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革命化与革命的道德化
——中国共产党革命动员的文化心理学分析
2017-04-05王元
王 元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北京 100872)
道德的革命化与革命的道德化
——中国共产党革命动员的文化心理学分析
王 元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北京 100872)
中国共产党革命动员的有效性是以实现道德本位文化心理的外在可塑性与内在可欲性为基础的。以外在可塑性为视角,革命动员是一条“外部灌输”的路向,即通过重构政治合法性的基础,逆转道德的身份优势,革新矛盾解决原则,实现道德的革命化。以内在可欲性为视角,革命动员并行有一条“内部接受”的路向,即借助传统文化资源,不断为革命注入道德意涵,使革命成为最高道德价值,一种修身方式和超越性道德体验,实现革命的道德化。
中国革命动员; 道德伦理;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传统文化; 文化心理
中国革命的成功得益于中国共产党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以道德为本位的传统文化相结合,探索出一系列符合中国人文化心理习惯的社会动员方法。而这种革命动员的有效性是以实现道德本位文化心理的外在可塑性与内在可欲性为基础的,“就无产阶级革命的道德动机而言,内在的可欲性是由外在的可塑性提供真实的、具体的内容的(即道德作为社会意识对象化个体),而道德动机的内在可欲性总是借以外在可塑性所提供的内容显以自身(即被社会意识对象化了的个体进行再对象化)”[1]。如果以外在可塑性为视角,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动员中有一条“外部灌输”的路向。在国际共产主义革命实践中,列宁提出要把社会主义思想和政治自觉性灌输到无产阶级群众中去,因为革命不能完全依赖于工人的自觉,“工人阶级单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联主义的意识”[2]。从此,向党员干部和群众灌输马克思主义成为革命动员的主要方式之一。在中国,面对道德本位的儒家意识形态产生的强大文化惯性,中国共产党进行马克思主义灌输的同时,还需要建构出新的道德体系,用以摧毁阻碍革命的旧道德意识形态和封建伦理纲常,实现道德的革命化。如果以内在可欲性为视角,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动员中并行有另外一条“内部接受”的路向。传统文化形塑了中国人的基本价值取向、精神气质和思维方式,这就要求中国共产党在批判旧道德糟粕的同时,也要满足中国文化中道德本位的深层文化心理习惯,为革命的观念架构注入道德理想色彩,为革命行为赋予道德价值意义,实现革命的道德化。
一、道德的革命化
(一)道德革命化的生成机理
道德的革命化是对旧传统的价值逆反,是用新道德范式代替旧道德范式。金观涛认为:“在以道德本身为终极关怀的文化系统中,鉴于道德价值非好即坏的两极性,当某种道德被证明不可能实现或是坏的,那么相反的价值系统就被认为是可欲的或好的,我们称这个过程为价值逆反。”[3]自1840年大英帝国的战舰叩关以来,天朝上国的文明优越性荡然无存,巨大的心理落差产生出强大的文化逆反心理,国人对传统的抛弃从学术到制度,最终到伦理道德。早期中共领导人陈独秀对此表示:“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4],“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仍复旧观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5]所以,当儒家道德伦理不能应对现代化,被证明不可欲时,破除儒家伦常道德就成为时代潮流。
中国知识分子曾一度将希望寄托在西方文明上,但以个体为本位的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及国家主义相对立,且与以群体为本位的传统文化相抵触,既不符合中国迫切需要建立强大而统一的民族国家的心理需求,也无法成为主导性价值。加上西方的侵略和一战的毁灭性灾难,使得国人对西方文明有所反思。李大钊意识到:“由今言之,东洋文明既衰颓于静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质之下。”[6]面对着传统文化应对现代化时的无力与西方资本主义弊端凸显的两难选择困境,新道德体系建构必须要满足中国人对封建主义和西方资本主义的双重价值逆反心理。此时,既批判封建主义,同时又批判西方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满足了这种心理,“五四”之后很快成为一股强大的思潮。马克思主义是一种革命的理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7]。当革命的逻辑延伸到道德伦理层面时,传统的道德伦理秩序、价值标准与话语体系的范式变革就成为必然的结果。
