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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凤昌身世及其幕僚生涯

2017-04-05李志茗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张之洞

李志茗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中国近现代史研究

赵凤昌身世及其幕僚生涯

李志茗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黄炎培曾说清末民初四十年间,东南有大事,必与赵凤昌有关。但其早年身世经历却罕为人所知,以致语焉不详,以讹传讹。借助近年新发现、新出版的重要史料,不仅可纠正诸多不实说法,弥补现有研究之不足,而且能通过考察他游幕历程及幕府生活,揭示其被纠参革职的复杂原因。赵凤昌苦心经营的“由幕而官”之路断送后,他利用幕府时期所积攒的人脉和编织的关系网,又开拓了一片新天地,那就是隐身幕后,纵横捭阖,影响东南大局。相比于台前的成功出彩,赵凤昌这种幕后的卓尔不凡更易博得人们的钦佩和尊重。

赵凤昌 早年身世 幕僚生涯 革职

赵凤昌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颇有影响的人物。黄炎培曾说清末民初四十年间,东南有大事必与他有关。因此相关研究多以论述赵凤昌在庚子以后至民初一二十年的政治活动为主,对其私宅惜阴堂的政治集议及他本人在辛亥前后所起的决策作用给予高度评价,视之为奇人,给他披上神秘的外衣。然而赵凤昌何以能够倾动东南,在清末民初的政治舞台上发挥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则相对研究不足。其实作为一个闲居沪滨的革职幕僚,赵凤昌之所以能够扮演这么一个重要角色与其游幕生涯有关。他是怎么走上游幕之路的,游幕生活如何,又是什么原因被革职的?长期以来,由于他早年的身世经历罕为人知,以致语焉不详,以讹传讹。本文拟以新发现、新挖掘的重要史料,对其身世及幕僚生涯作番论述,以纠正不实说法,弥补现有研究之不足。

一、 赵凤昌早年身世

关于赵凤昌的早年经历,刘厚生在所著《张謇传记》中是这么描述的:

他幼年失学,在某钱庄做学徒,常常到一个姓朱的家里送银钱。那时他年纪不到二十岁,人极机警。因为家贫之故,私自挪用了钱庄之款,被经理停职。他就向那姓朱的诉苦。姓朱的很有钱,就向他说:“看你人很聪明,你最好还是读书,可望上进。”凤昌说:“我读不起书了,还是请你荐一件事情吧!你家店铺很多,我只想你荐我到铺子里当一个小伙计。”姓朱的说:“你不是当伙计的人,你既不愿读书,我索性多送你几个钱,你去捐一个小官,到省候补,一定可以出头。”于是这姓朱的不由分说,替他捐一个县丞,并送了他旅费,分发到广州。混了几年,后来张之洞做两广总督,就很赏识他,让他做总督衙门文案,参与一切机密。后又随之洞到湖广总督任内,格外亲信。*刘厚生:《张謇传记》,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第93页。

这段材料颇具戏剧性,不必说赵凤昌私挪钱庄之款,合不合乎职业道德和职业精神,也不必说朱老板是否会对行为不检点的赵凤昌大发善心,慷慨伸出援手,单是替赵凤昌“捐一个县丞,并送了他旅费,分发到广州”就很可疑。因为捐纳虽然是秕政,但毕竟是国家的一种选官制度,有较为严密的规定和流程。即以刘厚生所言朱老板给无任何功名的赵凤昌捐县丞、分发广州来说,朱老板至少必须报捐三次,第一次是为赵凤昌报捐监生或贡生资格,赵凤昌取得捐生身份后,才能接着为他报捐县丞,而要分发广州还得报捐第三次。原因是捐纳者很多,为了尽快获得任职机会,需加捐花样。分发即为花样的一种,加捐分发至迟于乾隆二十二年就已开始,到道光年间又出现加捐“指省分发”的新花样,报捐者可借此分发到他想去的省份。赵凤昌分发到广州,即使并非加捐“指省分发”,也要加捐分发才行,*伍跃:《中国的捐纳制度与社会》,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74、207~209页。所以朱老板替赵凤昌捐官不像刘厚生文中说得那么轻巧,是比较麻烦的一件事,他会不会费心、费力、费钱为赵凤昌办此事值得怀疑。

