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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时代的“焦虑症”

2017-04-01曾于里

南风窗 2017年7期
关键词:负面新闻焦虑症敏感度

曾于里

我们置身于一个风险社会,但这并不意味着风险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因为很多焦虑的发生,源于我们把少数当普遍,把偶然当必然,自己吓到自己。

母亲以及几个阿姨,都是在我的建议下使用微信的。接触微信之初,她们都觉得微信真是个好东西,原本她们接触信息的渠道就只有电视报纸,有了微信之后,她们可以更便捷地获取信息以及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可时间一久,我发现她们越来越容易焦虑了。公众号和朋友圈里各类负面新闻令她们胆战心惊:什么食物和什么食物会相克,哪里小孩光天化日之下被抢了,哪里发生了抢劫,哪里发生了惨烈的交通事故……一看到这样的新闻,她们立即转发给我们,并开启千叮万嘱模式,而她们也会在这些方面更加小心翼翼。比如母亲从此就不敢让侄子侄女自个在小区玩耍,小孩到哪里她都寸步不离;我一外出,很快电话就会跟进问安全到了没有……

后来有位阿姨如是向我抱怨:微信是很方便,可怎么微信用久了,我反倒感觉活得更累了?以前什么都不知道轻轻松松的,现在知道得越多,负担反而更大了。阿姨的说法,似乎也是许多人的心声,微信时代,我们为何越来越焦虑?我们是如何患上“负面新闻焦虑症”的?

风险社会

首先应该看到的是,无论微信是否存在,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本就是一个可能令人焦虑的风险社会。

德国社会学家贝克在《风险社会》中提出,在后工业化时代,人类正步入“风险社会”。随着人类知识的增长、科技的进步以及工业发展模式的现代化,人们在享受现代化成果的同时,也将面临其产生的种种风险。与传统地震、洪涝干旱、饥荒等自然风险不同,现代风险是“人造风险”或“文明的风险”,它是人类发展、特别是科技进步造成的。就好比因为科技进步了,所以有了地沟油、三聚氰胺,因为城市的扩张与发展,所以人工渣土在城市中堆积、危险化工物品在港口储存,因为工业的急剧发展和人们对物质生活要求的提高,大量的燃煤燃油带来了严重的雾霾。

贝克还提出,风险社会的突出特征有两个:一是具有不断扩散的人为不确定性邏辑。这意味着,风险的种类越来越多,风险的发生不确定性越来越强。就像贝克自己描述的那样,原本无害的东西突然间怎么就有危险了,如酒、茶、面条等等。肥料变成长期毒药,造成普遍的后果。过去一度被大肆夸赞的财富来源(核子、化学、基因科技等等)一变而为不可见的危险来源。

二是导致了现有社会结构、制度以及关系向更加复杂、偶然和分裂状态转变。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就是沙堆效应。当社会足够复杂,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日益紧密,任何一个环节上的变量,都有可能是导致结构性失衡的因素。

当下中国,风险社会的种种特征同样有所体现。无论古今中外,似乎没有哪一代像当今中国这样,在短短数十年间横跨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等数个反差巨大的社会形态,浓缩了西方国家几百年的现代化历程。转型期的中国比发达国家面临着更加多元复杂的风险。

有人贴切地形容,当下的中国,虽然我们收获了举世瞩目的文明成功,但传统风险和现代风险也总是如影随形。从天灾人祸,到百姓衣食住行方面的饮食安全、空气安全、出行安全,乃至于公民个体的财产安全、权利安全等,我们都面临着不小的挑战。

风险敏感度

与风险社会相关的是,风险敏感度。风险敏感度,就是对风险的感知能力。很显然,即便深处风险社会,但如果一个人足不出户、从不接受来自外部的讯息,他能够感知到的风险为零。反之,如果一个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关于风险的新闻,那即便他的环境是安全的,他的风险敏感度也会不断增强,甚至可能产生这样的错觉:不幸随时都将发生。他的焦虑感和不安感自然尤为强烈。

比如每次发生电梯事故,舆论可能都会铺天盖地报道,这难免给人一种感觉:电梯很不安全。但事实上,从数据上看,电梯应该是所有的“交通工具”里最安全之一。在国家质检总局的统计里,2010年一年,电梯事故为44起,而全国一共有电梯162.85万台,至于2009年,电梯的万台设备事故发生率为0.33。再比如,某媒体曾推送了疫苗不良反应的图集,触目惊心,许多家长纷纷表示不带孩子打疫苗了,可实际上,疫苗的不良发生率极低,比如某类疫苗是25万分之一,反之,不打疫苗的风险发生率更高……

很多人虽然常看新闻,但他并不一定理解新闻的特征。新闻中的事件往往是反常的,就像那句耳熟能详的谚语说的,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每天无数人平平安安上下电梯,平平安安开车回家,每天也有无数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接种疫苗,但这些不会成为新闻,因为它们是常态;相反,那些小概率的、异常的情形才会成为新闻。但由于对于新闻规律的无知,许多人可能就把异常当平常,把风险当日常,他们的风险敏感度也会由此加剧。

