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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藏稀见八股文集《一隅集》考论

2017-04-04陈维昭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八股文一隅

陈维昭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日藏稀见八股文集《一隅集》考论

陈维昭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清代的八股文论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继续沿着艾南英的尊朱辟王的方向发展,二是对八股文法进行细致、系统的梳理与归纳。尊孔崇经、尊朱辟王,是陆陇其制义批评的基本立场;由“义”取“法”,以“法”见“义”,是陆陇其制义批评的重要特点。其《一隅集》充分显示,八股文的根基是经学,而不是文章学。同时,他一方面认为机变奇巧的文风与技法是“毒”,另一方面则认为机变奇巧可以开启文思。如何合理处理“义”与“法”的关系,是其制义批评的重要内容。其意义不局限于举业。在清初“醇雅”文风的建构上,在“义”“法”并重的批评实践上,其《一隅集》可视为桐城派之先声。在中国古代文章学史上,吕留良的重要性已被当今学界高度重视,而陆陇其作为制义评选家的另一类型,应在八股文的批评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一隅集》 义法 去毒 陆陇其与吕留良

一、 陆陇其与《一隅集》

陆陇其(1630~1693),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进士,历官嘉定、灵寿知县及四川道试监察御史。“清节直声,表著天下”*张师载:《陆子年谱》,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第31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3~4、4、4页。。张师载称他“昭代粹儒,接孔孟之真传,绍程朱之正脉。凡所论述,阐明幽微,黜塞邪伪,亦既家有其书矣”。*张师载:《陆子年谱》,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第31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3~4、4、4页。他“虽位未究用”*张师载:《陆子年谱》,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第31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3~4、4、4页。,官阶并不高,但以其“克己之严,造道之勇,自少而老,矻矻不懈”*张师载:《陆子年谱》,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第31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3~4、4、4页。的理学精神而著称。《浙江通志》说他“评生讲学,不为科举。尝云:‘穷理不居敬则玩物丧志,居敬不穷理则师心自用。’点勘宋元诸儒语录,苟与朱子之论似是而非者,必辟之”。*(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七十五,《四库全书》本,第23595页。清初,为加强政治文化控制,清廷实行了一系列尊儒崇道的措施。尊崇孔子,推重朱熹,编纂刊行儒学经典,重开科举,特开博学鸿词科,选拔理学的奇才硕彦。在康熙朝所推重的理学家名单中,陆陇其榜上有名。在朱子学官方化的过程中,陆陇其功不可没。雍正二年从祀文庙,乾隆元年追谥“清献”。

陆陇其一生致力于儒家经典的研读阐释。自31岁(康熙元年)起,完成了《增定四书大全》、《四书讲义》及续编、《问学录》、《松阳讲义》等一系列与经学相关的著作。康熙十三年,儿子定徵15岁,早已到了应该学写八股文的年龄。尽管他“平生讲学,不为科举”,但为了儿子,还是特意选取明朝先辈制义88篇,编成《一隅集》。

据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康熙二十七年戊辰七月“廿六日,《一隅集》完工”*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同治九年浙江书局刻本,卷十第4a页。。这是《一隅集》初刻的具体时间。吴光酉说:“是集本家庭授受之书,先生以习举业者均不可不知,恐流传不广,遂镂板行世。”*吴光酉:《陆稼书先生年谱定本》,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年谱》,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册,第734、466页。陆陇其在世时,此书也曾被重刻。当得知周梁(字好生,嘉善人)将重刻《一隅集》时,他说:“《一隅集》猥蒙重刻,极承雅爱。但恐未必能多行,徒费足下一番经营耳。”*陆陇其:《答周好生》,陆陇其:《三鱼堂文集》卷七,康熙刻本,第35a页。《一隅集》的印数始终不多,陆陇其自己也深知此书并非畅销书,故曰“恐未必能多行”。

《一隅集》的编纂本在于指点、培养有志于对儒家经典、历史文化进行深入全面研究的研修者。康熙二十八年,陆陇其任直隶灵寿县知县,他在向直隶学院申送书籍的时候说:“今之士子,穷年累月止知用力时文,而一切经史皆不暇读。所以学无根本,而士风日陋。故选先正制义数十篇,名曰《一隅集》,为之指点其开阖虚实之法,使之略知时文路径,而以其暇日,依《程氏分年读书日程》肆力于经史,庶几学有本原,而真才可出,或稍补士风之万一。”*陆陇其:《申直隶学院文》,陆陇其:《三鱼堂文集》外集卷五,康熙刻本,第13a页。将其《一隅集》与《程氏分年读书日程》定为学校的教材,旨在指导学生尽快通过时文阶段,然后肆力于经史。