就上而言,刘厚生记载的赵凤昌早年经历并不可靠。但由于赵凤昌的生平资料很少,因此他的记载便成为独家秘闻广为流传,结果以讹传讹,离真相越来越远。近来,有学者发现了赵凤昌家谱——《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其中有赵凤昌及其家族的重要资料,可进一步佐证刘厚生所言有失实之处。*叶舟博士发现了《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写成《赵凤昌早年行历考》一文。后以《赵凤昌早年经历研究》为题,登在武进家谱网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7df0930100sruj.html)上。本文的写作受此文提示颇多,谨表谢忱。其实,赵凤昌祖上“弃儒服贾”,“事业煌煌”,*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178页。家道殷实,在当地有一定名望和地位。他的高祖赵鉴曾与人合办青山书社,因此他曾祖希望其伯祖 “一意读书,以承先志”,而命其父赵焕操持家事。然而,太平军兴,赵家受到冲击,开始衰落。咸丰十年四月,太平军攻陷常州,赵焕举家避难江北,族人也纷至沓来,饥寒交迫,无以为生,乃“招之来,或给资觅馆,或假本负贩”,甚至变卖家产,在靖江四墩子开设“钱货各肆,为若辈治生计”。*赵完:《先刻支谱稿序》,《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1卷,民国十七年崇礼堂刻本。与此同时,他还与人共同出资建“难民局”,收罗难民,施粥赈济,“凡四年而局罢,……家遂中落”。*谢钟英:《沛霖公家传》,《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所谓祸不单行,常州克复后,赵焕率一家老小归里,旋因不善经营,受人欺骗,资产“折阅殆尽,又负累焉,家四壁立,至衣食不充”。*屠寄:《清故承德郎封奉政大夫晋朝议大夫赵君墓志铭》,《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这是赵家再次遭受打击,家徒四壁。

尽管如此,赵焕还是很重视子女的教育,“百计支撑”,延师课子。*赵完、赵凤昌等:《沛霖公哀启》,《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据赵凤昌回忆,其父“延余伊臣姨丈为师,授余同怀五人读”。余伊臣是当时常州知名的塾师,但他仅教两年,便应曾任军机大臣的刘纶后人之聘,离开赵家。其中,赵凤昌的大哥从余伊臣授业时已20岁,得到了较好的指导,但先后两次参加院试,均未考取秀才;二哥16岁,随即出塾,“习会计,佐家事”;三哥14岁,“随余伊师至刘文定旧邸馆中,专攻举子业”;而12岁的赵凤昌“在家塾自课”,10岁的弟弟出外就学。*赵凤昌:《恭述先训并书族叔诸昆季事略稿》,《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叶舟在《赵凤昌早年行历考》一文中,说赵凤昌大哥赵完入县学、两次府试不售,有误。府试不售应是院试不售,因为据赵凤昌《略稿》,这两次考试分别由两任江苏学政主持。而院试不售,说明没考上秀才。县学是专供秀才读书的学校。赵完没考上秀才,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县学学习。由此可见,赵凤昌尽管家贫,但五兄弟的教育还是得到了保证,该上学的都在上,没有一个失学。刘厚生所说赵凤昌“幼年失学”,恐非实情。并且赵凤昌能够“在家塾自课”,也说明经名师指点两年,他已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可以在家自学了,这为他后来的幕僚生涯奠定了基础。

二、 走上游幕之路

江苏是人文荟萃之地,文风兴盛,士子云集。尽管清廷有见于此,增加其府州县学学额,比全国统一标准要高一些,但江苏在太平天国前的文生员总学额数只有1402名,排在全国第6名,太平天国后因捐输军饷增广学额至1768名,仍仅排名第7。*张仲礼著,李荣昌译:《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86页。可见江苏学额与其人文繁盛程度不相匹配,入学难度非常大,很多人屡试不售,无法经由童试获得进身之阶。薛福成曾举无锡、金匮两县“童生应学院试者一千数百人,而学额仅三十人”为例,感慨地说:“世俗之视秀才也颇重,而得之者亦颇难。往往有文学均优,写作俱佳,而佹得佹失,年至班白犹溷迹于童子军中者。”*薛福成:《庸盦笔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3页。正因为得秀才颇难,赵凤昌五兄弟只有大哥赵完、三哥赵凤书去应童试。他们二人仅赵凤书“考取入庠”,赵完院试“两次不售,即弃举子业”,可谓知难而退。后来他和另三位弟弟都通过捐纳,成为国子监生,而他们的父亲赵焕也曾“入粟以布政司理问厅候选”。*赵凤昌:《恭述先训并书族叔诸昆季事略稿》,《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世系》,《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4卷;屠寄:《清故承德郎封奉政大夫晋朝议大夫赵君墓志铭》,《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据此可知,赵凤昌父兄五人都有捐纳的经历,对他们家来说,这是件很平常、很普通的事,因此赵凤昌是否如刘厚生所言由朱老板代庖报捐颇有疑问,更何况直接替他捐个县丞。

