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方中心主义到文化相对主义:厄尔·迈纳文学观要义
2017-04-03饶芃子
谭 昶,饶芃子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0)
从西方中心主义到文化相对主义:厄尔·迈纳文学观要义
谭 昶,饶芃子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0)
厄尔·迈纳重释“比较”,反思“西方(欧洲)中心主义”独断论,有助于改变西方单一诗学体系的弊端,也有利于不同文化体系的诗学比较交流。但却遭遇到文化相对主义的困局,或陷入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不批判”的思维和手法为突破文化相对主义的困境提供了一条可能性出路,首先,比较的目的不是为了批判;其次,各民族的文化没有优劣之分;再次,各种文类之间亦没有优劣之分。
厄尔·迈纳;比较;西方(欧洲)中心主义;文化相对主义;“不批判”
正如康德所说“美的艺术只有手法,没有方法”[1],比较文学和比较诗学的独特性和生命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在于它的手法——比较。通过对“比较”概念的重释,力求使作为手法的“比较”真正成为比较诗学研究区别于国别文学、文学史、文学理论研究的本质性特征。厄尔·迈纳认为“比较指的是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人采取的研究方式”。他讨论了三个话题:什么是文学比较?怎样“确信被比较的事物具有足够的相似性”,即“足够的可比性”?“什么是进行比较的适当原则”[2]?他认为,只有当形式上或假想中相同的主题、情节或构成单元能够被确认出来时,比较才是可行的,也即二者具有可比性。而且,所采用的例证必须是跨文化的而非在同一文化体系之内的,如刘若愚所说 “对历史上互不相关的批评传统的比较研究……在理论层面上展开,将更富有成效”[3]。
比较的目的不是正误判断,而是发现、认识“他者”。在比较中“他者”的存在是保证比较目的得以实现、比较过程得以进行下去的前提。通过自己的操作,其试图阐明,比较要求可比性,可比性就意味着有共同因素,这个共同因素是构成比较诸方有可比性的基点,是比较的中介。从中介入手去辨异,才能在异质的跨文化比较中发现可比性,完成比较。
在《比较诗学》中,厄尔·迈纳称比较诗学“在实践上存在着一些障碍”:一是一些“无法逾越”的“集体意志和观念”,二是“人们一直对比较诗学中的“比较”一词未加以足够的重视。”障碍二往往由障碍一导致,这些“无法逾越”的“集体意志和观念”既包括文化中心主义、民族虚美主义,又有千百年来形成的对文学和文学研究的思维定势。为了逾越这些障碍,“对文学比较的含义至少作出一个实用的阐释”[2](P1),他确立了相对主义作为跨文化比较原则的地位。这个原则能有效控制比较中的各种因素,把握对象间的关系,使比较始终处于平等对话的状况中。
一、对“欧洲中心主义”独断论的反思
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到20世纪末,已经远远超出了“影响研究”,而将研究领域扩展到“平行研究”[4]。在此意义上,建立于跨文化视野研究基础之上的比较诗学研究恰逢其时。《比较诗学》是一本札记性的学术著作,以丰富、广博的例证,优美的文笔,文学和美学的沉思而著称。作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客座教授,前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他自觉走出“西方中心主义论”,极力呼吁一种具有“真正的跨文化视野”的比较文学研究,即从跨文化的角度对世界上不同的诗学体系,特别是东西方两种完全异质的诗学体系的基本概念、原理进行研究。厄尔·迈纳从“文类”这一独到的角度切入,指出“戏剧”、“抒情”、“叙事”三大文类的来源及在各个诗学体系中的不同表现,提出建立在基础文类之上的“原创诗学”,并以之辨析不同民族的诗学形成及其特色,反对套用“模仿诗学”去生搬硬套地解释别民族的文学。他试图以“文化相对主义”打破“欧洲中心主义”,将不是建立在戏剧文类之上、而是建立在抒情诗基础文类之上的东方诗学命名为“情感—表现”诗学。
厄尔·迈纳本人对东方有着特别的感情。同时,他把握比较文学学科自身发展趋势。正如20世纪60年代法国艾金伯勒教授所说:“历史的探寻和批评的或美学的沉思,这两种方式自视为恰好相反,而事实上却应彼此补充,如此,比较文学便会不可抗拒地走向比较诗学”[5]。
《比较诗学》具有较强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西方(欧洲)中心主义”的独断论指欧洲的比较文学学者在进行文学比较研究中,总是用自己固有的眼光衡量一切,顽固地以自己的观念为标准[6]。反思“欧洲中心主义”,有助于建立一种平等、无优劣、多元共同繁荣的文化,改变西方单一诗学体系的弊端,建立一种全面、宽泛、整体的诗学体系,为建立在抒情诗基础上的东方诗学的发展开辟道路,对全球化视域下中国诗学的构建具有启发意义。如宋剑华、刘冬梅结合性别考察,对现当代叙事作品进行新的解读和意义阐发[7]。
二、文化相对主义的困局
厄尔·迈纳认为 “相对主义对比较研究而言必不可少”,后来他意识到要“避免僵化死板的相对主义”[2](P333),甚至提出要“驱除相对主义的幽灵”,试图把相对主义带来的问题控制在最小的程度和范围内。
