”他对着墙壁说，然后走出去。背后也没什么反应，雅丽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坐在飞機上，李劲松还很伤感地想，雅丽从过去温文贤淑的主妇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真像命运开了个莫大的玩笑，就像老天在捉弄他俩。没有夫妻生活，没有语言交流，甚至没有道义上的支持，只剩下一具家的空壳作为摆设了。

连女儿李芳似乎也成不了两人之间的纽带。李芳联系他，联系雅丽，都与两人无关，与两人无涉。

天冷了，他身上穿的是方琴给他买的保暖内衣。这些天，他去方琴那个家比雅丽这个家多了。方琴听说他去北京，要他多穿两件衣服，说多一件不行，得多两件、他问为什么，她说那另一件是替她穿的，他不是一个人了，是她和他两个人的。当时他眼一酸，泪水就上来了。

到了北京，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儿李芳。他给李芳打电话，说到了北京。李芳说：“爸，来我家吧？”家这字眼让他听着分外刺耳，他说事务有点忙，就不来了。李芳说：“那我来看你吧。”他说算了，等有时间再联系吧。李芳顿了一下笑着说：“爸，有人给我打电话举报了你很多坏话，不会是真的吧？爸你可要对妈好，别对别的女人好啊。”

“别信。”他心里一惊，问是谁。李芳说也不知是谁，是个男人声音，很阴。要他别把手机震动，也不要关机，她要随时监督。他笑笑，心想女儿也在诈他了。他一直在女儿面前修复自己形象。

次日上午，工作汇报会在景天宾馆会议室举行。除了在京的老领导，还邀请到了两位部长。其它副部级司长级领导也有十几位。

两位部长公务繁忙，到会简短讲话后便匆匆离去。

魏炙汇报市里几大具体项目，李劲松汇报的当然是工业建设和招商引资，

汇报会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一个个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午餐过后，便是自由活动了。伍中正分了工，让李劲松负责老领导们，让魏炙负责部里领导们。他则向两位部长单独汇报了。

汇报会来回花了三天时间，伍中正看来颇有收获，神清气爽。

“有些美中不足啊，金山市长抽不开身……”伍中正微微后仰，漫不经心地戏说了一句：“他过不多久可能会走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呀……”

市里接连出了这么多事，行政首长被问责是情理之中。李劲松心里轻轻叹息。

过了些天，省委公布了有关任免。金山调任省文化厅厅长，新市长是省政府一位副秘书长。魏炙任市委常委副市长。谁将成为常务副市长，李劲松和魏炙又成了焦点。

市委也任免了一批干部。江水县委书记荆云因煤矿安全事故处置不力被免职，调任天山农场副场长，保留正处级。

十二

机关工作按部就班地运行，巨大的政治机器不停地运转，开会、视察，上班，下班，周而复始。

生活似乎了无新意。

在李劲松心里，方琴是他生活中的惊喜，给了他新意，他的情感之花不至于枯萎。

没有出差开会的日子，他的生活基本有了规律：双休日基本在方琴这个家，还有两天机动时间，方琴来市里了，他就过去，有时方琴没来市里，他也会过去。而在雅丽这个家，他呆的时间只有三个晚上，白日里他也懒得回这个家了。

和方琴在一起，他渐渐没了写字的雅趣。方琴更像一本好书，吸引他不断去阅读。阅读她的心灵，阅读她的身体。他把笔砚冷落在一边了。

周五上午，他接到了胡之的电话，说省书协要开迎春茶会。“作为省书协副主席，劲松你可不能缺席啊……”胡之语气自然，似乎根本没发生什么事。

“我就不用参加了吧，给大家凑不了什么兴头，就免了，免了……”他也轻轻发出笑声，一如既往。然后就请教书法中的一些技巧。胡之也如师长般谆谆善诱。

“那下次？劲松你会务繁忙，可下次千万不可推辞了……”

两人都不提那雅丽拍买一案，不提朱儒山，轻松地说三道四。

李劲松挂了电话，面容上没有什么变化。他咳嗽了一声，小张忙推门而入，恭敬地给他杯里沏满水，问饭是不是让师傅送来还是去食堂，

“送过来吧，手头还有点事。”李劲松淡淡地说。他不想去小食堂，他是在这里有家室的人，谁都知道雅丽现在没开公司回家当主妇了，他这么招摇吃食堂像什么呢？

他看着小张那充满恭敬的脸，抬手说：“小张，坐吧。”

小张就坐在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杆，有些紧张。

他想试探一下小张是不是向伍中正报告了他的一言一行，又想这太无聊。对秘书的忠诚与否，一个领导是很容易观察出来的。

“伍书记指示的几点对工业生产具有指导性，你可以写个材料……”他说起了场面上的话。有些事，说穿了反而不美，稍加暗示，就行了。官场上行走的人都是人精，在领导身边行走的人更是人精中的人精。秘书、司机都属此列。他们用心揣摩领导，久而久之也就把自己揣摩成了领导。

夜里睡在方琴身边，他就朦朦胧胧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体。方琴就说些县里的趣闻，说新来的县长想有自己的权威，就想搞一些改革，可方案到了书记那里就被毙了。县长说：这些改革都是迫在眉睫，晚一步会憋死人的。书记一语双关：憋死人也不行，什么事都得分个先后嘛，得一步步来。

