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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苏轼的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

2017-04-02韩玺吾

关键词:熙宁东坡苏轼

韩玺吾

(长江大学 期刊社,湖北 荆州 434023)

“人生如梦”:苏轼的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

韩玺吾

(长江大学 期刊社,湖北 荆州 434023)

苏轼的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建立在其对“人生如梦”真切反思的基础上。若以苏轼词作为讨论对象,可以发现,其“人生如梦”思想的形成,大体经过了三个不同的阶段:自熙宁六年二月至熙宁七年十月(或十一月)的发轫期,自熙宁七年十月(或十一月)至元丰五年二月的渐趋成型期,自元丰五年二月至元丰五年七月的最终成熟期。这一过程的总体趋向,是由初始的执著于现实苦痛,走向最终的旷达超然。而与这一过程相表里的,则是其由发明自性而来的立足现实师范渊明的价值追求,以及融通理想与现实之后寄情一梦的自我超越。

苏轼; 人生如梦; 价值追求; 自我超越

欲讨论中国传统文化,则宋代文化必为人们所关注,因“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277,且“从文化形态上来说,宋代是中国历史‘近世’的开端”[2]。若欲讨论宋代文化,则苏轼之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必是人们始终无法回避的一个论题,因以苏轼为首的“宋代士人的这一价值取向,不仅深刻地影响到了宋代文学的品格,使其由唐之前的以进取为雅演化为以退隐为雅;而且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此后的文学思潮,由苏轼开创的以出世为武器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经由李贽、汤显祖一直延续到曹雪芹,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末期”[3]。由是而言,宋代文化之演进或云中国传统文化之转向,实以苏轼之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为新关捩。

有关苏轼之价值追求及其自我超越之精神,学界所论,大抵不离其本乎儒释道之进取自得与超旷。此论虽得,然犹有未逮。宋代士人大多出入三教,但并非皆得苏轼之超拔,故彼论不足以发明苏轼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之本;且苏轼一生,虽悠游于三教之中,然其超拔之精神,实乃成之于东坡之际,故彼论无以准确界定东坡精神之始。有鉴于此,笔者拟从苏轼贬谪黄州这一时间点出发,藉由其前后文风之变,考察苏轼向苏东坡之转型之完成,解读其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之具体内涵;而苏轼向苏东坡之转型之完成,又以其“人生如梦”思想为关捩,故考察其“人生如梦”思想的形成过程,便成为全面审视苏轼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的方便之门。况“人生如梦”本东坡自语,以此解读苏轼之价值追求与自我超越,庶几可免隔靴搔痒之弊。

论及苏轼文风之变,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有云:“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比。”[4]1111其《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又曰:“公……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4]1126-1127这两则材料,有如下四点值得注意:其一,“古人之风”是苏轼早年为诗之追求,惟其如此,故其盛赞苏辙之诗,“自以为不若”;其二,“自其斥居东坡”“其文一变”,此即世人所谓其自苏轼向苏东坡之转型,乃在其“谪居于黄”之时也;其三,“其诗……遂与渊明比”,可见其所谓的“古人之风”,当为陶渊明之冲淡平和之风;其四,与其文风之变相表里的,则是“其学日进”,即“谪居于黄”“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据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苏轼文风之变,实因其人生价值取向之转变,即由以儒道为本转向以释氏为枢而引发;这一人生价值取向,虽明确形成于其贬谪黄州之时,但此前早已隐隐存乎其心,言之于口,则见之于其所谓“古人之风”,征之于诗,则归之于陶诗之冲淡平和;至于苏轼这一人生价值取向的具体内涵,苏辙虽未明言,但从其“深悟实相”一语中不难推出,殆指其了悟人生如梦之真谛。由是而言,考察苏轼“人生如梦”这一思想的具体形成过程,就成为解读苏轼人生价值与自我超越内涵的关键。由于苏轼是在其词作中提出“人生如梦”的思想的,故在考察其“人生如梦”思想的具体形成过程时,笔者主要以其词中所流露出的相关思想为据。