雍正二年从祀文庙之后,陆陇其被誉为“醇儒第一”、“传道重镇”*吴光酉:《陆稼书先生年谱定本》,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年谱》,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册,第734、466页。。他的《一隅集》始为举业界高度重视。康熙末年,余庆县知县蒋深(武英殿纂修特授文林郎)捐置给县衙的书籍中就有一部《一隅集制义》。乾隆间赵廷钧(字尧夫)、康万驹(字骏公)都曾仿陆陇其《一隅集》而编选文章集。乾隆五十一年,高嵣将《一隅集》中“论文体”等四条收入《论文集钞》中,题为《陆稼书先生论文》。其《明文钞》之汇评也收入了《一隅集》的一些评语。佚名的《明文传薪》的汇评也收入一些。嘉庆间包世臣在谈到当时八股之训练的普遍情形时说:“习八比者,无论姿性之利钝,父师必宜择《一隅集》、《必自集》中明白简炼之文授之,并使熟读其旁批、总评,以悉一定不易之法。”*包世臣:《或问》,包世臣撰,李星点校:《包世臣全集》,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303页。道光间国子监学正刘传云曾请曾国藩为其物色陆陇其的《一隅集》。*曾国藩:《致刘传莹》,曾国藩撰:《曾国藩全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22册,第14页。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桐城派之传人的陈用光,对陆陇其的《一隅集》推崇备至。道光八年,陈用光提督福建学政时即重刻了陆陇其的这部书。在重刻的序文中,陈用光说:“陆淸献公取先正传文论次为《一隅集》以示为举子业者,就文词章句之末而推极于身心性命之际,盖不啻讲学之书,非世俗选刻科举文字之类也。观凡例中所引朱子言,以浑厚纯正明白俊伟之文为法,亦正人心作士气之一事。可以见公之用心矣。”*陈用光:《重刻一隅集序》,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六,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第6册,第52b页。他把自己的仿作直接命名为《续一隅集》。可见桐城派在陆陇其的文章学理念中找到了契合点。直至清末,《一隅集》依然为一些学人所珍视。陈惟彦在其《幼学分年课程》中把《一隅集》定为幼学启蒙的“应读书”,认为此书“所选制艺最简当,读此知路径足矣。”*韩锡铎主编:《中华蒙学集成》,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559页。

但曲高和寡,《一隅集》的传播始终局限在特定的范围里。道光间两位著名的八股文批评家梁章钜、钱振伦,都曾对《一隅集》给予关注。在《制义丛话》中,梁章钜称陆陇其“其制义亦可传”,并引钮松泉、徐存庵对陆陇其制义的称许。而对于陆陇其的八股文论,梁章钜只引其“先辈作文,必择明白正大之题”一段,并未提及《一隅集》这一书名。这一段其实摘自《一隅集》中王世贞《壹戎衣而有天下……武王末受命》一文的总评(文字上有不少出入)。但也只是偶尔称引而已。而陈用光在谈到《一隅集》时则说:“近人以其文平淡,多简略之,不知其可贵也。”*陈用光:《重刻一隅集序》,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六,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第6册,第52b页。他在提到姚鼐的《四书文选》时说:“然非高才生,或无以得其益。”*陈用光:《续一隅集序》,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六,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第6册第54a页。陆陇其的《一隅集》即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道光年间,“近人”已经“多简略之”,即它在对付科考方面不能满足应试士子的功利性需求。

在科举考试制度上,清代一仍明代之旧制。三场重首场,七艺重四书文。但八股文在思想文化的整体格局中的位置却有着极大的差别。晚明重思想,清代重学术。晚明的性理之辨往往可以发之于制艺。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不管是阳儒阴释,还是“杂入二氏”,各种思想都可以借八股之体制而进行演绎阐发。自崇祯间艾南英等人的尊朱辟王开始,再经过顾炎武的文化批判与历史反省,尤其是随着改朝换代而形成的新的政治文化专制主义的确立,清初出现了学术转向。学界把它归功于顾炎武,但其间的价值取向却是多元且相悖的。

在这种情况下,清代的八股文论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继续沿着艾南英的尊朱辟王的方向发展,二是对八股文法进行细致、系统的梳理与归纳。前者为“向上一着”的高境界,后者则充分适应举业市场。譬如道光间张鹏翂的《花样集锦》,一部专论小讲的书,把小讲分为14格,归纳出15法,如“小讲三爆升堂双旗拥俊格”、“小讲九爆连珠格”、“小讲双线穿针法”、“小讲一意化雨法”等等。*张鹏翂:《花样集锦》卷首,凌云阁藏板,道光癸卯秋镌。这种花哨的命名和分门归类的做法,对于急功近利的初学者来说有着无法抵挡的魅力。在这类科举实战指南书面前,陆陇其《一隅集》的阅读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今,《一隅集》已难觅其踪了,《中国古籍总目》等目录书及各大图书馆都已经看不到有关此书的著录。笔者见到的只有日本内阁文库收藏的一种重刻本。

