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本草学的特点及影响
2017-04-04周云逸
周云逸
(浙江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杭州 310053)
中国古代史研究
北宋本草学的特点及影响
周云逸
(浙江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杭州 310053)
中国本草学在北宋进入了兴盛期,《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等官修本草皆为雕版印刷,实现了本草传播形态的大转换,确立了以经史百家文献证药的原则,并且出现了药图与解释文字并行的新格局。北宋唐慎微《证类本草》吸收了官修本草的优点,并有所发展,在收录药物的种类、新征引文献的数量、新附方剂的数量、编撰的水平以及对后世的影响上,都远超前人,成为此期本草学的巅峰之作。这其中既有唐氏的编撰之功,亦受到北宋尚医风气、蜀文化以及理学的潜在影响。《证类本草》是我们观察北宋本草学特点的重要“标本”。《证类本草》征引不同学科的文献来佐证药物,体现出中国本草学多学科交叉的融通性;该书“以方证药”“以小说证药”的大量实践,反映了中国本草学寻求新变的崭新格局;而该书严谨的注释体例,反映出北宋本草学的规范性特点。《证类本草》在广泛征引诸种学科文献的同时,未加辨析,一些夸张失实、幻想性质的文献夹杂其中,这又反映出北宋本草学的理性尚存在不足。《证类本草》是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蓝本,前者在药物种类及文献辨析上,逊于后者,但比后者更具文献参校及辑佚价值。
北宋 本草学 特点 影响 《证类本草》
“本草”一词最早见于《汉书》,*《汉书·平帝纪》:“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汉书·郊祀志》:“候神方士使者副佐、本草待诏七十余人,皆归家。”颜师古注曰:“本草待诏,谓以方药、本草而待诏者。”《汉书·楼护传》:“楼护,字君卿,齐人,父世医也。护少随父为医长安,出入贵戚家。护诵医经、本草、方术数十万言,长者咸爱重之。”用于指称与天文、历算、小学、史篇、方术等相并列的传统中药学文献。托名“神农”所撰《神农本草经》、南朝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唐代官修《新修本草》等著作的出现,代表了中古时期中国本草学的杰出成就。至北宋时期,中国本草学进入兴盛时期,出现了《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等官修本草,也出现了诸如唐慎微《证类本草》这样集大成的私修本草。后者历来被视为《本草纲目》出现之前最重要的本草学巨著,且是《本草纲目》编撰的蓝本。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导论》指出:“12和13世纪的《大观经史证类本草》的某些版本,要比15和16世纪早期欧洲的植物学著作高明得多。”*[英]李约瑟著,袁翰青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北京:科学出版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40页。因此以《证类本草》为中心,探讨北宋本草学的特点及影响,有助于我们从本草学领域映证北宋时期中国科技的成就及局限。
学界对北宋本草学特点及影响的研究成果较少,且存片面之处。尚志钧《宋代本草著作的概况及其特点》认为宋代本草学著作种类繁多,主要本草著作都在北宋完成,编写体例大致承袭《唐本草》,药物、注文、附方等大增,保存了很多古代失传的方书、本草,内容朴实,编纂实事求是。*尚志钧:《本草人生——尚志钧本草论文集》,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0年,第491~498页。宋代本草学著作在体例上承袭唐代,但亦有革新,而后者恰是其价值所在,尚志钧对此有所忽视;他亦未注意宋代官修本草与私修本草的区别与联系,未探讨宋代本草学的影响,因而缺乏比较的视野,导致其对宋代本草学特点的描述过于简单。本文探讨北宋官修本草在传播形态、注释体例、编撰原则上的创新以及北宋私修本草的代表《证类本草》的创新之处,概括出北宋本草学的特点并客观分析其不足,又从《证类本草》与《本草纲目》的沿革关系,反观北宋本草学的特点及影响,以期推进对此问题的研究。
一、 北宋官修本草的特点
北宋统治者重视医药,实行抑巫扬医政策,至北宋嘉祐六年(1061年),已经有三部官修本草问世,即《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这些官修本草为唐慎微编撰《证类本草》奠定了基础。