据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苏轼词中第一次出现梦意象的词作,为其作于熙宁六年二月的《行香子·过七里滩》,至其作《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元丰五年(1082)七月,苏轼词作中带有梦意象的词作,共计31首,依次为:熙宁六年(1073)所作《行香子·过七里滩》《祝英台近·惜别》《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醉落魄·离京口作》,共4首;熙宁七年(1074)所作《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菩萨蛮·述古席上》《南乡子·送述古》《减字木兰花》(惟熊佳梦)、《菩萨蛮·席上和陈令举》《浣溪沙》(长记鸣琴子贱堂)、《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共7首;熙宁八年(1075)所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共1首;熙宁九年(1076)所作《河满子·密州作》,共1首;熙宁十年(1077)所作《浣溪沙·有感》《浣溪沙》(一别姑苏已四年),共2首;元丰元年(1078)所作《永遇乐》(明月如霜),共1首;元丰二年(1079)所作《渔家傲·七夕》,共1首;元丰三年(1080)所作《菩萨蛮》(风回仙驭云扇开)、《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共2首;元丰四年(1081)所作《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浣溪沙》(醉梦醺醺晓未苏),共3首;元丰五年(1082)所作《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南歌子·寓意》《南歌子》(带酒冲山雨)、《渔父》(渔父醒)、《满江红》(忧喜相寻)、《念奴娇·赤壁怀古》《渔家傲》(临水纵横回晚鞚)、《醉蓬莱·中秋》,共9首。据《苏轼词编年校注》,苏轼编年词共计292首,未编年词共计39首,总计331首;其中,自熙宁六年(1073)至元丰五年(1082),苏轼共存词163首,约占其存词总数的一半。由此可见,自熙宁六年(1073)至元丰五年(1082),为苏轼词体创作的高峰期,而苏轼词中带有梦意象的词作,则约占此期词作总数的五分之一;其中,熙宁六年(1073)苏轼存词8首,带有梦意象的词作4首,占此年存词总数的一半。单从以上数据我们便足以认定,梦意象实为苏轼此期词作中重要的主体意象;而这一意象流变的路径,则是由现实触发之梦,逐渐演化为诸法实相之“人生如梦”。这一演变过程,从以上所举31首带有梦意象的词作中,能分明见出。

《行香子·过七里滩》作于熙宁六年(1073)二月。是月,“轼尝访颂于婺州,论作赋之方,途中过七里滩,赋《行香子》(一叶舟轻)”[5]248。其词云: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6]24

此词主旨,朱孝臧以为“正赋子陵故事”[6]24。由此而论,此词意在反用光武、严陵君臣相得之典,及滕白《严陵钓台》“钓却人间万古名”[6]26之句,以“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一语,将出处行藏全盘参透,复以“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之句,证“万古名”之不实。这一言说方式,恰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别样表述。颇有意味的是,这种由现实所生发出的“君臣一梦”的敏锐感悟,恰以谶语方式,预示了元丰二年(1079)其所遭逢的乌台诗案。自此而后,其词中的梦意象,便在此基础上,开始注入更多的人生感喟。其或为叹“世事方艰便猛回,此心未老已先灰”[7]545之际,愁别友人之“幽梦”,如“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6]49;或为叹“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而生发的无人可说之“幽梦”,如“觉来幽梦无人说”[6]58;或为暂得“湖风清软。……翠飐红轻。时下凌霄百尺英”之怡人夏景,所发幽隐之人之梦,如“幽人昼梦长”[6]62。其或为别友人之凄苦之梦,如“枕泪梦魂中”[6]76;或为别友人而无以入梦,如“一枕初寒梦不成”[6]85;或因神宗诏用杨绘而生发的身世之叹,如“帝梦已遥思。匆匆归去时”[6]109;或因时运不济交游零落而生发的切肤之痛,如“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沉闲事莫思量”[6]129-130。以上意象,均在不同的时间点,为其梦意象注入了更多源自现实的人生感悟。这些梦意象,虽偶有潇洒之姿,如“幽人昼梦长”[6]62,但皆著苦痛之色,虽力图以实相破之,然终纠结于现实境遇之中,无以跳离。此可视为苏轼“人生如梦”思想形成的第一个时期。

及至熙宁七年(1074)所作的《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苏轼词中的梦意象始注入与前此时期不同的内涵。其词云: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6]134-135