既然读书不成,而又家计艰难,赵氏兄弟“不得不各谋所生,为仰事俯育计”。*赵完、赵凤昌等:《沛霖公哀启》,《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赵凤昌与其大哥一样走的是作幕之路。在所撰《恭述先训并书族叔诸昆季事略稿》中,他称“余先于乙亥游鄂”,后撰惜阴笔记又言“予年二十游鄂”。*赵凤昌:《恭述先训并书族叔诸昆季事略稿》,《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赵凤昌:《书王小苹观察事》,《人文》月刊1932年第3卷第3期。乙亥是光绪元年(1875),赵凤昌正好虚龄20,两个说法吻合。由此可见,赵凤昌最早的游幕之地是湖北,并非刘厚生所说的广州。那他为什么会选择走游幕之路呢?除读书不成外,还有以下原因:一是常州士风转移所致。嘉庆四年,洪亮吉因上书军机王大臣言事获罪,遭流放伊犁处罚,引起士林震动,罕有人敢再妄议时政。尤其常州人更是噤若寒蝉,引以为戒,后有乡人悲愤地指出:“洪之被罪,是二百年来吾乡士大夫风气转移之一大枢机。……不得志于事功,乃转而治学,转而由官为幕,此道咸中一种深潜之变化而莫或察之。”*程沧波:《沧波文存》,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59页。由官而幕,嘉道后常州此风甚盛,很多俊杰相继出入大僚幕府。他们的示范作用使佐幕成为常州士人风尚,赵凤昌身处其中,受此熏染,也走上以幕为业的道路。二是家族影响。除了大哥赵完作幕外,此前尚有赵凤昌同高祖的堂叔赵燮和同曾祖的堂兄赵新作幕。前者文采斐然,屡次参加乡试不得志,遂“游幕洛阳”。后者因太平军攻陷常州,流离失学,但犹能发奋自学,“文理日优,兼习医学”,先后在江苏按察使杜文澜等幕府任职十余年。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话,他们同宗的赵翼、赵烈文等也都有佐幕经历,尤以名幕著称。家乡有业幕风气,家里又有作幕之人,无形中为赵凤昌的职业生涯指明了方向。三是幕僚时代的效应。晚清时期,“由幕而官,起家军营,人极时道也”。*袁英光、胡逢祥整理:《王文韶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78页。尤其咸同以降,可谓幕僚的时代,“倜傥非常之人,往往出于幕府,其显者至入相封侯”,*毛凤枝:《赠文》,载方玉润:《鸿濛室文钞》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4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1页。一时造成名臣起家幕僚的现象。在这样的时代效应及示范下,幕府成为众流之汇,吸引着大量士人的投效。赵凤昌也不例外,认准形势,走“由幕而官”之道。

前已言及,赵凤昌是光绪元年游幕湖北的,至于进什么衙门,从事何种幕席则不可考。到光绪六年,他自称“以县丞赴粤需次”“姚彦侍方伯藩署”。*赵完、赵凤昌等:《沛霖公哀启》,赵凤昌:《恭述先训并书族叔诸昆季事略稿》,《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说明他到广东作幕时的身份的确是县丞,但这应是他在湖北时所捐的,并非刘厚生所称一开始就由朱老板代办。

三、 作幕广东

赵尊岳曾讲述其父赵凤昌在广东的作幕经历:“初任粤藩姚觐元记室,旋入署粤督曾国荃幕府,张之洞督粤调鄂,均留任。”*赵尊岳:《惜阴堂辛亥革命记》,《近代史资料》总第53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72页。实际上,赵凤昌的广东游幕生活并非如此一帆风顺,是否入曾国荃幕府也存疑。最初他在姚觐元幕府混得不错。据研究,佐幕之余,他常与姚觐元之子姚慰祖一起出入各种交际场合,公私兼顾,主幕关系非同寻常。*叶舟:《赵凤昌早年行历考》。这使得他能够为亲戚谋求生计,其堂兄赵新原在苏州为幕,经他介绍也来游广州,“为姚蕉石转运聘为教读”。*赵凤昌:《恭述先训并书族叔诸昆季事略稿》,《武进青山门赵氏支谱》第5卷。姚蕉石即姚晋蕃,时任广东盐务分司运同,负责广东盐场的产销事宜,是姚觐元的下属。赵新能够被姚晋蕃聘用,不仅与赵凤昌有关,更与姚觐元分不开。然而好景不长,光绪八年正月,姚觐元遭人参奏不整顿厘捐积弊、倚任姚晋蕃等人以及派专员到户部打点报销等事受到朝廷调查。虽然调查结论是“事出有因,或并无实据”,他“免其置议”,未受处分,但姚晋蕃被降职调离,且朝廷已对他不信任,命广东巡抚裕宽随时察看,“如果始勤终怠,即行据实参奏”。祸不单行,到了十一月,户部尚书阎敬铭又奏参他之前任户部司员时声名贪劣,结果他被革职,“即行回籍”。*《清实录·德宗实录(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52、184页。应该说这一年对姚觐元来说是非常煎熬的一年,而作为姚觐元的幕僚,赵凤昌也风光不再,颇受影响。最显见的是他失去了藩署幕僚的职位,一时找不到差事,以致当年“年关拮据”。*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71,168,174~175、182~183,220、216,213、206、199、196页。从这年开始,有两年时间,他的生活都很不稳定,处境艰难,直至光绪十年六月,他进入张之洞幕府,才逐渐得到改观。

