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柯小说《喀拉布风暴》的叙事艺术
2017-04-05王佳欢
王佳欢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7)
陕西是当代文学的重镇和高地,以柳青、杜鹏程、王汶石等为代表的第一代陕西作家和以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为代表的第二代陕西作家都为中国文坛做出巨大贡献,作为第三代陕西作家红柯也以丰硕的创作实绩引起了当代文坛的注意。红柯算是陕西文坛的一个异数,他出生于陕西宝鸡,在新疆生活过十年,草原文化对他影响深远,因而绝大多数作品都围绕新疆地域展开。在“天山系列”的最新长篇力作《喀拉布风暴》里,作者依然将目光投放到人迹罕至但是充满人间奇象的大漠疆域,并且伴随着一群疯狂而纠结,结实而痛苦的年轻人,他们不仅接受了自然风暴的考验也接受了爱情风暴、人性风暴的历练。作者将单纯而不单调,质朴而不呆板的西域大漠的一切生命全部展现在人们面前,创造了别具一格的审美世界。
一、叙事意象与叙事空间
(一)自然意象的神性力量
中国的西部地区地势较高且山地众多,气候条件恶劣且草木贫瘠,长期处于我国经济与政治的边缘,因而在文学上也表现出独特性。“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化小说作家的是西部作家常常把自然世界描写得铺张扬厉极尽奢侈,他们有时甚至把自然景物作为中心和主题,置于人物故事之上。在西部作家的心中,大自然似乎是一个永恒的创作母体:它是一切生命的根,是民族的摇篮,是他们喷涌如柱的艺术之泉。”[1]红柯也没有逃脱这一创作母体,他向来毫不避讳地通过奇妙而诡异的想象不遗余力地对新疆原始状态的自然风物进行展示。骏马、牧羊、飞鹰、骆驼、野兔,还包括山川、湖泊、草地、大漠等等无一例外的保留在作品中。《喀拉布风暴》里的自然意象挣脱了充当背景的单纯意义,也绝非简单地完成意蕴的营造,它们往往在贯串叙事结构同时具有深厚的内涵,以神性的力量帮助男女主人公完成情感的治愈和心灵的救赎。
《喀拉布风暴》里燕子是贯穿小说的主要意象,伴随着哈萨克族民歌《燕子》的歌声这一形象更加深入人心。精河的燕子非常多,楼房平房地窝子牲口棚连草丛里都垒了燕子窝,他们仿佛大漠的精灵,天空的眼睛,自由翱翔在这片土地。这一意象的建立与作品里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存在呼应,孟凯与叶海亚,叶海亚与张子鱼都是在现实的考验下最终找到归宿。大漠绝域的坚强生灵给了人们希望和勇气,告诉人们勇敢的迎接人生的每次挑战才会体验生命的意义。比雅丹地貌更加壮观的地精是小说里的另一种独特意象,野骆驼野马和黄羊等的精水孕育了这种状如男性阳物的生物,巨人般屹立于天地间,高大壮硕,昂首挺胸,融化在太阳中愈显高大。它的出现不仅带给人强烈的生命震撼而且也将孟凯,张子鱼,武明生等青年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蜜月中的张子鱼和叶海亚以地精为食,在吸收了自然之灵气后最终收获了纯粹的爱情,孟凯与武明生在买卖地精这一珍贵药材的过程中建立友谊并且使孟凯结交了西安女孩陶亚玲获得了心灵的治愈。
喀拉布风暴不仅作为自然意象而且是贯穿小说的一大线索,它的出现仿佛一场拷问人性的庄严仪式,渗透到生命的整个流动过程。“喀拉布风暴冬带冰雪,夏带沙石,所到之处,大地成为雅丹,鸟儿折翅而亡,幸存者衔泥垒窝,胡杨和雅丹成为奔走的骆驼。”[2]蜜月里的张子鱼和叶海亚,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都感受过喀拉布风暴的威力,作为幸存者,他们倍感珍惜,以重生的信念真实面对自己的爱情与选择。喀拉布风暴最后一次的出现发生在孟凯与张子鱼这对情敌身上,孟凯帮助张子鱼度过黑风暴并将他送回了叶海亚身边,这场爱情考验终于有了结果。喀拉布风暴俨然一场爱情风暴带来了一场人性的思考。除此之外大漠西域里还有骆驼这一意象,当引领公驼拼命赶路的四峰母驼纷纷倒下后,愤怒的公驼逃离商队奔向沙漠,像黑夜中潜行的孤帆迷失在大海尽头。公驼对于母驼虔诚般的追求感动着每一位身处大漠的人们,动物的爱情给予人莫大的启示。悠远广阔的西域世界里每一个生灵都潜藏着神性的力量,感化并启迪着生活在这里的男男女女,使他们的心灵得到治愈并获得一场完美救赎。
意象在文学作品中通常夹杂着作者的创作主旨,红柯对于意象的攫取与作品深刻的思想意蕴紧密相连,燕子,地精,喀拉布风暴,骆驼等等的自然意象的出现不仅展示了新疆这片土地的无限生机更重要的是它们赋有神性的光环帮助人们挖掘生命的原始动力,克服人生中的每一次挑战。“它们是西域大漠神性内涵的突出象征物,也是引领俗世的人们通向神性的一道道路标。”[3]作者从普通事物着手,以其独特的思维赋予意象精微哲理,这种叙事艺术使意象不单单发挥营造意蕴充当背景的作用,而是让自然意象的神性力量启示人物的生命意识,让人与自然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理想状态。
