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信仰与古代海上丝绸之路
——以妈祖信仰为中心
2017-04-04林国平
林国平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海神信仰与古代海上丝绸之路
——以妈祖信仰为中心
林国平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根本动因是海上贸易和海外移民,而精神支柱则是海神信仰。海神信仰贯穿于航海始终,它既反映了时人对海上巨大风险的畏惧心理,又体现了航海者借助海神信仰战胜各种艰难险阻的必胜信念,两种心态交织在一起,后者占主导地位。福建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最重要起点之一,闽人不但在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中厥功至伟,而且还创造了包括妈祖在内的诸多海神。没有海神信仰便不会有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没有妈祖信仰就没有海上丝绸之路的延续与繁荣。
海神信仰; 妈祖; 海上丝绸之路
海上丝绸之路是指古代中国东南沿海与世界其他地区进行经济文化交流交往的海上通道,是由当时东西海洋间一系列港口网点组成的国际贸易网。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根本原因是海上贸易和海外移民,而精神支柱则是海神信仰。福建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最重要起点之一,闽人在开辟海上丝绸之路中做出的贡献最大,其中包括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柱海神信仰。
一、闽人走向海洋的动因
闽人走向海洋历史悠久,宋代是福建海上贸易的大发展时期,“福建一路,多以海商为业”[1]。泉州港为世界大港,“巨商大贾,摩肩接足,相刃于道”[2]。海上丝绸之路得以迅速拓展。然而,古代造船和航海技术相对落后,航海特别是远洋航行几乎是一种生命的赌博,唐末闽人黄滔有描写福州海商的诗歌:“大舟有深利,沧海无浅波。利深波也深,君意竟如何?鲸鲵齿上路,何如少经过。”[3]宋代王十朋咏泉州诗中也有“大商航海蹈万死,远物输官被八垠”[4]之句。
既然航海如此危险,那么为什么闽人要冒着生命危险前仆后继地走向海洋?主要驱动力是巨额的商业利润和巨大的人口压力。
早期的闽商通过与日本、朝鲜、东南亚、西亚、非洲等国家和地区的贸易,可以获得相当丰厚的利润,民间流传下南洋经商一夜暴富的故事很多。如福建“南安丘发林从航海起家,至其孙三世,均称百万”[5]。“泉州杨客为海贾十余年,致赀二万万。”[6]高额利润对一些商人而言无疑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力,甚至值得用生命去冒险。刘克庄《泉州南廓》诗云:“海贾归来富不赀,以身殉贸实堪悲。”南宋泉州太守真德秀在《西山真文忠公集》也说:“浮海之商,以死易货。”
宋元时期,福建出现人多地少的矛盾,诸如“夫七闽地狭人稠,为生艰难,非他处比”[7]。“七闽地狭人众,为生甚艰”[8]的记载频繁出现于文献中。据研究,“元丰年间福建路每户平均占有的官民田11.2亩,只及南方人口密集的五路平均数的36%。”[9]福建沿海地区的人口密度更大。明清及近代,福建人多地少的矛盾加剧,出现大批破产农民,为了谋生,只好背井离乡,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走出国门,到南洋、日本、琉球等周边国家和地区开辟新家园。易言之,宋代以后人多地少的恶劣环境逐渐凝聚成一股巨大的推力,促使大批闽人或从事海上贸易,或移居海外。宋代谢履《泉南歌》写道:“泉州人稠山谷瘠, 虽欲就耕无地辟。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夷域。”[10]便是宋代之后大批闽人因生活所迫被推向海洋的真实写照。
二、海神信仰贯穿于航海乃至海外移民的始终