据《赵凤昌藏札》所收赵新来信,赵凤昌那两年的人生轨迹大致如下:他从姚觐元那里失去幕僚工作后,在总督衙门谋到了一份差使。其时两广总督为曾国荃,这大概就是赵尊岳所谓的“旋入署粤督曾国荃幕府”。但赵凤昌“督辕差竣,赋闲有时”,使得赵新不禁感慨,“省会情形偏枯不等”,⑤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71,168,174~175、182~183,220、216,213、206、199、196页。说明他并未进入曾国荃幕府,只是在曾国荃督署获得短差而已。销差后,不得不继续谋取差事,尽管“姓名既入方伯夹袋中”,可一直在苦苦等待,导致“近况掣肘”,“卯俸寅支”。赵新对他的“缺事、差事如何”很是关心,得知他“得缺消息尚复迟迟,不禁盼望之甚”,而听说他“可为署券”则“老怀甚慰”。⑥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71,168,174~175、182~183,220、216,213、206、199、196页。光绪九年十月,赵凤昌在淮军中军唐子文幕府主文牍的老友陆莼青去世,赵凤昌一度受邀入中军署,“承陆事”,做文案工作。后又“迁入南海衙门”,“代襄试事”。*赵凤昌:《书程学启诱降苏寇及攻嘉兴事》,《人文》月刊1931年第2卷第1期;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95、204页。但监场辛苦,责任又重,且是暂时的,赵凤昌还得为生计忧愁奔波。赵新安慰他说:“差事早迟有定”,“储府开名,其中必有线索,愿早得好事”,“且喜颖士公青眼关垂,必不负频年之几番磨励(砺)也”。⑧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71,168,174~175、182~183,220、216,213、206、199、196页。应该说赵凤昌这两年境遇起伏不定,的确是历经磨砺,有“捧檄厘务”的幸运,也有“闲居半载”的失落,还有不知“以何饯岁”的困窘,但他“艰忍宦途”,“不屑与泾渭溷淆”,始终走上层路线,在省级衙门寻找机会。其努力没有白费,“当道不乏青眼”,有“借重指臂者”,⑨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71,168,174~175、182~183,220、216,213、206、199、196页。为他最终进入张之洞幕府创造了条件。

张之洞于光绪十年四月奉命署理两广总督,闰五月二十日接篆视事。六月初八日,他设立督署文案处,委派总办、分办、委员等。二十四日,下札为文案处派委缮校委员。其文曰:

照得本署部堂衙门兼综洋务、防务,庶政殷繁。现值海疆多事,军书旁午,昨经派委朱寿镛等暨同通、州县各员,分别充当总办、分办在案。惟一切电信、照会、密咨、密札、密函缮写校对,查案记档,在在需人,历经前部堂派员管理校对收发事件。查前派各员现在多已销差,亟应另行选派委员,以便分手经理。查有补用县主簿邵芝、试用县丞王庆勋、候补从九品姚近诏、试用巡检刘思翘、候补县丞赵凤昌、候补盐大使卓景瀛、候补从九品吴元彬堪以派委。内除邵芝、王庆勋二员,兼充巡捕,不支薪水外,其余各按官阶照章支给。……在文案处充当缮校委员,遇有派办事件,妥办经理,常川在院住宿,务须勤敏慎密。*《张之洞督广咨札》第1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藏档案,档号:甲182~196。转引自王勇:《张之洞督抚幕府及地方新官僚体系研究》,清华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54页。

由此可见,赵凤昌初入张之洞幕府担任的是文案处缮校委员,并非刘厚生所称“做总督衙门文案,参与一切机密”,也不是孔祥吉通过查清代档案纠正刘说的“巡捕”。*孔祥吉:《评一代奇人赵凤昌及其藏札》,《学术研究》2007年第7期。孔祥吉既指出赵凤昌的职务是张之洞督署衙门巡捕,但接着又说“赵凤昌很可能是处理张之洞文案事宜,但又不限于此,他甚至还替张之洞管理一些重要的家政”。这显然受刘厚生影响,又作了没有依据的推测,似为蛇足。不过,据上引札文,巡捕由缮校委员兼充,则赵凤昌后来当兼任巡捕一职。

对于赵凤昌的这次得差,赵新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立即致函祝贺。他认为“此任最重,即唐宋节度巡官之流”,“不妨藉此救贫”。赵新的话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赵凤昌此前谋事不易、生活窘迫的情形。因此,他希望赵凤昌好好珍惜眼前的差事,“务宜小心恭谨,以博令名”,*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226、225页。借此大展宏图。而赵凤昌确实是个善于发挥所长、把握机遇的人。进入张之洞幕府后,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做事认真,有条不紊,达到张之洞所要求的“勤敏慎密”,逐渐获得其赏识和信任。不久,他列名剡荐,受到保奖。赵新为之抃庆不已:“闻得保奖业已核准。难逢机遇竟获孙阳,皆平日孝悌忠诚笃于天性,行见弦歌作宰,誉擅神明。”赵凤昌在生活稳定、工作有起色后,于光绪十年冬将其母迎养至广州,随行的还有其未婚妻及二哥赵凤章一家。次年,他迁居北门,举行婚礼,妻子系洪亮吉曾孙洪用懃的女儿,“婉淑端庄,不愧名门闺媛”。得差、迎养、完婚无论哪件在赵新看来都“谭何容易”,*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9册,第162、157、177、154、178、179、197,179页。但赵凤昌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方面说明入张之洞幕给他带来了比较丰厚的回报,让他摆脱困境,有个崭新的开始;另一方面也显示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有很好地把控和预期。