首先,北宋官修本草皆为雕版印刷,完成了中国本草传播形态的一次大转换。唐代《新修本草》刊行后三百余年,传本舛误较多,“朱字、墨字,无本得同;旧注、新注,其文互阙”。*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影印张存惠晦明轩刻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第28、51、28、26、27页。开宝六年(973年),宋太祖诏尚药奉御刘翰、道士马志、翰林医官翟煦等九人,刊正《新修本草》之误,增补药物一百余种,宋太祖御制序,镂版刊行,名为《开宝新详定本草》。开宝七年(974年),因《开宝新详定本草》尚存谬误,宋太祖又命刘翰、马志等重加校定,由李昉等人审阅,名为《开宝重定本草》。唐代《新修本草》是手抄本,其中有朱笔、墨笔之分;《开宝本草》在雕版时则用白字(阴文)、黑字(阳文)代替。《开宝本草·序例》指出:“唐本以朱点为热,墨点为冷,无点为平,多有差互;今于逐药之下,依《本经》《别录》而注焉。”*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影印张存惠晦明轩刻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第28、51、28、26、27页。通过这种变通,使得朱墨分书的手抄体例适应了雕版印刷体例。借助于雕版印刷的便利条件,北宋本草学著作的印行数量及传播范围得以迅速扩大,从而使本草学知识渗透到社会各阶层,影响到民众的日常医疗。
其次,北宋官修本草继承、发展了中国本草学的注释体例。传统本草学著作层层补注的体例由来已久。汉代至魏晋时的诸家名医所撰,又经过陶弘景整理编纂的《名医别录》是《神农本草经》早期重要的增补本,对《神农本草经》“附经为说”,进行补注。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以朱字书写《神农本草经》内容,用墨字书写《名医别录》内容,他自己的注文则用小字标识,形成了层次清晰、出处明确的体例。唐代《新修本草》以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为基础,增补注文与新药。对《本草经集注》的旧药,《新修本草》冠以“谨案”补入新增注文,并以黑小字接于陶弘景注文之后。《新修本草》新增的药物,则以黑大字书写,末注“新附”,以示区别。这些良好的注释体例被北宋以来的本草学著作继承并有所发展。《开宝本草》对前代本草学著作进行了清晰的文献标识,使得全书体例严谨,有利于保存文献。《开宝本草》将《神农本草经》文字印成白大字,《名医别录》文字印成黑大字,并将《新修本草》新增药物标识为“唐附”,《开宝本草》新增药标识为“今附”。《开宝本草》将注文印成小字,其中陶隐居注,标识为“陶隐居云”;《新修本草》的注,标识为“唐本注”;《开宝本草》的注,标识为“今按”“今注”。“详其解释,审其形性,证谬误而辨之者,署为今注。考文记而述之者,又为今按。”*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影印张存惠晦明轩刻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第28、51、28、26、27页。这种良好的注释传统,成为其后中国本草学著作撰述的通例。
嘉祐二年(1057年)八月,宋仁宗诏令掌禹锡等人编修本草,历时三年编成《嘉祐补注神农本草》,简称《嘉祐本草》。其体例基本遵循《开宝本草》,凡补注的内容,其首冠以“臣禹锡等谨按”;凡新补的药物,则在条末注明“新补”加以区别。“凡药有今世已尝用,而诸书未见,无所辨证者,如胡芦巴、海带之类,则请从太医众论参议,别立为条,曰新定。”*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影印张存惠晦明轩刻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第28、51、28、26、27页。《嘉祐本草》首次在“序例”部分增加了《补注所引书传》,介绍了该书征引的16种本草文献,这是研究中国本草学史的重要史料,后世《证类本草》《本草纲目》均仿此体例,对征引的主要文献进行提要。
再次,北宋官修本草出现了药图与解释文字并行的新格局。宋仁宗下令编撰《嘉祐本草》的同时,又诏令天下郡县进献药图。据苏颂《本草图经序》记载:“又诏天下郡县,图上所产药本,用永徽故事,重命编述。”*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影印张存惠晦明轩刻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第28、51、28、26、27页。所谓“用永徽故事”系指依照唐代官修《新修本草》的体例——“唐永徽中,删定本草之外,复有图经相辅而行。图以载其形色,经以释其同异。”*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第26、27、25、27、549页。