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根立庵、乙未会与《亚东时报》
2017-04-04戴海斌
戴海斌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中国近现代史研究
山根立庵、乙未会与《亚东时报》
戴海斌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亚东时报》作为戊戌庚子时期日本人在上海创办的中文报纸,追踪和反映了大量时事,一些重要事件的当事人如唐才常、章太炎并曾介入报务,故于中国近代史研究有相当重要的价值。通过中日两方面文献比勘互证,考订与廓清创办史实,除有助于了解这一近代政论性报刊的运作,对理解民间层面中日交往的性质亦多有裨益。《亚东时报》原作为乙未会机关杂志在沪发行,其主要资助人是大东汽船会社社长白岩龙平,后转化为同文会的海外机关报。其主笔山根立庵不仅是报人,也是汉文学家,应白岩龙平之邀来华办报,与他本人所抱文学理想及在日境遇“不顺”有关。从撰稿、编辑到发行,《亚东时报》的基本业务几乎由山根立庵一手包办;同时凭借发表在该报的诗文,他得以广交文友,为中国文坛所推重。唐才常中途参与《亚东时报》编务,并从第7号开始主持了改版,但介入报务时间并不长,与白岩龙平、宗方小太郎在政治观念上亦有所分歧,所谓“主编”一说并不确实。东亚同文会成立后,在沪发行《同文沪报》,其言论路线与《亚东时报》不尽合,后两报发生组织人事合并,山根立庵退出,《亚东时报》随即停刊。
《亚东时报》 山根立庵 乙未会 中日关系
《亚东时报》是晚清时期日本人在上海创办的一份中文报纸。其生存时间不长,不超过两年,但恰处在戊戌变法至义和团运动发生前这一段政治最复杂、变动最剧烈的时期。作为一份政论性报纸,《亚东时报》追踪和反映了大量时事,而且一些重要事件当事人如唐才常、章太炎介入过编务,“戊戌六君子”之首谭嗣同的遗著《仁学》也曾在报上连载,故此报为近代史研究者瞩目。从中日关系史的角度看,19、20世纪之交两国邦交正经历特殊时期,主导《亚东时报》的日本背景力量,发生了从乙未同志会、同文会,再到东亚同文会的变化。该报究竟是怎样一种言论立场?代表了什么利益?对当时东亚政治外交的基本构想又如何?都值得探究。翻检各类著述对《亚东时报》的介绍,多属于偏概括的定性描述,有关出版信息的说明则基本大同小异,其中以《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题解》最有代表性:
《亚东时报》,1898年6月创刊,在上海出版,初为月刊,从第7号起改为半月刊,为日本乙未会所主办,由山根虎之助(立庵)编辑,第6号起由唐才常主编,停刊于1900年5月。本书收录第1-21号。*上海图书馆编:《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926页。
日语文献里也存留有关《亚东时报》的资料,其知者最众、征引最广的,是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中的记述:
1898年,因山根虎之助(立庵)的推动,白岩龙平、河本矶平等的发起,在上海发行月刊,这就是《亚东时报》。社中曾纠合章炳麟、毕永年、宋恕等当时中国文人中的铮铮之士,对于中国时局,大加评论。尤其是立庵的文章识见,更超然拔乎时流,它的盛名曾风靡长江一带的学界和文坛。1900年,因为《同文沪报》的发刊,本报遂与它合并。*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上卷,东京:原书房,1973年,第716页。
以上记述中,透露出创办《亚东时报》的关键信息如“山根虎之助”、“乙未会”、“唐才常主编”等,皆关系近代中日两国历史匪浅。不过较为遗憾的是,目前关于《亚东时报》的研究,或尚流于一般描述,或主要是引述其报纸内容作观念性的分析*潘庆德:《亚东时报》,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1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43~652页;翟新:《近代以来日本民间涉外活动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73~79页;陈爱阳:《〈亜東時報〉考 —並びに清末期におけるアジア主義の主張について》,《朝日総研リポート ARI21》通卷211号,朝日新闻社,2007年12月。,惜未能深论其创刊背景及相关人事脉络,甚或还有一些转录因袭、以讹传讹的研究,脱离文本,殊多谬误。*如有研究混录该报“本馆告白”与附录的《仁学》文字,进而混为一谈,申论“其时政治时评的中西文化会通”,“《亚东时报》以‘以太’为学理基础,比附‘仁学’,有谭嗣同的影子”。参见王天根:《清末民初报刊与革命舆论的媒介建构》,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23页。笔者以为,由报及人,探究围绕《亚东时报》活跃的各色人物的声音面目,考察其交游活动,除有助于了解这一近代政论性报刊的运作,对于理解民间层面中日交往的性质,进而为19、20世纪之交这段特殊历史在中日关系史的长时段中寻一合适定位,亦有裨益。
一、 山根立庵其人其文
山根立庵,1861年7月11日生于长门国(今山口县)荻市,名虎之助、虎臣,字炳侯,号立庵、晴猎雨读居士。早岁失怙,由祖母来岛氏养育成人。十三岁入中学校,因耳疾致聋,被迫退校。自此始独学,专致力于汉籍,尤嗜诗文。1880至1881年之交,起而宣扬民权思想,鼓吹开设国会。1892年任《周南》杂志记者,继而受聘为《长州日报》主笔,甲午战争之际以敢言时政为众瞩目。战后,北上东京,赖笔政维持生计。1896年祖母来岛氏病逝,立庵赋长诗表哀,中有“回顾卅十年,身世两逼仄”、“不孝与不顺,两罪具于一”等句。*《丙申十月祖母来岛氏罹疫于东京旅寓赋诗表哀》,白岩龙平编:《立庵遗稿》卷一,东京:东亚实进社1917年,第10~11页。