二、 《一隅集》的主要内容

日本內阁文库藏陆陇其《当湖先生评选先正制义一隅集》,共2册,清雍正十三年重刊本。旧藏者为昌平坂学问所。该书版高26cm,宽17cm,页9行,每行24字。首页有三枚印章:“书籍馆印”、“日本政府图书”、“浅草文库”。接着是“原序”,次为“凡例”、“目录”。

该书卷首为初刻本陆陇其的原序,交代其编书的缘起和目的。他说:“曷言乎‘一隅’也?吾见人家子弟殚精弊神于时文中,积案盈箱,矻矻穷年。而一切经史皆不暇读,读亦不暇精。故择此数十篇授之,且为指点其浅深虚实、宾主反正、提挈照应之法,使其因此扩而充之,则时文之规矩尽是矣。此‘举一隅以三隅反’之意也,庶几有余力读天下应读之书,得从容讲究圣贤全学。”可以看出,在时文与经史、古文的关系中,陆陇其认为学习经史、古文无疑更为重要、更为根本。他以庖人治馔为喻,把时文比喻为最终出现在筵席上的佳馔,而一切经史则是用来制成佳馔的“粱肉山珍海错”。“庖中无粱肉山珍海错而徒广收筵席之余馔珍而藏之,欲以此飨嘉宾,其不至臭秽不堪者几希。”所以应以提纲挈领之法尽量缩短学习时文的时间,以便腾出“余力”去研读经史、古文等“应读之书”,去全面深入理解圣贤之学。因而他这部《一隅集》的选文不是如“大题文府”、“小题文府”、“墨选汇编”之类的文山题海,而是以“举一反三”为宗旨。所举者精当,却具有代表性、典型性。尤其是要揭示八股文的浅深虚实、宾主反正、提挈照应之法,度人以金针。他的任务就是“指示其烹饪之法,观一席而千万席可知”。

选文精当,是这部八股文评本的一大特点。全书分上下两卷,上卷(即上册)选顾宪成等八股文30篇,下卷(即下册)选王鏊等58篇。全书编排不以时间顺序为先后,而是根据内容上的代表性而进行。

该书选文,始于正统年间的岳正,成化间的章懋、王鏊,终于崇祯间的宋学显、黄淳耀。选文最多的是王鏊7篇,顾宪成5篇,唐顺之、冯梦祯、许獬各4篇,瞿景淳、邓以赞、王思任、李继贞各3篇。陆陇其并不偏重于哪一朝代、哪种类型,而是选择明代各个历史时段的时文典范加以评析。杨起元、汤显祖这一类颇具争议的八股文家并未入选。而大名鼎鼎的“江右四家”,除艾南英一篇入选之外,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均榜上无名,张溥、陈子龙也未能入选。在入选的诸家中,有被高嵣评为“竞尚圆熟,日趋凌驾”的邓以赞、冯梦祯、李廷机和“以排叠凌促为工”的许獬(同安)。当然,陆陇其的着眼点主要在于此数人制义中之“义法”可取者。在谈到王鏊《此谓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一文时,陆陇其说:“或疑将书中字面反覆串插,此万历中年以来所谓法脉也。其法盛于宣城汤霍林。其弊也丝绪繁而大义鲜,不畅发题理,而专究题字。”*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67b页。陆陇其指出,并不是说串插题面的方法不好,而是关键看其是否阐明了义理。“苟串插而大义愈明,则何恶于串插乎?”*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67b~68a页。

对所选八股文,陆陇其均施以夹批,标明开讲、各股和小结的位置。文后都有总评,总评的篇幅往往超过了正文,具体分析题型及各股的构成,揭示范文的突出特点,有时也指出范文的瑕疵。

该书的“凡例”共列“先立志”、“务正学”、“崇小学”、“敦实学”、“尚实行”、“论文体”、“论篇章”、“论字句”、“论大结”等九条,可以视为一篇八股文话。

苏洵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苏洵:《心术》,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43册,第66页。为文之道,同样当先治心。这是传统文化对待学习的基本理念。只是每一个人、每一种技艺学问、每一个流派对“心”的理解不同。陆陇其这篇凡例基本上沿袭了明代董其昌《举业蓓蕾》那种由“洗心”、“看书”、“记诵”到“作笔”的学习理路。后来的举业指南书多有采用这一学习理路者,如道光间的《举业渊源》*匡援辑:《举业渊源》, 民国钞本,国家图书馆藏。立“养心”、“立行”、“看书”、“学古”、“读本”、“行文”六则。

