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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

2017-04-01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7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逻辑信息

李少威

看上去,这似乎给了知识分子影响社会以更便捷的途径,事实上却是提出了更苛刻的要求。

3月份在北京,一位供职于国家部委的同学问我:“你对民国时代的美文怎么看?”

我的回答和他的想法完全不在一个调子上。他认为这些文章之不足,主要在于“缺少名言警句”。

一瞬间我有点错愕,因为这是一个久违了的、纯修辞的问题。他后来谈及了现况,表示对刘禹锡说的“案牍劳形”体会极深。他说,人完全被重复而无尽的事务所茧缚了,经常加班、身不由己地做一些令人厌倦的工作,这不符合他对自己的期待,以至于对“命运”等神秘主义领域产生了极浓的兴趣。

我明白了,他需要一种高级鸡汤。

在如今的“知识市场”,鸡汤就像下雨,但他本人“饱读经典”,潜意识里瞧不上现在的鸡汤制造者,于是在不自觉的寻觅中回到了民国的美文。

在当下的社会里,需要某种特别的“知识”来支撑个体心理生存的人很多,但能像他这样具备强大的选择意识和选择能力的人则极少。于是便产生了一个问题—在科学昌明的当下,有的人却可能生活在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里。

那是一个由个人处境出发选择性地进行观念建构的世界,看上去是自主的,但因为“知识”供给来源丰富,人们以抓取代替思考,自己的世界就被他人建构。比如我们很容易找到一些这样的人,在他或她朋友圈转发、推荐的文章里,几乎全都是各种谣言,“人生哲理”,或者“是中国人就转”、“刚发生马上看”的内容,没有一篇真实的东西。

虚假,但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价值,至少对接受者而言,它有一种心理抚慰的功能。

上面说到知识,都打着引号,在言论阵地上,真正的知识在退场,真正的知识分子也在退场。

知识分子的“自闭”

知识分子的退场,是说他们丧失了对社会文化的引领能力,同时他们对这种引领权也已经不感兴趣,面对外部世界,主动选择了闭嘴。

知识分子多是“书呆子”,其呆板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们对实际事务不感兴趣,二是他们无法为现实需要去刻意修正观点,也无法为增强观点的传播效果去渲染情绪、夸大其词。这就决定了,做一名知识分子很难同时做一个演员。

21世纪以来,知识传播的渠道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从书本、报章转向了互联网。这一转变直接催生了自媒体平台,2000年中国出现了博客,2009年产生了微博,2011年则诞生了微信。看上去,这似乎给了知识分子影响社会以更便捷的途径,事实上却是提出了更苛刻的要求。

新的要求就是既要做一名知识分子,也要做一个演员—这是“自媒体”中的“自”字的含义。在传统传播介质背景下,有一种公共的机制去对思想产品进行选择与淘汰,鼓励与抑制,而在互联网时代,则必须由知识分子自身去进行个人化的自我包装和推广,而且这一部分能力甚至比思想能力更重要。这是大部分知识分子所无力完成的转变,那一小部分完成了这一转变的知识分子,从2005年以后有了一个新的集体名称—“公共知识分子”。

后来“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褒义词变成了带有讽刺味道的贬义词。这个过程和机制就不讲了。

最早一批“公共知识分子”脱胎于知识分子群体,但后来的“公知”则不必先是知识分子,不依赖任何学术背景,唯执着于为某种个人偏见而发声,再往后,人人都可以成为“知识供应商”。

公共领域里理性讨论氛围的日渐消失,让大部分知识分子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学者许纪霖指出,对外,专业知识分子改变了写作姿态,面向学院,背对公众,他们与公共读者的有机联系因此也断裂了,重新成为一个封闭的、孤芳自赏的阶层。

专业知识分子集体沉默,是大量虚假知识滋生的温床。部分知识分子从道统立场向利益立场的转化,“知识”便可以矫造;大量个人握有传播渠道但缺乏生产知识的能力,知识就可能失准。而由于互联网经济的培育期、试探期尚未结束,谈不上内容生产规范,则让虚假知识生产几乎可以不支付成本。

上世纪40年代,费孝通先生就谈到当时知识分子的话语权丧失。“我们似乎已被这大社会抛在冷宫里,说的话都是空的,没有人听,更不会转变局面。从客观立场看来,可以说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学术和文化界的工作者,已经失去了领导社会的能力。”

费先生所忧虑的缘由,是他感觉到当时知识界以逻辑真理代替事实真理的过度化倾向,即知识分子脱离实际,引起了大众的漠视。

而今天的状况全然不同,在言论场里,这是一个逻辑真理也被放弃的时代。

被跳过的逻辑

将知识分子的沉默完全委过于外部环境,并不客观。许纪霖还说到,在专业知识分子内部,原先统一的知识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细微的蜂窝状专业领地,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分子不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领域和共同的知识旨趣。

对于社会科学领域的知识分子而言,这种孤立状态无疑会让他们主动失语,专业性本身成为了一个牢笼,一旦脱离习惯了的学术话语体系就变得无话可说。

这在我们的工作中已经体现得相当明显,当我们向一些知识分子发出采访邀约的时候,一部分人没有欲望说话,另一部分人则是没有底氣说话—作为公共媒体,我们希望他们能够用专业知识解析社会,但他们发现自己只有专业知识,而对社会并不了解。