在古代,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知之甚少的海外世界具有浓厚的神秘感,而神秘感就容易产生恐惧感,这是人的本性使然。即使在今天,还有很多内地人宁可窝在家里受穷,也不敢贸然到海外谋生。而闽人,自古以来胆量似乎特别大,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有钱赚,再危险的地方都敢去闯。有人说闽人有一种特别喜欢冒险的基因,其实不然,闽人敢于冒险,与福建面向大海的地理环境、 相对先进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航道比较熟悉等有密切关系,还与闽人的众多海神信仰有关。笔者粗略检索福建方志,发现除了中原传入的四海龙王、玄天上帝、南海观音等被继续奉为海神外,闽人还创造20多位本土的海神,如显应侯、感应将军、灵应将军、威应将军、显惠侯、光济王、协灵惠显侯、忠佑侯、叶忠、十八元帅、助顺将军、通远王、妈祖、拿公、水部尚书、苏碧云、圣公爷、水仙尊王(五位)、许仁、王爷、施琅等等。而实际上,具有保佑航海安全职能的福建海神远不止这些,如成书于16世纪的航海针路书《顺风相送》(作者为泉州人)中的《地罗经下针神文》所罗列与航海有关的神灵就有四值功曹使者、历代御制指南针祖师、通阴阳仙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知深、知屿、知礁祖师、罗经二十四向位尊神、罗经坐向守护尊神、鲁班师父部下仙师神兵将使、天妃及千里眼、顺风耳部下神兵等数十种道教神仙。又如福建莆田湄洲岛祖庙的两殿中就有四海龙王、浙江宁波茅竹五水仙、福建莆田木兰陂三水神、泉州林巡检、广东二伏波将军(马援、路博德)、嘉应、嘉佑二妖怪和晏公总管等水阙仙班十八员配神。至于没有记载的海神更多,沿海地区宫庙中供奉的神明多兼有保佑航海安全的职能。[11]
福建沿海地区不但海神众多,而且海神信仰贯穿于航海乃至海外移民的始终。
第一,远航前要到海神庙祈求神明保佑航行平安
为了给航海者祈祷提供方便,沿海地区特别是港口码头建造大量的海神庙,其中妈祖庙最为常见。[12]《夷坚志》卷九《林夫人庙》记载:“兴化军境内地名海口,旧有林夫人庙,莫知何年所立,室宇不甚广大,而灵异素著。凡贾客入海,必致祷祠下。求杯珓,祈阴护,乃敢行,盖尝有至大洋遇恶风而遥望百拜乞怜,见神出现于樯竿者。”《漳州府志》:“海澄县天妃宫在港口,凡海上发舶者皆祷于此。”[13]与其他神明信仰一样,海神信仰带有很强的功利性,哪个海神灵验就拜哪个。宋代泉州海神通远王,传说特别灵验,所以泉州“凡家无贫富贵贱,争像而祀之,惟恐其后。以至海舟番舶,益用严格。……风息涛平,舟人赖之以灵者十常有八九”[14]。有的航海者只要听闻哪个海神灵验,便不畏路途遥远,专程前去祈祷。如莆田祥应庙中的主神显惠侯,传说该神灵“商贾风涛之险,祷之多有灵应”[15],因此,吸引着许多外地海商前来拜谒,现嵌于莆田元妙观旁的墙壁上的《祥应庙记》记载:“又泉州纲首朱舫,舟往三佛齐国,亦请神之香火而虔奉之。舟行神速,无有艰阻,往返曾不期年,获利百倍。前后有贾于外番者,未尝有是,咸皆归德于神,自是商人远行,莫不来祷。”
第二,航海途中船老大定期祭拜神明,祈求保佑
从起航下针时,就要举行祭祀各种海神仪式,颂念疏文,把航行过程中的数十位相关保护神都请到船上,祈求一帆风顺、往回大吉。明代《地罗经下针神文》:“伏以神烟燎绕,谨启诚心拜请,某年某月今日今时四值功曹使者,有功传此炉内心香,奉请历代御制指南祖师,轩辕皇帝,周公圣人,前代神通阴阳仙师,青鸦白鹤仙师,杨救贫仙师,王子乔圣仙师,李淳风仙师,陈抟仙师,郭朴仙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知深知屿知礁精通海道寻山认澳望斗牵星古往今来前传后教流派祖师,祖本罗经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将军,向子午酉卯寅申已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将军,定针童子,转针童子,水盏神者,换水神君,下针力士,走针神兵,罗经坐向守护尊神,建橹班师父,部下仙师神兵将使,一炉灵神,本船奉七记香火有感明神敕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明著天妃,暨二位侯王茅竹仙师,五位尊王杨奋将军,最旧舍人,白水都公,林使总管,千里眼顺风耳部下神兵,擎波喝浪一炉神兵,海洋屿澳山神土地里社正神,今日下降天神纠察使者,虚空过往神仙,当年太岁尊神,某地方守土之神,普降香筵,祈求圣杯。或游天边戏驾祥云,降临香座以蒙列坐,谨具清樽。伏以奉献仙师酒一樽,乞求保护船只财物,今日良辰下针,青龙下海永无灾,谦恭虔奉酒味初伏献再献酌香醪。第二处下针酒礼奉先真,伏望圣恩常拥护,东西南北自然通。弟子诚心虔奉酒陈亚献,伏以三杯美酒满金往,扯起风帆遇顺风。海道平安往回大吉……”[16]清代的《定罗经中针祝文》也大同小异。[17]