但是陆陇其的“立志”、“正学”,又与董其昌的“洗心”有着本质的不同。董其昌崇尚阳明心学,视心之“灵光”为主宰。他说:“举子业妙在得窍,得窍则事半功倍,不得窍徒日夜疲神,无补尺寸。操觚之士,先须洗涤此心,树一基址,然后将此心求之《四书》本经,以寻其意脉,是谓栋梁。又将此心求之诸经、《性理》等书,以寻其梗概,是谓结构。又将此心求之于子、史、百家等书,以探其色泽,是谓涂垩。墨卷是个匠人,程文是个工师,动必禀奉遵依,而我方寸一点灵光,还是真主人翁。”*董其昌撰,马镛校点:《举业蓓蕾》,严文儒、尹军主编:《董其昌全书》,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年,第三册,第41页。

作为清初“尊朱辟王”思潮中的一员主将,陆陇其强调了理学的精神。“先立志”是强调士子读书应试,不是为了富贵,而应以圣贤自励。“务正学”则严申尊朱辟王之旨。他指出“士之志气卑靡者”的种种情形:“亦有志气卓然异于流俗,而不知学术有正派。或溺于词章记诵者有之,或入于虚无寂灭者有之,又或阳儒阴释,借孔孟之微言为佛老之藩篱者有之,千态万状。”心偏则学不正。

三、 《一隅集》的主要特点

(一) “就文词章句之末而推极于身心性命之际”

作为一位终生以“接孔孟之真传,绍程朱之正脉”为使命且身体力行的理学家,陆陇其之编选先辈制义,虽出于“课儿”之初衷,但把理学的信念、把科举的真正目的贯彻到选评中,则是他始终不渝的立场。陆陇其说:“制义者,所以发挥圣贤之理也。能言圣贤之言者,必能行圣贤之行。以若人而寄之股肱耳目,托之民人社稷,则必有安而无危,有治而无乱。是取制义之意也,是五六百年来所以行之而不废也。”*陆陇其:《黄陶庵先生制义序》,陆陇其:《三鱼堂文集》卷九,康熙刻本,第14a页。陈用光说:“国家以四子书命题取士,盖导以庸行庸言之谨,而勖以温故知新之业。士修其业,宜皆能励实学以应上之求矣。”*陈用光:《重刻一隅集序》,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六,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第6册,第52a页。“学莫先于穷经。《四子书》,穷经者之所首务也。国家取士,沿前朝旧制,以《四书文》觇学者之藴蓄。”*陈用光:《重订姚先生四书文选序》,陈用光:《太乙舟文集》卷六,清道光十七年刻本,第6册,第54b页。由科举之文进而求于经史之贯串,以穷经为致用之本。这是宋代以来经义考的根本目的。

凡例中的“论文体”,既是论文章体裁,如议论、叙事、辞令、诗歌,更是强调了制义的“尊体”问题,即认为文章乃义理之载体,“不得仅以辞章目之者”。陆陇其认为,时文也是“文之一体”。这种文体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是因为它的功能是“代圣贤口气发挥义理,束学者心思于规矩绳墨之中。比之传注,体异而功同。……若不合圣贤义理而徒以夸多斗靡为能事,亦安用此哓哓者乎”?*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3b页。

隆庆、万历文风虽经天启、崇祯间艾南英等人的力挽狂澜,但至康熙间依然成为陆陇其所面对的问题。他说:“然近年翻弄得鬼怪百出,都无诚实正当意思。一味穿穴旁支曲径,以为新奇,此今日莫大之弊。”*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3b页。他认为要扭转这种鬼怪百出、故作新奇的文风,最好的办法是“取三十年前浑厚纯正、明白俊伟之文,诵以为法”,一切以濂洛关闽为规矩。“三十年前”正是明末。故此书所选,起自岳正、王鏊,终于明末,均为明代的八股文家。

八股文的一般结构为破题、承题、起讲、提比、中比、后比、束比、大结,这是一般的应试士子所熟知的,但仅仅符合这个一般结构(所谓“正格”),却不能保证可以把八股文写好。把八股文的写作理解为“八股”形式的完成,或者理解为把四书“讲章”教条填入“八股”形式,都绝非时文高手。八股文虽为诸多明清文人鄙弃为“举子业”,但其体不卑。要写好八股文,首先要尊体。要尊体,就得推重八股文“代圣贤立言”的基本功能;要准确地代圣贤立言,就必须对圣贤的经典有着深入透彻的理悟。这种感觉理悟不仅决定着八股文的思想的正确性,也影响着八股文整体脉理的设置、基本义理的推演之合理与否。八股文的根基是经学,而不是文章学。