《新修本草》有正经二十卷,还有药图二十五卷、图经七卷。宋仁宗下令编修本草,准备在正经之外,编撰图经。天下郡县上呈的药图情况繁杂,需要有专人编修,苏颂《本草图经序》指出:“今天下所上,绘事千名,其解说物类,皆据世医之所闻见,事有详略,言多鄙俚,向非专一整比,缘饰以文,则前后不伦,披寻难晓。乃以臣颂向尝刻意此书,于是建言奏请,俾专撰述。”*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第26、27、25、27、549页。这些上呈的药图,因产地不同,同一味药物称呼有异;而解说文字则依据医生闻见,语言鄙俚,缺乏考证。嘉祐三年(1058年),苏颂领命专门负责整理这些药图,历时三年编成《本草图经》二十卷、目录一卷。这是中国第一部版刻药物图谱,收录药物814种,其中642味药物附有933幅药图,涉及149个州及军的药物,以直观的图像方式反映了北宋药物的基本状况。与唐代《新修本草》药图、图经分列不同,《本草图经》合二为一,书名中“图”指药图,“经”指解释药图的文字。图文相配,一目了然,方便阅读和使用。
最后,北宋官修本草确立了以经史百家文献证药的原则。《嘉祐本草》征引文献50余种,《嘉祐补注总叙》指出:“自余经史百家,虽非方饵之急,其间或有参说,药验较然可据者,亦兼收载。”*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第26、27、25、27、549页。《本草图经》征引文献200余种,《本草图经序》指出:“崖略不备,则稍援旧注,以足成文意。注又不足,乃更旁引经史,及方书、小说,以条悉其本原。”*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第26、27、25、27、549页。这些征引原则,打破了传统本草学的学科限制,呈现出多学科互证的趋势,为其后《证类本草》的编撰奠定了理论基础。
二、 《证类本草》:北宋本草学的巅峰之作
上述三部官修本草的原书已亡佚,通过唐慎微《证类本草》的转录而得以基本保存。《证类本草》吸收了这些官修本草的优点,在收录药物的种类、新征引文献的数量、新附方剂的数量、编撰的水平以及对后世的影响上,都远超前人,堪称北宋本草学的巅峰之作。
《证类本草》记载了1749种药物的性味、功效、主治,比《嘉祐本草》新增了628种药品,是《本草纲目》出现之前收录药物种类最多的本草学著作。《证类本草》墨盖子后唐慎微征引了222种文献,若再加上墨盖子前,他转引的文献,《证类本草》征引文献四百余种,堪称宋代征引文献数量最多的本草学著作。唐慎微还完善了“以方证药”的本草编撰体例。在唐慎微之前,本草学著作很少在药物之后附加方剂。唐慎微在药物项下,续补了采自前人文献中的医方3000余首,使药物的用途、用法一目了然,切合临床实用。《证类本草》在征引前代本草时,明确标明出处,使许多前代的本草学著作通过《证类本草》得以基本保存。李时珍指出,《证类本草》“使诸家本草及各药单方,垂之千古,不致沦没者,皆其功也”。*李时珍著,刘衡如校点:《本草纲目》,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4年,第8页。
《证类本草》为何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这需要对唐慎微编撰此书的背景略作分析。《证类本草》煌煌六十余万言,光靠个人独创难以完成。唐慎微首先借鉴了北宋官修本草的成果,他将《嘉祐本草》和《本草图经》合二为一,以此为基础,在墨盖子后面添加文献。他以“经史证类”的方式续补文献,难度也很大,他创造性地调动士人的力量来帮助他收集文献。据宇文虚中的跋语可知,唐慎微作为蜀地名医,“其为士人疗病,不取一钱,但以名方秘录为请。以此士人尤喜之,每于经史诸书中得一药名、一方论,必录以告,遂集为此书”。*唐慎微:《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第26、27、25、27、549页。士人尤其喜欢唐慎微的行医方式,他们在经史诸书中发现药名、医方,必定抄录给唐慎微。唐慎微就是依靠这种集腋成裘的方式,编撰《证类本草》。
《证类本草》的编撰,受到北宋尚医风气的影响。北宋帝王大多重视医药。宋太祖通晓医学,《宋史》记载:“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太宗觉痛,帝亦取艾自灸。”*脱脱等撰:《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0页。北宋建立之初,朝廷即重视整理编纂医药书籍。宋太祖下令编撰《开宝本草》,亲自撰序。宋太宗未登基时就重视医药,收藏了历代名方千余首,称帝后发布访求医书诏:“宜令诸路转运司,遍指挥所管州府,应士庶家有前代医书,并许诣阙进纳。及二百卷已上者,无出身与出身,已任职官者,亦予迁转。不及二百卷,优给缗钱偿之。有诣阙进医书者,并许乘传,仍县次续食。”*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842页。从而掀起了民间进献医书的风气。宋太宗命医官王怀隐等人将搜集来的医方分门别类进行整理,编修《太平圣惠方》一百卷,收方16834首,并赐序。《太平圣惠方》成为唐慎微《证类本草》“以方证药”的重要文献来源。
