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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闯塞尔维亚:我看到了文明的脆弱

2017-04-01何任远

南风窗 2017年7期
关键词:塞尔维亚歌剧

何任远

在这次跨越“文明/野蛮”、“死亡/生命”、“战争/和平”和“现实/艺术”等诸多矛盾象征之后,我衷心希望塞尔维亚人能够在和平殿堂的地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宝藏。

2017年1月15日,在中塞两国普通公民30天逗留相互免签证的协议免签措施正式生效后两个星期,我就坐在了飞往巴尔干半岛的航班上。在这个物价跟泰国相差无几的国家里,我仿佛走进了二战前著名作家茨威格先生的文学世界里。在首都贝尔格莱德和多瑙河流域的小镇,我跟这里的当地人生活了一个星期,每日奔波在大街和博物馆之间,只身一人在这个巴尔干半岛内陆国家渡过了春节。

西方政客口中“丑陋的巴尔干蟾蜍”?

在傍晚七点左右,我走进充满豪华巴洛克浮雕的贝尔格莱德国家剧院,两位妙龄女工作人员把我领进一等包厢。在这个城市,只需要国内一张电影票的价格,就能够坐在第二层的一等包厢观赏芭蕾舞或者歌剧了。走进这个剧院的演奏大厅,所有走廊都铺满红色地毯,上方的水晶吊灯照亮着顶部圆形的巨幅油画。这个在1868年开始修建的剧院,乍眼看去跟西欧,特别是意大利的歌剧院并没有什么区别。演出前,乐手们零零星星地走进乐池,调试着手中的乐器。然而,在19世纪末西欧外交界和舆论界心目中,这个国家却是—一个小农经济为主的山国,一个到处潜伏暗杀团体和政治谣言的幽暗角落,一个为了一小块土地就拔枪相向的野蛮国度,一个把自己国王剥光衣服再扔下阳台的“半东方”未开化地带…… “巴尔干半岛丑陋的蟾蜍”成为了19世纪末西欧国家对塞尔维亚的蔑称。当时他们不知道的是欧洲40多年享受的一片欢乐祥和即将被这只“巴尔干丑陋的蟾蜍”打破,欧洲列强从此由盛转衰。

晚上七点,剧院的包厢都坐满了观众,乐池的乐手们也基本就位了。位于共和国广场的国家剧院在历史上是塞尔维亚的国家级文化地标,用阿斯奎斯的话来说就是“丑陋的蟾蜍”的最中央要害位置。这座精致瑰丽的剧院在欧洲20年最冷的冬天夜里让我感到一丝暖意。

看了一眼这两个月的节目单,歌剧部分基本上是普契尼和威尔第两位意大利伟大作曲家的剧目,对于歌剧爱好者来说算是耳熟能详,比如《茶花女》、《阿依达》、《图兰朵》和《艺术家的生涯》等;但是塞尔维亚本土作品被放在规模更小的实验剧场演出,想必是意大利歌剧更加有票房保证吧。这天晚上上演了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两部冷门独幕歌剧《修女安洁莉卡》和《贾尼·斯基基》。其中《贾尼·斯基基》的制作我非常喜欢,导演把中世纪的意大利乡村情景直接换掉,变成了21世纪南部欧洲的一部生活情景剧。这部遵循意大利喜剧“opera buffa”模式创作的独幕歌剧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富农刚去世,贪婪的亲戚就一哄而上尝试抢夺遗产,唯独富农儿子只想跟贫民斯基基的女儿结婚,身无分文但是又狡黠的斯基基想方设法把富农遗产拿到了手,并且最终促成了富农儿子跟自己女儿喜结良缘。

闹剧演到最后,布景突然落下,露出剧院后台凌乱的道具,全场哗然。此时饰演斯基基的男中音走到台前唱道:这只是一部闹剧,希望大家能够笑得开心。这时候整个剧院才从错愕中顿悟过来,爆发出笑声和掌声。打破戏里戏外,让观众在歌剧艺术中找到现实,在现实中找到艺术,似乎是舞台导演的用意。

类似的这种演出,应该在西欧的二三线城市经常上演。然而坐在舒服的红色天鹅绒椅子上,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贴地气:与一般人认识的大歌剧院“衣香鬓影”相反,这个精致的包厢坐着的大部分是衣着普通的老百姓,穿着风衣的中年妇女甚至有点像国内身边从街市买菜回来的邻居大妈。这些大妈对于歌剧演绎的观点也非常鲜明:大部分年轻观众在鼓掌的时候都会喝彩喊“bravo”,而对某个演唱家感到不满的大妈则用高亢的声音喝倒彩:boo!随后还会好像谈菜价那样对演出议论纷纷。

