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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与李长之的文学批评学比较研究

2017-04-02刘月新

关键词:梁实秋文学批评古典

刘月新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梁实秋与李长之的文学批评学比较研究

刘月新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梁实秋和李长之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两个有志于文学批评学建构的批评家,他们分别以“古典的”和“浪漫的”为理论参照,对文学批评的立足点、文学批评的学科性质、文学批评的标准与方法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建构了伦理的批评理论和美学的批评理论。梁实秋崇尚理性和古典,李长之倡导情感与浪漫,但两人都追求健全的人性,主张文学批评都应该坚持情感与理性的统一,古典和浪漫的统一。其核心精神都指向文学价值与文化理想的重建。

文学批评学; 古典的; 浪漫的; 伦理的批评; 美学的批评

文学批评学是关于文学批评自身的学问,是对文学批评实践的理论反思。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是伴随文学观念的转型与批评意识的觉醒而问世的。由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是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中酝酿和发展的,注定了其理论的系统性不够,批评家忙于应对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与动荡的时局,大多对文学批评学的建构缺乏热情,但梁实秋与李长之似乎属于例外。他们两人除了面对各种文学论争之外,还建构了较为系统的批评理论。总体来看,梁实秋偏于古典,李长之侧重浪漫,梁实秋崇尚伦理的批评,李长之侧重美学的批评,但都指向文学价值与文化理想的重建。本文试图以“古典的”和“浪漫的”这一对批评范畴为坐标,对梁实秋与李长之的文学批评学进行比较研究,以期从一个侧面进一步认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建构的思想基础与价值追求。

一、古典的与浪漫的

自从歌德将“古典的”文学与“浪漫的”文学进行比较之后,后来的文学史家与批评家常常以此为坐标来分析文学现象,评价作家作品。“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家也受到这一对范畴的影响,将其转化为评判中外文学的范式与标准,其中以梁实秋和李长之最具代表性。

梁实秋经历了从浪漫皈依古典的过程,他在清华求学期间,受到“五四”浪漫思潮的熏陶,体现出年轻人特有的浪漫情怀。美国留学期间,他服膺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皈依古典主义,形成了重古典抑浪漫的文学趣味与批评标准。但梁实秋并不反对文学中的浪漫因素,而是将古典的与浪漫的当作文学里两种不同的质素。他说:“‘古典的’与‘浪漫的’两个名词,无论其具有若何之字源的意义,实皆不足以概括任何时代,任何国土,任何作家,任何作品。‘古典的’与‘浪漫的’两个名词不过是标明文学里最根本的两种质地。”[1]297古典主义是文学作品中多种因素融合的一种均衡状态,如果作品内的各种因素配合恰当,形成一种健康与均衡的特质,就产生了古典主义,浪漫只是其中的一种因素。古典主义是理性与情感平衡的结果,代表了一种文学理想,是人性和谐的体现。他指出:“古典主义所注重的是艺术的健康,健康是由于各个成分之合理的发展,不使任何成分呈畸形的现象,要做到这个地步,必须要有一个制裁的总枢纽,那便是理性。”[2]102梁实秋常常将理性理解为道德,主张以道德控制情感的发泄和欲望的膨胀。如果将浪漫成分推向极致,情感和想象冲决了理性的制约,就会衍化为浪漫主义,其结果就是情感的泛滥,背离人性的常态。可见梁实秋并不反对文学中的浪漫因素,而是反对极端的浪漫主义。基于这一认识,梁实秋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欧洲古典主义批评理论进行了系统的介绍,对于推进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的建设具有重要作用。

李长之认为写实与浪漫代表了文学的两极,古典是浪漫与写实的折中。古典主义既不是一种文学派别,也不是一种文学类型,而是代表了一种文学的标准或纪律,这一认识和梁实秋较为接近。他认为文学史上并没有一种专门的古典主义文学存在,“古典主义之起,是起于温克尔曼(Winckelmann)对于古代希腊的艺术品的向往,注意及形式的和谐,而渐及于内容的和谐,古典主义才于以成立。”[3]73因此,无论是偏于浪漫的作品,还是偏于现实的作品,只要达到了形式的完整与内容的和谐,都可纳入古典主义文学之列。尽管梁实秋和李长之对古典主义的认识存在差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古典的与浪漫的不是对立关系,而是互补关系。古典主义不是文学派别或类型,而是文学作品的各种因素达到和谐之后所形成的均衡状态,是一种艺术理想。