(二)道德革命化的主要内容
1. 政治合法性基础的重构
道德革命化的核心是摧毁旧道德意识形态所要维护的封建礼教秩序。儒家意识形态与皇权帝制绑定后,将“天人合一”的宇宙结构进一步阐释,排列出了“天、地、君、亲、师”的顺从次序。这套意识形态通过植入虚拟的道德关系主体(天、地、祖先等)来运行一种神秘主义的心理操纵术。比如,将“天”阐释为有神秘力量和类人化意志的,不可抗拒的宇宙规律,天理是真理、至理,“天人合一”也就是人按照天的意志行事,“天”也因此成为政治正当性来源,顺行“天意”相应的成为了最高政治道德,所以代行天意的“天子”自然应当“法天而王”,才能符合儒家“以德配位”的政治伦理。经此逻辑推演,作为“天子”的“君”不仅成为实质上的终极效忠对象,还增加了一层神圣的天授权威,将民众对宇宙规律的敬畏和对权力的敬畏集为一身,更容易统治。如果说天、地是为君本位的政治伦理和礼教秩序增加神圣权威的话,“亲”和“师”则为皇权巩固了现实社会根基。“亲”(祖先或父权)在社会基本单位——家族里具有绝对权威,是家国一体政治伦理结构在社会基层的代表,而“师”(儒士阶层)则是贯通这一伦理秩序的宣教者与维护者。儒家的道德意识形态还为每种社会关系制定了一种符号化的“礼”,作为社会成员的行为规范,以维护等级森严的礼教秩序,给人民套上了沉重的道德纲常枷锁。
当帝制崩溃和儒士阶层退出历史舞台后,旧道德意识形态和伦常礼教依然顽固,所以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扫荡封建主义残余,在文化心理上摧毁“君权天授”的政治正当性基础,建构替代性的新政治伦理。“和中国历史上的其他革命相比,现代中国革命最大的不同,就是突破了历史上其他革命的道德神秘主义(诸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替天行道’等)的文化幽暗性,在现代道德价值基础上建立起革命的理想与主张。”[8]马克思主义以唯物史观为理论基础,否定有神秘主义的力量主导历史进程,彻底对“天”的神秘主义进行了祛魅,从根本上消除了虚拟道德关系主体存在的基础,认为人民群众不但是社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还是历史发展和社会变革的决定力量。毛泽东继而将中国共产党的宗旨阐述为“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9]从此,“人民”史无前例地被赋予历史主宰的地位,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正当性来源,“为人民服务”成为最高的政治伦理。
2. 道德优势的身份逆转
在建立了革命的政治正当性基础后,中国共产党还需要帮助革命者夺取道德优势。在封建纲常秩序中,道德优势的获得是由地位身份决定的。虽然儒家为皇权统治的合法性进行了“内圣外王”“法天而王”的论证,但这种道德逻辑在现实中却被权力逻辑颠倒为“因王而圣”,也就是皇权在垄断政治统治权的同时,还会自动获取最高道德优势以及相关的符号体系,而依附于皇权的儒士阶层则垄断了统治合法性的论证解释权,以及为君本位、家天下服务的道德评判权。即使是传统政治伦理中的民本思想也主要显示皇帝和知识精英单方面的道德责任感,人民通过被教化和被拯救来彰显精英的道德感,人民道德感的获取只能取决于对三纲五常的遵从程度。同时,封建纲常秩序中道德权利与义务的分配也是由地位身份决定的,“就是要求所指的道德关系主体按照其他道德关系主体在尊卑、贵贱向度上的位置分配其这方面的情感和资源……中国传统道德关系具有道德权利与道德义务分配的极性,即把道德权利完全分配给道德关系主体中的一方,而把道德义务完全分配给道德关系主体中的另一方”[10],人民只承担义务而不享受权利。