商舶的规模较大,有条件设置神龛,供奉各种海神,早晚定时祭拜祈祷。早在宋代,福建的商舶就有“请神之香火而虔奉之”。[18]明清时期,商舶设置神龛,供奉海神的现象已经相当普遍,《东西洋考》:“以上三神(协天大帝、天妃、舟神),方舟中来往,俱昼夜香火不断。特命一人为司香,不他事事。舶主每晓起,率众顶礼。”[19]在海舶中奉祀的海神,多数是妈祖,俗称“船仔妈”,有关文献记载甚多,诸如:“天后圣母,……灵显最著,海洋舟中,必虔奉之。”[20]“海上诸舶,祠之(天妃)甚虔。”[21]“闽中海船之舵楼,皆有小神龛。龛中安设天后牌位,并备具木制之小斤斧、锯、凿等物。若遇大风浪,必先斫断桅木,以免摇撼。仓猝间力斫之不断,则由舵工向神龛虔诚拈香,然后取出木制之小斤斧,作斫伐之势,则其桅自断。”[22]王荣国教授曾对《历代宝案》中记载的有供奉神灵的26艘中国船只进行分析,其中有22艘供奉妈祖,占“绝对优势”。[23]汪毅夫教授也对闽台“船仔妈”有专门的论述。[24]除了妈祖外,商舶中还供奉关帝、观音等。
沿途停靠之处,往往也要登岸,到神庙祭祀。如“大蚶光济王庙,在府城东奉谷里大蚶山。……凡商舟往来必祷之”[25]。“济州庙,在(长乐县)四都嵩山岭,唐长兴初(930)建,祀水神。舟人往来率祈祷于此,故名。”[26]“厚屿庙在厚屿山,神姓叶,名忠。……舟楫往来,有祷辄应。”[27]明清漳州龙海道士的《安船酌钱科》中记述了从海澄经厦门“北上”“南下”“往东洋”“往西洋”的四个旱路,其中不少地名附有妈祖、土地、龙王爷、观音、关帝、三官、水仙王、靖海、五帝、大使爷、阮夫人等诸多神灵名字,这些“有标明神灵名号者大都是海洋商舶在海上行驶途中登岸祭拜或在船上焚香遥拜乃至招神上船的地点”[28]。
第三,遇到海难时要祈求海神保佑,渡过难关
航海过程中,当遇到台风巨浪或触礁搁浅等海难时,船上所有人员更是把命运寄托于海神保佑,出现各种各样的祭拜海神活动,有关文献记载颇多。如《祥应庙记》记载:“往时游商海贾,冒风涛,历险阻,以谋利他郡外番者,未尝至祠下,往往不幸,有覆舟于风波、遇盗于蒲苇者。其后郡民周尾商于两浙,告神以行,舟次鬼子门,以风涛作恶,顷刻万变,舟人失色,涕泣相视。尾曰:吾仗神之灵,不应有此。遂呼号求助。虚空之中,若有应声,俄顷风恬浪静,舟卒无虞。”《八闽通志》载:“宋绍圣间,朝请大夫萧磐尝在梧州,值风涛之险,遥见江浒有庙,默祷之,云雾中仿佛见三人出,风遂息。磐感其灵贶,拜谒祠下,其神果三人,曰敕封感应将军、曰敕封灵应将军、威曰敕封应将军,皆紫袍金带,俨如向舟次所见者,遂录其封爵以归,立祠于所居山之后祀焉,给租米一十五石为香灯之费。”[29]又载:“灵感庙祀唐观察使柳冕。凡有所求必祷之,舟行者尤恃以为命。或风涛骤起,仓皇叫号,神灵为之变观,光如孤星,则获安济。其灵向与泥洲之神相望。”[30]最有意思的是“划水仙”法,“今海船或危于狂飚遭不保之时,有划水仙之法,其灵感不可思议。其法为在船上诸人,各披发蹲舷间,执食箸(即筷子),作拨棹之势,口假为钲鼓声,如五日竞渡状,虽樯倾舵折,亦必破浪穿风,疾飞倚岸,屡有征验。”[31]康熙年间,曾在台湾做生意的郁永河在其《裨海纪游》一书中记载了其亲耳所闻的三个“划水仙”亲历故事,十分生动,说明“划水仙”方法为许多闽台航海者所熟知。
第四,返航时,祭祀海神如出航,且有各种酬神活动
返航时,要祭祀海神,《增补华夷通商考》卷三:“来长崎的唐船号船菩萨者,第一位妈祖,又号姥妈……归航之时将菩萨载于船上,于途中市井始终鸣金鼓,吹喇叭。菩萨既至其船,港中类船(其他唐船)皆鸣金鼓三三共九遍。待其船展归帆,起船锚,放石火矢,鸣金鼓之时,港中类船皆鸣金鼓三三共九遍以贺其启程,此礼法为唐土之风俗。”[32]“来长崎唐船”经过有海神庙的港口或去处,同样要举行祭祀仪式,或酬谢,或“送神”。相关针经明确记载:海南万州山地方有座山名独猪山,山上有海宁伯庙,经过这里的海船都要“往回献祭”[33]。福州五虎门也是海船出入东海、南海的门户之一,海船也要“往回献祭”[34]。平安返航后,举行还愿酬神祭祀仪式更是不可缺少,甚至要演戏酬神。