1898年是立庵个人生涯转折性的一年。当年春夏之交,他首次渡海赴华,从此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在上海主办《亚东时报》,立庵既是主笔又兼发行,得以施展长才。1900年《亚东时报》停刊,应中岛真雄、井户川辰三之邀,先后至福建、四川尝试举办新报,均无所获。1901年5月,应北京派遣军司令官山根武亮(1853~1928)所招,赴京供职。1902年,转任保定军官学校,佐立花小一郎(1861~1929)专事军事典籍之汉译。旋应聘为天津驻屯军翻译官,受司令官陆军中将仙波太郎(1855~1929)知遇。时值日俄战争前夕,仙波太郎将军、伊集院彦吉总领事与直隶总督袁世凯之间往来文书,均由立庵翻译,其传记作者有谓“天津时代实为君之得意时期”。1908年春归国,翌年8月14日,病卒于故里。*山根立庵生平大要,据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下卷,第851~855页)、黒龙会编《东亚先觉志士记传》(下卷,东京:原书房,1966年,第460~461页)所收两种传记内容撮述。
立庵因有听力障碍,反而刺激他发愤攻读古典,勤于记诵,汉文学素养远迈常人。*参看入谷仙介:《山根立庵初期詩注釈》,《アジアの歴史と文化》第5号,2001年5月。来华后厚积薄发,在《亚东时报》上以山根居士、立庵居士、山根虎侯及晴猎雨读园主人、深山虎太郎、芦中人、剑谭钓徒等笔名发表大量诗、文、译作,一时声誉鹊起。海上文士,包括章太炎、宋恕、文廷式等第一流读书人,多赞许其笔力之健、识见之卓。后辗转北京、保定、天津各地,交游关系愈为开阔,并为《北支那每日新闻》、《顺天时报》执笔。1906年日本著名报人德富苏峰作中国游,在天津拜访立庵,谓其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奇特男子,他非常精通中国的现代文,被称为这方面的当今第一人”。*德富苏峰著,刘红译:《中国漫游记 七十八日游记》,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94页。
立庵身后,诗文经辑录刊行者,有《立庵诗钞》、《立庵遗稿》两种,后世评价其“头脑明敏,能通国际之几微,而天赋文才,执笔之际凝有雕心镂骨之苦心”。*黒龙会编:《东先觉志士记传》下巻,第460~461页。他在日本汉文学史上自有位置,而文学价值的“发酵”与“发现”均以中国为场域,倚赖优于一般清朝读书人的诗文,其识见得以彰显,从而“拔乎时流”,甚至赢得比在日本还要多的知音。专研其汉诗的学者入谷仙介说过一段略带感性、又很能启人思考的话:
某种意义上,对立庵来说,有比祖国日本更适合他的世界。在祖国成为异邦人的立庵,反而在异邦发现了自己所属的世界。以汉文为媒介,一位听觉障碍者与濒临没落的中国古典世界发生了幸福的相遇。立庵于辛亥革命前的(1911年)8月14日去世。随即而起的革命与文学革命,造成了中国世界的崩坏。立庵在此前死去,也是一种幸福吧。*入谷仙介:《近代文学として的明治漢詩》,东京:研文出版,1989年,第141页。
相对于文学层面的鉴识,立庵诗文之于近代中国史和中日关系史的现实意义,更尚待评估。立庵在《亚东时报》作“馆说”之际,正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报章文体”开始风行的时期,而后者作为中国“第二代报章论说家”,已明显区别于王韬、郑观应等早一辈清议献策色彩,具有了鲜明的以言论动员社会支持的变革谋划,并由此营建出自己的舆论空间。*参看王风:《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4页。立庵的政论文,无疑也应该置于具体语境及与阅读者的互动关系中来理解。常熟人丁祖荫(1871~1930)尝为《立庵遗稿》作序,其激赏于“诗坛之盟主、文界之巨子”有讽时警世、提倡改革的热诚,进而反躬自省:
当余获交先生之际,视吾国文明进化尚在萌芽,能以提倡改革为己任者,曾有几人?先生一东亚寓公,独能托论说以讽时,著诗文以警世,不惜大声疾呼,为吾国人士作当头棒、清夜钟,此余所引为知己而窃用自愧者也。*白岩龙平编:《立庵遗稿》上册,丁祖荫序,第 1~2 页。按丁氏在《亚东时报》第3号(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九日)发表《立常昭农商学会议》,署“常熟中西学社协理丁祖荫”。
四川学人周登岸(1872~1942)未曾与立庵谋面,但“同情”于其诗文之“隐衷”,也对同谋维新、共济时艰的“大声疾呼”予以了回应:
山根立庵日本志士也,为《亚东时报》主笔,其遨游我邦,与都人士相往还,几十易寒暑矣。余耳其名,且夙读其诗,未伸良觌,窃引为憾。今得披其全稿,慷慨激昂……关怀大局,不惜大声疾呼,醒黄人之噩梦,虑欧力之东侵,发为诗歌,长言永叹。此又立庵激切之隐衷,每流露于篇什中者也。窃愿坛坫名流、鸿博君子发扬蹈厉,共表同情。读立庵之诗,际此沧海横流,竞争激烈,国耻未雪,大厦将倾,当有恫然而悲、愤然而起者矣。*白岩龙平编:《立庵遗稿》,周登岸序,第 3~4页。
熟悉立庵其人的白岩龙平,目睹他在中国的成功,所谓“抱奇才,而轁軻航支那,游吴楚燕赵间,彼土大夫莫不敬畏”,同时也觉察到他与当时日本主流社会同曲异调之处,以为“高自举,与俗不同调,嘐嘐焉以古人自期,其志洁,其行危,盖亦非今人也”。*白岩龙平编:《立庵遗稿》,白岩龙平跋,第66 页。就立庵思想的倾向而言,主要表现于他同情于中国的变法改革,且流露出在黄白种族竞争中与清人共同战斗的“志士”心态。这不只是他一人的想法,也是当时在华、尤其在上海活跃的不少日人共通的精神状态。可以继续追索的是,作为日本的汉诗文家、政论家,以及中国维新派的同道、兴亚大业的倡导者,立庵经由怎样的途径,进入到清朝士人的世界中,并获得了广泛景仰与推重?