“那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李劲松不是傻瓜，明白方琴在探他的口风了。

方琴说她也不知道，她把脸偎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说：“哥，我也越来越觉得害怕……我过去只要你记着我，就心满意足的，可现在……我见不到你就发慌……想时时看着你、守着你……哥，我真的害怕会管不住自己……”

“这种日子，你觉得需要有什么改进的地方？”李劲松认真征询她的意见。

“总有点不踏实，还有点虚幻。”

他扪心自问：她的迷惑，不也是我的迷惑吗？两个人不可能这么不落地地长相厮守的，得有个结果。

这个结果，也许就是那个红本本了。虽然那只是个形式，但那个形式很要命。

元旦这天，从方琴这个家再回到雅丽那个家，他感觉像在梦游一样。

三室两厅的家显得空旷了，家里太冷清，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张见之也没再来了，市里让他闲赋了。李劲松在这个家就少了點盼头，写字时心头有几分惆怅。

他写梅画梅，窗外梅花也开放了。雪还没融化，白白点点，白里透红，分外惹眼。他一高兴，就临慕着画了两束梅花，写上小楷：苦寒梅香重，冰清花更洁。

再在梅花旁写了巴掌大一个梅字。他蘸满墨汁，运力一点，一提，一气呵成，正点上那两点收笔之际，桌上的手机冷不丁响了，他一分神，收笔这一笔就去了力道，略显单薄。一看是北京区号他是女儿李芳打来的。“爸你在哪呢？”

“你说我在哪？”他这几天接了女儿几个这样的电话了。

李芳说妈在干些什么呢。他说在念佛，“好了，有空给你妈打打电话吧。”他几分生气了，女儿明显是盘问他的行踪。

再看那个梅字，总不满意，想拿笔填，更怕见拙，只得作罢。整幅字画他都很满意，认为写出了自己的最佳状态和水平，唯有那最后一点，成了败笔。美中不足。

端详再三，他还是将这幅字画揉了，扔进废纸娄。

提笔再写，却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雅丽在客厅里无声无息地诵经。

他无心再写了，心里念叨着：败笔，败笔！猛然又想到：这个家庭和婚姻不正是他的败笔吗！

元旦过后，市里召开人大政协会，方琴是市政协委员，白天李劲松坐主席台上，她坐台下，有时候两人目光轻轻相撞，又轻轻移开。方琴调皮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玩这种游戏，枯燥的会议就富有了情趣。

下午散会后，她先一步买了菜回家，李劲松慢几步赶到。两人的小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轻缓地流逝。李劲松知道雅丽现在已进入忘我状态，除了机械地做一日三餐，似乎已淡化了他的概念。他回不回那个家似乎与她无关了。她已懒得报复他了。他晚一点回家，雅丽早就睡了，早晨他去上班，雅丽也没有起床。他回不回去已无实质意义。

而方琴这个家，像一盆温暖的火。

省政府召开全省煤矿安全生产大检查会议，李劲松会后顺便想去见刘峙副书记。不巧，刘峙在开会。秘书周毅私下里和他聊了一阵，不无深意说他现在是风头正健，“你可是动了你市的根基啊……”说当官和打仗一样，有时要攻，有时要守，进退方能自如。

李劲松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问：“书记的意思呢？”

“这个，还是你自己用心体会吧。”周毅笑笑。

驱车回市里，他还在想这个攻与守，进与退的问题。

他从东华小区后门进入，天色尚早，方琴正在家里给墙上贴墙纸，她要把这个家营造更温馨的气氛。

他帮她贴。看到她贴的那墙纸上有两个胖子，就取笑她是不是想发扬母爱精神。

“是啊，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方琴扔下手头的墙纸，扭身搂住他的脖子，眸子亮亮的。

李劲松心里懊悔不迭，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直对这种敏感话题小心谨慎，怎么还是老出错？他讪笑着，拍她的脸：“这个问题，这个问题……”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两人都掉头去看，却又没有了声音。

“又是这样……”方琴撅起小嘴。

李劲松说别管了，又去弄墙纸，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没有停。他望望方琴，拿起手机，一看，是北京区号，忙接了：“喂，哪位？”

“我。”李芳的声音。

李劲松疑惑地问又有什么事了。李芳声音还那么冷静：“爸，那个人又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就在东华小区，对不对？”

脑门一凉，说：“芳芳，你这是干什么，爸是在办公事，你别闹了……”脑里急剧翻腾开了：李芳怎么会知道他到了东华小区？

李芳又说了：“爸，你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是吗，因为那个告密者跟踪了你，而且用定位仪鎖定了你手机十米内的范围，我这个电话也是改的号……”

“你妈妈在跟踪我吗？”李劲松一惊，声音有点虚了。

“不是我妈，是一个男人，阴沉的男人，说姓石，是你的故人……”

电光火石一闪，李劲松差点叫去声来：石勇！那个阴冷的眼神！他以为石勇死心了，没想到他竟真用上了这一狠招！

“现在，开门吧！……”李芳说完，那房门门铃响了。

房间里是死寂一片。方琴也没冷静下来。李劲松脸色红白不定，他该怎么自圆其说？！他又如何面对？！又如何维持自己那份尊严？！他身子有些颤抖，心如刀绞，移动脚步，透过猫眼向外一看，眼睛就像烫了一下——门外果然站着手持手机面无表情的女儿李芳！

他回过头来，撞上方琴那清澈而热切的目光，不由泪水奔涌，哗地滚落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