梁实秋与李长之都主张文学是古典与浪漫的统一,道德与艺术的统一,但梁实秋更崇尚古典与道德,李长之更倾向浪漫和艺术。针对梁实秋重视道德的观点,李长之指出,文学表现道德并没有错,但梁实秋对道德的理解过于狭窄,有悖于文学的审美精神。“文学中的道德,尤其是须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倘若用一种表面的为一般人所能认识的所最奉行的道德做标准,则我认为文学不一定表现道德,或者是反道德的,可是这反道德就也许是道德的,也即是前一种所谓的道德的。”[4]101-102李长之的道德观受到“五四”文化的影响,具有鲜明的理想色彩,表现在文学上就是以情感冲决传统道德的束缚,张扬文学的浪漫精神。如果文学拘泥于普通的道德观念,就会使文学丧失生机与活力。李长之反对单纯的古典,主张以浪漫弥补古典的不足,“古典是容易落于庸俗的,所以须要有一点浪漫的精神——狂狷——以为救济。”[4]264古典是值得向往的,假若真正达到古典,文学就会缺乏生命。

最能体现梁实秋与李长之文学观念区别的是两人对“五四”新文学的不同评价。两人都对“五四”文学进行了否定性评价,但评价的标准大相径庭。梁实秋认为“五四”新文学破坏了文学的规范,是“浪漫的混乱”。在文学创作方面,作者的情感与想象失去了理性的制约,冲破了文学形式的限制,打破了文学类型之间的界限,情感放任自流,抒情主义、假理想主义与印象主义盛行,情感虚假、颓废、病态与零碎,缺乏理性的组织与过滤。在文学批评方面,就是批评标准的丧失与价值观念的混乱,主观印象批评盛行,批评者满足于表达自己的主观感觉与“灵魂的冒险”,缺乏对文学作品理性的分析与评判。梁实秋对“五四”新文学的批判,意在于重建文学的规则,将新文学纳入伦理规范和理性秩序,防止人性的堕落与文学的沉沦,具有一定积极意义。但他站在保守的立场否定了“五四”新文学的成就,对新文学追求人性解放与情感自由的积极意义缺乏认知。

李长之也对“五四”文化与文学进行了批判与反思。在他看来,“五四”文化是一种理智主义与功利主义文化,缺乏深奥的哲学与人性的深度,哲学上流行的是杜威、赫胥黎和达尔文,很少谈论柏拉图、黑格尔和康德。文学上盛行的是讽刺和写实,是冷静的观察,理智的分析,客观的描写。“浪漫的作品,我们几乎没有,以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对立来看,创造社的小说勉强可以代表浪漫,可是充满了的还是个人生活上的穷和愁,其理想的色彩,主观的色彩,热情的色彩,可说没有得到什么发展。”[3]76“五四”的浪漫文学虽然不乏情感的表达,但那情感是消极与病态的,没有信念与理想,缺少深厚与伟大,缺少光和热,缺少深度和远景。李长之心中的浪漫文学应该是积极进取、昂扬奋发的,与个人理想、民族理想、人类理想密切相关。李长之是在20世纪40年代的抗战环境中反思“五四”文化与文学的,他希望抗战胜利后中国迎来民族的文艺复兴,中国的新文学应积极参与文艺复兴的行列,以理想与热情昭示民族的未来,张扬个人理想,振兴民族精神。从这一角度看,“五四”文学精神与李长之的标准相距甚远。

梁实秋与李长之对“五四”文学的评价表明,一个崇尚古典主义,强调以理性节制情感,一个推崇浪漫主义,强调理想与热情;一个受到文化保守主义思想的影响,一个受到“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激荡,代表了新文学两种不同的文学趣味与文化取向。这种不同体现了中国新文学价值取向的多元性与互补性。梁实秋并不拒绝文学表达情感,而是反对情感的放纵,让文学多一些理性精神。李长之也不反对理性对文学的介入,而是要以热情和理想弥补理性的不足,使文学多一点浪漫精神。最终都指向文学的人文精神的重建,只是各有侧重而已。