(二)新疆——关中的空间并置
漫游天山十年,新疆已然成为了红柯的第二故乡,以往作品在空间的选择上有明显的划分,一类是以新疆的地理风貌为主要背景,例如,《美丽牧羊》、《大河》、《乌尔禾》等;一类是以关中岐山的风土人情为主要背景,例如,《百鸟朝凤》、《阿斗》等。《喀拉布风暴》则跳出了这种空间拘囿,最大的艺术突破在于将大漠新疆与关中农村两个不同地域空间同时并置在一部作品中。
在《喀拉布风暴》中对于新疆这片广袤的土地,作者没有花费大量笔墨,而是用凝练的文字展现了奇崛的西域风貌,在喀拉布风暴的历练下人们的心灵得到了救赎。相反小说中的很多故事发生在陕西关中,张子鱼的童年及爱情往事,武明生的爱情及家族历史,孟凯与陶亚玲的邂逅都与关中地域空间产生关联。西府农村的家族文化、西安城区的都市印记都被作者展现在作品中,作者甚至借助孟凯这个人物以一种陌生化的视角对关中文化进行叙述,比如,陶亚玲对陕西戏曲艺术的热爱使得新疆汉子孟凯为此产生极大兴趣,在陶亚玲的带领下探访眉户剧的发源地。
一部作品中不同地域空间的设定往往会使作品中的人、事、物出现断痕,《喀拉布风暴》究竟是如何将新疆与关中两种空间同时并置?使人们沉浸在张子鱼的童年往事里时还不曾忘记大漠西域的自然生灵和喀拉布风暴。书中反复安插的瑞典著名探险家斯文·赫定的爱情故事是化解这一问题最为巧妙的方式。斯文·赫定的探险和爱情故事似乎带有某种宿命的意味,影响着张叶,孟陶的爱情,同时也将不同空间以同一条线索完美衔接,让文中空间置换自如。“这些空间化的叙事技法打破了传统的因果式或先行叙事的模式,使作者所叙述的事件往往停留在同一个平面上,形成一种同时并在的空间画面,其独特的叙事方式促成了红柯小说叙事空间的完美展示。”[4]作者红柯在小说中建构出新疆与关中的地域空间不仅增强了小说叙事的节奏感而且丰富了小说的叙事图景。
二、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技巧
(一)早期作品中的魔幻现实主义
作为陕西文学的重要新生力量,9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红柯深受当代文学思潮的影响,在新时期的文坛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深远。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就是一种带有魔幻色彩的叙述,不像现实主义那样直接描写现实,也不像超现实主义那样使现实变形,而是借助幻想、想象和怪异事物曲折地反映现实以揭示生活的本质。[5]但作家对魔幻现实主义的运用又呈现出不同的效果,例如,扎西达娃的宗教魔幻;莫言的感觉魔幻;贾平凹的鬼神魔幻等。而红柯的早期作品里一种近于童话和神话传说的叙述方式常常被使用,带给人一种神奇与梦幻的感受。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在魔幻现实主义影响下西藏作家群的小说创作,“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西藏人仿佛生活在弗雷泽所说的那种‘幻想的梦境’中,万物皆有生命,万物皆有灵魂的原始思维和佛教的思维观念深深在其脑海中盘踞。”[6]西藏与新疆在地域空间和民族特质上存在着共通性,因而在红柯早期作品里可以找到一种类似于西藏作家群的魔幻现实主义痕迹。《大河》里向我们建构了人兽合一的神性传说。阿尔泰人作为熊的后代始终视熊为自己万能的祖先,在一次次的生存考验中阿尔泰人克服了对野兽的恐惧,战胜了自我,达到了人性与兽性的完美结合。作品里还记叙了女人与白熊的童话般的爱恋,展现了人与自然的沟通。现代文明使人异化,使人性扭曲,红柯正是借助童话般的传说增强作品的魔幻意味以此有力回击着世俗生活,唤醒人的原始自然力量。在《生命树》里作者把蒙古草原的创世神话融入马来新,牛禄喜的生活中。传说中女天神安排具有神性的大公牛与乌龟到人间帮助人类生存,嘱咐它们千万不要丧失神性,更不要加入兽籍,因为人们懒惰成性,贪得无厌,一旦沦为人类的工具后果将不堪设想。显然作者用这些神话传说影射了现实生活中人们信仰的缺失。红柯的早期小说创作得力于神话与传说的滋养,“神话素材的吸纳和神话思维的融入带给作品极富创造性和想象力的艺术表现,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使作品带上了非理性色彩。”[7]对神话传说的大篇幅描写营造了一种神秘的氛围,同时增强了作品的魔幻性,但是这种创作方式也导致作品故事情节零散,缺乏连贯性。
(二)《喀拉布风暴》的魔幻现实主义