而进入微信时代,诸多负面新闻更轻易地曝光在民众的视野中。在前微信时代,许多人—尤其是老一辈,他们接收信息的渠道非常有限,电视、广播和报纸,并且因为传统媒体的议程设置,对于种种负面新闻有相对客观的报道和正面引导,老百姓普遍的感觉是:社会还是很安全的,形势还是一片大好的。但进入手机互联网时代,尤其是微信时代,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除了传统媒体以外,成千上万的自媒体涌现,人们接触到的信息更多、更广、更杂,但事实上,也更为同质化。迎合人性劣根性或弱点的新闻,往往能够获得更高的关注度和更多的点击量。“不看就没了”“震惊了”“出事了”“教你几招”“删前速看”等标题横扫朋友圈,而统计数据显示,各种负面新闻和谣言往往获得最广泛的传播。当人们密集接触到类似的信息,他们的风险敏感度也会随之升高。

越切己越焦虑

有部电影叫《卢旺达饭店》,讲述的是1994年的卢旺达大屠杀,100天时间里,100万人惨遭屠杀,但世界默不作声。就像电影中一名西方记者所说:“我把这些画面送到全世界,他们会叫到‘Oh my God,it's horrible!然后他们将继续吃晚饭。”

其实,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看似和平的世界里,在我们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太多灾难在发生。比如难民潮,叙利亚冲突等。然而,对于这些可怕的灾难,深处中国的我们,其实有点像西方记者所说,“好可怕啊”,然而继续吃晚饭,很多人并没有因此感到威胁或不安全感。

相反,如果你是一名母亲,看到小孩在小区走失的新闻,你轻易就感到焦虑,可能还会提醒家人,以后带小孩散步一定要看好;如果你无辣不欢,看到吃辣容易得肠胃癌的假新闻,一旦信以为真,你可能就会后悔自己以前没有管住嘴……发生在远方的真实死亡我们可能漠不关心,但在身边看上去更遥远的不幸我们却能感同身受。这虽然听起来有些冷漠,但又是人之常情。人们对于不同风险的焦虑程度是不一样的,灾难离我们越遥远,我们越无感;灾难越切记,我们越恐慌。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G·W·奥尔波特和L·波斯特曼于1947年在《谣言心理学》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谣言传播公式:R(rumor)=I(important)×A(ambiguous),即谣言流通量=问题严重性×证据暧昧性。套用下这个公式,人们的焦虑感=问题重要性×切己性。问题越重要—比如关切到个人或家人生命财产安全,越切己—自己与当事人越相近、越相像的,人们由此产生的不安全感会更强烈。因此,很多人焦虑,并非是不明白电梯发生严重事故的概率很低,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风险落到自己亲人头上,那就是100%的不幸,因此纵然是3.3%的几率,也是不可容忍的。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又需对人们的“负面新闻焦虑症”抱以“理解之同情”。

提升信息素养

那谁来消除我们的“负面新闻焦虑症”呢?

这一方面需要政府为我们提供更可靠的公共服务和公共产品,比如更清新的空气、更安全的食品、更有效的监管、更健全的社会保障。另一方面,这也离不开每一个个体“信息素养”的提升。何为信息素养?这一概念是美国信息产业协会主席保罗·泽考斯基于1974年在美国提出的。简单的定义来自1989年美国图书馆学会,它包括:能夠判断什么时候需要信息,并且懂得如何去获取信息,如何去评价和有效利用所需的信息。在《真相:信息超载时代如何知道该相信什么》一书中, 比尔·科瓦奇和汤姆·罗森斯蒂尔提出另一个说法—新闻素养,即“如何‘阅读新闻报道的技能,即怀疑的认知方法”。 综合地说,信息素养就是辨别和获取信息的能力。

前文提到,虽然我们置身于一个风险社会,但这并不意味着风险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就好比电梯事故,固然其存在安全隐患,但事故发生概率极低。这并非是要大家放松警惕,而是希望减轻每个人的风险敏感度。因为很多焦虑的发生,源于我们把少数当普遍,把偶然当必然,自己吓到自己。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们被许多新闻吓得不轻,并认为自己生活的世界“步步惊心”,可实际上,这些所谓的“新闻”,都是虚假的,是胡编乱造的。比如微信上的各种耸人听闻的谣言和各种养生文章,自然地,建诸于这些假新闻基础上的焦虑完全是杞人忧天,不仅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还可能严重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

这就足见提升个人信息素养的重要性。置身于信息网络,每个人既是信息的传递者,也是接收者,提升个体的信息素养,本质上就在于扮演好这两个角色。作为信息传递者,我们应该明白公共空间的“公共责任”,切记“有表达就有责任,有自由就有担当,有言论就有边界”,多一些自律,不随便传播任何没有经过证实的信息,不传播谣言,不扩大恐慌。而作为信息的接收者,我们应提升个体辨别信息的能力,看到新闻时不妨像比尔·科瓦奇和汤姆·罗森斯蒂尔所说的,先自问这六点:1.我碰到的是什么新闻内容?2.我得到的信息是完整的吗?假如不完整,缺少了什么?3.信源是谁/什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们?4.提供了什么证据?是怎样检验或核实的?5.其他可能性解释或理解是什么?6.我有必要知道这些信息吗?

如此,我们才能不被各种假新闻和标题党牵着鼻子走,才不会轻易堕入营销号的圈套,不会因为不必要的焦虑而影响了生活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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