科举的思想核心是经学。在明、清的科举考试中,往往是三场只重首场,首场即经义考。对于首场的七艺(《四书》三篇,《五经》四篇。乾隆二十二年后,首场为《四书》三题),有死记讲章而侥幸及第者,但真正能高占鳌头者,必是对于经学有着精深的体悟。与古文相比,八股文结体偏小,风裁矜整,故用法甚严。应试者的“肖题”、“审脉”功夫,决定了整篇八股文的境界与形态。“肖题”、“审脉”功夫则由应试者的经学功夫所决定。

八股文题是由《四书》《五经》(尤其是《四书》)中取其片断(或一字,或数字,或一句,或数句,或一节,或数节,或全章)而成的。所以任何一道八股文题都是某一整体的局部,某一座冰山的一角,是豹之一斑、鸟之一羽。不了解整体,便无法明白局部。这一特点形成了八股文在写作上和审美上的一系列特点。以王鏊的《有朋自远方来》为例。此题来自《论语·学而第一》,全章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中心是论“学”,而以三个层次展开。对于这一章的理解,即使是理学家之间也大不相同。作为专门应对科场各类题型的专书,张鼐编纂的《新拟科场急出题旨元脉》对这一章的理解是:“此题只重‘学习’二字。下二节正是‘学习’处。盖朋来而乐,含有多少规戒在;人不知不愠,含有多少曲成在。圣人所谓学习,大都不出此二义。若无朋必孤,若愠动与人隔绝,又何处说得学字上。作者体此意敷衍,便是元魁局面。”*张鼐编纂:《新拟科场急出题旨元脉》,天启间潭阳世庆堂刻本,第1a~1b页。这样的理解离程朱之注应该说是有相当的距离。王观涛说:“圣人一生只是个‘学而不厌’。”*转引自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康熙三十六年刻本,第255b页。张彦陵说:“工夫全在‘时习’上。”*转引自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康熙三十六年刻本,第255b页。也不够具体。吕留良则说:“‘学’字训效。朱子谓所包甚广,兼学、问、思、辨、行五者,未尝专主读书而言,读书乃学中一事耳。时解每以稽古弦诵典籍等了却,此正是朱子所辟为词章训诂之学,而阳明反以此诬朱子者也。”*吕留良:《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俞国琳编:《吕留良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五册,第65页。把“学”理解为“读书”,或者理解为“稽古弦诵典籍”,这种理解太狭隘。如果以吕留良的这种理解去展开诸如《学而时习之》或《有朋自远方来》之类的题目,从学、问、思、辨、行五者去展开,写出来的八股文必然又不同于王鏊此文。

王鏊的八股文题选取的是此章的中间一层“有朋自远方来”。他的构思必须以对全章的理解为基础,以“学”为中心。关于此章,朱熹说:“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又引程子的话说:“学者,将以行之也。”学的目的是最终使自己成为君子。由程朱之解释,则此题之展开应由学而时习之、学得之先觉(师)、善及于信从(友)、成己成物而为君子。王鏊此文正是由此理路而展开。

程子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句云:“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王鏊此文破题即曰:“即同类之信从,而学之成物可知矣。”然后是起讲:“且天下之德,无孤立之理。君子之学,有类应之机。学而至于悦,则所以成己者至矣。岂无所以及物者乎?”陆陇其指出,这开讲四句,“只是泛以理言,在题之前”*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页。。这种不“包完题面”而能“瞻前顾后”的灵动方式得力于对全章及程朱注解的全面理解。

陆陇其的文后总评是:“朋自远来,此是题面。幸先觉之有人,幸同志之多助,故来。此是所以然之故。人性之善,人心之同,又是所以幸先觉、幸同志之故。作文须如此一层进一层。先言自淑,后言自成。先言意气招来,次言风声鼓舞。俱是一浅一深。上言先觉,则接云兴亲炙之思。先觉亲炙,俱是以师道言。上言同志,则接云有聚乐之思,同志聚乐,俱是以友道言。下字皆有斟酌。师如夫子于七十子,友如夫子于蘧伯玉、左丘明。此作手法最高。”*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4a、45a、47b、20b、5b页。