在此形势下,中国共产党进行革命动员就必须翻转这种人民处于道德劣势的地位。马克思的剥削论揭示出了统治阶级如何通过对生产资料的垄断而无偿占有那些没有或只有很少生产资料的人或集团的剩余价值和剩余产品。虽然马克思进行的是科学的批判,但在中国文化条件下却成为划分阶级道德善恶的理论基础。“无产阶级在伦理道德本性(或人性)上并不具有优越性,所具有的革命正当性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们是被剥削者、被压迫者和被牺牲者。革命话语的一个重要叙述策略,就是通过文本重构一个仿真现实,来证明一个有关正义的逻辑公式的实现,即社会贫富的不公平导致革命的正当性。”[11]从此,不同地位身份所具有的道德优势被逆转,阶级身份成为区分善恶的标准,统治阶级天然带有剥削的“原罪”,而劳工阶层身上则充满了各种美德,“劳工神圣”“劳动人民最光荣”“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等口号意味着道德优势天平彻底倾向了人民大众。同时,革命队伍中实行官兵平等、干部和群众平等的组织原则,扭转了旧纲常秩序下道德权利和义务之间的不对等关系,共产党员和干部甚至承担了更多的道德义务,增强了革命队伍的道德感与正义感。
3. 矛盾解决原则的革新
阶级的道德势差要转换为革命行动的助推力,还需要打破传统道德伦理中“和为贵”的矛盾解决原则,扫清革命的文化心理障碍。儒家道德意识形态希望通过礼乐教化来实现社会和谐,最大限度地消除矛盾和斗争。“礼中虽然充满了‘和为贵’的精神,但由于礼同时也决定了道德关系主体的不平等性,这种不平等性可以概括为‘阳尊阴卑’,这意味着‘和为贵’的代价主要由道德关系主体中的居于阴位的一方承担了,于是,‘和为贵’在实际的操作上就成为服从或顺从尊者、贵者为贵了。”[12]这就预设了破坏和谐的反抗和革命行为的不道德性,在此道德锁链下,人民虽有理论上“有道伐无道”的造反正当性,但这只是一种被动式的反抗,不能算作马克思主义所要求的“自觉”的阶级觉悟。所以需要在革命动员中进行思想政治教育,从外部向动员对象灌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正当性观念,方能激发出革命所必需的自觉性。
此时,马克思的阶级论和毛泽东的矛盾论从哲学层面破除了“和为贵”的道德价值,否定了阶级矛盾的可调和性。马克思的阶级论认为经济利益的矛盾使得阶级斗争不仅成为历史的必然,也是历史进步的推动力;毛泽东的矛盾论则认为矛盾是普遍存在的,贯穿于一切事物发展的全部过程。既然阶级斗争和矛盾是历史常态和普遍现象,也就具备了和“天意”一样的不可抗拒性,顺应此必然规律自然能产生出道德价值。在此基础上,中国共产党构建了一套新的道德价值和话语体系,使得参加革命者得以重新诠释他们所置身的经验世界,“普通的雇佣关系不再是雇佣关系,而是‘剥削’;黄世仁讨债不再是履行借钱还钱的契约,而是‘阶级压迫’;一个人帮助贫苦的邻居不再是普通的善举,而是‘阶级情感’;一群人暴力瓜分他人的财产不再是抢劫,而是‘解放’”[13]。“革命的流行也意味着使用暴力成为正当观念的普遍化和以斗争为人生意义的兴起。”[14]从而为革命行为提供了自洽的逻辑与道德支援,解除了人民群众参加革命的道德枷锁,解决了革命者的来源问题。
二、革命的道德化
(一)革命道德化的生成机理
革命的道德化是指在革命动员中尊重道德所具有的先验性价值优位,不断地为革命注入道德意涵,最后使革命成为一种道德。国际共产主义革命实践中,革命的动员以从外部灌输马列主义的理论知识,激发无产阶级的革命自觉性为主。但在中国的历史现实情境中,革命不是以城市为中心,而是以农村为中心;动员对象不是以无产阶级为主,而是以文盲半文盲且从未接触过工业化大生产的农民为主,而且“中国现代紧张的政治局势和救亡斗争,使得人们在主观上很少能有足够的条件来进行深入的理论思考和书斋研究,而把主要的力量、时间和注意力,集中在急迫的斗争实践去了”[15]。所以,单向度的外部理论灌输在中国面临着有效性的考验,这就使得中国共产党必须借助于传统文化资源,以符合受众文化心理为前提使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相结合,将“外部灌输”的有效性建立在“内部接受”的文化心理基础上。
“大多数文明以宗教和法律作为政治及社会制度正当性根据,唯有中华文明历史上以道德作为政治制度和社会行动正当性的最终根据。”[16]这就要求革命动员要“以某种‘道德正确’的先验预设,召唤起民众对于革命的道德敬意”[17]。所以,“革命”的观念建构不仅要代表着现代式“有道伐无道”的政治正当性,同时还要包含有中国人所认可的大量美德,使革命具有道德感召力和社会整合力,由此带来革命动员从知识中心主义向道德中心主义转化。在此过程中,革命的道德意涵不断丰富,不仅成为一种具有导向性的价值,一种规范性的道德标准,还成为一种具有归属感的情感纽带。“新道德意识形态之所以能用来实现社会整合,是源于中国在学习西方制度过程失败、不得不借助传统文化本土资源,从而使中国当代革命观念成为社会整合和现代化动员的巨大力量。”[18]此时中国的革命动员表现出了两条并行的路向:一是摧毁旧道德意识形态,用新道德范式代替旧道德范式,实现道德的革命化。二是根据中国国情对革命观念进行道德化改造,革命观念的建构建立在道德价值高于一切的文化心理基础上,使革命成为道德本身,实现革命的道德化。