《瀛擩杂志》:“海舶抵沪,例必斩牲演剧。香火之盛,甲于一方。”[35]民间盛传,如果平安返航而不酬谢神明,则要受到神明的严厉惩罚。《夷坚志》记载:“ 泉州杨客为海贾十余年,致赀二万万。每遭风涛之厄,必叫呼神明,指天日立誓,许以饰塔庙、设水陆为谢。然才达岸,则遗忘不省,亦不复纪录。绍兴十年,泊海洋,梦诸神来责偿。杨曰:‘今方往临安,俟还家时,当一一赛答,不敢负。’神曰:‘汝那得有此福,皆我力,尔心愿不必酬,只以物见还。’杨甚恐,以七月某日至钱塘江下,幸无事,不胜喜,悉辇物货置抱剑街主人唐翁家,身居柴垛桥西客馆。唐开宴延伫,杨自述前梦,且曰:‘度今有四十万缗,姑以十之一酬神愿,余携归泉南置生业,不复出矣。’举所赍沉香、龙脑、珠翡、珍异,纳于土库中,他香布、苏木,不减十余万缗,皆委之库外。是夕大醉,次日闻外间火作,惊起,走登吴山。望火起处尚远,俄顷间已及唐翁屋。杨顾语其仆,不过烧得粗重,亦无害。良久,见土库黑烟直上,屋即摧塌,烈焰亘天。稍定还视,皆为煨烬矣。遂自经于库墙上,暴尸经夕,仆告官验实,乃得藁葬云。”[36]这样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对航海者无疑具有很大的威慑作用,促使航海者更加信仰海神了。
第五,商人或移民在海外定居后,供奉家乡带去的海神等神明,并不定期回原乡祖庙进香谒祖
背井离乡到遥远的海外开辟新家园,除了要面临航行的各种风险,在异国他乡还要经历难以想象的磨难,包括思念家乡亲人的情感折磨,恐惧、孤独、迷茫等伴随着这些海外移民。因此,随身带去的家乡的神符、香灰或小神像便成为他们战胜各种苦难险阻的精神支柱。最初这些神符、香灰多是随身佩戴,小神仙供奉在简陋住所。待开发成功后,一些比较“灵验”的神像成为公共信奉的对象,供奉这些神明的宫庙如同繁星点点分布在港口码头或华人聚居区。有些庙宇成为不同祖籍地移民的议事场所,承担着会馆和学校的功能。以新加坡为例,福建移民建造的著名宫庙有天福宫(1839-1842),主神妈祖,为全体闽籍人所信奉;恒山亭(1828)和金兰庙(1830),主神大伯公和清水祖师,亦为多数闽籍人所信奉;凤山寺(1836),主神广泽尊王,信众多为南安籍华人;浯江孚济庙(1876),主神圣侯恩主,信众多为金门籍华人;保赤宫(1878),主神开漳圣王,信众多为陈姓族人和漳州籍华人。其他省籍移民也建造各自的宫庙,如1824年广客七属人建造海唇福德庙,主神大伯公;1826年潮州人建造粤海青庙,主神妈祖和玄天上帝; 1844年嘉应客家人创建丹绒巴葛福德祠,主神大伯公;1857年海南人建造天后宫,主神妈祖。[37]
海神等神明不但成为海外移民的精神支柱,也是他们与原乡联系的纽带。一些经济实力较强的宫庙,会捧着神像等不定期回原乡祖庙进香谒祖。此问题另文探讨。
三、海神信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提供精神支柱
有人把宗教信仰视为迷信,认为落后愚昧。而对信仰者而言,神明虽然看不到,摸不着,但他们相信只要虔诚信仰,神明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他们。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对于风险极大的航海者、海商和海外移民者而言,其基本心态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明一定能保佑他们远渡重洋、一帆风顺。这种朴素的信仰实际上为他们提供了强大的精神支柱,帮助他们克服心理上的恐惧,并勇敢地跨出家门,走向海洋。而在航海中,海神信仰确实对他们远渡重洋、克服困难很有帮助。这方面,文献多有记载,诸如遇到台风巨浪,船只快要沉没时,大家便跪拜船上,高声呼喊妈祖保佑,船头或桅杆上就出现穿红衣服的少妇(妈祖),或出现红色的灯笼,等等,各种各样的灵异现象,不久风平浪静,化险为夷。明代谢肇淛《五杂俎》:“海上有天妃神甚灵,航海者多著应验。如风涛之中,忽有蝴蝶双飞,夜半忽现红灯,虽甚危,必获济焉。天妃者,言其功德,可以配天云耳,非女神也,闽郡中及海岸广石皆有其祠,而贩海不逞之徒往来恒赛祭焉,香火日盛,金碧辉煌,不知神之聪明正直,亦吐而不享否也。”[38]现存南阳《光绪十年重修宛郡天后宫碑记》在讲述天后神异故事时也说:“未有航海遇患而不求援于神,未有求援于神而不得生。”类似的记载带有某种神话色彩,不能轻信,但神话背后有合理的因素,即共同的宗教信仰能在特定的条件下调动虔诚信仰者巨大的潜能,齐心协力去克服航行中遇到的种种困难,转危为安,所谓“千人同舟一心力”。略举二例子,以概其余。