二、伦理的批评与美学的批评

梁实秋与李长之对现代文学批评学主要的贡献是建构了伦理的批评与美学的批评。他们围绕文学批评的立场,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文学欣赏与文学研究的联系和区别,文学批评的学科属性,批评家的态度与修养,文学批评的标准等问题展开探讨。这些都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建构所面临的重要课题,是现代文学批评区别于中国传统诗文评的重要标志。

关于文学批评的立场问题,梁实秋与李长之的认识有较大差异。两人都认为文学批评与哲学密切相关,但梁实秋认为文学批评与哲学中的伦理学关心更为密切,而李长之则认为文学批评应该以美学为基础。梁实秋认为,伦理学是关于人生的哲学,主要解决人生价值的问题,美学是关于审美价值的哲学,主要研究“何者为美何者为丑”以及审美“快感”的问题。文学批评诚然要涉及文学作品审美价值的分析与评判,但最重要的问题是“文学应该不应该以快乐为最终目的”,“这‘应该’两个字,是艺术学(美学——引者)所不过问,而是伦理学的中心问题。假如我们以‘生活的批评’为文学的定义,那么文学批评实在是生活的批评的批评,……所以说,文学批评与哲学之关系,以对伦理学为最密切。”[1]124-125他将“五四”文学评价为“浪漫的混乱”就是这种批评立场的体现。

李长之坚持文学批评的美学立场。他从德国的马尔霍兹借来了“文艺科学”这一概念,将文艺科学划分为文艺史学与文艺体系学,文艺体系学包括文艺美学、文艺批评与文艺教育。文艺美学探讨文艺的一般原理,文艺批评是运用文艺美学分析文学活动,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评判作家是否坚持了审美的创作态度,二是评判读者是否坚持了审美的鉴赏态度,三是衡量文学作品是否符合一般的审美规律。李长之认为文学批评的美学评判可以包含伦理的评判,但不能以伦理的评判替代或削弱美学的评判。

导致这种区别的主要原因在于,梁实秋对美的理解是狭隘而片面的。他将文学与音乐、图画、雕塑、建筑等艺术区别开来,认为文学不是纯粹的艺术,不以追求美为最终目的,美只是文学中的次要因素。文学的美仅局限于语言的音乐之美与图画之美,文学中的思想情感等因素不属于美的范围,而属于伦理的范围,美学批评的原则可以运用到图画音乐等艺术领域,偏偏不能运用到文学上去。古今中外伟大的文学作品给人以感动的主要不是凭借美,而是凭借严肃和崇高的思想情感。“凡是伟大的文学必须是美的,而同时也必须是道德的。”[2]209仅仅从美学的立场看待文学,容易忽视文学的道德性。这就是梁实秋坚持文学批评的伦理立场的理由。

李长之对美的理解是广义而全面的,认为美是文学与其他艺术的共同点,不能以“道德性”为标准将文学与其他艺术割裂开来。文学诚然也表现严肃崇高的道德,但其他艺术何尝不表现道德?只要作者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人生,作品必然会包含道德内涵。所有艺术的美都是双重的,是艺术形式之美与思想情感之美的统一。因此,文学批评应该是美学的批评。客观地说,文学批评的美学立场的确比伦理立场更全面,更有利于把握文学的审美价值,但梁实秋认识到了文学比其他艺术拥有更深刻更丰富的道德内涵,其伦理批评可以作为美学批评的补充,对于扭转美学批评中的形式主义倾向具有一定意义。

在文学批评的学科性质上,梁实秋与李长之都能从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文学欣赏、文学研究的比较中来认识。梁实秋认为,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是人类心理活动的两种不同方式,“以批评与艺术混为一谈者,乃是否认批评家判断力之重要,把批评家限于鉴赏者的地位。再确切些说,乃是创作天才与批评家品味之混乱。而文学批评的印象主义便完全根据这种混乱而生。”[1]122-123文学批评不是文学鉴赏,普通民众对文学的关系是鉴赏的,不是批评的,因为文学批评依靠的是判断力,必须“对于作品的价值加以衡量”。