之所以感到接地气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贾尼·斯基基》的当代布景让人感到剧情就像贝尔格莱德街头发生的市井故事。坐在华美的剧院欣赏着贫民斯基基如何与富农亲戚争夺遗产,仿佛有一种跳出现实,通过艺术来回头审视残酷现实的意味。

戲毕,我跟其中一个大妈用英语聊起来。笑容可亲的塞尔维亚大妈说:“要是你懂法语多好,我们用法语聊天的话表述会更加精准。”跟19世纪末沙俄贵族一样,会说法语是这里受过高等教育的一种身份彰显。只是这位衣着普通,甚至有点“土”的大妈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一位“贵族”。面对这些朴实但是又热情的中年妇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联想到这里是“巴尔干丑陋的蟾蜍”。在高雅的歌剧艺术和市民平凡质朴的反差中,我仿佛看到了生活在这样一个欧洲经济落后角落的人们在维持体面和面对生活压力之间的艰难平衡。如何在残酷的现实和艺术世界之间取得平衡,成为了我在这里感觉到的当地文明一个重要张力。在这个人均月收入只有220欧元的首都,为何还有那么多画廊和书店?

“我希望画中的女生熬过了战火”

在一个粉红色长方形的画廊尽头,挂着一张少女的全身肖像画。画中的妙龄女性身体准备走出阴暗的房门口,回过头来看着画布外的观众,门外的光线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另外一半则在幽暗的黑影中显得有点暧昧神秘。旁边的牌子显示这幅画完成于1939年。陪伴我逛着画廊的塞尔维亚本地诗人米奥德拉格·科亚迪诺维奇(Miodrag Kojadinovic)是一位开朗幽默又亲切的中年人,我跟他一直有说有笑在多瑙河沿岸小城诺维萨德散步。来到了这个画廊的这张画面前,诗人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在少女肖像面前沉默了片刻,米奥德拉格用缓慢的声音说:“我希望画中的女生熬过了战火,她长得就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好朋友。”诗人说的话越来越小声,最后思绪重新陷入到画作的世界里。

“哪场战争?”我问。

诗人指了指旁边展示牌的年份,然后回答:“二战。当然希望她熬过所有的战火。”

作为东西方大国强权的夹心地带,塞尔维亚乃至整个巴尔干半岛历来都对战火和死亡并不陌生。塞尔维亚首都有一个星期都逛不完的博物馆、美术馆和画廊,但是绝大部分主题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历史阴影。每天行走在博物馆的长廊里,我越往塞尔维亚的历史纵深走,越感到一百年前、两百年前甚至五百年前的战争都在这个巴尔干国家心理留下深深的疤痕。“我的过去太沉重了,我的一生见证了很多悲剧和不幸,所以我很厌倦这些黑沉阴暗的色调。”

作为外国人,我更加想了解塞尔维亚人的历史观和民族情结,但是诗人似乎并不喜欢在这些讲述死亡和民族悲剧的画作前逗留太久。与黑沉的民族历史主题相反,塞尔维亚乃至整个巴尔干半岛有相当一部分画家在20世纪初吸收了法国的印象派风格,喜欢用明媚的色彩和玄幻的光影效果展现山川地貌和人文风情。这些画家成为了塞尔维亚现代派绘画的开山祖师。在一张巴尔干半山腰的风景画前,诗人再次停下了脚步:“色彩多么斑斓,阳光多么美好温暖。要是世界上都如此宁静美妙就好了。要是我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我愿意在这里了结余生。”

斑驳的树影、金黄色的葡萄园和洁白的农庄围墙……在画框中,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远离炮火、远离动乱和仇恨的天堂。当然,这只是人们通过画家的眼睛满足自己的愿景,在残酷的现实和仇恨的炼狱中试图寻求难得的宁静。巴尔干半岛流淌着蓝色的多瑙河,其纵横交错的分支滋养了众多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塞尔维亚上百种葡萄酒和白兰地甚至品质甚至比法国和西班牙还要上乘,但是却在国际舞台上默默无闻。“这里的葡萄酒犹如蓝色墨水那样黑和浓,”一个塞尔维亚小说家这样写道。