二、 “乙未会”钩沉
一般著作谈及《亚东时报》创刊,都会提到“乙未会”或“乙未同志会”的作用,至于该会本身情况,则多语焉不详。桑兵指出,“关于乙未会的详细情况,缺乏必要的材料,论述这一时期日本对华团体者,多一带而过”,其据名称推断,“应当与中日战争的善后有关”、“当与日本对华人士急于修复因甲午战争破裂的中日关系以及挽救由此引起的东亚危局有关”。*桑兵:《“兴亚会” 与戊戌庚子间的中日民间结盟》,《近代史研究》2006第3期。郑匡民则强调乙未会“标榜中日合作”的一面,认为“汪康年、毕永年、唐才常、宋恕等为该会会员”。*郑匡民:《西学的中介:清末民初的中日文化交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9页。日本学者狭间直树未直接讨论乙未会本体,但注意到该会是“以白岩龙平、宗方小太郎为中心的一个组织,也是上海同文会的基础”。*狭间直树:《初期アジア主義についての史的考察(6)東亜会と同文会》,《東亜》415号,2002年1月,第70页。那么,乙未会究竟是什么组织?在日本涉华团体系谱中处在何种位置?实有略事钩沉之必要。
在乙未会发起人之一宗方小太郎(1864~1923)现存文书中,笔者发现一件《乙未会通告书》,发行单位是“乙未会仮事务所”,发行时间为“明治二十八年乙未二月一日”,载有《乙未会主旨》,试译录下:
从来我邦游历支那者甚尠,而目的各异,然就大体志向而言,众皆欲成就各自期待之事业,以图国家之富强。惟其来游者以同时而异地、同地而异时、同时同地而业务有异,未能形成强固之团体,结成亲厚之交谊,实为遗憾,众皆感有此必要。而今清国无状,以致樽俎盟破,干戈相见,而游清同志鱼燕杳然,踪迹茫茫,为成就其各事业之便,发挥所习清语之长,特请海陆军召集我同志,以当通译及其他任务,迄于今日,从而出征者已达二百余名。是岂天意哉!诚非人力所能及。然而从军者各有所属方面,其境遇不尽相同,凡耳视目闻,不免精于局部而疏于大局之憾。同志之中,凡战死、立功诸大端,今后内外报道,多多益善,是为必要。而往复通信,渠道匮乏,岂非恨事!于是乎组成团体、沟通联络、加厚亲交、设置通信机构之必要,愈益迫切矣。若夫战事一旦终局,犹需改革组织,巩固团结,以谋敏活之运动。鉴于是,余等计议同志相聚,组织本会,以应燃眉之急。是为主旨。
发起人 :宗方小太郎 绪方二三 中野熊五郎
三泽信一 白岩龙平 前天彪 野中林吉
明治二十八年乙未一月*《乙未会通告书》,《宗方小太郎文书·书籍》,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编号B18。按日本学者大里浩秋整理标点宗方日记,亦附录乙未会主旨、规则、内规等文件,见《宗方小太郎日記,明治30~31 年》,神奈川大学人文学研究所编:《人文学研究所报》第42辑,第20~21页。
另录《乙未会规则》八条:
第一条 本会称乙未同志会,本部设于东京(后改清国上海),各地随机设置支部。
第二条 本会目的以精神上之结合为主,平时所致力不过为沟通同志间联络、加厚亲睦关系、缓急相援、互利互益之计,一旦有事,亦当奋然而起。尤其对于清国及其他东邦之重要问题,本会常居社会之先,而为一致之运动。
第三条 本会成员皆为曾游清国之邦人,由现居当地且有相同之目的者组织而成。凡有新成员欲入会,需会员三人以上介绍,向本部提出申请。
第四条 本部设若干事务员,从事事务整理,并设专任书记,由在沪会员监督之。
第五条 本会有必要随时提出报告,载明会员异动。
第六条 本会每二年召开大会,以期集合全体会员,于必要场合,亦可召集临时大会。各地亦可随机召集小型集会。
第七条 会费一年6円,分前后两期征收。前期为一至六月,于一月前征收,后期为七至十二月,于六月前征收。每期征收3円,半途退会者会费恕不退还。
第八条 会员有损害本会名誉之事,经众议,一律决议除名。
除《从军通译官名录》(合计224人)外,并附名为《乙未会发会式》的新闻报道:
一月廿七日,乙未会发起会于广岛市中岛本町水月楼召开,发起人中野熊五郎致辞,朗读本会主旨及规则、内规,征询到会者意见。仅会费之件,需定一定额度,经决议确定,余皆照原案通过。而后径移席酒宴,尽欢而散。目前在广岛包括大本营及留守师团之本会成员四十三名,除部分人因事出差或归里外,多数在广,计有二十八人。两人因病请假,二十六名全部出席,其姓名如左:(略)
由上可知,乙未会是明治28年(1895)1月即甲午战争结束前夕,由一些有过在华工作生活经历,同时又参与了对清战争的日本人在广岛成立的一个民间团体,其目的主要为成员间的互利互益构筑联络网。而细究发起人及主干会员的背景,可发现他们基本上隶属荒尾精(1858~1896)的乐善堂—日清贸易研究所系统。早在汉口乐善堂时期,宗方小太郎已追随荒尾精,1890年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成立后,出任学生监督。白岩龙平*白岩龙平(1870~1942),冈山县人,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第一届毕业生。甲午时在广岛大本营任翻译官。1896年创办大东新利洋行,1898年改组为大东汽船株式会社。1907年创立日清汽船会社。关于白岩生平及事迹,最可参考中村義《白岩龍平日記:アジア主義実業家の生涯》(東京:研文出版,1999年)。、绪方二三、前田彪等人都是该研究所培养的高材生。中日发生战争后,研究所关闭,荒尾精归国,而它的近百名毕业生,几乎全部投身战争,或担任军事翻译,或从事秘密情报工作,为日本战胜出过大力。*井上雅二:《巨人荒尾精》,东京:东亚同文会,1936年,第93~102页。战争结束不久,荒尾精在台北旅寓病逝,但作为兴亚论者的精神导师,他的影响既深且巨。日清贸易研究所毕业生河本矶平(1668~1899)*河本矶平,字默堂,冈山县人,1890年入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甲午战时以陆军翻译从军。战后与白岩龙平共同创办大东新利洋行,任上海支店长,创设日清英学堂,辅助山根立庵刊行《亚东时报》。1899年1月病死。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下卷,第640~641页。在荒尾逝世周年的祭文中写道:
世人皆讴歌太平,先生独忧国家,世人皆曰西洋西洋,先生独曰东洋东洋,世人皆航欧米,先生独游清国……岁之乙未,清日启衅,众情汹汹,独先生泰然不动,令子弟从军,己退隐于京都,徐讲战后之策,如预知胜取之数而为之者。兵革既洗,玉帛重敦,偿金割地,世人欢喜,先生独忧曰:目前之小利何足喜,安知大害不自此生乎,又安知邦国之争异日不变为东西人类之战乎,岂同类遗怨而可也哉?*河本矶平:《祭荒尾东方斋先生文》,《亚东时报》第1号,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七日,第18~19页。