关于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的区别,梁实秋也有明确的认识。他认为文学研究主要是事实的收集和整理,包括对一个时代的文学潮流的梳理与文学特色的描述,对作家的生平与创作状况的叙述,对文学事实的考据。这是文学史研究的范围,不属于文学批评。“从事批评者,当然要对于批评的对象有充分的知识,但这知识只能做批评的准备,而不是批评本身。近年来中国考据之风甚盛,文学方面的考据的成绩已很不少。……但是这只是考据,是有价值的工作,但不是批评。”[1]28文学研究是澄清文学现象的本来面目,而文学批评是建立在文学事实基础上的价值判断。梁实秋对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进行了明确的甄别,有利于认清文学批评的性质,但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两者常常纠缠交错在一起,难以绝对分开。

李长之从思维方式的角度分析了批评与创作的不同。他从康德的哲学出发,将人的心理活动划分为理解力与直观力,理解力是依凭概念的,是超越于感觉的,是主动的;直观力是感受性的,是依凭于感觉的,是被动的。李长之擅长从心理学与哲学的角度分析文学批评的问题,为创作与批评的区别寻找学理依据,得出的结论和梁实秋有所不同。梁实秋强调了判断力对于批评的重要性,李长之更重视批评家的理解力。事实上,文学批评的理解力与判断力不可偏废,只有建立在理解基础上的判断才具有说服力。

梁实秋和李长之还对文学批评是否属于科学进行了讨论。随着近代科学向其他领域的广泛渗透,文学批评也打上了科学的印记。梁实秋认为,科学方法的运用对于文学批评没有坏处,但文学批评不是科学。因为“文学批评根本的不是事实的归纳,而是伦理的选择,不是统计学的研究,而是价值的估定。凡是价值问题以内的事物,科学便不能过问。”[1]123如果仅仅将文学批评理解为对作品的价值评判,文学批评肯定不属于科学,但价值评判是建立在对作品的理解之上的,而近现代科学方法有助于作品的理解,可以加强批评的说服力。

相对于梁实秋对科学的保守态度而言,李长之更愿意在文学批评与科学之间寻找结合点。他虽然不赞同实证主义与精神分析学对文学庸俗机械的解释,但并不否认文学批评属于科学,而是一直致力于中国现代文艺科学的建设。李长之反对简单地将自然科学的方法移植于文学批评之中,而是要以科学的精神与态度对待文学批评,建立批评的体系与规则,使文学批评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他指出:“文学科学之成为科学,在其科学精神,而不在其仅仅利用科学知识。”[1]137文学批评要成为独立的学科,就要有它自身的概念、术语和原理,这有利于文学批评的学科建设。

在对文学批评标准的认识上,梁实秋与李长之异中有同。梁实秋认为批评的标准是人性,人性是普遍与永恒的,批评的标准是固定不变的。他说:“一切伟大的文学都是倾向一个至善至美的中心,离中心较远,便是第二第三流的文学,最下乘的是和中心背道而驰的。”这个至善至美的中心就是永恒的人性。梁实秋早期将人性理解为理性,后来又将人性理解为情感。他指出:“凡是能完美的表现人生最根本的情感的作品,便是有最高价值的作品。凡是不能完美的表现,或表现虽完美而内容不是最根本的情感,便是价值较低的作品。”[1]230这“最根本的情感”包括恋爱的力量、义务的观念、理想的失望、命运的压迫、虚伪的厌恶、生活的赞美。它们是人生经验的沉淀,是人性的核心,也是伟大文学的根本质素。

李长之将“感情的型”确立为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他认为文学的核心是感情,优秀的文学作品因创造了“感情的型”而具有永恒的价值。“感情的型”是抽去了作品所表现的具体对象与感情内容之后的最后剩余,是情感的象征形式。“在感情的型里,是抽去了对象,又可溶入任何的对象的。它已是不受时代的限制的了,如果文学的表现到了这种境界时,便有了永恒性。”[3]21“感情的型”来源于玛尔霍兹“纯文艺”的启示。玛尔霍兹在《文艺科学与文艺史学》中将文学作品划分为“文学”与“纯文艺”,“文学”是一个时代潮流与特点的反映,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纯文艺”超越了时代的局限,表现了永恒的人性。李长之说:纯文艺“反映了在任何时代中之有所作用的,永久而纯粹的人性之不变的面目;……纯文艺抓到的是永恒,于是超时代,于是无变动不居可言,要它探索的只是人类自己,对环境,对自然,对文化,对最后之物,对神祗最后的关涉;……”。[3]319“纯文艺”是将与人类相关涉的终极问题凝聚于单纯的艺术形式之中,创造了“感情的型”。李长之很少谈论永恒的人性,但“感情的型”的确凝聚了人类的普遍情感,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与梁实秋“最根本的情感”的说法颇为接近。