孔凡礼《苏轼年谱》认为该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十一月,“赴密途中。……濒海行,赋《沁园春》寄弟辙”[5]301。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则认为:“熙宁七年甲寅(1074)十月,作于由海州赴密州途中。傅藻《东坡纪年录》:‘熙宁七年甲寅,十月赴密州,早行马上作《沁园春》。’王文诰《苏诗总按》卷12:‘公时由海州赴密,不复绕道至齐一视子由,故其词如此耳。’”[6]135未详孰是。此词所发抒的情感,虽然也是由“世路无穷,劳生有限”所引发,但其梦意象,则由前此的“幽梦”“梦魂”“帝梦”“梦寐”等,一变而为“梦残”。梦虽未醒,但已然残破,即便有几许留念,几分回味,却是断然不会再续前梦的了。这是一种经由审视现实而来的对自我追求的清醒认识。于是,在“致君尧舜”“往事千端”的怀想之后,词人抱定了新的人生态度:“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于是,“梦残”之后的词人,开始向往新的生活——“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而这一新的人生向往,也就成为超然之气引领下的词人的新梦。自此为始,苏轼其后词作中的梦意象,便以此为主旋律。其或为清秋之归梦,如“但觉秋来归梦好”[6]181;或为欲得“清闲而又可得饱暖的职位”[6]197之梦,如“梦魂东去觅桑榆”[6]195;或为沉迷于“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8]64之春浦之梦,如“梦回芳草生春浦”[6]270。其间虽因受乌台诗案影响,其词中之梦意象时或异常凄苦,如“枕上梦魂惊。晓檐疏雨零”[6]293,时或略显颓靡,如“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6]331,时或放荡形骸,如“醉梦醺醺晓未苏”[6]341,但那不过是痛定思痛后内心情绪的别样表露,而其深层之旨,则一以超然为的。此可视为苏轼“人生如梦”思想演进的第二个时期。

痛定思痛后,苏轼的“人生如梦”思想终于走向成熟。先期预示这一思想的出现的,是苏轼于元丰五年壬戌(1088)二月作于黄州的《江城子》:

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6]352-353

“梦中了了醉中醒”,在将梦与醉打成一片的同时,也就将词人的理想生活——师范渊明,与词人的现实生活——躬耕东坡融为一体,进而将其化为东坡之春雨,雪堂之暗泉。至此,诸法实相,“古人之风”,超然之气,尽皆纳于东坡一梦之中。有了这里的东坡一梦,再经由其后对出世一途的否定——“仙材梦不成”[6]367,老庄之道的复归——“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6]368,其“人生如梦”思想的形成,已然水到渠成。于是,这便终于有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横空出世。自此,词人便顺利完成了其自苏轼向苏东坡的华丽转型。

从以上所论可以见出,苏轼“人生如梦”思想的最终形成,既是其源于现实苦痛不断自我超越的结果,也是其经由不断反思回归自性的结果。换言之,其“人生如梦”,既指向其自我超越,亦指向其价值追求即发明自性。

发明自性,即对自我心性的重新认识。按徐复观先生的说法,即为“成就道德”:“知识分子的性格,首先是关系于他所持载的文化的性格。中国文化精神的指向,主要是在成就道德而不在成就知识。因此,中国知识分子的成就,也是在行为而不在知识。……中国文化所建立的道德性格,是‘内发’的,‘自本自根’而无待于外的道德。”[9]141对宋人而言,这一彰显文化精神的发明心性或曰“成就道德”之路,是“由不断把人的生活中,心地上,一切不干净的渣滓污秽,一一扫除。……开辟出另一条‘由人文世界,以通超人文世界之天心天理’的修养道路”[10]414。苏轼的发明自性之路,依循的正是这一路径。

苏轼“扫除”其心地之中的“渣滓污秽”之举,是从反思自我为世所不容之习性开始的。言及自我习性,其《谢监司荐举启》尝有云:“生而赋朴野之性,愚不识祸福之机。但知任己以直前,不复周防而虑后。动触时忌,言为身灾。”[11]1335生性“朴野”,率意而为,不知“时忌”,这是其所总结出的得罪之根,亦即苏辙所谓“猖狂妄行,误为世羁”[4]1101。但苏轼内心深处又是矛盾的。“取士之道,古难其全。欲求倜傥超拔之才,则懼其放荡,而或至于无度;欲求规矩尺寸之士,则病其龌龊,而不能有所为。”[11]1338很显然,做一个“不能有所为”的“规矩尺寸之士”,不可能成为其人生选择;但若随顺心意,为一“倜傥超拔”之士,则又将因“安识朝廷之忌讳”[11]1338,而难保无虞。换言之,这一矛盾之处,并不在于人生之路的选择上,因为苏轼已然决意“方将奔走厥职,厉精乃心”[11]1338,而在于如何在随顺自我心意与避免毁誉之间,求取巧妙的平衡。然而,对于苏轼而言,随顺自我心意与避免毁誉之间,本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矛盾,不仅存在于随顺自我心意与“动触时忌,言为身灾”之间必然的因果联系上,也体现于二者之间的毫无关联中。对此,苏轼尝自言:“某凡百粗遣,春夏间,多患疮及赤目,杜门谢客,而传者遂云物故……平生所得毁誉,殆皆此类也。”[11]1446谨言慎行,“杜门谢客”,在某种程度上,不妨可以看作苏轼无奈的避祸之举,但孰料这一举动所招致的,却是议论蜂起,毁誉随之。进不可,退亦不可,这就在将苏轼努力于现实中平衡二者的希望打得粉碎的同时,驱使苏轼走上了另一条心灵调适之路:既然毁誉不可免,何妨安之若素。要达成这一目的,必须从别样的角度重新审视毁誉得失,此即其所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11]6。而最终促使苏轼踏上这一道路的直接动因,则无疑是乌台诗案。忆及诗案初起时的心境,苏轼《黄州上文潞公书》有云:“轼始就逮赴狱……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11]1380无意间得祸,生死系于一发。现实已然将苏轼逼入绝地,其所能走的,唯有自我调适一路;而祸福之变,曾不旋踵的现实,又使其不自禁地发出了“追思曩时,真一梦耳”[12]3的感喟。于是,其自我心灵调适之路,就自然地与梦对接起来。