荒尾精的门生故吏分散于各地,希望有一个组织可以将他们联系起来,以便战后在华事业的展开,乙未会遂应运而生。该会成立后,于上海美租界密勒路寿椿里233号设本部事务所,渐次整顿会务。*近卫笃麿日记刊行会编:《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东京:鹿岛研究所出版会,1968年,第135页。据统计,截至1896年,乙未会会员达到148人,其中约半数与乐善堂、日清贸易研究所有过关系。*《乙未会员姓名》,《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136~137页。
甲午后,中日关系发展存在着两股潜流,一是两国朝野各色人物都在寻求某种“日清同盟”的形式,二是各类亚细亚团体纷纷涌现并呈合流的趋势。1898年4月,日人福本诚(1857~1921)作有上海之行,着意寻访清国“可为王政维新原动力之人物”,与汪康年、文廷式、江标、曾广铨、姚文藻等人交往,同时也留心观察“当地我邦之有志者”,其致国内友人信列举要者:
汉口宗方小太郎、上海井手三郎、汉口绪方二三、天津德丸作藏、芝罘小越平陆、威海卫中西正树、厦门沢村繁太郎、福州中岛真雄、福州前岛真、前田彪、广东长谷川雄太郎、苏州片山敏、保定中岛裁之、北京河北纯三郎、北京香月梅外、营口松仓善家、上海对马机、上海白岩龙平、上海河本矶平、上海服部武二、上海安藤虎南、上海胜木横喜、广东高桥谦,皆铮铮之人物。
此信还指出,“日清同盟论”已成为不分朝野官民的共识,有必要策动在沪两国有志之士组成一个“东邦协会乃至亚细亚协会式的大协会”。*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下卷,第878~879页。按,据宗方小太郎日记,福本诚在上海滞留时间为1898年4月2~18日。这一建议得到以日本驻上海代理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1868~1934)为首的在沪人士的响应,其结果便是同年6月上海亚细亚协会的成立。*参看菅野正:《戊戌維新期の上海亜細亜協會》,载氏著《清末日中關係史の研究》,东京:汲古书院,2002年,第3~23页。
桑兵特别注意白岩龙平在当时兴亚团体合纵连横之际所起的作用,指出“日清贸易研究所出身的白岩龙平与亚细亚协会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上海同文会的成立,与上海亚细亚协会有相当直接的关系”,并推测“乙未会据说是上海同文会的基础”。*桑兵:《“兴亚会”与戊戌庚子间的中日民间结盟》,《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3期。白岩立志继承荒尾精的未尽事业,而福本诚来华前也确曾得到他的推荐,*《白岩龙平致汪康年函二》,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320页。不过,尚无证据表明他与亚细亚协会有何“密切的关系”。1898年7月底,白岩在上海致函近卫笃麿:
关于设立上海同文会事,小生到日尚浅,追记见闻。彼福本日南[诚]欧洲漫游之际,过路当地,以为滥觞。目下小田切领事等专门奔走,欲成立亚细亚协会,网罗官民知名之士,驳杂之极,其内情实有不值一笑处。*《白岩龙平书简》(七月二十九日上海),《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122页。
目前可知的上海亚细亚协会发起人名单中,并无白岩龙平,*上海亚细亚协会的日方成员,主要为沪领事馆馆员,三井、三菱洋行干部,未见乙未会系统的人员。而该会酝酿成立前后,白岩其实都不在上海。*据白岩日记,他于1897年底归国,次年7月22日才返抵上海(《白岩龙平日记》,第258~272页)。此信表露对“亚细亚协会”不以为然的态度,信中还说,“前日小田切领事向汉口出差,与张之洞晤谈,张以亚细亚协会之名不宜,谓改同文会何如。是时尚未听闻我发端同文会事也”。此处白岩发起的“同文会”,只是与张之洞的改名偶然巧合,与上海亚细亚协会也无关系。“发端同文会”,正是1898年上半年白岩全力促成的一件大事。
乙未会的最初定位只是谋成员间的互益及所谓精神上结合的松散团体,但随着在中国和朝鲜半岛事业的扩展,出于做大团体的需要,开始物色有一定知名度和社会背景的人物来做领袖。他们在当时高官政要中找到了贵族院议长、公爵近卫笃麿(1863~1904)。近卫在甲午战后开始关注大陆问题,并主宰着由其门人、僚属包括陆羯南、大内畅三、柏原文太郎等充任骨干的文化团体精神社。1898年6月3日,乙未会干部白岩龙平、中西正树、井手三郎(1863~1931)谒见近卫,正式提出大陆事业发展方针,后者十分赞赏,翌日二度会谈时即约定合并双方人马,组成新的团体即同文会。*《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83、135页。6月25日,以乙未会的白岩、中西、井手和精神社的大内为创立员,近卫笃麿、贵族院议员长冈护美、谷干城及乐善堂堂主岸田吟香为发起赞助人,同文会在东京正式成立。
同文会以对中国问题进行调查研究、援助对华事业及促成清日两国人员交流为纲领,计划展开的业务包括:
(1) 上海设同文会馆,谋两国有志士人之合作;
(2) 设上海同文会馆附属图书馆,编辑两国图书;
(3) 设上海同文会馆附属翻译局,选译两国图书;
(4) 上海、东京设同文学堂;
(5) 上海、福州、汉口、 天津、重庆、广东等地,渐次设汉字新闻;
(6) 经营航海、贸易、银行、矿山等事业;
(7) 上海乙未会《亚东报》与东京精神社《时论》取得联络。*《近卫笃麿日记·付属文书》,第401~402页。
可见同文会的在华事业主要集中在上海,基本上以乙未会的家底为基础。白岩、宗方、井手、中西等骨干不仅促成东京同文会,而且在上海同文会馆的创立经营方面出力尤多。*《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83、135页。可以说,无论在组织还是事业上,原乙未会主要成员在同文会内都有一定的主导性。至于同年稍早前成立的东亚会*东亚会成立于1898年4月,“研究东方问题,尤其支那问题,以匡救时局为目的”,成员有陆实、三宅雄二郎、犬养毅、池边吉太郎、平冈浩太郎、江藤新作、井上雅二、小幡酉吉、原口闻一、佐藤宏等。主张:(1)发行机关杂志;(2)研究时事问题,随时发表看法;(3)请横滨、神户华侨中有志之士参加本会;(4)允许辅佐光绪帝,力任变法图强之责的康有为、梁启超等入会。关于东亚会及与中国关系,可参藤谷浩悦:《戊戌変法運動と東亜会》,《史峯》第2号,1989年3月。,则主要由日本国内一些政教社成员、进步党议员及东京帝国大学、早稻田专门学校出身的有志学生组合而成,自有其组织渊源,与上海乙未会基本无涉。
同文会一旦成立,乙未会已属名存实亡,不久即告解散。前揭1898年7月白岩致近卫函透露:
前有称乙未同志会之支那相关团体,此次由东京前来途中询以会员意向,抵上海后更与当地会员晤商,谓既已创立同文会,则无保存乙未会之必要,决议解散乙未会,拟于《亚东时报》第2号向会员宣布此旨。