梁实秋与李长之的文学批评理论所面对的问题基本相同,对不少具体问题持相同或相近的观点。但就总体特征而言,梁实秋的文学批评理论具有较强的伦理色彩,将伦理的裁判作为文学批评的根本任务。李长之的文学批评理论更具哲学与美学意味,将美学的分析和评判作为文学批评的最终目标。虽然梁实秋将“最根本的情感”作为文学批评的标准,但这情感仍具有较强的伦理色彩。而李长之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较深,其“感情的型”超越了普通的伦理情感,其内容更为丰富与深邃。

三、文学批评与文化理想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学的建构是与文化启蒙和文化重建紧密关联的,其目的是通过对文学现象的评判向民众传播文化理想,以现代价值观引导人们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促进现代文化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建构。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梁实秋与李长之都属于具有自由立场的批评家,他们反对从狭隘的阶级性与政治经济的角度进行文学批评,拒绝将文学批评当作政治革命的工具,而是彰显文学批评的文化价值,以文化重塑民族精神与文化人格。

梁实秋很少专门谈论文化,但他的文学批评理论中包含了对文化的理解。他受到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影响,认为中西文化可以彼此沟通和印证,能够从中凝聚出健康稳定的文化精神,促进文化秩序的重建和人性的和谐发展。李长之认为谈文化不可忽视民族性,但他不是狭隘的文化民族主义者,而是主张不同民族文化的汇通,“五四”文化就是中西文化汇通的开端。他常常以古典的和浪漫的为标准来评点中西文化与文学,其意图在于重铸民族文化精神,以健康的文化塑造现代人格。从这一角度看,李长之与梁实秋的文化理想具有内在的相通性。

梁实秋文学批评的文化基础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他说:“哈佛大学的白璧德教授,使我从青春的浪漫转向严肃的古典,一部分是由于他的学识精湛,一部分是由于他精通梵典与儒家经籍,融合中西思潮而成为新人文主义,使我衷心赞仰。”[6]528白璧德认为科学主义与浪漫主义是导致欧洲传统文化解体的罪魁祸首,科学主义杀死了上帝,破坏了人的灵性,以生物学的方法与机械论的眼光研究人,浪漫主义鼓动了人的情欲,要求人返归自然,两者都将人降低到动物水平,抹杀了人的理性和尊严。白璧德希望以希腊的古典主义与孔子的理性精神节制人的情欲,重建文明的秩序与文化的规范,将文学的发展引入正途。梁实秋受到白璧德的感召,对“五四”文学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力图将西方的理性精神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融会贯通,凝聚一种健康和谐的文化,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指明方向。

梁实秋认为中国文学也有古典的和浪漫的两大潮流,道家文学就是浪漫文学的代表。道家文学表现了“出世的思想”与“皈依自然的思想”,“出世的思想”体现在描写神怪仙境的作品中,“皈依自然的思想”表现在山水写景的作品中,其实质都是对现实人生的消极回避。“中华民族性受了几千年的老庄思想的麻醉,现在应该到觉醒的时候。我不信文学可以救国强种,但是我信健康的文学对于民族的健康是极有裨益的。”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将儒家伦理学说与健全的西洋文学结合起来,排斥脱离实际人生的极端浪漫的文学。这种健全的文学是人本主义的,“中国的儒家思想极接近西洋的人本主义,孔子的哲学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颇多暗合之处,我们现在若采取人本主义的文学观,既可补中国晚近文学之弊,且不悖于数千年来儒家传统思想的背景。”[1]396-399梁实秋试图融合中西文化的理性精神,创造以古典主义为基质的健全的文学。这种文学切于现实人生,表现了普遍的人性,让读者在认识现实的同时理解人生的意义。

李长之的文学批评是中国现代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他看来,科学的文学批评的建立既有助于培养国民的科学精神,又能更好地发掘中外优秀文学的精神内涵,推行文学教育,促进中国文学的发展与国民素质的提高,使中华民族的精神强大起来。他说:“将来文化的建设,无疑地将是消化一切过去的文化上的遗产而汇通之,……我们应当确切地研讨出中国文化之特具的优长,以备人类重建新鲜的健康的文化之采择的!重新估价中国文学的内容,意义是如何深长而重大!”[3]110正是基于这一文化使命,李长之对“五四”文化与文学进行了反思,认为其最大的弊端是缺乏热情与理想,理智有余而浪漫不足,不利于民族精神的培养。

