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亲可敬的大明
2017-04-06丁品
丁品
于明,1951年出生,比我大4岁。50年代,他的父母与我父母既是同事,两家又是邻居,关系很融洽。50年代末,我家搬到位于东交民巷的机关大院。那时我父母经常出差,顾不上照顾我。于是,大明(他的父母和大人们都这样叫他)哥奉父母之命,多次从东四他家那边坐公交来东交民巷接我去他家小住。记得他笑着叫我的小名“小豆”逗我:“豆、豆、启豆启豆呛,切糕炒白糖!”他爱讲故事,常把我逗得很开心。
“启蒙教练”
在大明哥家,我总见他忙于家务,把全家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和衣物等放置(叠得)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记得有一次在扫院子落叶,一阵狂劲秋风,把他刚扫到一起的枯叶吹散,大明哥紧皱眉头长叹了一口气,挥起扫把又重头来。那情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1963年暑假,团中央举办夏令营,大明哥被选拔为少先队的大队鼓手。有一天,我忽然看见在礼堂门口一位老师在指导大明哥练习第一和第二套军鼓。只见大明哥又是皱着眉头、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他敲出的激昂鼓点,使得围观的孩子们很亢奋。
后来,大明哥考上了北京名校五中,也是北京市少年宫的乒乓球队员,教练是享誉国内外的庄家富;而国家队的主力队员也定期到少年宫作指导。大明哥说,队规不允许外人进入少年宫练球场地,于是常带我到父母所在报社打乒乓球,做我的启蒙教练。我在他的指导下练左右挥拍抽球的规范动作(每天对着大衣柜的镜子左右各挥臂500下练抽球动作);击球要能够精确命中,用粉笔画在对方球案远端两角的小圈内。一段时间练下来进步很快,以后居然有“小庄则栋”的绰号。而“苦练基本功”的观念,则深深扎根在了我的头脑中,使我终身受益匪浅。
“走麦城”
大明哥天资聪颖,对乒乓球技术掌握得快,是庄教练的“爱徒”。但他也讲过在球队“走麦城”的一段往事。
大明哥原来是直拍两面攻打法。有一次,乘庄教练外出,他和伙伴违反队规,偷偷玩起直拍削球。正玩得兴起,庄教练回来了,这位严厉的教练并没有训斥他,而是站在大明哥的背后观看,球台对面的队友见了吓得不敢吭声。看了一会儿,庄教练居然说,不错!你就改男子直拍削球吧!并决定让姜永宁和张燮林(著名的削球手)定期来指导他。大明哥暗暗叫苦:削球手玩的是绣花针的功夫,需要具有超人的耐心,这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实在太难了!后来,庄教练只要不在,他就又玩起大刀阔斧的两面攻。当然,庄教练知道了很不高兴,但并没有怎么太批评他,大明哥也为此很沮丧。
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大地。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大明哥索性就不去少年宫训练了。而后,红卫兵开始大串联。有一次,我去他家玩儿,他神龙活现地讲起他骑自行车往返天津串联的故事,路上累得蹬不动了,就换个姿势坐到车子后货架上骑,还真挺管用云云。他还兴致勃勃地讲起他们有几个同学从北京步行去井冈山朝圣的故事,第一天,几个人背着背包从交道口走到西直门,就走不动了。坐在门洞里,有人想打退堂鼓。第二天天亮,几条好汉终于还是咬着牙关继续走。大明哥手指白墙上他头脑中想象的中国地图,背诵着沿途所经过的省份和河流山川地名。他说走到半路上,有个同学病得很厉害,走不动了,大家就轮流背着病号走,坚持了很多日子。最后,几个人终于高举着“首都红卫兵”的旗帜到达井冈山。据说还转到在井冈山后山的密林里,听到了虎啸!
1968年,大明哥作为“老三届”(66届、67届、68届初高中)毕业生,被分配去晋西北插队。临行前,他去了少年宫,在训练场窗外看到庄教练在指导两个女队友练球,两个女队友杀得难解难分(后来这两个女队员都成了国家青年队的主力)。他这时心里很后悔,但实在没有勇气向庄教练告别。
拉水缸的故事
1969年,我随父母到位于豫南的黄湖五七干校。冬天,大明哥也来干校探亲,苦笑着讲他来干校前回北京,才发现自己已是无家可歸的流浪儿(父亲受迫害去世,母亲和妹妹弟弟都在干校),晚上只好睡北京站的候车大厅,后来又在同学家借宿数日。
大明哥还讲他在晋西北农村,一年到头吃黑馍,开始真是剌嗓子难以下咽啊!一年中只有过大年三十那天,才吃到一点白面。他和同学在窑厂背砖和泥盖房、淘粪浇地种庄稼之类,什么苦活都干过。
不久,干校二郎岗上的三个连队办食堂需要买9口水缸,当时干校卡车少,安排不过来,而水缸与其他货物混装又怕颠坏或挤破了。于是连里决定派出6人(都是报社编辑,文人),拉三部人力架子车,去90里路外的县城,买9口水缸拉回来。路途遥远、路上多丘陵地段且雨后泥泞,两人(文人体质较弱)拉一车仍吃力,但农活忙连里又派不出更多的人手,令连队领导颇有顾虑。大明哥闻讯自告奋勇,叫上我和另一名小伙伴,帮着去拉套。
大明哥身体文弱,但他一路上拉套走在前边,满头大汗,他一边不断擦汗,一边给大家讲笑话鼓劲。第二天返回,每个架子车装了3口大缸,载重量大增,快到连队所在地二郎岗时天色已晚,但这是一段长长的陡坡土路,雨后泥泞难行,大家拉车走了一天,肚子又饿,都没劲了,只好将车子停在坡下,一辆一辆连拉带推地往坡上送。这时,大明哥一边推车、一边笑着叫到“小豆子,加油哇!”直到连队有小伙伴远远地发现我们回来了,急忙叫人赶来帮忙,才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大明哥常在半夜里给我们小字辈讲故事。他说那年晋西北遇到旱灾,村里的几个知青(其中有当年去井冈山步行串联的成员)一合计,反正在村里也没饭吃,于是成立了“铁道游击队”,以去“投靠”陕北插队的同学为借口,一路上扒火车、讨饭,第一个目标是去华山(计划游遍中国十大名山)。为躲避铁路乘警,他们很少坐客车,一路按照电影里游击队员动作练习,在铁路上坡减速时扒上货车,估计快到预定地点时,再提前于火车下坡减速时飞身跳下车。而有一次躲在货车厢里,过山洞时几乎被车头冒出的浓烟呛昏死过去。在华山上,他们竟在夜晚学着电影《智取华山》解放军侦察兵的样子爬过老虎口,云云。于是我才知道,早在60年代末,中国就有亡命天涯的“旅游者”!