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中期,文化相对主义观点盛极一时。相对主义观念在西方哲学中最早见于赫拉克利特,其典型代表是以皮浪为首的怀疑论即皮浪主义(中国则以庄子的“方生方死”说为代表)[6]。当一种哲学观念发展成一个特定的原则,并且只树立这样一个原则“以一个原则贯彻到底,应用到特殊上去,使一切特殊的东西的真理都可以按照这一个原则得到认知”时,怀疑主义就会以与此对立的姿态出现[8]。相对主义作为一种信念、一种态度或结果,最终根源于客观对象本身的存在特性。在文类之间、在文学史内部、在原创诗学与生成性诗学之间、在西方诗学与东方诗学之间、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实际上都存在着相对性。
在比较诗学研究中,主要存在着两种相对主义,一是“历史相对主义”,二是“文化相对主义”。相对主义在实践研究中走入困境,即历史性比较引向了细节差异,而文化性比较带来了几乎总是类似的结论。从文学的自主性出发,厄尔·迈纳认为知识相互转换和利用的性质或程度是各不相同的,而且知识的自主体也具有相对性,并在书中举了文类中的相对主义、文学史中的相对主义、事实和虚构中的相对主义等,在学理上否定了“西方中心论”,接受了世界文化发展的多元文化的观点。若不能运用好相对主义原则,将失去沟通的可能,甚至会使民族文化走向自我文化封闭的境地[9]。
文化相对主义有时候给我们带来了艰难的选择,如美学上的孰优孰劣的评判,道德上的善恶评价。究竟有没有一种可以置于各种文化观念之前的共同的原则?厄尔·迈纳先是提出了“公正”、“慈爱”,后来又补充了“完整性”原则。厄尔·迈纳理论有其局限性,也有其方法论意义[10]。实践证明,无论是“公正”、“慈爱”还是“完整性”,作为置于各种文化观念之前的共同的原则,都很难达成共识,人类善意的想象并非克服文化相对主义困局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和措施。
从积极的层面上说文化相对主义是面对东西方诗学之质的不同,不是去进行两大诗学体系孰优孰劣的价值判断,而是站在文化相对主义的立场上,充分肯定异质诗学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全面反思文学理论所具有的意义。而狭义的文化相对主义则可能是对某种特定文类的偏爱、对某种诗学理念的固执等。“严格的文化相对主义隐含着伦理相对主义:对非本土文化中的事物十分挑剔,对自己文化中的一切则非常宽容”[2](P334)。“以为相对主义可以允许我们认为西方的东西比其他地方的东西优越”[2](P226)。这实际上就回到之前的各种中心主义上了。这种“相对主义”已不再是合适的相对主义,如佛克马所言 “文化相对主义正与此原则背道而驰。”[2](P334)
如何“避免”或“控制”这种僵化死板、“坏的”相对主义?厄尔·迈纳提出可以采用三种方法:首先是推论性的方法;二为评判性的方法;三是一种实用性的方法。例如,在选择一种诗学理论来解释文学现象之前,需要在各种诗学体系之间进行比较,看哪种理论具有更大的涵盖力,这其中选择实用范围更为宽泛、解释力更强的概念范畴,也许是相对较为公正的做法[6]。但厄尔·迈纳或许没有注意到,相对主义除了会转回到自我中心主义和独断论之外,它更自然的路向则是折衷主义、取消主义或虚无主义。超越相对主义对于比较文学和比较诗学研究是一种必然趋势[11]。
基于此,笔者认为,进一步拓展比较诗学跨文化视野,重新思考“不批判”之于“比较”的重要意义,是走出相对主义困境的出路之一。
首先,再认识比较诗学的“跨文化视野”,充分认识到文化差异的存在既可能产生于民族之间,也可能产生于族群内部的各阶层,更可能仅仅是作者本人的主动选择。事实上,文化普遍性的存在不可否认,刘若愚在《中国的文学理论》一书中也提出了在比较对话中实现“普遍的世界性的文学理论”这个理论构想。对建立一个可能的普遍的世界性的文学理论,人类不会轻易失去信心。其二,在高度重视比较诗学中的“比较”一词的基础上,进一步充分探索“比较”方法的边界,采用包括推论、假设悬置、甚至是实用主义等一切方法在内的研究选择进行有价值的比较。第三,梅尔维尔·J·赫斯科维茨认为“文化相对主义的核心是尊重差别并要求相互尊重的一种社会训练。它强调多种生活方式的价值,这种强调以寻求理解与和谐共处为目的,而不去批判甚至摧毁那些与自己原有文化不相吻合的东西。”[12]
实际上,进行诗学意义上的比较,其原动力是人类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共同的敌人是自欺欺人甚至是夸大矫饰的研究结论,可行的方法就是对那些与自己原有文化和观念不相吻合的东西,即使一时不能同意别的民族固有的文化和观念,也不要贸然去批评甚至去干涉对方。毕竟比较文学比较的目的在于认识差异,而不是比较各民族文化的优劣。尽可能要做到更好地认识自己,在异中求同,在同中辨异。
三、“不批判”策略的意义
在比较诗学和比较文学中,“不批判”的策略对于陷入困境中的相对主义,也许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出路。
批判性,源自希腊文“kritikos”,在英文翻译中对应“critique”、“critical”等词,是指富于洞察力、辨别力、判断力,还有敏锐智慧的回顾性反思。在哲学中也叫“斗争性”,即对现实保持一种质疑的态度。“批判”在词典里的释义,一是批示、判断,二是评论、评断,三是对所认为错误的思想、言行进行批驳否定。前两者更强调对某事物的价值判断标准,而第三种含义则更专注于对其“斗争性”品质的强调和放大。事实上,批判的做法往往与“西方中心主义“的独断论一脉相承,在比较诗学研究中具有很强的干扰性。恩尼斯认为批判性所谓即合理的、反思性的思维,其目的在于决定我们的信念和行动。这一定义本身不包含负面的批判性含义[13]。