(二)革命道德化的内容
1. 革命成为最高道德价值
革命道德化的第一重内容是对传统道德精华进行吸收利用,将原本与道德价值无涉的,作为一种社会变革手段的革命不断赋魅成为最高道德价值。一方面,革命行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革命最终目标是实现人人自由平等、没有贫富差异的共产主义社会,革命的方式就是对地主和资产阶级统治的反抗,对劳苦大众权利的张扬。虚拟的乌托邦远景描绘,使革命行为无可辩驳地成为至高无上的正义伦理原则。”[19]加上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动员中创造出来的革命叙事的文艺宣传方式和公开表彰、公开批判的群众集会的配合,革命被塑造成了最为崇高的道德。“除了这种最伟大、最崇高的共产主义道德以外,在阶级社会中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大、更崇高的道德。”[20]由于占据了道德制高点,革命便成为最高道德标准,个体的政治主张被置于这种检视之下,是否参与和支持革命成为评判好坏善恶的依据。
另一方面,革命者共产党员成为新的道德价值化身和道德楷模,使得革命能产生道德感召力。在革命动员中,革命观念的建构是以吸收改造传统道德精华为基础的,比如“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天下情怀变成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世界主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群己关系变成了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忠勇节义”变成了忠于党组织和革命事业,“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无畏变成了革命的英雄主义牺牲精神。谢觉哉在《怎样做个好的共产党员》中指出:“中国共产党恰恰把中国历来尊重的忠孝节义信廉勇的好的方面,发扬到空前未有的地步。”[21]革命者共产党员成为了新的“君子”和“圣人 ”。毛泽东进一步要求道:“共产党员是一种特别的人,他们完全不谋私利,而只为民族与人民求福利。”[22]使得共产党员的形象抛弃了传统精英居高临下的救世主姿态,而转为一种俯首为人民服务的姿态,同时还体现了传统“天下为公”与现代共产主义的“无私”追求。当革命成为最高伦理价值,革命者成为最高道德楷模时,革命便成为势不可挡的潮流。
2. 革命成为道德修身方式
革命道德化的第二重内容是革命成为一种道德修养手段,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知、对共产主义事业的信念,以及个体的思想品德都要在革命实践中进行纯化与检验。将理论学习和道德修养相结合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一大特点,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毛泽东的《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论人的阶级性》,周恩来的《我的修养要则》,陈云的《怎样做个共产党员》等著作都重视将道德修养与理论水平结合起来。“我们党的一大长处和优势,就是把树立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人生观同坚持和发扬中华民族优良传统有机地结合起来,讲求共产党员个人的思想品德修养。”[23]而马克思主义一切理论的最终指向都是要付诸于实践,“道德最重要的特征是身体力行、言行合一;所以这种革命道德应付诸行动,就是参加革命,并用斗争作为纯化道德意志的修身方式”[24]。所以中国共产党不是像儒家一样对道德伦理进行抽象理解,而是将其置于革命的历史情境中,为道德修养提供现实的实践依托。