李长之推崇积极进取、刚健超迈、情理和谐的文化,这种文化在孔子、屈原、司马迁、李白等人的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与梁实秋所塑造的孔子形象不同,李长之所塑造的孔子形象是伦理气质与美学气质的完美统一。从伦理的角度看,孔子重视“礼教”,因为“礼”是一种理想的社会秩序,能协调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弥合个人与社会的矛盾。为了使“礼教”的理性强制转化为内心的感情愉悦,孔子还推行“乐教”与“诗教”,三者的相互配合促进君子人格的完成。从美学的角度看,孔子推崇的君子人格本身就是人格美的象征。这种人格“有一种极其特殊的面目,即是那强有力的生命力并不是向外侵蚀的,却是反射到自身来,变成一种刚强而无害于人,热烈而并非幻想,勤奋而仍然从容,极端积极而丝毫不计成败的伟大雄厚气魄”[5]58-59。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既是最高的伦理原则,也是最高的美学原则,是伦理精神与美学精神的统一。

值得指出的是,李长之眼里的孔子形象经历了一个从古典到古典与浪漫相统一的变化。1934年,李长之批评梁实秋的《偏见集》时,认为孔子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古典、中庸与伦理的一面,与梁实秋对孔子的认识大体一致。四十年代前后,李长之在《孔子与屈原》、《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塑造了古典精神与浪漫精神相统一的孔子形象。他甚至认为孔子的核心精神是浪漫,孔子的情感有时很浓烈,甚至还有阴黯、神秘、魔性的一面。因为“人生是终须调和的,被压抑的部分,终会在不经意间突围而出,取得一点补偿。伟大的性格终于是完整的,表面虽若一偏,内里终有一种幽深的平衡。”[3]187孔子的浪漫精神熔铸在古典形式之中,显得高贵典雅。这一古典与浪漫相统一的孔子形象与梁实秋眼里的孔子形象大不一样。

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的建构是在一个文化裂变、中西文化冲突异常激烈的背景下展开的。这个时代充满了文化的困惑与价值的迷茫,中国传统文化范式已经解体,西方文化范式在中国没有生根开花,文化人丧失了稳定的文化根基,在各种文化之间犹疑徘徊。在这种背景之下从事文学批评理论的建构,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文化选择的困惑。文学批评是价值之学,除了追求学科自身的独立性与系统性之外,还应该为批评确立稳定的价值基点。只有在多元文化中选择与整合稳定的价值观,为文学批评确立分析的范式和评价的标准,才能为文学提供价值导向。由于生活经历、性情气质、知识背景与文化追求的差异,现代批评家们选择了不同的文化立场与批评范式。而梁实秋与李长之分别选择了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和德国古典美学,以理性和情感为批评标准,以古典的与浪漫的为批评范式,汇通中西文学,意在为新文学的发展指明方向,为文学批评确立价值基点。

梁实秋与李长之批评范式的核心精神是相通的,即如何在一个新的文化语境中确立自己的文化理想与价值信仰,重建文学的价值理性与人文精神。梁实秋追随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而崇尚古典主义,是为了抑制科学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泛滥,确立理性的尊严和价值,防止人性的物化和欲望化。李长之追随德国古典美学而倡导浪漫主义,是为了反对现代文化中的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提高情感的地位和价值,防止人性的理智化。他们都主张健全的人性是理性与情感的统一,健全的文学是古典与浪漫的统一,只不过梁实秋偏于理性与古典,李长之倾向情感和浪漫。由于梁实秋批评范式的伦理色彩过重,缺乏具体的批评策略与批评路径,难以被真正运用到具体的批评实践之中。反之,李长之重视美学的批评,批评策略与路径十分具体,能够很好地运用于作家作品的批评。这也许就是李长之的批评成就大于梁实秋的重要原因。

[1] 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1卷[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2] 徐静波.梁实秋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3] 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3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4] 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4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5] 李长之.李长之文集:第1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6] 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5卷[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杨 勇]

I 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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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219(2017)05-0044-05

2017-03-10

刘月新,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5.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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