梦无疑是超现实的。当苏轼寄情于以之审视其人生时,其人文精神,也就自然地“透到‘超人文非人文之世界’”[10]413;而“所谓的‘非人文的思想’,是指对人以外的所经验对象,或所理解对象,如人外的自然、抽象的形数关系等的思想,此即如自然科学数学中所包括之思想。……所谓的‘超人文思想’,是指对人以上的,一般经验理解所不及的超越存在,如天道、神灵、仙佛、上帝天使之思想”[10]400。苏轼思想中,无疑有很多“一般经验理解所不及的超越存在”。《东坡志林》便录有其所听闻的诸多异事,如《记鬼》《冢中弃儿吸蟾气》《石普见奴为祟》等,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为《冲退处士》:

章詧,字隐之,本闽人,迁于成都数世亦。善属文,不仕,晚用太守王素荐,赐号冲退处士。一日,梦有人寄书招之者,云东岳道士书也。明日,与李士宁游青城,濯足水中,詧谓士宁曰:“脚踏西溪流去水。”士宁答曰:“手持东岳寄来书。”詧大惊,不知其所自来也。未几,詧果死。……士宁,彭州人也,语默不常,或以为得道者,百岁乃死。常见余成都,曰:“子甚贵,当策举首。”已而果然。[12]45

章詧所遇灵异之事,不仅有其后“果死”的事实佐证,更有李士宁相作者“当举策首”“已而果然”的事实为旁证,可谓言之凿凿了。值得注意的是,其事之灵异之处,在于梦中所见之景,竟为他日现实之兆。梦中之事,皆为实景,这便意味着,苏轼思想中的超验存在,是以连通想象与现实之梦为表征的。换言之,苏轼的梦具有两个明显的特征:其一,真实无妄;其二,沟通理想与现实。需要指出的是,苏轼之梦之真实无妄,既带有梦中之事皆为实景的意味,也有着“梦中了了”[6]352的特征。《东坡志林·录赵贫子语》云:

赵贫子谓人曰:“子神不全。”其人不服,曰:“吾僚友万乘,蝼蚁三军,糠粃富贵而昼夜生死,何谓神不全乎?”贫子笑曰:“是血气所扶,名义所激,非神之功也。”明日问其人曰:“子父母在乎?”曰:“亡久矣。”“尝梦见乎?”曰:“多矣。”“梦中知其亡乎?抑以为存也?”曰:“皆有之。”贫子曰:“父母之存亡,不待计议而知者也。昼日问子,则不思而对;夜梦见之,则以亡为存。死生之于梦觉有间矣,物之眩子而难知者,甚于父母之存亡。子自以神全而不学,可忧也哉!”予尝与其语,故录之。[12]10

苏轼特意记录赵贫子所说的这一段话,自然是出于对其观点的首肯,如此,赵贫子之论,直可当成苏轼之论而看待。在苏轼看来,所谓的“神全”,不仅指不眩于外物,更指不惑于梦觉:既知梦觉无二,梦为觉因,觉乃梦果,此即梦中之事皆为实景;亦知梦觉有别,梦非觉,觉非梦,此即“梦中了了”。《东坡志林·记梦》有言:“予在黄州,梦至西湖上,梦中亦知其为梦也。”[12]18此即其“梦中了了”的真实写照。这就意味着,苏轼之梦,绝非其藉以混同现实自我麻醉的工具,而是其藉以沟通理想与现实之桥梁。