《喀拉布风暴》则跳出了这种叙述方式的局限,减少了对神话、传说、童话的引荐,而是在长篇现实记叙中加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作品里张子鱼与武明生家族史的叙述占有重要分量,而这恰好又与寻根文学通过村寨史、家族史来寻求民族的“根”有相似之处。80年代的寻根文学热潮使得中国作家以高涨的热忱开始关注文化自身内核,对本土文化传统进行着深刻的反思,中国文学逐渐开始由“写什么”转向“怎么写”,在《喀拉布风暴》中作者以阳刚及幻想式的笔调展现了武氏家族的历史尤其有意凸显武氏家族里男性身体的壮硕,不仅体现出关中民风的质朴更表达了人类种族延续过程中对男性地位的崇尚。特别是作者对武明生四爸的生殖器官进行大胆的想象和疯狂式的赞美。这帮陕西冷娃像耍杂技一样疯狂地比拼着“男性最伟大的武器”,比赛的胜利不仅为武明生四爸带来男性朋友的崇拜和女性的仰慕更为武氏家族添得无限荣耀。在体验完这段赤裸裸的文字后不禁让人思考:在城市化高度发展的今天,人们无所顾忌地肆意表达着欲望但是生命根基意识却越来越淡薄。“西部文学的兴盛与新时期寻根思潮的深入有莫大关联,而在追寻民族之根的路途中,西部作家对人与自然复杂联系的深度思考和书写,却昭示出超越寻根思潮的趋势。”红柯作为西部作家正是借助对男性地位的尊重唤醒个体对生存现状的关怀,着力从传统文化中去寻找那些具有生命力的文化根须去唤醒中华民族对种族的高度认同感。《喀拉布风暴》中作者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对世俗生活进行大量描写,突破了以往创作中借用神话、传说、史诗、歌谣来表达主题的梦幻书写,从表达效果上看这种方式更贴近读者大众的现实生活,语言质朴但不单调,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作品结构较之以往摆脱了零散的布局而更加整合,作者以成熟的叙事艺术将作品的思想意蕴推向了新的高度。
三、叙事情感的节制
从《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再到《喀拉布风暴》,我们可以明显体会到《喀拉布风暴》中作品中野性力度的削弱。《西去的骑手》里拥有神性力量的马仲英跃马扬鞭,一路向西跃入黑海,不仅将马仲英描写成史诗般的英雄人物还有意展现金戈铁马,碧血黄沙的西部疆域的辽阔风光。这种长篇幅的生命彪悍与西部血性的展示在《喀拉布风暴》里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张子鱼与叶海亚,孟凯与陶亚玲,斯文·赫定与米莉的浪漫爱情故事。爱情故事的穿插将小说的进度放慢,使人物情感配合故事情节的转变慢慢释放,在爱情风暴的考验下所有人都找到了理想的归宿。但这并不影响《喀拉布风暴》作为“天山系列”的小说标签,作品里对西部世界里的自然意象进行了完美阐释,不再大篇幅借入神话,传说,童话等素材而是将这些神启意味的生命意象配合主人公的爱情走向,最终当爱情之花结果时,生命意象也完成了救赎意义。《喀拉布风暴》野性力量的节制,不仅仅是语言表达方式的节制更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节制,这也充分展现了在现代文化熏陶下作者情感表达呈现出多元化趋势。而为了展现西域大漠的独特自然风貌,作品中设置了众多具有代表性的自然意象:燕子、骆驼、地精、喀拉布风暴……都成为了西域的代名词。更重要的是红柯带着意象叙事使意象达到一种符合神性的生存状态帮助人们摆脱困境完成生命的救赎,红柯试图通过大自然的原始力量解救现代文明下心灵异化扭曲的众生,还原一份纯粹的未来图景。于是在《喀拉布风暴》中增加了大量现实记叙,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将一代人的生活经历记录下来,以此挖掘在现代文明中丢失的民族根基,这种创作手法上的自我超越让我们感受到红柯作品的现实意味更加浓厚。
四、结 语
在市场化的年代里,越来越多事物的发展被利益捆绑,文学世界也会不时混染着商业杂质,但是也不排除一片纯粹的天地,红柯就是远离市场化社会而默默成长的作家。90年代至今红柯的创作一发不可收,一跃成为当代文坛中最具实力的作家之一,这些成就不仅与作家特殊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更重要的是作家自成一体的创作技艺。红柯一直在精心构建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以原始的生命力和自然的情感去思考现代文明中人性的堕落,引领着人们超越世俗去挽回丢失的本真灵魂。这份执着与坚持令人敬佩,这也是我们研究红柯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