嘉祐二年(1057年),宋仁宗下令成立校正医书局,命苏颂等人为校正医书官,编校刊行医药书籍,影响较大的《嘉祐本草》《本草图经》即编撰于嘉祐年间。这两部本草奠定了《证类本草》的基本框架。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至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校订刊行的医药书籍有《伤寒论》《金匮玉函经》《千金要方》《外台秘要》等,它们成为了唐慎微编撰《证类本草》的文献来源。这些医药书籍的刊行,有助于我们从宋代医药学的传承谱系来观察《证类本草》编撰的历史背景。
北宋之前的医者,除政府系统的医官之外,社会医者以草泽铃医为主,他们秉守师傅传授,且大多文化素质低下,罕能著述;由于医者地位卑贱,少有儒士习医。北宋帝王提高医者及医药学的地位,鼓励儒士习医,使得儒而兼医的“儒医”大量涌现。他们研习本草文献,或出于“知医为孝”,或为探求物理之学,或受诏校理本草书籍,不论目的何在,均客观上推动了北宋本草学的发展。
《证类本草》的编撰也受到蜀文化的沾溉。五代时期,中原动乱,社会遭受大破坏,文化中心南移,蜀地成为五代至北宋时期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地区。蜀地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也为本草编撰提供了实物依据。五代前蜀李珣撰《海药本草》,后蜀韩保昇撰《蜀本草》,这些蜀地医药前贤在本草学上的开拓,激励、影响了唐慎微。唐氏立志于编撰《证类本草》,正是延续了蜀地的本草编撰传统。此外,宋代印刷术广泛应用,使得书籍流通便捷。唐慎微及为他收集文献的蜀地士人,可以便利地阅读到相关文献。
在思想领域,北宋理学对医药学亦有推动作用。宋代理学除了义理之学、性命之学,还有物理之学,宋代理学家李之才与邵雍对问时即已明确这一点。物理之学,是探索物质世界普遍规律的科学。宋代物理之学纠正了传统医学不少谬误。例如,二程质疑神农尝百药一日死七十次的说法:“神农作《本草》,古传一日食药七十死,非也。若小毒,亦不当尝;若大毒,一尝而死矣,安得生?其所以得知者,自然视色嗅味,知得是甚气,作此药,便可攻此病。须是学至此,则知自至此。”*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8页。以宋代物理之学为视角,揭示宋代理学与宋代中医学之间的内在联系,有助于剔除附加在中医学之上的道德伦理、谶纬迷信因素。把中医学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这是宋代理学相对于宋代中医学而言,可以提供的最大意义和价值所在。*周云逸:《宋代理学与宋代中医学互通新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4年第1期。
据南宋赵与峕《宾退录》的记载,唐慎微是由蜀帅李之纯(字端伯)招到成都行医。而李之纯曾师从二程,其言行记载于《二程遗书》卷首《端伯传师说》。李之纯重视医药,当是他受二程“知医为孝”思想影响的结果。李之纯与唐慎微的交往,已无文献可考。从唐慎微接受李之纯的邀约,举家迁到成都,可知他对于有理学背景的李之纯并不排斥。虽然不能断论唐慎微受到理学的影响,但是唐慎微编撰《证类本草》确是在理学兴起的时代,这亦是《证类本草》编撰的历史背景。
三、 从《证类本草》看北宋本草学的特点
《证类本草》是我们观察北宋本草学特点的重要“标本”。整体来看,以《证类本草》为代表的北宋本草学具有如下明显的特点:
第一,融通性。《证类本草》征引不同学科的文献来佐证药物,体现出中国本草学多学科交叉的融通性。通过对《证类本草》征引的宋代文献的研究,发现它受到宋代方剂学专著《太平圣惠方》以及宋代训诂学专著《尔雅疏》的直接影响;《证类本草》又为其后的宋代道家本草《丹房镜源》及宋代史学家本草《通志·昆虫草木略》的编撰,提供了文献依据。《证类本草》征引经、史、子、集四部文献,以本草学为核心,融通了方剂学、经学、史学、子学及文学等诸多学术门类,体现出北宋本草学多学科交叉的融通性。以训诂学与本草学的关系为例,北宋以前训诂学对草木鸟兽虫鱼的考辨,囿于宗经思想,无视本草文献中的丰富成果。三国吴学者陆玑撰《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专释《诗经》中的动植物名称,只在“硕鼠”条引用《神农本草经》一次,体现出训诂学与本草学的隔绝。东晋郭璞为《尔雅》作注,也只征引本草文献11次。这种情况到唐代稍有改观,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三十《尔雅音义》征引本草文献44次。