而“不批判”作为一个整体,则可以对应两个词“not criticize”,以及“non-judgment”,分别侧重于对“不批评”及“不轻易做价值判断”的倡导。“不批判”意味着,既不要轻易批判自己,也不要轻易批判他人。文化与文化之间的比较也有这种风险,甚至历史上出现过一种文化强迫另一种文化接受自己的评判标准的荒谬行为。这都是值得警惕的。笔者认为,首先,比较的目的不是为了批判,比较是为了更好地认识对方,甚至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灯塔之下是黑暗”[14]。批判作为后现代的一个重要指标,以其富于洞察力、辨别力、判断力,敏锐智慧的回顾性反思,追求平等、自由、和谐等,曾对人类思想的发展和社会进步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事实上,不通过批判也同样可以达到上述目的,比如通过个人自由的建设,如果自身是不带有侵略性的,不妨碍别人自由的,不针对别人,大家都可以自己强大发展起来。相反,如果把批判作为凌驾于常识之上的目的,为批判而批判,无论是国家、宗教、民族或个人,都在这种互相批判中受到伤害。
其次,各民族的文化没有优劣之分。也许各民族之间有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区别,有对世界解读和认识的差异,但这些都不足以对其进行价值判断,非洲原始艺术滋养了毕加索的抽象艺术,在其二者之间并没有孰优孰劣的标准。至今,差异化的各民族优秀文化才是构成了世界文化百花园的真正内容[15]。
再次,各种文类之间亦没有优劣之分。每种文体的产生和发展,及其达到高峰都既有其文类自身的规律使然,也有时代背景和历史选择的原因,更有各种偶然和不确定因素的潜流推动,主体文类在各个国家的选择亦各不相同,其表现形式虽有偶尔相似处,更多的是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这其中并无一个确定的、普适的各种文类之间井然有序的从低到高的递进关系。在诗歌领域,尽管中国新诗公认是在西方现代诗歌影响下发展起来,但刘若愚甚至从词的多意义角度,得出结论“中文是更适合于写诗的语言”[16]。
上述思考的目的仅仅在于打破我们脑海中一些旧有的竞争性和价值判断性藩篱,有利于摆脱艺术上的陈陈相因,“建构或寻求一种最具涵盖力的文学解释系统,一种普适性理论或总体诗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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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健特】
From Western Centralism to Cultural Relativism:the Essence of Earl Miner’s View of Literature
TAN Chang,RAO Peng-zi
(School of Art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630)
Earl Miner’s re-interpretation of “comparison”and reflection upon the dogmatism of“western (European)centralism”help eliminate the drawbacks of the single poetics?system of the West,and promote comparison and exchange of poetics of different cultural systems.However,he got bogged down by cultural relativism,or plunged into the pitfall of nihilism which negates everything.The “non-judgmental”way of thinking and approaches provide a possibility of breaking the predicaments of cultural relativism.Firstly,the purpose of comparison is not to make judgments.Secondly,no ethnic culture is superior to the others.Thirdly,no genre is superior to the others.
Earl Miner;comparison;western(European)centralism;cultural relativism;“non-judgmental”
I 0-03
A
1000-260X(2017)02-0140-04
2016-03-06
谭昶,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从事比较文学研究;饶芃子,暨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艺学、比较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