《筶杯山》记载,相传番禺附近海面上有一个小礁岛名筶杯山,二块巨石分立。此石原是完整的一块,有一年妈祖圣诞,番禺县一批百姓乘船往赤湾庙朝拜上香,途中忽遇大雾,风力又猛,船行如飞,无法控制。突然在电闪中发现前方有块巨礁,全船人大惊失措。忽见空中一团红光,传来妈祖谕旨:“冲过去,新船不怕旧石!”于是大家顿安,船工把稳舵直冲过去,只听一声巨响,船头把礁石劈成南北对峙的两块,船却安然无恙。
明代陈侃《使琉球录》记载四个妈祖显灵化险为夷的故事,其中一个是:“二十三日,黑云蔽天,风又将作,众皆知舵当易而不敢任,盖风涛中易舵,一动即覆矣。于是请命于神,得吉兆,众遂跃然起易。舵柄甚重,约有二千余斤,平时百人举之而不足,是时数十人举之而有余。兼之风恬浪止,倏忽而定,定后,风浪复厉。神明之助,不可诬也。此其功三也。”
不但民间的航海活动,官方的大规模航海活动也离不开海神的保佑,如泉州九日山祈风活动、郑和下西洋沿途祭祀妈祖、明清册封琉球时海神祭祀贯穿始终等,他们从妈祖的神话传说中,得到某种力量,认为妈祖是“上帝有命司沧溟,驱役百怪降魔精,囊括风雨雷电霆,时其发泄执其衡”[39]的神灵,虔诚崇拜妈祖就可以化险为夷。因此,航海者在精神上有了精神支柱,有了战胜狂风恶浪的勇气和信念,便有恃无恐地在大海中航行,开创自己的事业。即使真的遇到惊涛骇浪,他们坚信妈祖一定会降临来拯救他们,不慌张、不忙乱,沉着应战,往往能涉险过关,他们便归功于妈祖的保佑,更加崇拜妈祖。
四、结论
海神信仰贯穿于航海始终,它既反映了时人对海上巨大风险的畏惧心理,又体现了航海者借助海神信仰战胜各种艰难险阻的必胜信念,这二者心态交织在一起,但后者占主导地位,因此促使大批闽人勇敢地走向海洋,“射赢牟息,转贸四方,罟师估人高帆健撸,疾榜击汰,出没于雾滔风浪中,习而安之不惧也”[40]。海神信仰是海上丝绸之路的精神支柱和文化纽带,在凝聚华人华侨力量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新加坡天福宫1830年树立的碑文写道:“我唐人由内地航海而来,经商兹土,惟愿圣母慈航,利涉大川,得于安居乐业,物阜民康,皆神庥之保护。”闽人不但在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中厥功至伟,而且还创造了诸多的海神,特别是创造了中国影响最大的海神妈祖。也许可以这么说,没有海神信仰便不会有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没有妈祖信仰,也就没有海上丝绸之路的延续与繁荣。
注释:
[1] 廖大珂:《福建海外交通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3页。
[2] 何乔远:《闽书》卷五十五《文莅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489页。
[3] 黄 滔:《黄御史集》卷二《贾客》。
[4] 王十朋:《梅溪后集》卷一七《提举延福祈风道中有作次韵》。
[5] 蔡永蒹:《西山杂志·东埕》,泉州海交馆抄本。
[6][36] 洪 迈:《夷坚丁志》卷第六《泉州杨客》,北京:中华书局, 1981年,第1270,1270页。
[7] 廖 刚:《高峰文集》卷一《投省论和买银札子》。
[8] 周必大:《文忠集》卷一〇〇《掖垣类稿七》。
[9] 吴松弟:《宋代福建人口研究》,《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2期。
[10] 谢 履:《泉南歌》,引自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三〇。
[11] 参见林国平:《福建海神信仰与祭祀仪式》,《东亚海域史现地调查研究》2007年12月(日本广岛大学),第12-32页。
[12] 参见郑衡泌:《妈祖信仰分布的地理特征分析》,《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13] 万历《漳州府志》卷三十一《古迹·坛庙》。
[14] 《安海志》卷二十《庙堂志》。