至北宋,训诂学著作开始大量引用本草文献,北宋邢昺《尔雅疏》有72条目征引了本草文献129次,引证详实,体现出传统本草学对于宋代训诂学的重要影响。北宋学者以原本地位低下的本草学文献去阐释地位崇高的经学文献,这种“以卑行高”的做法,恰恰是北宋本草学地位提高的表征。另一方面,北宋之前的本草学著作极少征引经学文献以证药,这依然体现出两个学科的隔绝状态。汉代《神农本草经》出现后,对之进行注释者,以南朝梁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影响最大。秦汉之际出现的训诂学巨著《尔雅》在南朝传播广泛,其中有丰富的动植物名物训诂的成果,但是《本草经集注》并没有引用《尔雅》。唐代《新修本草》引用《尔雅》之处也不多。到北宋,本草学著作开始大量引用《尔雅》,其中《证类本草》引用《尔雅》322次,涉及197味药物。本草学与训诂学之间的融通互证,已成为宋代学术的新面相。
第二,创新性。《证类本草》“以方证药”“以小说证药”的大量实践,反映了中国本草学寻求新变的崭新格局。上文所论《证类本草》的学术融通性,恰是对祖宗家法的扬弃,是本草学寻求新变的表现。北宋学术的创新性首先在经学领域得到突破。儒学至北宋庆历年间出现了重大变化。随着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推行,宋代学人对儒家经典的阐释由恪守古义,转向了自由解经。刘敞《七经小传》在解经上已经不同于恪守章句注疏之学的宋初学者,出现了不同于诸儒的阐说。陆游说:“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王应麟著,栾保群等校点:《困学纪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95、1094页。至王安石领衔修纂《三经新义》并于熙宁八年(1075年)颁于学官后,宋代解经风气彻底改变,孔颖达所编《五经正义》遂被弃置。王应麟《困学纪闻》指出:“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诂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王应麟著,栾保群等校点:《困学纪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95、1094页。故而,皮锡瑞《经学历史》把庆历以后称为经学的“变古时代”,*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20页。一个“变”点出了庆历后经学的特点。宋代经学的变革创新,解放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思想,挑战传统、变古出新成为了时代主题。唐慎微正是在这种学术思潮影响下,开始编撰《证类本草》,他在本草学上的创新,正反映了北宋本草学的创新性特点。
第三,规范性。《证类本草》征引文献一律注明出处,这种良好的注释习惯,使得《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本草拾遗》《开宝本草》《嘉祐本草》《本草图经》等原本已散佚的本草学著作得以基本保存。《证类本草》征引前代文献忠于原文,很少加以割裂,具有重要的文献辑佚价值。《证类本草》这种严谨的体例,反映出北宋本草学的规范性特点。
另一方面,《证类本草》也包含着一些缺点。《证类本草》在广泛征引诸种学科文献的同时,未加辨析,一些夸张失实、幻想性质的文献夹杂其中,这使得《证类本草》对药物的解释,存在泥沙俱下的现象。《证类本草》引用了一些诸如服食黄精飞升的神奇故事,它们影响了中医药学的可信度,不可避免地为中国本草学的发展带来了隐患。*周云逸:《〈证类本草〉引小说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传统中医药学之所以在今天颇受争议,与唐慎微这些中医前贤大量将包括小说在内的非理性内容引入传统医药学著作中有一定关系。《证类本草》反映出北宋本草学的理性尚存在不足。
《证类本草》体现出来的北宋本草学的优点和缺点,我们应以历史的眼光客观评价。《证类本草》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但它在中国古代本草学史上的地位及价值具有不可替代性。《证类本草》“初稿在1082年即已写出”,*马继兴:《中医文献学》,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年,第276页。北宋大观二年(1108年),艾晟校勘、刊刻《证类本草》,命名《经史证类大观本草》。其后,《证类本草》引起了宋代统治者的注意。