四、 湖北罢归

清代名幕汪辉祖曾论主幕关系云:“宾利主之修,主利宾之才,其初本利交,第主宾相得,未有不以道义亲者。”*汪辉祖:《佐治药言》,《官箴书集成》第5册,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第 324页。张之洞与赵凤昌的遇合类似于此,前者派差,后者借此救贫,“其初本利交”。巧的是,缮校委员这个差使恰好适合赵凤昌从事,他不仅字写得好,而且所表现出的勤勉敬业、严谨周密等特性深为张之洞激赏,诚如赵新所言“弟为当辖器重,咸称为少年老成”。⑤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9册,第162、157、177、154、178、179、197,179页。渐渐地,他们主幕相得,关系融洽,双方以道义亲。光绪十二年,张之洞即将赵凤昌列入创办两广电报出力人员保案内,奏保以知县留省补用。三年后又奏称“候补知县赵凤昌,年壮才优,办事稳细,业经详加考察,照章考试,堪以本班候补”。*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135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438页;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218页。可见,赵凤昌由捐纳县丞升至候补知县是经张之洞保举得来的,张之洞说他才能优异,办事稳细,与上述赵新的看法不谋而合。据此,大致可勾勒赵凤昌的个性特点:细心踏实、精明能干、稳重可靠,这些有的能弥补张之洞个性之不足,有的为他日常生活、行政所必需,*张之洞在晚清以起居无节、号令不时为人所诟病,僚属也深以为苦,但赵凤昌却能接受他这样的生活和工作习性。刘厚生说赵凤昌之所以得到张之洞信任,是“因为他记忆力极佳,之洞办事没有一定时间,有时正在办公事文书的时候忽然睡着了,又忽然想到要检查书籍;有时正在看书,忽然又想检查档案。只有赵凤昌有此记忆力,替他随时检查。又他对日行公事之来往文件卷宗, 往往随手抛弃, 事过辄忘不易搜寻。只有赵凤昌能替他整理安排, 井井有条, 一索即得”。见刘厚生:《张謇传记》,第93页。因此赵凤昌成为张之洞身边必不可缺之人。

光绪十五年七月,张之洞奉命调补湖广总督。十月,他交卸两广督篆前往湖北时,还奏调了六个在广东发现和培养的得力干将随他赴任。六人分别是蔡锡勇、陈占鳌、沈嵩龄、凌兆熊、赵凤昌和薛培榕。在奏片中,张之洞分别对他们的优点和特长作了简要的介绍,其中赵凤昌部分是这样的:“广东候补知县赵凤昌,志洁才敏,办事诚实,心精力果,通达时务,于电线事宜及外洋军火,最为考究精细。”*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306页。这里,张之洞对赵凤昌的评价除了重申之前的“年壮才优,办事稳细”外,又加上“通达时务”一项,并透露赵凤昌的幕府兼差还有架电线、购军火,这两者涉及工程建设和政府采购,都是肥缺,难免门庭若市,引人侧目。上述六人除陈占鳌直接去山西查勘铁矿外,其余五人都随张之洞赴任。赵凤昌晚年忆及此事,还很自得地说:“抵汉之夕,在江宽舟中,南皮慨然,谓吾辈鞅掌为常,转藉道路为休假,明日又将治官事,愿无忝六君子之称。当时府主意气相许如此。”*赵凤昌:《国学辜汤生传》,《人文》月刊1931年第2卷第4期。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六君子”意气风发、大治官事时,光绪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为首的张之洞连同赵凤昌却遭到徐致祥弹劾。其中针对赵凤昌的部分云:“保举直隶州知州赵凤昌,细人也。小有才,奔走伺候,能得其欢心。该督倚为心腹,终日不离左右。官场中多有谄媚赵凤昌,以钻营差缺者,声名甚秽。该督方自以为能,使贪使诈而不惜,甘受其患,且深讳其失。”*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第4卷,武汉:武汉特别市政府财政局印刷所1939年印行,第7页。奏入,清廷即命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李瀚章分别就弹章所指控张之洞湖广及两广任上问题查明奏复。