至同年10月,同文会又与东亚会合并为东亚同文会,近卫笃麿出任会长。桑兵认为,“东亚会、 同文会的成立以及稍后合并为东亚同文会,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取代已经处于颓势的亚细亚协会,成为日中同盟的日方代表,甚至是中日双方的共同架构。而上海乙未会在其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既是同文会上海支部的基础,又成为东亚会上海分会的依托”。其结论前半基本可成立,惟因未严格区分“上海亚细亚协会”、“同文会上海支部”、“上海同文会”,致使行文时有混淆;其结论后半则难成立,盖其主要依据白岩龙平与福本诚的个人关系推断,实则东亚会成立另有脉络,与乙未会无关。*桑兵指认白岩龙平“既是东亚会的创办董事,又是同文会的重要发起人”(《“兴亚会”与戊戌庚子间的中日民间结盟》,《近代史研究》2006第3期),未知何据?笔者迄未见有任何证明白岩与东亚会有组织关系的材料;且从政治观念及现实取向而言,如桑文承认“东亚会最初注意的对象是康梁以及湖南的维新派”,而白岩亲近汪康年,对逃亡日本的康梁一直持冷淡化的立场,其致力于在湖南开辟航运实业,疏通官绅关系,与当地革新派的军事冒险取向更是南辕北辙。更有必要指出一点是,因乙未会成员大多从事经贸等实际业务,又以大陆为主要活动空间,故在组织特征与主要在日本国内从事言论及研究活动的东亚会有明显不同,而此背景,自然也深刻影响到其成员在华开展具体行动时采取的方式和准则。
三、 《亚东时报》创刊本末
《对支回顾录》收录“山根虎之助君”小传,有一段话直接叙及《亚东时报》的创刊经过:
日清役后,支那渐兴革新之机运,我邦人作为其指导者,至支那人众。其时清国驻日公使李盛铎,素闻君之才笔,于了任归国之际,与君约来支那一游。三十一年(1898),君决意赴上海。然因李氏生故,此事并无下文。恰于此时,白岩龙平、河本矶平等在上海创立大东汽船社会,聘君任《亚东时报》发行事,君为之踊跃。三十二年(1899)八月,抵上海,与牧放浪等寄居于白岩家。同年九月,形式上据云与章太炎合办,实际由君主宰,创办《亚东时报》,报上,以晴猎雨读居士、或山根虎太郎之化名,张堂堂之笔阵,名声鹊起,沪上文士与之交游者极众。*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下卷,第853页。
据此,山根立庵决意来华,与清朝公使李盛铎(1859~1937)有所关系。惟李盛铎在监察御史任上受命接替因病请假的原公使裕庚“暂行代理使事”,时在1898年9月18日,次月6日真除,*见《德宗景皇帝实录》戊戌八月甲申、壬寅条,《清实录》总第5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595、616页。至1900年中卸任。至少1898年9月前李氏不可能在日本,而据在沪日人所见,自本年4月中旬,立庵已在上海活动,*见宗方小太郎日记明治31年4月14、16、17日,6月28、29日,8月21、25日,10月5日诸条,《宗方小太郎文书·日记(第二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编号B02。上文时间交代似有舛误。
甲午战后,因马关条约开放中国内河航运,日本航运业勃兴,白岩龙平乘机于1896年5月在上海创办大东新利洋行,相继开辟沪苏、沪杭航线,1898年改组为大东汽船株式会社。白岩与其好友兼事业合作者河本矶平,都是乙未会的骨干。据白岩日记,1897年11月14日,“致电长门日报社山根[虎之助立庵]”。*中村義编著:《白岩龍平日記:アジア主義実業家の生涯》,第259页。这是目前可见他与立庵联络的最早记载,极可能与招其来华有关。翌年2月15日,时在汉口的宗方小太郎记:
上海河本矶平……有信来。河本建议于上海发行乙末会机关杂志,求予赞成。*《宗方小太郎文书·日记(第二册)》,明治31年2月25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编号B02。
可知1898年初,以大东汽船会社为依托的乙未会在沪会员,已有兴办机关刊物的计划,在日有办报经验、且负文名的山根立庵,自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已如前述,嗜汉文为生命、在本土境遇又“不顺”的立庵,一旦有机会来中国开创事业,必乐从之。4月14日,宗方小太郎在上海见到了风尘仆仆渡海而来的立庵:“朝,山根虎之助,河本矶平来访。山根于昨日便船抵沪也。”*《宗方小太郎文书·日记(第二册)》,明治31年4月14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编号B02。《亚东时报》的编辑工作很快进入轨道,两个多月后的6月25日,第1号即顺利出刊。
《亚东时报》最初是作为乙未会的“机关杂志”创办的,但巧合的是,创刊号在上海出版的同一天,同文会在东京成立。白岩龙平执笔的《同文会设立趣意书》规定上海乙未会的《亚东时报》和东京精神社的《东亚时论》为同文会机关刊物,并附带说明:“《亚东时报》,上海日、汉双文周刊杂志,于本月预定发行。”*东亚文化研究所编:《東亜同文会史》,东京:霞山会,1989 年,第265页。可以说,《亚东时报》刚一面世,便转为了同文会的在华事业之一。第一号发表《亚东时报叙》,署名“亚东时报同人”,实由山根立庵主笔,其申明主旨:
是故欲敦二国之交,莫善于疏通其国民之心志,疏通国民之心志,莫先于知其语言、人情、制度、学术,欲知其语言、人情、制度、学术,尤莫急于设立学堂。然学堂容人自有定限,无从家训而人诲,故其功之所及亦不能无涯。但有新报,可以补其罅漏矣。……故我曹与同志胥谋,卜地海上,创《东亚时报》馆,以通两国心志,至于学堂,有待诸有识。*亚东时报同人:《亚东时报叙》,《亚东时报》第1号,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七日,第3~4页。
乙未会有继承荒尾精遗志、在沪开设学堂的计划,*同由大东汽船会社财政扶持、河本矶平主持的日清英语学堂似为其雏形,《亚东时报》馆最初即设于学堂内。参照《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365页;黒龙会编:《东亚先觉志士记伝》下卷,第222页。而创办中文新报,目的在为先导,“以通两国心志”,其旨都在于“兴亚之大计”。又据《同文会设立趣意书》所列“现有在清同志”名录,“上海”一部如下:
大东汽船会社:白岩龙平、荒井甲子之助、宫坂九郎、多田龟毛
日清英语学堂:河本矶平、牧卷次郎
亚东时报:山根虎之助
东肥洋行:胜木恒喜
日清商品陈列所:土井伊八、那部武二
《亚东时报》馆基本由山根立庵独立支撑,从撰稿、编辑到发行,都由他一手负责。上面所列日本人,也基本代表了立庵在上海交际的日人圈子,与他关系最好、往来最频的大概有永井久一郎(禾原)、牧卷次郎(放浪)、安藤阳州(虎南)、荒井甲子之助(图南),而这些人也都可称能文之士。可以说立庵垄断了《亚东时报》编务,也最大限度激发了他的汉学天才,该报“风靡长江一带的学界和文坛”,并非偶然。白岩龙平在给近卫笃麿的信中说:“《亚东时报》汉文栏向为清人所称,声名最著,主笔者山根立庵于上海文人亦不做第二人想。”*《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122页。