北宋政和六年(1116年),曹孝忠奉诏重新校定,更名《政和新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南宋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王继先等奉诏重修,改名《绍兴校定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纵观两宋,只有《证类本草》这一部私修本草,得到官方持续关注和多次修订,足见其当时的影响。就其对南宋本草学的影响而言,陈衍《宝庆本草折衷》的分类方法及排列顺序多依《证类本草》。郑樵《本草成书》采用了《证类本草》保存的《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药物730种,其中记载的药物种类、异名乃至排序,在《证类本草》中大多有迹可寻。*周云逸:《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的本草学渊源及价值——以草类为研究中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王介《履巉岩本草》许多药方摘录自《证类本草》。元、明、清三代又出现了许多《证类本草》的翻刻本、校订本、节要本、改编本;《证类本草》在日本、朝鲜也多有传播。尤其是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是以《证类本草》为蓝本撰成,足见其影响深远。
四、 从《证类本草》到《本草纲目》:
北宋本草学的影响 李时珍《本草纲目》收录药物1892种,附图1109种。《本草纲目》以部为“纲”,以类为“目”,其中有16部: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16部按照“从微至巨”“从贱至贵”的原则排序。16部之下又分60类,例如草部又分山草、芳草、隰草、毒草、蔓草、水草、石草、苔、杂草、有名未用等类。《本草纲目》不仅介绍药物的修治、气味、主治,更对于药物进行释名、集解、辨疑、发明,颇多李时珍的个人见解,而且以疾病名称为题,下附方剂。《本草纲目》具有药物种类丰富、纲张目举、层级清晰、便于检索等特点。《本草纲目》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成就,除了李时珍个人的医学素养以及撰修之功外,前代本草学著作的积累也是重要原因。《本草纲目》对《证类本草》借鉴最多,可以说《本草纲目》是以《证类本草》为蓝本加以变革的结果。通过《证类本草》与《本草纲目》的比较,可以看出其中的沿革关系。
首先,《本草纲目》大量借鉴《证类本草》收录的药物。《本草纲目》收录药物1892种,是在《证类本草》1749种药物基础上的拓展。据《本草纲目》卷一《序例》所列《采集诸家本草药品总数》统计,《本草纲目》采用了《神农本草经》药物347种、《新修本草》药物111种、《本草拾遗》药物368种、《海药本草》药物14种、《开宝本草》药物111种、《嘉祐本草》药物78种、《本草图经》药物74种、《证类本草》唐慎微续补药物8种,合计1111种药物,均在《证类本草》中有迹可循,是李时珍对《证类本草》药物的直接借鉴。此外,李时珍从其他文献中采录了药物若干,并加上他自己增补的药物374种,合计收录药物1892种。可见《本草纲目》在药物条目上直接对《证类本草》的借鉴达到了六成以上。
其次,《本草纲目》大量借鉴《证类本草》征引的文献。据笔者统计,《本草纲目》以标明“慎微曰”“慎微”“唐慎微方”“证类”“证类本草”的方式,在52个条目,直接引用《证类本草》54次。除了直接标明引用《证类本草》之外,《本草纲目》不标注引用《证类本草》,但撮举、摘录《证类本草》之处更是不胜枚举。
《本草纲目》征引前代本草文献,多加割裂、改动,虽然具有纲举目张的优点,但材料的准确性却不如《证类本草》。加之,李时珍所据《证类本草》版本“只是嘉靖及其后刻印很差的本子”;万历十八年(1590年)前后,胡承龙在金陵首次开刻《本草纲目》,“技术设备较差,刻出《本草纲目》,字画漫漶,讹误不少”。*刘衡如、刘山永:《〈本草纲目〉研究》,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945页。因此根据《证类本草》的早期传本可以校正《本草纲目》的错误。刘衡如、刘山永父子先后两次校注《本草纲目》,即是从《证类本草》入手,摸清了《本草纲目》中引述《证类本草》出现的讹误。尤其是刘衡如对《本草纲目》做出了一万二千六百多条校记,对该书的讹误之处多有精良的校注。
《本草纲目》以《证类本草》为蓝本,在收录药物及征引文献上对之多有借鉴,但亦有所发展。《证类本草》收录药物1749种,比《嘉祐本草》新增药物628种,但这628种药物主要是采自《本草拾遗》《本草图经》等本草著作,唐慎微自己新增的药物仅8种。而《本草纲目》收录药物1892种,李时珍自己增补的药物多达374种。从《证类本草》与《本草纲目》收录药物来源来看,前者主要来源于文献,而后者则来源于文献与实践两个方面。唐慎微编撰《证类本草》主要依靠的是文献,缺乏野外采药、辨药的实践,这导致“唐慎微在发现药物新品种方面稍显不足”,*张卫、张瑞贤:《〈证类本草〉的学术思想及来源分析》,《国际中医中药杂志》2010年第3期。对征引文献亦乏辨析。而李时珍长期从事野外的药物采摘、分析工作,故而他能在《证类本草》的基础上,发现诸多新药,且颇多以“时珍曰”方式发表的个人见解。