以革命斗争为修身手段在进行社会动员时起到了两种效果:一是可以简单快捷地为革命者赋予道德感与荣耀感。革命包含了进步、救世责任、无私奉献、勇敢无畏等道德意蕴,而这些道德只要参加革命就可自动获得,而不需要经历儒家所提倡的漫长的修养省察与体悟过程。二是弥补了革命队伍知识理论水平不足的短板。中国革命队伍以工农大众为主,文化水平所限,而且“中国革命者立即从事、而且以全部力量去从事实际的革命活动,无暇来长期从事理论研究与斗争经验的总结”[25]。而知识理论水平的不足会严重影响革命者的革命觉悟和对共产主义理想的信念。此时,毛泽东、刘少奇等领导人创造性地探索出一种弥补方式,号召共产党员和群众学习马克思、列宁的高尚品质,“把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创始人一生的言行、事业和品质,作为我们锻炼和修养的模范”[26]。用更为简单易行的道德品质学习来补充知识理论学习,在革命中纯化道德品质、考验革命意志,在改造社会的同时自觉改造自己,最终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27]。此时,革命在中国不但成为了道德价值,还成为了道德修身手段,“马列主义的革命观注重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而在中国式革命观中阶级斗争不仅具有上述意义,它还是新道德,是纯化道德意志进行修身的核心”[28]。
3. 革命成为超越性的道德体验
革命道德化的第三重内容是革命为参加者提供了超越性的道德体验。
首先,革命贯通了将有限的个体道德导向超越性境界的通道。“在中国文化中一直存在着把个人道德投向社会制度,甚至和整个宇宙秩序连成一体以形成天道的传统,我们称之为将宇宙规律、社会制度和个人道德整合在一起的天人合一结构。”[29]形成这种结构的关键是引入虚拟的道德关系主体——“天”,再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逻辑链条将个体世俗道德体验导向宇宙规律的超越性层面,向外贯通个人与外在世界,向内不断追求道德净化,以实现超凡入圣。而中国共产党塑造的超越性革命道德也具有类似的结构,只是用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代替“天道”来阐释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宇宙规律和社会规律。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里,历史按着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路向不断演进,人通过社会革命推动这一过程,革命成为连接个体与社会乃至历史规律的链条。其次,传统天人结构里,人只能是被动地顺从天、地。而唯物史观则认为历史发展是客观历史规律和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辩证统一,需要革命者做推动历史的主人,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向外将革命者置身于以解放全人类为道德理想境界的共产主义救世运动中,置身于具有无限性的历史之中;向内则用革命斗争作为纯化道德意志的修身方式,使个体处于一种趋于无限高尚和纯粹的道德净化趋向,将有限的个体道德修养导向无限的超越性境界。
其次,革命提供了超越个体和家庭的道德情感归属体验。“中国的传统道德是一种情感型的形而上学,以道德情感为基础,以自我直觉、自我体验为方法,以自我超越的整体境界为目的。”[30]但这种超越是有局限的,传统社会是一种按家族血缘远近决定关系亲疏的差序格局,所以,传统的情感归属是以个体的社会关系的极限为边界的。而中国革命摧毁了传统宗法血缘共同体,个体被从家庭中转移到各个党组织、军队以及群众组织中,此时决定感情亲疏的不再是血缘关系而是阶级出身和对革命的态度,之前诸多繁杂的纲常礼制关系,直接被简化为阶级关系,革命与反动的关系。相应的,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情感归属方式,被以阶级感情和革命理想为纽带的归属方式所代替,产生了更大范围的共同身份认同,革命者共享荣耀感和责任感,在以世界为尺度的范围内产生情感归属,之前那种以个体社会交往范围为极限的社会差序格局被以世界为范围的革命共同体所超越。这种具有超越性的,世界范围内的归属感成为革命队伍扩大,凝聚力增强的法宝。
三、结语
道德的革命化摧毁了封建旧道德意识形态,解除了民众参与革命的文化心理枷锁,确立了为人民服务的政治伦理,彰扬了集体主义至上、大公无私、友爱平等、勇于牺牲等革命美德,使得革命根据地成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希望之地。同时,革命的道德化使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次结构相对接,带来革命进程中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从以知识为中心转向以道德为中心,大大加强了革命动员的有效性,使得中国共产党具备把全社会改造成新道德共同体的力量,实现社会的再整合。