创刊号同时发表汪康年(1860~1911)《亚东时报叙》,言及其本人与该报渊源:
乙未以后,余始得与日本士大夫游,闻其言论,尽然悯黄种之式微,以振兴中国为己任,凡聘教习,兴农桑,苟利于中国者,莫不图也。戊戌之夏,乙未会员诸君相议,设亚东时报馆于上海,月一出报,将以扩兴亚之愿,击中国蒙,志甚闳焉。……吾独念日本于今日,非有中国之危,而深谋远虑,图自存之道,犹如此,则我国上下,身丁其厄,宜何如感愤振发,思物兢之烈,而讲合群之道,以无负日本仁人君子之所为哉。*汪康年:《亚东时报叙》,《亚东时报》第1号,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七日,第1页。
按汪康年与乙未会成员的最早接触,似始自宗方小太郎。1897年3月2日,宗方日记载:“时务报馆汪康年进士来邀,因事辞之。”三天后,宗方专程回拜,“下午至时务报馆,一见汪康年进士,浙江钱塘人,为一代高士也”。*《宗方小太郎文书·日记(第二册)》,明治30年3月2、5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藏,编号B02。12月至翌年1月,汪康年作为《时务报》总理偕曾广铨赴日,遍游东京、横滨、大阪、神户、长崎。白岩龙平在大阪曾与其晤面,后去函请求《时务报》与精神社系统的《中外时论》互换。同时,白岩也将《日本人》、《日本新闻》寄送至汪处,以时务报馆为中介,与《国闻报》、《知新报》、《湘报》等形成交换关系。*《汪康年师友书札》第4册,第3319、3325~3326页。有此深厚的合作基础,汪康年应邀为《亚东时报》作叙,也就顺理成章,实在为“无负日本仁人君子之所为”的回报,而报馆同人将汪叙特置报首,也表达了足够的尊重与诚意。
1898年10月,东亚同文会成立。当时在华日本人主办的4份报纸,除了《国闻报》,其他《汉报》《闽报》《亚东时报》均为东亚同文会系统的言论机关。1899年,《亚东时报》运营被正式纳入该会年度事业预算书,补助常规经费7200円,并予“说明”:
《亚东时报》为明治三十一年春,邦人白岩龙平、河本矶平、山根虎之助等于上海创立。向来记者为无偿义务工作,发行所设于与发起者有关系之日清英学堂一隅,目下发行数为1500份,每月发刊一次。今予补助之原因,是为增加其发刊次数,以期成为周报,记者亦发给一定薪水,办公地移至适当场所,稍添其工作人员及经费,同人亦为本会支部之用,冀为各地连锁之效。*《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365~368页。
从类型上讲,《亚东时报》是一种册报形式的政论性杂志,创刊之初定为月刊,实际为不定期出版,自第7号开始改版,发行周期缩短为半个月,定每月十五号出刊。唐才常最早在《亚东时报》发表文章是1899年1月出版的第5号,谭嗣同遗作《仁学》亦在同号开始连载。唐才常实际参与编务是从第6号开始的,并主持了自第7号的大幅改版。*《本馆改定章程告白》,《亚东时报》第6号,光绪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致程淯书》,《唐才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5页。不过,应予确认的是:《亚东时报》还是日本人的报纸,白岩龙平仍旧是其资助人,且第7号以后山根立庵在报上发文的比重亦未减轻。我们可以说唐才常参与了《亚东时报》的编辑工作,或谨慎地说主持参与编务,但“主编”一说并不适用。当年末,唐才常策动林圭、沈荩、田野橘次等发起湖南起义计划,与同时有入湘之行的白岩龙平、宗方小太郎意见分化,*杨天石:《唐才常佚札与维新党人的湖南起义计划》,《历史档案》1988年第3期。这也导致他与《亚东时报》关系的疏离;而组建正气会、靠近《同文沪报》、自立军起义等行动背后,已有东亚同文会内部偏激进的东亚会系人员如井上雅二的支持。*说详拙文:《〈亚东时报〉研究三题》,《史林》2017年第1期。
四、 终刊原委——兼及与《同文沪报》的关系
合东亚会与同文会而成的东亚同文会,一经创立,便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在华发展事业的计划,而发行报刊为重中之重。1899年1月,由宗方小太郎、井手三郎、中西正树、田锅安之助、高桥谦等人联合起草事业规划书,即主张一面在“对清政策上之重要地区”设立支部,一面按照“于各形胜枢要地区发行新闻报,以为清国舆论之木铎、启发诱导之机关”的宗旨,在中国南方地区开展形成舆论的活动。*《近卫笃麿日记·付属文书》,第404页。中下正治在梳理明治期日本在华报人系谱时,提出过“熊本系”的说法,*中下正治:《新聞にみる日中関係史:中国の日本人経営紙》,东京:研文出版,2000年,第133页。该系人物多出身于熊本县,早期在济济黌学校受佐佐友房(1854~1906)指导,后入荒尾精主持的汉口乐善堂,主要活跃于长江沿岸及华南一带,“支那浪人”色彩浓厚,富有汉学素养。前揭规划书的作者,基本都可归入“熊本系”,这一在华报人的主流派与同文会系统大致重合,迨东亚同文会成立,会内中文报务的推广,实际也由这拨人把持。
原同文会骨干、东亚同文会汉口支部长的宗方小太郎,在中法战争之际已来华,一直极端重视办报。宗方同乡、同学兼好友井手三郎,也差不多同期来华,据他回忆:
明治二十年(1887),(佐佐友房)先生居住东京之际,余与宗方二人以先生为后援,共同拟议在支那发行报纸之计划,即以上海为中心,汉口一处,北京与天津一处,福建或广东一处,重庆一处,计划合计五处。*井手三郎:《熊本人対支活動の源泉》,《克堂佐々先生遺稿》,东京:大空社,1988年,第586页。初到中国,宗方、井手已设想办报,上述计划的五个地点无一不是中国主要城市,而上海尤为“中心”,这也是他们事业最为活跃的地点。1896年2月,宗方受佐佐友房资助,在汉口收买《汉报》成功,*《佐佐友房致宗像彦四郎函(关于收买《字林汉报》及其两人间金钱关系)》,《宗方小太郎文书·事略资料(第一册)》,上海社科院历史所藏,编号B15。为日本人在中国境内创办中文报之嚆矢;翌年12月,又与井手在福州收买《福报》,改名《闽报》发行。关于经营报纸的作用,宗方在1896年2月致佐佐友房信中有如下表述:
当地报纸之社论与记事颇有左右朝野人心之势力,若以日本今后对华政策而论,则有必要于上海、汉口等要地创刊两三个机关报,此事自不待言。余以为无论是将其作为国家之事业,抑或为将来之计均应如此办理。*冯正宝:《評伝宗方小太郎:大陸浪人の歴史的役割》,东京:亚纪书房,1997年,第164页。
由上可知,这一阶段日人所办中文报,主要关系人均出自乙未会—同文会系统,而办报手法也有一贯特色,多以收买华人主办报纸为捷径。东亚同文会一旦成立,上海必然为其发展对华事业的桥头堡,原来作为半月刊(实际不定期)发行、且山根立庵个人色彩突出的《亚东时报》已然跟不上形势的发展,遂有创办新报之议。至于创办方式,仍不出收买一途,据东亚同文会报告:
上海一地,当四方交通之冲,扼扬子江入口,为内外人物聚集之地。因此于该地设支部,以《亚东时报》为机关报,以联系清国各支部,特派井手三郎为支部长,井上雅二为事务员。《亚东时报》由原来一月发行一次,改为两次,预想渐次而为周报。然而《亚东时报》最先不过为一杂志,若希望其成为一日一刊之新闻报,恐难如愿。故有收买《字林西报》之协议。*《会报》,《东亚同文会报告》第6回,1900年5月12日,第10页。
按《字林沪报》始创于1882年,原为英国人在上海所办《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的中文版,后以经营不善,屡易主人。*《字林沪报》原名《沪报(HU PAO)》,于1882年5月18日开始发行,日刊,材料大半译自《字林西报》。自第73号改名《字林沪报》。蔡尔康主持笔政8年,由姚文藻继任华人主笔。后《字林沪报》经营每况愈下,几乎每年都易换经营者或主笔。参看胡道静:《上海的日报》,《胡道静文集·上海历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82~183页。至1899年时,该报已为江苏吴县人汪甘卿*汪甘卿(1867~1933),即汪钟霖,号甘卿,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光绪十九年举人,捐纳内阁中书,历任江西洋务局总办、驻奥匈帝国使馆参赞(《申报》1910年11月7日,第6版),曾编《字林沪报》、《蒙学报》,著有《九省分类总纂》等。所有,因财政发生困难,无以为继。《字林沪报》主人欲脱手的消息一传出,以井手三郎为首的东亚同文会在沪会员立即着手收买,但因基金周转不顺一时未有进展。同年9月,东亚同文会评议员岸田吟香专程来沪,从中助力,才使收买工作重上轨道。10月,近卫笃麿接上海支部报告书:
上海日刊报纸《字林沪报》状况已经调查,本会有收买该报,并以之为机关报之计画。其收买费用,经岸田吟香翁从中使力,将由某氏捐助,其经费(维持费)则由本会支出。为确保该报顺利承接,岸田吟香翁亲来予以监督,上海支部成员全部归属沪报社,相应支部费全额投入沪报,由其他预备费每月支出250円,持续予以补助。*《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436页。
信中“某氏”,即姚文藻*姚文藻,原名湘,号赋秋,苏州人,早年“赴东瀛游历,数载而还,膺《申报》之请,任总编纂职,兼作首篇论说”(孙玉声:《赋秋生大一山人佚事》,《报海前尘录》,《晨报》1934年连载,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复印件,第32件)。据大正七年(1918)版《最新支那官紳錄》:“日清战役以前,为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幕僚,又任仁川总领事,与当时驻韩公使袁世凯议论不合,挂冠而去,自是家居。后于大东汽船会社创立、《字林沪报》经营,皆有力焉。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谋复官未遂,执念于清室中兴……该氏向来事业与邦人关系深密,熟悉日本之事。现居上海,年六十三。”(支那研究会编:《最新支那官紳錄》,第284页)可推知生年约为1855年。姚氏与日本关系非同寻常,有极丰富的人际网络,其作用于近代中日关系的影响,绝非“报人”所能简单概括。,《字林沪报》前主笔,为岸田吟香旧识。*姚文藻早年主笔《申报》时期,已与岸田交好,1888年后者在沪创办玉兰吟社,姚氏即成员之一。《玉兰吟社第三集纪事》,《申报》1888年5月28日,第2版。经岸田斡旋,姚氏承诺出资,提供收买经费,为《沪报》顺利转让铺平道路。11月,井手三郎一度返回东京,为收买事做游说工作,东亚同文会评议员会议通过收买《沪报》案。*《井手三郎日記》,明治32年11月26日,东京大学法学部近代日本法政史料中心藏。12月7日,井上雅二与汪甘卿在上海初步达成收买协议。24日,汪甘卿向井手三郎面交财产目录、购读名单等文件,双方正式签署收买合同书。据井手当天报告:“《沪报》事本日立有成约,午前十时汪甘卿来寓,缔结合同,自下月四日起,即全归我手接办。”*《近卫笃麿日记》第3卷,第14~15页《字林沪报》转让金为3000元,自1900年1月4日起正式由日人接收。东亚同文会决定收买该报,一开始就打算作为在华机关报,收买一旦完成,立即纳入年度经费预算案,拨给补助金12020円。*《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505页。翌年2月3日,《同文沪报》推出创刊号,据井手三郎致近卫笃麿报告:
上月末订立收买契约,自二月三日(清历一月四日)改名《同文沪报》,经本会上海支部之手正式发行。本会役员诸彦及各知名新闻社,均向上海支部发送贺电,以助声势。又,自《沪报》一归我手,一般支那人皆以为《沪报》为老牌报纸,既归日人之手,必轨辙一新,兴旺可期。在留邦人拥此良好机关报纸,为之欢欣,当热心尽力,改善报面,求愈益有力之言论。贵殿下无论何时请赐寄稿件,为东方开拓彼等之风气,谋协同改进之路途。*《近卫笃麿日记》第3卷,第42~43、44、212页。
《同文沪报》由东亚同文会上海支部负责经营,支部长井手三郎亲任社长。该报自发行之日,即揭出“为东方开彼等之风气,谋协同改进之路途”之旨,而贯彻方式不再局限于民间志士的声气相求,更多走上层路线。1900年2月1日,近卫笃麿指示正在为《沪报》发行作最后准备的井手三郎,明确要求“沪报要与南洋大臣结上关系”。*《近卫笃麿日记》第3卷,第42~43、44、212页。同年义和团运动爆发,联军攻陷津京,清室出奔西安。在此背景下,《同文沪报》鼓吹“支那保全论”,致力于“支那人心之收揽”。*《近卫笃麿日记》第3卷,第42~43、44、212页。日人事后承认,“时华南谣诼四起,对于日本的行动,极多误解,对于国交,形势不利。本报能努力报道真相,拥护日本的国策,功绩很大”。*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顾录》上卷,第495~496页。尽管《沪报》内部存在着东亚、同文二系对华观的分歧,甚至个别成员有过游离组织命令的“暴走”行为,*如井上雅二、田野橘次深度介入唐才常自立会起事,其取向与东亚同文会既定方针不符。详参近藤邦康:《井上雅二日记——唐才常自立军蜂起》,《国家学会杂志》第98卷,第1-2号,1985年2月。但还是充分贯彻了尽可能靠近“南方有力者”尤其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办报方针,*东亚同文会成立后,在华事业重心都在长江流域一带,近卫笃麿重视与“南方有力者”的关系,正基于一种非常现实主义的考虑,用他自己的话说,“为经营事业的方便,要不时与支那官吏打交道”。《近卫笃麿日记》第2卷,第497页。其经营基本上是成功的。东亚同文会因《沪报》舆论使自身在华影响力增加,甚至给国人以“几乎能左右日本的舆论”的印象,连其他国家人士中也有不少将东亚同文会视为“最精通东洋时局者”。也正因《沪报》有此实绩,1900年8月召开的东亚同文会干事会完全无视该报的负债状况,通过了进一步扩充《沪报》的方案。*参看翟新:《近代以来日本民间涉外活动研究》,第150~151页。