在评点的过程中,陆陇其对先辈的范文,有时会揭其微瑕。这种指瑕同样建立在对儒家元典的完整深入的理解上。对于王鏊的《有朋自远方来》,陆陇其指出其微疵:“据《大全》朱子,‘朋来’乃是从‘学’‘悦’后进一层境界,故曰:‘此学之中也。’今此文落题曰‘今惟学而悦也则’云云,是竟将此节作‘学’‘悦’之效验,无进一层意矣。不无可酌。”

通过对文法的条分缕析去完整而有机地呈现制义背后的经义系统,是《一隅集》的一大特点。

(二)以“法”为筌

《一隅集》之选评,本为导初学者以路径,故细致解构原文、揭示文脉、辨析字句,从而还原先辈作文之文思,指明得失,具有极强的可复制性和可操作性。这是《一隅集》的制义文法论的一大特点。

在编选《一隅集》的前一年,陆陇其编选了《战国策去毒》以授定征。书名为“去毒”,有其特别的含义。陆陇其说:“右《战国策》一书,大抵皆纵横家言也。其文章之奇足以悦人耳目,而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子弟识见未定而读之,其不为渐染者鲜矣。……余惧其毒之中于人也,故取今文士所共读者,指示其得失,使学者知其所以异于孟子者,庶几哜其味而不中其毒也。”*陆陇其评定:《战国策去毒》,康熙刊本,第3b~4a页。一方面视机变奇巧为“毒”,另一方面则明知有“毒”,还是要把它作为儿子的启蒙读物。可见陆陇其对“文章之奇”,对“机变”之法的情有独钟——非奇变不足以开文思。这也是他在《一隅集》里选入许獬等人之文的原因所在。高嵣说:“文至隆、万,变化、治之老法而行之以机,变正、嘉之朴实而运之以巧。竞尚圆熟,日趋凌驾。虽提挈起伏、向背往来之势灵密有加,而气体颓靡。以是为文之衰也。论者谓田(一儁,隆庆戊辰会元)、邓(以赞,隆庆辛未会元)开于前,冯(梦贞,万历丁丑会元)、李(廷机,万历癸未会元)踵于后,以致愈趋愈下。然定宇、具区皆卓然名家,但骨力坚凝,少逊前人。田、李虽精实不逮,而局格自落落大方。以后之滥觞日甚,而遽归咎于前人,似亦过矣。万历自壬辰而降,宣城以穿插纤佻为巧,同安以排叠凌促为工。一时靡然从风,真气销亡。”*高嵣:《明文钞五编·隆万文》,乾隆五十一年广郡永邑培元堂杨藏板,第4b~5a页。同安即指许獬。陆陇其把这批人(除田一儁、汤宾尹外)的制义选入,不因人废言,正是看重其文之奇变与局法。

《一隅集》主要从三个方面去阐发制义文法:篇章论、字句论、大结论。

关于制义篇章。陆陇其指出,制义诸股的结构不拘泥于八股,而取决于题型。科举之文之所以称为八股,是因两截题之题型决定的。“题有两截,非上下各自发明,则题意不出。”*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4a、45a、47b、20b、5b页。上、下两截,各发两虚两实四股,则为八股。如果是一句题而用八股,由虚渐实,则称为“一滚格”。二句题和三句题,则用“两扇格”、“三扇格”。而对于全章题,则用“随题挨讲之格”。

明白题型之格,这是审题中的关键一步,陆陇其的评点多有点明。如对于王鏊《邦有道危言危行》一文,陆陇其指出:“此是一头两脚之格。上截作四小股,下截作两大股。下截即两扇体也。”*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4a、45a、47b、20b、5b页。《子曰吾之于人也章》是“下原上格”,即上下两节为因果关系。对此种题,“作者只就题面挑剔明白,不必更推所以然,而理自精妙”。*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4a、45a、47b、20b、5b页。他说:“先辈于一头两脚之题,必于前一截作四股,后一截作二股。此定格也。”*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4a、45a、47b、20b、5b页。这是八股之变格。

各股有各自的功能。起股的功能是承上敷衍,中股正面敷衍题目,后股则别起峰峦,另生意见。陆陇其强调各股之间的有机联系,而把机械拼凑四大块之文称为“四橛”:起讲、起股、中股、后股各为一橛。“八股之文譬如画人,首自首,足自足,各从其位,不相混也;四橛之文如聚首足于一处,颠倒重复,不知其为何物矣。八股之文如一身之气脉,周流贯通;四橛之文则头目之气不贯于手足,手足之气不贯于心腹。”*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105a、4a、45a、47b、20b、5b页。强调的是八股文结构上的生命化特征。