[15] 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六十《祠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67页。
[16] 向达校注:《海道针经(甲)顺风相送》,《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3-24页。
[17][34] 向达校注:《海道针经(乙)指南正法》,《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9,115页。
[18] 方 略:《有宋兴化军祥应庙记》,郑振满、丁荷生:《福建宗教碑铭汇编》(兴化府分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页。
[19] 张 夑:《东西洋考》卷九《舟司考》,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85-186页。
[20] 袁 枚:《子不语》,《袁枚全集》第四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
[21]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五《事部三》,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5页。
[22] 徐 珂:《清稗类钞选录》,《台湾文献丛刊》第214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5年。
[23][28] 王荣国:《海洋神灵——中国海洋信仰与社会经济》,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年,第221-231,131-141页。
[24] 汪毅夫:《“船仔妈”与闽台海上的水神信仰》,《中国文化与闽台社会》,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7年。
[25][30] 黄仲昭:《八闽通志》卷六十《祠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67,566页。
[26] 民国《长乐县志》卷十八“祠祀”,《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1册,第308页。
[27] 乾 隆《福州府志》卷十四“坛庙一”,《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1册,第347页。
[29] 黄仲昭:《八闽通志》卷五十九《祠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17页。
[31] 谢金銮:《续修台湾府志》卷五《寺观》。
[32] 李献璋:《妈祖信仰研究》,郑彭年译,澳门海事博物馆,1995年,第250页。
[33] 向达校注:《海道针经(甲)顺风相送》,《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7页;《海道针经(乙)指南正法》,《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3页。
[35] 王 滔:《瀛擩杂志》,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54页。
[37] 新加坡宗乡联合总会编:《新加坡华人通史》,深圳:深圳市新色彩印刷有限公司,2015年,第346页。
[38] 谢肇淛:《五杂俎》卷四《地部二》。
[39] 《御制弘仁普济天妃宫之碑》。
[40] 乾 隆《泉州府志》卷二十《风俗》。
[责任编辑:余 言]
2016-12-08
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12@ZH019)
林国平, 男, 福建莆田人, 两岸关系和平发展协同创新中心首席专家,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K203
A
1002-3321(2017)02-00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