“居然还有不要钱的媒体人!”
大明哥那次探亲后,大家就天各一方了。直到70年代末,在各地下乡的北京知青(包括当兵者)都陆续返城。后来听说大明哥考上了山西忻州地区师专,毕业后在当地干了7年体育教师。80年代中期,听说他调山西省体育出版社,继承母业也干起了摄影,还获过大奖。他直到40岁才调回北京!
转眼到了1996年7月,美国举办亚特兰大奥运会,我在邓亚萍乒乓球决赛的电视画面中,看到大明哥架着“长炮”在赛场聚精会神地拍摄!
后来才知道,也是在这一年,他创办《车王》杂志并担任主编多年(他本人却从不摸车)。车行内很熟悉他的朋友有这样的评价:他在创办《车王》杂志经历脱离体制进入市场过程中,经历了太多艰难困苦,可以说没有于明的独到眼光、百折不挠的韧性,也就不可能有后来赛车产业(赛车运动和试驾)的迅速发展局面;而他本人则已成为赛车运动摄影领域公认的“NO.1” !
某知名赛车厂家老总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大明哥曾单独去该赛车厂家商谈采访拍片事宜,却始终只字不提赞助费用的事,弄得这位老总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几天后,他带来一队人马——国内一流的赛车手、职业模特、赛车运动摄影记者等,全队上下兢兢业业,奋战若干时日直到收兵,大明哥到底也没提一句钱的事情。这位老总大为感叹:中国居然还有不要钱的媒体人!遂与大明哥成为莫逆之交。
2004年,大明哥通过国际赛车行业认证,成为中国第一位F1赛车职业摄影师。这一年他已经53岁!他辞去公职,先后自费参加全球采访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50余场比赛。业界同行称赞说,于明拍出的片子最“毒”。岂知为练超低速慢门防抖技术,他可以在家里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置于焦屏网格线交叉点上的灯丝不眨眼!而进入赛场,他为做好预先侦察,几乎踏遍赛场赛道的各个角落选择最佳摄像位置;赛事进行中,他经常扛着几十斤的摄像器材满场飞;時有年轻同行要帮他扛器材,都被他婉拒:“自己的器材让别人背不放心!”据同事回忆,在2005年F1上海站开始前12分钟内,于明准时放弃赛道中的拍摄,通过紧急抢救出口跑完400米距离到达1号弯拍摄位置,将相机换上600毫米镜头,安装好独脚架,更换相机里的CF卡,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开始拍摄群车发车的场面——其精确的算计,令人叹为观止!而为节约时间,进入赛场他都自带干粮,后来他甚至偷偷带着手臂上的输液针头跑赛场。几年下来,他拍摄世界顶级F1赛事珍贵图片达30余万张。2015年,他在京成功举办了个人“高速运动”摄影展。业界同行感叹:于明用65岁的人生干了85年的活!
请记住编号F1A265
大约是2014年某日,我和大明哥在蒲黄榆地铁站偶然相遇,眼前已是一位白发苍苍、面容颇有些憔悴的老人,然而谈起话来依然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他得知我在做环保系统工作,直率提出野生动物摄影水平有待进一步提高;还说退休了要去参加自然之友观鸟活动等。我乘机提出请他给会员讲课事宜,他欣然允诺。我那时并不知道,早在2012年,他已查出晚期胃癌,并做了切除手术,化疗期间他又跑回了赛场;2014年,他因肝癌再次做手术。而从他对事业的执着、坚强和乐观的生活态度,谁能看得出他当时是个被医生宣判顶多只能再活10个月的病人!
2016年12月14日清晨,打开手机,一条映入眼帘的微信如雷轰顶:“于明于午夜时分永远离开了我们——”我顿时泪流满面!数日后,在“于明摄影作品与追思展”上,一位业内人士致辞时泣不成声地说,病重期间,他前去探望,于明有交代:拒绝“车王”“大师”“领军人物”之类称号。尊重逝者生前的愿望,请大家永远记住这位优秀F1职业摄影师,编号F1A265吧!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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