当然,还是有一部分愿意说话也有能力说话的专业知识分子存在,不过他们也能够感觉到和费孝通先生同样的困惑,“没有人听,更不会转变局面”。因为在一个无限的信息堆砌在周围的时代里,那些不是最吸引眼球的信息,其影响力都会被稀释到大海投石的程度。

话语影响力转移到了一些有吸引眼球的技巧的人身上,这些人很多都没有来历,知识背景不明,只有一个身份—“大V”、“小编”。

人们对逻辑说理已经失去了耐性,逻辑被跳了过去,他们只需要接触某种果决的判断。所谓碎片化的知识,便是全部或部分缺失了论证过程的知识,这种“知识”,很容易造假。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本来需要的就不是思想的美餐,而是一种大脑的填充物或刺激物。

何为思想的美餐?云南大学教授孙信茹谈阅读的一段话非常贴切地解释了它:“阅读是书的作者和阅读者之间追求一种紧密共生关系的过程,换言之,读一本书,就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在完成一种亲密的交流。每本书都有某种灵性,而只有当读者和作者在做真正亲密的交流时,才能共同创造出一本书的灵性。”

思想的美餐其实是一种“共同创造”,每一步都会启发思维的多元和理性,但它是稀缺的。

而“大脑的填充物和刺激物”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一种精神快感的动员因素,还是一种“嗅觉标记”,即便周围信息如大海一般浩瀚,但人们也能够按照原有偏好准确地找到它,进而用它来不断加固原有的偏见思维。

鸡汤就是大脑的填充物,它通过转移矛盾、不解决问题而进行心理按摩的方式,让人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效能感。而情绪化的判断、表达则是大脑的刺激物,它因为与一般人简单的线性思维路径契合,因而容易挑逗起瞬间的共情感:“我也是这么想的。”

互联网传播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实时互动。那些被简单的引导搞得“心有戚戚”的人们,可以马上发表评论,互相看见,也可以转发,然后再被转发,这一链条帮助形成了心理学上的“虚假普遍性效应”,人们互相确认,这就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专业知识分子的退场使得没有人去指出其显而易见的谬误—他们也忙不过来。即便有人指出,也不会有成效,因为信息的“嗅觉标记”决定了虚假知识与真实知识的接受者很少重合度,所以谣言止于智者,而无法止于辟谣。

我们看到,信息的自由生产和流动以及无限制的规模,实际导向的结果完全偏离了预期,它没有导向思维升级,反而造成了结构性的降级。人类思想史上,哲学、科学和宗教领域都有思想家认为“世界是一个幻象”,真正成为现实是在今天,虚假知识的确完整地建构了一部分社会个体对世界的幻象。

对一部分人而言,真相都不是必要的现在说我对同学的回答。

“对民国的美文怎么看”这是一个大而无当的提问,通过缩小外延的方式,我把问题聚焦到几个自己比较熟悉的散文家,并列举了几篇散文,确认这属于他想要讨论的范畴,我认为那样的文章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但几乎没有什么思想價值。

他其实早有答案,而且是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答案:“缺少名言警句。”

这是一个有学识的同学,不是一个能被缺乏逻辑的网文带着跑的人,也不是一个因为知识分子在言论场上的失语便找不到真实知识的人。不过我从他的回答里看到了人们搜寻信息的“嗅觉标记”的顽强存在,当一个人被某种处境所笼罩的时候,就会在心理上赋予某一类特定的信息以畸高的价值。

因此,虚假知识的泛滥,或许并不是供给端结构性畸变导致的问题,而是“需求导向”的结果。即便今天专业知识分子仍然保持曾经的话语欲,也很难再扮演一种平衡性的角色。

因为逻辑常常是反着展开的。互联网时代的信息传递要求之一是短平快,正常逻辑下,那就要排除垃圾信息,削减铺垫性的信息,有必要时牺牲纯审美的信息,直接指向事实真理或逻辑真理,现实却是,写作者往往优先排除事实真理或逻辑真理,其他什么都可以留下。

追求客观与真实从来不是社会普遍的兴趣。真实知识之必要,是对社会的整体前行而言的,对大部分重复着机械性工作的个体来说,只要感受不到机会成本,那么一切虚假的非生活类的知识都是无害的。超出生活需求的知识,其作用不过是两个方面:一是作为支撑个体心理生存的资源,只要能起作用,真伪并无区别;二是作为社交闲聊的资源,人们往往在同一级社会阶梯上选择有共同偏好的人开展日常社交,真与伪也很少有机会碰面。

所以,那些高超的传播者,最高明的手段是把似是而非的知识和简单的逻辑能力通过“热点、金钱、性、暴力”等载体,转变为一类可供“扯淡”用的信息,这是他们实现“篇篇10万+”的不二法门。

一直坚持做科普的物理学家李淼认为,破除谣言并不是科普的目的,科普作为一种知识服务,是针对有需求的人而不是所有人的,因而科普是收费的而不是免费的。言外之意,人们如果对知识的真实性没有需求,也并不值得意外。

如果说在古代,知识被有设计地进行制度性垄断,那么在当代,则是一种自由选择下形成的自然垄断。这证明了在任何时代,对一部分人而言真相都不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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