但这种方式也存在着负面影响,由于革命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既是工具更是高于一切的价值,助长了新政权的革命路径依赖,遮蔽了改革和建设路径,成为了大跃进、文革等运动兴起的文化心理基础之一。另外,革命运动中个体价值让位于公共价值,“(革命者)并不强调个人生命欲望的自由解放,相反,强调革命必须去绝个人生命欲望,使之显示出革命的神圣性”[31]。建国后长期的革命路径依赖,使得个体仍然处于为集体牺牲和被动灌输的地位,个体的道德理性缺乏自主的生成空间,容易形成依附性的道德人格。当革命政治退烧,大规模群众运动这一灌输教育机制退出历史舞台,就会导致个体价值迷失,社会道德水准下降。所以,今天如何继承发扬革命年代形成的道德财富,同时又激发民众个体道德理性的自觉生成,避免人民的主体地位被虚置,仍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
注释:
[1] 张 霄:《集体行动的道德动机——评马克思主义分析学派对革命动机理论的重建》,《江苏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
[2] 《列宁专题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6页。
[3] 金观涛:《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258页。
[4] 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新青年》1916年第2期。
[5] 陈独秀:《宪法与孔教》,《新青年》1916年第11期。
[6] 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言治季刊》1918年第8期。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页。
[8][17] 周保欣:《道德革命与“革命”的道德——新历史小说革命书写的思想检视与审美反思》,《文艺研究》2010年第4期。
[9][22] 《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54,47页。
[10][12]高恒天:《中国传统道德关系的特点》,《伦理学研究》2008年第1期。
[11][19] 颜 琳:《革命:关于“人”的现代性话语的转换策略——兼论左翼革命文学的人文理想》,《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13] 刘 瑜:《理想主义或现实主义?——中国革命中政治参与的政治心理分析》,《学海》2010年第5期。
[14][18][24][28][29] 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94,399,396,397,396页。
[15]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61页。
[16] 金观涛、刘青峰:《中国思想史十讲》上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5页。
[20][25][26] 《刘少奇选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3-134,221,104页。
[21] 《谢觉哉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26页。
[23]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05页。
[27] 《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0页。
[30] 蒙培元:《科学、民主与传统道德——对“五四”的“道德革命”口号剖析》,《学术月刊》1989年第9期。
[31] 李咏吟:《道德革命与文学的革命道德理想》,《文艺评论》2006年第4期。
[责任编辑:石雪梅]
2016-10-20
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道德的革命化与革命的道德化—中国革命动员的文化心理学分析”(16XNH028)
王 元, 男, 云南宣威人,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
D053
A
1002-3321(2017)01-005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