由于光绪七年张之洞曾参与弹劾刚就任两江总督不久的刘坤一,致使其被开缺,赋闲十年之久。张之洞很担心刘坤一此时借机报复,但没想到刘坤一非常大度,不仅没有公报私仇,而且极力为张之洞辩护,唯对赵凤昌不客气,说“其人工于心计,张之洞颇信用之。该员虽无为人营谋差缺实据,而与在省寅僚广为结纳,其门如市,迹近招摇,以致物议沸腾,声名狼藉”。最后,给出的结论和处理意见是“保举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似应请旨即予革职,并勒令回籍,以肃官方”。*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前后诸政事(上)》,《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4期。与刘坤一不同,李瀚章和张之洞之间并无过节,而且是前后任关系,张之洞留给他一个不错的家底,所以他完全否定了弹章中对张之洞两广任上的所有指控。不仅如此,李瀚章对赵凤昌也网开一面,说“赵凤昌派充巡捕,仅供奔走、备传呼而已。而官场陋习,在大吏左右者辄目之为要人,趋附谣诼皆由是起。其实用舍予夺,司道不得专,督抚不得私,巡捕微员,何能干预。臣见旧册案中,赵凤昌曾将洋行例送茶金,呈缴充公,似张之洞约束尚严,不致受其朦蔽”。*李经畲等编:《合肥李勤恪公(瀚章)政书》,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85、889页。只是“赵凤昌曾将洋行例送茶金,呈缴充公”一句,在贪污成风、贿赂公行的晚清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据查证,刘坤一的查覆折于三月十六日到达御前,光绪帝未批,暂时封存。过了整整一个月,四月十六日,李瀚章的查覆折到达御前,光绪帝当日即下旨张之洞“着毋庸置议”,赵凤昌“不恤人言,罔知自爱,著即革职,勒令回籍,以肃官方”。*茅海建:《戊戌前后诸政事(上)》,《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4期。可见,光绪帝实际在收到刘坤一的查覆折后已采纳其意见,做出了处理决定,只等李瀚章查覆折一到,马上颁谕。其时赵凤昌正患病,“体次尚不十分强健”,*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1册,第292页。接到此谕旨,雪上加霜,身心俱受打击。此前,他的亲朋好友都对他期许很高,认为他“办事勤能,制行廉洁”,受“上游倚重,指日飞腾”在望,更有甚者说:“阁下以练达之资兼习勤苦,风尘佐吏中百不得一,本朝以县令起家位至封疆者比比皆是,敢为我哥期之。”*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131页;第1册,第287、274、131页。然他仅以候补州县官身份罢归,则意味着再度出仕几无可能,更遑论跻身封疆大吏。他曾经苦心经营的“由幕而官”之路就此戛然而止。

五、 是替罪羊还是罪有应得?

当赵凤昌被革职回籍的消息传出后,他的朋友纷纷来信安慰。⑧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131页;第1册,第287、274、131页。如果说他们只是私下为赵凤昌抱不平的话,那么刘禺生则详叙其始末,公之于众,为赵凤昌鸣冤叫屈:“一场大风波,归罪于赵凤昌一人矣。”*刘禺生:《世载堂杂忆》,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5页。此论一出,赵凤昌“替罪羊”说遂广为接受。近来孔祥吉对此持有异议,他认为刘坤一调查张之洞参案态度认真,所指出的赵凤昌“劣迹”确实存在,因此赵凤昌罪有应得,没有蒙受不白之冤。*孔祥吉:《评一代奇人赵凤昌及其藏札》,《学术研究》2007年第7期。应该说孔祥吉的质疑有一定道理,但他的说法不太严谨,尤其关于赵凤昌罢官原因的考察不能令人信服,非但没有反驳“替罪羊”说,而且也没能提供他所谓赵凤昌“劣迹”的确切证据。

其实就徐致祥参奏折来说,他共弹劾三个人,分别是张之洞、王之春和赵凤昌。因王之春与本文无关,前面未提及。三人各有被纠弹的问题,但以张之洞为主,其他两人系张之洞下属,他们出状况也是张之洞的罪名之一,即驭下不力或所用非人。所以,刘坤一、李瀚章的查覆折中,也是将他们三人分开,分别就他们三人被参各节确查具奏。最终张之洞、王之春没事,赵凤昌被革职,但并不表明此案归罪赵凤昌一人,由他充当替罪羊,承担所有责任。原因如下:

第一,此案主要针对张之洞,王之春、赵凤昌被顺带牵涉其中。茅海建将参奏折中张之洞的罪名归纳为四方面:“一、怠慢政务,经常不接见下属,以个人好恶而乱派差使;二、重用恶吏,特别点名湖北布政史王之春、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凤昌;三、滥耗钱财,以办理铁路、铁厂、开矿等项,到处勒捐,并奏留巨款;四、架设湖南电报线引起民愤致使电线杆被烧、总督衙门被毁不报、州县官补缺时勒捐等多件细故。”*茅海建:《戊戌前后诸政事(上)》,《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4期。可见张之洞这些罪名与赵凤昌都无关,即使重用赵凤昌那也是张之洞的问题,所以不能说张之洞没事,是赵凤昌替他顶罪。

第二,张之洞、王之春“毋庸置议”,那是因为奉命确查的刘坤一、李瀚章都胪举事实为他们洗刷开脱。既然查无实据,朝廷便顺水推舟,不予处理。当然其中不免有官官相护、敷衍塞责的问题在,可这就是清代的官场生态。查与被查的都是同僚,级别差不多,相互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大家心照不宣,互不得罪。而这种走过场的“确查”,在当时的公论中被称为“识大体”。*详见李志茗:《彭玉麟:兵事之外的才识操守》,《史林》2014年第1期。