相较之下,在报纸定位、经营手法及政治资源诸方面都无优势可言的《亚东时报》,在东亚同文会事业版图中的地位相应下降。该会起初有计划将它并入《同文沪报》,据《会报》:
自本年一月该报已归本会所有,自三月开始报名改为《同文沪报》,版式全面一新,井手三郎、山根虎之助、井上雅二诸氏,或任其经营,或当其执笔,此外尚有知名清国人三人、补助记者数名。岸田吟香翁亦不远千里,渡清而来,担当此事。此新闻报与《北华捷报》订有合同,规定较其他汉文报纸,优先无酬使用路透电报等优惠条件。《亚东时报》并入《同文沪报》,继续发行。*《会报》,《东亚同文会报告》第6回,1900年5月12日,第10~11页。
《同文沪报》创刊后,东亚同文会以岸田吟香为总管,井手三郎为社长,井上雅二、山根虎之助为记者,文廷华为主笔,原《台湾日日新闻》记者小田桐勇辅为会计。其中的中心人物是井手。一般报刊史多谓《亚东时报》因并入《同文沪报》而自动停刊,一说山根立庵没有同意两报合并即返回日本。*参看中下正治:《新聞にみる日中関係史》之《資料篇:中国における日本人経営の新聞一覽》,第5页。其实在《同文沪报》创刊后,《亚东时报》仍然继续独立发行了一段时间,其第19、20、21号(1900年2月28日、3月30日、4月28日)均发行于《沪报》创刊号以后。笔者未见立庵与井手等人关系的记载,不能确认他对于两报合并的态度,但就立庵的出身、阅历及笔政风格而言,与所谓“熊本系”确有明显区别。目前可以确定的是,立庵并未加入《沪报》的经营阵容,而是选择了回国,与之相应,《亚东时报》在刊出第21号后,也结束发行。
五、 结 语
通过上文,大致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1)乙未会是1895年1月由一批出身荒尾精的汉口乐善堂—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系统、同时参与了对华战争的日本人发起建立的民间团体。翌年6月诞生的《亚东时报》,原定作为乙未会的机关杂志在沪发行,其主要资助人是大东汽船会社的白岩龙平。但当时以乙未会成员为组织基础的同文会刚在东京成立,乙未会名存实亡,《亚东时报》随即转化为同文会的海外机关报。(2)山根立庵不仅是报人,也是汉文学家。他能够得到白岩龙平的青睐,缘于丰厚的学养与丰富的办报经验,而应召来华主办汉文纸,也与本人抱持的文学理想及在日境遇“不顺”有关。从撰稿、编辑到发行,《亚东时报》的基本业务几乎由他一手包办。同时凭借发表在《亚东时报》上的诗文,他得以广交文友,并为中国文坛所推重。(3)唐才常中途参与《亚东时报》编务,并从第7号开始主持了改版,但他介入报务的时间并不长,并且与白岩、宗方等人在政治观念上有所分歧,所谓“主编”一说并不确实。(4)1898年10月东亚同文会成立后,将《亚东时报》纳入其系统,并予经费支持。但该会仍有在沪发行日报的计划,其言论路线亦与《亚东时报》不尽合,故于1900年2月收买《字林沪报》,更名为《同文沪报》发行,以井手三郎为社长,井上雅二、山根立庵为记者。立庵与该报人事及言论立场或有不谐,选择退出归国,《亚东时报》亦于同年4月28日停刊。
明治时期(1868~1911),日本在中国发行的中文报纸共19种,其中以甲午战后至义和团事变期间为最高峰,故被学界称为“汉文报纸时代”。而这一段也是中日关系史上相当特殊、并不断为人所提起与争议的时期,实藤惠秀径称此期为“纯粹的亲日时代”,更有西方学者提出“被遗忘的黄金十年”的说法。《亚东时报》的创刊带有一些偶然的因素,但从配合时代主题的角度而言,又势所必然。日本学者蛯原八郎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三个日本人走到一起即可办报。”*蛯原八郎:《海外邦字新聞雜誌史》(东京:学而书院,1936年),转引自郑匡民:《西学的中介:清末民初的中日文化交流》,第161页。晚清时期有大量日本人来华办报,而这部分人中,数量最多、势力最大的要数东亚同文会。甲午到庚子一段,日本在华所有的汉文报纸,除《国闻报》外,多属东亚同文会系统。该会号称有关中国问题规模最大的日本民间团体,不过,反过来看,其标榜的宗旨纲领恐怕也只是从对中国感兴趣的一众日本人中取出的一个可疑的公约数。形形色色的日本人来到中国,与形形色色的中国人打交道,并对形形色色的中国问题发表见解,《亚东时报》便是相对多元表达的一个平台。而山根立庵主持报务,又带有他强烈的个人色彩,有一种近似于我们习惯说的、但不尽同于其常用义的“文人办报”特性。在纠葛而曲折的中日关系史上,如何找到《亚东时报》的位置,如何理解《亚东时报》的言论,这将是另文回答的问题。
[责任编辑 陈文彬]
Yamane Rituann, the Association of 1895 andAsian-EasternTimes
DAI Hai-bin
(DepartmentofHistory,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s a Chinese newspaper published by Japanese people during the year of the boxer movement,Asian-EasternTimesreported a large amount of news and some important person such as Tang Caichang and Zhang Taiyan were directly involved in its operation. So it’s important to the researches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Sino-Japanese relations. The author investigated the history of this newspaper, clarified its Japanese background and the experiences of its founder, and made new explanation to its relationships with Tang Changcai and other persons.
Asian-Eastern Times(亚东时报);Association of 1895(乙未会);Yamane Rituann(山根立庵);Sino-Japanese relationships
戴海斌,历史学博士,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晚清旅华日本人存世书信、日记等史料的寻访、鉴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4BZS034)和复旦大学亚洲研究中心资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