《证类本草》在药物种类及文献辨析上,逊于《本草纲目》,但比后者更具文献参校及辑佚价值。从《证类本草》到《本草纲目》的历史沿革,既映证了中国本草学的巨大发展,也反证了北宋本草学的独特成就以及对后世的巨大影响。若我们放眼世界,阿维森纳(980~1037年)的《医典》代表中世纪阿拉伯医药学的最高成就,该书共五卷,其中第二卷记述单味药,第五卷记载复方药,共载药700余种,*宋之琪、许光:《外国药学史大事年表(500~1800年)》,《中国药学杂志》1989年第8期。不足《证类本草》记载药物数量的一半。以此为坐标,大致可以映证北宋本草学的成就。
TheCharacteristicsandtheInfluenceofChineseHerbalismintheNorthernSongDynasty
ZHOU Yun-yi
(SchoolofBasicMedicalSciences,ZhejiangChineseMedicalUniversity,Hangzhou310053,China)
Northern Song Dynasty witnessed a period of the prosperity of Chinese herbalism. The official herbal works, which were all engraving print then, marked a great change on the form of dissemination, and established the principle of using Confucian and historical documents to testify the herb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ang Shenwei’sZhengleibencaomade further development on the official herbal works. TheZLBChad surpassed its predecessors in many aspects: the drug category, the quantity of newly quoted literature, the number of new prescriptions, the compilation and the influence on later ages. This book was a masterpiece of Chinese herbalism in contemporary, and this achievement was partly due to the atmosphere of advocating medicine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influence of Shu culture and Confucian Classics. TheZLBCis an important sample we have observed in the herbalism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But it still has its defects. It widely cited literature without discrimination and even included some exaggerated and fantasy texts. While theZLBCis an original source for Li Shizhen’sCompendiumofMateriaMedicain the Ming Dynasty, it is more valuable in the aspects of literature reference and supplement compilation.
Northern Song Dynasty; herbalism; characteristics; influence;Zhengleibencao
[责任编辑陈文彬]
周云逸,历史学博士,浙江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副研究员。
⌾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代笔记医药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6BTQ03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