第三,与赵凤昌“保举候补直隶州知州”身份有关。保举泛滥、候补官充斥是咸同军兴引发的弊端,至光绪年间已愈演愈烈,积重难返。朝廷为剔除积弊,澄清吏治,不仅三令五申加以约束规范,而且也采取了限保举、停捐纳等措施进行治理整顿,无奈成效并不明显。朝廷不得不加强惩处,凡有奏报地方长官属员贪赃枉法、夤缘奔竞、营私牟利的,必严议处分。以光绪八年为例,仅八月就有七起,被劾的属僚都遭到革职、降职等处分,有的甚至连长官也一并受罚。其中云南奏销案牵连甚广,受罚的官员很多,甚至包括军机大臣王文韶等,前述姚觐元也因此案被追究革职。*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总第1392~1404页。赵凤昌被劾招权营私、声名甚秽,与上述案子性质相似,是朝廷痛恨和严打对象,而且已经手不少,很有处置经验,所以赵凤昌难逃此劫,不可避免要被惩办。

第四,再就赵凤昌本身而言,他确实有刘坤一所言“其门如市,迹近招摇”的事实。还在他刚入张之洞幕府不久,赵新就告诫他:“弟宜每事审量,先顾甘旨,次及切己,幸毋徒效仗义也。”但赵凤昌听之藐藐,除了为其二哥安排要职外,又收留他人并为之谋差。赵新听说后,再次婉言相劝:“闻老弟广厦宏开,咸叨芘荫。然知感者无几,厚颜者滋多,弟抱热血一腔,片席经营,态费许多情面耳。”*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9册,第172、198页。可赵凤昌讲义气,还是我行我素,凡托他办事的,总尽量让人满意。因此声名远扬,连在浙江的其前幕主姚觐元也求他为人谋职:“兹恳者:旧仆张怡人极妥当,……亟须谋一枝栖。弟现在熟人甚少,无可相商,特此专函奉托,务希推爱,即为转荐一处,是所至祷。”*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3册,第377~378页。信中,姚觐元自称为弟、在广东熟人少,对赵凤昌期盼甚殷,说明在他眼里,赵凤昌能量很大,没有办不成的事。事实也是如此,因“心赏之甚”,张之洞给予赵凤昌“逾常优待,不同泛泛也”,使得赵凤昌成为两广督署要人,长袖善舞,无往而不利。为此,其朋友提醒他说:“吾弟处此地位,务须随时随事刻刻提防,滔滔者因忌生嫉,势有必然,蜂蜇犹毒,可不慎欤!”*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1、50页。

而赵凤昌的确也担心旁人眼红,因忌生疾,刻意保持低调,曾主动辞厘差、却馈遗。⑦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4册,第51、50页。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随张之洞赴任湖北后,他并未如很多研究者所言升任总文案,除了仍任文巡捕外,还兼“办理督署笔墨事件”等,*《刘坤一遗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67页。但更受器重和倚任,俨然成为张之洞的代理人,大家有事都先找他。如杨楷兄弟应招入张之洞鄂幕,其行程则致电赵凤昌转告;金珍奉委运送电线材料,将其行止电告赵凤昌,请他“见督宪时,祈代珍回明”;比利时矿师白乃富向总理衙门索取宝星,盛宣怀急电赵凤昌,“乞查白乃富现在铁政是否得力,续订合同几年,速赐电示,以便禀复”。*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张之洞档》第68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364、398、430页。此外,赵凤昌到湖北后,仍然负责他在广东已“考究精细”的电线事宜及外洋军火。前述张之洞罪名之一的“架设湖南电报线引起民愤致使电线杆被烧”事件发生于光绪十七年五月初,电杆被烧去四十余根。事后,赵凤昌、盛宣怀为防止类似事件重演,商量派兵前往保护。盛宣怀在给湖广督署的电报中透露了此事:“恐工到澧界,再有此事,必得地方官亲自到工照料,并望电达督帅,咨请湘抚迅饬防营勇一百名到工弹压保护,查照向章给发薪赀,以免痞徒生事。已电商赵竹君,希再电请为祷。”*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张之洞档》第67册,第106、108~109页。初九日,张之洞收到电报,次日即回电盛宣怀:“澧州电工滋事,已札饬严惩,并令地方官到工照料,及派防勇百名随工弹压矣。”*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8册,第89页。完全是按赵凤昌、盛宣怀事先商量好的方案办。

由上可见,赵凤昌很有权势,凡找他办事的,他总愿意帮忙,并尽可能餍其欲而去。如此一来,找上门的就多了,有趋附的、有谄媚的、有求办事的、有谋要差的,所以他交游甚广,其门如市。凡此种种,都基于张之洞对他的信任超乎寻常。据说“张之洞在鄂,要事皆秘商竹君”,结果“忌之者乃为‘两湖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语,书之墙壁,刊之报章,童谣里谈,传遍朝野”。更有甚者,露骨地说:“常州赵凤昌年少美姿容,鄂督张之洞嬖之,用为内巡捕,所言无不听,群呼为一品夫人赵氏。”*刘禺生:《世载堂杂忆》,第64页;胡思敬:《国闻备乘》,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98页。这样的风言风语传遍朝野,很不成体统,赵凤昌的罢归是迟早的事。