关于字句论。陆陇其除了强调“作文用字用句必有根据,非六经、《语》、《孟》及经周、程、张、朱论定之语,不可轻用”之外,还特别提出八股文语言的雅俗问题。既应避六经字句之古奥,又不可用宋儒之俚俗。比如对于冯梦祯《管仲之器小哉章》,文中有“虽挥霍有余,其底里可窥也”、“虽勋猷烂然,其边幅易尽也”等句,陆陇其认为“挥霍”、“底里”、“边幅”等语近于俚俗,是不可取的。

关于八股文的大结,由于曾有不肖之徒在大结中暗藏关节以作弊,康熙初年科臣遂建议取消大结,康熙六十年更是悬为禁例。陆陇其认为大结不可废。制义各部分有各自的功能,八股部分是“代圣贤口气”,而前之破、承,后之大结,都是作者自己口气。作者如有精辟之论,当然不能在八股部分混入代言,故必须于八股之后的大结发之。陆陇其此论被后来的唐彪、梁章钜所接受。钱振伦则认为,今人忿语鄙谈,喧嚣盈幅,若令再作大结,岂不是横议泛滥!钱振伦此论显然是为了迎合现存体制,而不具说服力。

在具体的评点中,陆陇其还提及“正题先反之法”、“由宾及主之法”、“由虚渐实之法”、“由浅及深法”、“两股开阖之法”、“股内开阖之法”、“作文对股法”等等。

四、 陆陇其与吕留良

把陆陇其与吕留良作一个比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陆陇其比吕留良小一岁多,“先生于晚邨出处虽不同,而任道之心则一,恃为辟邪崇正之助”*吴光酉:《陆稼书先生年谱定本》,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年谱》,第30册,第632页。。在不遗余力地尊朱辟王上,陆与吕可谓并肩作战。但吕为早慧,而陆则晚成。吕留良13岁即组织徵书社,顺治十年,25岁应试为诸生,后隐居不出。27岁开始了他的八股文选家生涯。陆陇其直至康熙五年,37岁始领乡荐。41岁捷南宫,会试中式第35名。当吕留良作为八股文选家而名满天下的时候,陆陇其还在奔波于权贵之家坐馆。康熙十一年,两人初晤,吕即对陆“从容指示”*吴光酉:《陆稼书先生年谱定本》,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年谱》,第30册,第632页。。吕留良去世后,陆陇其在给其子吕葆中的信中说:“不佞服膺尊公先生之学,有如饥渴。所不同者,出处耳。”*吴光酉:《陆稼书先生年谱定本》,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儒藏·史部·儒林年谱》,第30册,第632页。吕留良于康熙五年因拒岁试而被革去秀才,康熙十七年又拒绝鸿博之征,后竟削发为僧。陆陇其虽于28岁应乡试下第,但他更加发愤研读《大全》诸书,走完了举人、进士的科举历程。两人对儒学都有深入的体悟,也都以探寻孔孟正脉为己任。但吕留良长期作为时文选家,直接面对士子的科场实战,他的选题和评点姿态,时刻贴近应试士子的需求。他的墨选集如《庚子程墨》、《十二科小题观略》、《江西五家稿》等,都是颇具实战意味的书名。至于《晚村四书讲义》,则是吕留良死后,吕葆中在陆陇其的鼓励鞭策下编辑刊行的结果。陆陇其则主要致力于《四书讲义》之类的儒家元典之解读。其《一隅集》实为不得已之作。当他听知周好生将把他的手稿《八科问答》附刊于《一隅集》之后时,他赶紧叮咛:“万祈为之藏拙,不可画蛇添足也。”*陆陇其:《答周好生》,《三鱼堂文集》卷七,康熙刻本,第35a~35b页。可以说,《一隅集》是给“高才”考生看的,而吕留良的墨选则是给千千万万应试士子临场实战看的。这或许是《一隅集》虽经多次重刻而最终仍被那些“干禄”鄙书所淹没的原因之一吧。