乌台诗案后苏轼所向往的理想生活,可以从《东坡志林·人生有定分》一则中,见出些许端倪:“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访问,终不可得。岂吾道方艰难,无适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12]21当其“无求于世”之时,心中所念,只是“须二顷田以足饘粥”而已。从表面上来看,这似乎只是欲得“一饱”之念;但从苏轼将其与“功名富贵”的比照中,我们当可发现,其内涵远不止于此。这一点,从苏轼晚年给苏辙的书信中,可以分明看出:“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贫,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今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4]1110正因为其与渊明一样,因“性刚才拙,与物多忤”,终至“半生出仕,以犯世患”,使家小“饥寒”,故其才会自然生发“须二顷田以足饘粥”之念,以此“师范其万一也”。由此而言,乌台诗案后其人生理想,即以陶渊明之生活方式与人格为依归。然而,这一素朴的人生理想,却因“吾道方艰难”“人生自有定分”等阻隔,始终难以实现。如果说,“吾道方艰难”可辅之以守道的话,苏轼也正是这样做的,苏轼一生,“义气外强,道心内全。百折不摧,如有待然”[4]1099-1100;那么,欲消弭因“人生自有定分”而带来的阻隔,苏轼便只能凭借梦之一途了。《东坡志林》中有一则《记子由梦塔》,便婉曲道出了苏轼的这一努力:

明日兄之生日,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峡,路见二僧,其一僧须发皆深青,与同行。问其向去灾福,答云:“向去甚好,无灾。”问其京师所需,“要好硃砂五六钱。”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开,其中舍利灿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份,僧先吞,兄弟继吞之,各一两,细大不等,皆明莹而白,亦有飞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觉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梦中甚明,故闲报为笑耳。[12]16

虽然苏轼尝言,“事之前定者,不待梦而知”[12]35,然如若无梦,何以知“向去灾福”?因此,这了了之梦,便具有了显见的梦占意味。京师,君王所居之地;舍利即佛宝,见佛即见法身;无缝塔,无棱无缝无层级之塔。由此,我们便能明了苏轼此梦之真实意味:如欲“无灾”,不仅当明君王之所需(“京师所需”),且需依大智慧坚牢其身(请吞舍利),隐去锋芒求其无瑕可击(“无缝塔”)。这似乎是个很好的法子,但依其个性,其果真愿为无缝之塔吗?对此,苏轼给出了十分明确的答案:“石塔别东坡,予云:‘经过草草,恨不一见石塔。’塔起立云:‘遮著是塼浮图耶?’予云:‘有逢塔。’塔云:‘若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予首肯之。”[12]22“若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这活泼泼的禅意之中所流露出的,恰是真正的东坡情怀。其中之意,正如《东坡志林·谢鲁元翰寄暖肚饼》所云:“中空而无眼,故不漏;……以活泼泼为内,非汤非水;……以念念不忘为项,不解不缚;以了了常知为腹,不方不圆。”[12]13无缝既不可求,亦不必求,何妨以有缝待之。参透了这一层玄关,苏轼便彻底解开了困扰已久的心结:“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12]79于是,在梦的指引下,苏轼的理想与现实合而为一:梦觉虽有别,已然无区隔。此正如苏轼所自言:“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12]4而当梦与觉融通一处时,这也就意味着,放下了心头所有缠缚的苏东坡,遵从内心的指引,依凭其所营构的黄叶村、仇池之梦[3],终于走上了这样一条自我超越之路:立足素朴,托身现实,寄情一梦,师范渊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6]356“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越之境,建基于“回首向来萧瑟处”的人生历程之上,这是苏轼身体力行后所得出的真切感悟;而其“回首向来萧瑟处”的人生历程,则可具体表述为:在对“人生如梦”的真切反思中,发明自性,师范渊明。这也正是其所谓“归去”的真实意蕴。“人生如梦”,既然“人生若寄”[13]15,而“寄者固归”,因此,复归一梦,当是人生的必然选择。如此,苏轼便藉由超验存在,在打破理想与现实之阻隔后,进入到了一个“超人文非人文之世界”[10]413。这一自我超越之境,既是苏轼梦的延伸,也是苏轼现实人生的真实写照。

[1]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1.

[2] 谢贵安.从宋明时期家庭经济的经营看中国文化的转型[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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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黄克剑,钟小霖.唐君毅集[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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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勇]

I 207.22

A

1672-6219(2017)05-0049-05

2017-07-06

韩玺吾,男,长江大学期刊社教授。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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