综上所述,赵凤昌在张之洞大参案中的遭遇既不是替罪羊,也非罪有应得,而是多种原因造成的,其中有张之洞的信任,也有朝廷的整饬,还有赵凤昌的个性使然。

六、 结 语

赵凤昌出生于累世耕读之家,其祖上一度弃儒从商,家道殷实。但咸同年间,因兵燹之灾,他家开始衰落。尽管如此,他还是受过两年家塾教育,具有一定的知识水平,后迫于家累,不得不早谋生计,锻炼了其为人处世和生活应变能力。光绪元年,他游幕湖北,后纳资捐县丞,于光绪六年随已升任广东布政使的姚觐元赴任,当其幕僚。在姚幕,赵凤昌即初显其体贴细心、服务周到的本领,公私兼顾,与主官过从亲密,违背了“宾主不可忘形”的幕业规范。*汪辉祖:《续佐治药言》,《官箴书集成》第5册,第 330页。清代名幕万维翰、汪辉祖都曾指出“入幕以宾为名”,“宾主不可忘形”,幕僚应自觉与主官保持适当距离,以免瓜田李下,受人指摘。结果因此受到了伤害,这从赵新写给他的一封家书可看出端倪,信中有“弟宜揆时度势,前既为老姚所误,徒担从事之名”之句。*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8册,第169页。光绪八年至十年,赵凤昌有两年时间陷入无缺可补、谋差不易的窘境,即“为老姚所误”的后遗症。

然而,赵凤昌并未吸取教训,或者说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入张之洞幕后,他先是以工作认真负责,获得张之洞的赏识。被派充文巡捕后,又故伎重演,在张之洞左右奔走伺候,周到体贴,无微不至,有人曾亲眼目睹其情形,非常羡慕张之洞。据云:一次,吴郁生有公事到湖北督署相谈,张之洞“以老友也,故不拘常礼,一面剃发,一面畅谈,不料尚未及谈正经公事,而张已昏昏睡着了”,这时侍列外厢的赵凤昌见状,“即走过去以双手托住其头,一动都不敢动,约一小时之久,香涛醒了,赵巡捕老爷方才退出去”。为此,吴郁生非常感慨,对人言:“吾一世做的京官,没有机会尝尝做督抚的滋味。做督抚,可以用文武巡捕侍奉在侧,像赵凤昌之服侍张香涛,吾真正羡慕呀。”*陈巨来:《安持人物琐议》,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第119~120、117页。张之洞在晚清以起居无节、号令不时出名,像他这样,身边须臾离不开人,而赵凤昌能“侍之终日,虽深宵不离”,⑧陈巨来:《安持人物琐议》,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第119~120、117页。且又那么地细致周全,服务到位,自然得其欢心,倚为左右手。

在清代,主幕关系如他们这般投缘,交至忘形,非常难得。但幕业规范要求作为宾师的幕僚即使面对上述情形也不能忘乎所以,一方面要时刻提醒自己主幕身份有别,不可跨越雷池,乱了规矩;另一方面必须不露痕迹,谨慎自处。*汪辉祖:《续佐治药言》,《官箴书集成》第5册,第 330页;万维翰:《幕学举要》,《官箴书集成》第4册,第 734页。赵凤昌仅做到前者,对后者则认识不足。《清稗类钞》里有条材料称:“武阳人之以官为市,甚于他省,呼朋引类,声应气求。”*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60页。赵凤昌确实是名典型的武进人,诚如刘坤一调查的那样,他利用权势“与在省寅僚广为结纳”,引用乡党戚里很多,以致物议沸腾,道路风传不堪之言,从而被朝廷惩处,黯然罢归。不过,仕宦之门关上后,幕府时期所积攒的人脉和编织的关系网,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那就是凭借为张之洞提供情报、赞襄策划之便,广泛结交江浙官绅和各国洋人,从而成为东南社会的重要人物,能够纵横捭阖,腾骧政路,隐身幕后操纵大局。

相比于台前的成功出彩,赵凤昌这种幕后的卓尔不凡更易博得人们的钦佩和尊重。他也因此不断引发后人关注,名垂青史,收获想象不到的温情和敬意。

[责任编辑 陈文彬]

Zhao Fengchang’s Life and His Private Adviser Career

LI Zhi-ming

(InstituteofHistoryStudies,ShanghaiAcademyofSocialSciences,Shanghai200235,China)

Huang Yanpei said that during the 40 yea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Zhao Fengchang always participated in great events which happened in the Southeast. But his early life experience was unknown and got a little vague that even was wrongly informed. With the help of the new-discovered historical data, this article not only corrects much untrue statements, which can make up the deficiency of the existing research, but also by reviewing his life of aide reveals the complex reasons why he was cashiered. When the road from private adviser to official which Zhao Fengchang had struggled on was ended, he used his well-connected network to open up a new world: he remained in the background and had great influence on the situation of Southeast. Compared with his success on the stage, Zhao’s prominent behavior behind the scenes was more admired and respected.

Zhao Fengchang; early life experience; private adviser career; cashier

李志茗,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私人档案中的清末民初政情与社会研究”(项目批准号:10BZS036)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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