在具体的批评旨趣和形态上,陆陇其与吕留良也是各有特点的。与吕留良一样,陆陇其也是“义”“法”并重的。吕留良说:“非谓可以无法也。法从理生,即虚神语气亦从理生。理不足而单论法,此时下之似法而非法也。理既足而法有未尽,此古人之所轻,而非其所不知不能也。”*归有光撰,吕留良评点:《归震川先生全稿》,天盖楼藏板,清刻本,第2a~2b页。相比之下,吕留良更重义理脉络之串讲推衍,陆陇其更着力于文理脉络之梳理条析。比如对于唐顺之的《克伐怨欲不行焉章》,两人的评点都各有其独特之处。该题来自《论语·宪问》第二章:“‘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朱熹说,能克制好胜、自矜、忿恨、贪欲四者,还不能算是仁。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有人问:“让这四者不发生作用,这不能算是仁。但这难道不也是克己求仁之途径吗?”朱熹回答说:“去一己之私以复礼,私欲就不能存在,天理的本来面貌也就恢复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9页。指出只是制止四者不发生作用,并未从根本上拔去病根。强调了克己复礼的重要性。唐顺之的破题是:“贤者以制私为仁,圣人所以抑之也。”(原宪把制私当成仁,孔子则因其并未釜底抽薪地去私而否定他。)然后以“仁者”与“不仁者”、“克伐”与“怨欲”对举,形成八股的主体部分。对于此文,吕留良重在义疏:“‘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八字是‘仁’字全象。然必人欲净尽,而后天理流行。……今于四者,但曰‘不行’而已,则其根荄隐伏于中,而天理反强制于外。……细玩通篇曲折剖析处,真是滴水滴冻。”*唐顺之撰,吕留良评点:《唐荆川先生传稿》,清刻本,第93b页。陆陇其对此文的文法与义理都作了深入细致的分析。他说:“开讲先将‘仁者’、‘不仁者’两路说明,则克、伐、怨、欲不行所以胜于不仁、而未得为仁者,已晓然矣。此是题前总发所以然之故。”所谓“题前”,即此章之前的“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第148页。即唐顺之此文开讲部分,所谓“今夫仁者宽裕温柔,本自无所克伐;而不仁者矜己夸人,则有是而必行焉者也。仁者,不忮不求,本自无所怨欲;而不仁者恣情徇物,则有是而必行焉者也”*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42a、42b、43a页。,这是题前总发。对于这种写法,陆陇其甚为推许,认为它是文思灵动的表现。

唐顺之制义的一大特点是“大开大阖”。陆陇其以此文为例而进行更加细致的剖析:“今以此文观之,通篇俱就‘不行’处说。而开讲先将‘仁者’‘不仁者’形起,此是一篇大开阖。要说宪之未识仁,先说宪之能不行;要说不行所以未得为仁,先说不行所以为难,此是逐段开阖之法。要说有克伐,先说人心惟无所克伐;要说防其溃,先说天人交战;要说潜滋暗长,先说藏蓄不化,又先说非必人欲横流,此是逐股内开阖之法。”*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42a、42b、43a页。点明了全文的大开阖、各段之间的开阖、各股之内的开阖,由此去揭示唐顺之制义“意思周密”*陆陇其:《一隅集》,雍正乙卯吴门重刊,第42a、42b、43a页。的特点是如何形成的。

王应奎说:“本朝时文选家,惟天盖楼本子风行海内,远而且久。尝以发卖坊间,其价一兑至四千两,可云不胫而走矣。然而浙中汲古之士如黄梨州、万季野辈,颇薄其所为,目为‘纸尾之学’云。”*吴应奎:《柳南续笔》卷二“时文选家”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3页。尽管曾为黄宗羲等所薄,但在中国古代文章学史上,吕留良的重要性已被当今学界所高度重视。而陆陇其作为制义评选家的另一类型,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与研究。尊孔崇经、尊朱辟王,是陆陇其制义批评的基本立场;由“义”取“法”,以“法”见“义”,是陆陇其制义批评的重要特点。在清初“醇雅”文风的建构上,在“义”“法”并重的批评实践上,其《一隅集》乃是桐城派之先声,应在八股文的批评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方苞说:“《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深于文者亦具焉。”*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方苞撰,刘季高点校:《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8页。陆陇其的《一隅集》应即属于此类“深于文者”。

AResearchontheRareTextofEight-LeggedCriticalCollection“YiYuji”

CHEN Wei-zhao

(ResearchCenterforAncientChineseLiteratur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The literary theory of the eight-legged essay (ba-gu-wen) in the Qing Dynasty developed along two paths: one followed Ai Nanying’s “appreciating Zhu Xi and dismissing Wang Yangming,” and the other carried out meticulous and systematic induction of its methodology. Lu Longqi’s criticism is featured with “adoring Confucian and the Classics,” and “getting meaning from method.” From his workYiyuji(collectionofacorner), it fully reveals that the basis of the eight-legged essay is the Classics, rather than methodology. On one hand, he regarded the artful skills and decorating style as “poison.” On the other hand, he admitted they were helpful for opening minds. An important part of his criticism was how to deal with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meaning and the method, and that was never limited to the official examination. As Lu’s influence has been widely recognized by contemporary academia, Lu as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zhiyi” critical school, should also takes his position in the critical history of eight-legged essay.

yiyuji; Lu Liuliang; Lu Longqi

[责任编辑罗剑波]

陈维昭,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元明清程墨评点与文论的关系研究”(项目批准号:15BZW10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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