在诺维萨德和贝尔格莱德之间,有一个非常微小的小镇,用中国的标准来看更加像是一个县城。这里的山岗上有一座“和平修道院”。在18世纪,穆斯林、天主教徒和东正教徒在这里的一张圆形桌子上缔结了和平协议。所以“圆桌修道院”是这座小县城的最著名景点之一。当我和诗人到达这里的时候,修道院大门紧闭,似乎“和平”在這里并不大受到当地人的重视。在村道上再三打听,我们才从一个妇人的口中找到了修道院看门人的消息。看门人在半山腰招呼我们进去,这个面积不大的修道院没有暖气,在欧洲20年最寒冷的冬天就像一个大冰柜。18世纪缔结的“和平”似乎在后来并不维持了多久,到了1990年原本属于南斯拉夫的穆族、塞族和斯洛文尼亚族又重新相互打起来,成为后冷战时期欧洲土地上的唯一战场。

“原本我在克罗地亚还是有很多文坛朋友的,可是南斯拉夫解体后,我有一次到访那里,晚上经过酒吧的时候发现那里有喝醉的年轻人高喊要杀死塞尔维亚人,”诗人在修道院里吸了一口寒气。我们在这个冷清的“和平修道院”呆了不够十分钟就走了。村道弥漫着狗粪便的味道和汽油气息,两旁的家狗好奇地跟着我们这两个陌生人。在诗人怂恿下,我在村道上买了一瓶20多元人民币的葡萄酿制白兰地,就坐着国内20多年前才有的旧公交车离开这座让人感到木讷的小镇。车上的小镇青年赶着到诺维萨德上班,手里拿着已经摔烂屏幕的智能手机,用异样但麻木的表情看着我这个拿着酒瓶的亚洲人。很显然,塞尔维亚印象派画家的乡愿在这个小镇并没有找到。

不仅诗人如此,当我回想起剧院里那群老太太的时候,我也认为她们如此。大年初十,贝尔格莱德的周末放晴了,晴空万里。我走在多瑙河畔的卡拉乔治大街,碧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把这条街的雕花装饰映照得格外漂亮,路边咖啡店和面包作坊的香气扑鼻,身材高挑好看的年轻人脱下大衣,紧身短袖衣服露出健美的身体线条沐浴在阳光下,就好像在一个意大利小城那样充满着生活气息。这个时候那个宁静的意境突然又出来了。

文明的脆弱

不知不觉我又回到了剧院,在那里的地下室还有演出戏服展厅。刚买到门票,坐在旁边咖啡桌的男子向我打了一声招呼。我礼节性地说:“前几天我刚好来这里看完了两部普契尼的歌剧,我很喜欢这里。”这位手部动作有点像梅兰芳那样妩媚的男子马上热情起来,招呼我到他旁边坐下。

售票女士跟我耳语道,这位男子是剧院的重要领导之一。这位气质精致,略带阴柔的男子向我罗列了一些在这里登台过的歌剧大腕:著名抒情男高音尼古拉·盖达、“三大男高音”其中的两位,帕瓦罗蒂和多明戈,等等……随即,男子的表情从阴柔变得阴郁:“这些都是70年代的事情了。现在我们的剧院只能支付二三线的歌唱家。我们的经济境况并不妙,特别是1999年被北约轰炸和制裁后更加如此。”这位男子此时让我感到无比失落,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整座城市的莫名悲哀。

西方历史学家在撰写巴尔干历史的时候,通常这样一笔带过塞尔维亚的文化历程:“这里封闭压抑野蛮,18世纪的西欧启蒙思想光芒照射不到这里。”但是面对这位精致男人,以及他回顾剧院过去重要历史时眼里的那种神往,我认为这里最大的悖论就是,一个文明典雅的社会氛围原来可以如此脆弱,它过往产生的豪华高贵的剧院、别墅和大街,以及这些地方吸引过来的物质财富和安稳生活,可以那么容易就被破坏掉。当一个社会的文化根基被摧毁了之后,这个社会以外的人总会很快地淡忘这里曾经产生的文艺高度,只会记住现实政治的丑陋和阴暗。就好像歌剧演出这么国际化的事业,当一个地方的经济被摧毁了以后,就会退出一线的国际文化格局,被人遗忘。

在回家的航班上,我隔壁坐了一位准备去香港游玩的塞尔维亚年轻人。巧合的是,他正好来自那个多瑙河城市诺维萨德。聊起“和平修道院”,这位年轻人透露了一个信息:这座山岗据传埋了很多中世纪的宝藏。“和平”脚下埋下了宝藏,也许这是我这次塞尔维亚之旅的最好总结了。在这次跨越“文明/野蛮”、“死亡/生命”、“战争/和平”和“现实/艺术”等诸多矛盾象征之后,我衷心希望塞尔维亚人能够在和平殿堂的地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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