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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对人的价值重估与油滑修辞

2017-03-31许祖华狄洁文

关键词:故事新编重估眉间

许祖华 狄洁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故事新编》对人的价值重估与油滑修辞

许祖华 狄洁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在《故事新编》这部历史小说中,鲁迅对人的价值重估,既包括对具体人物的价值重估,又拓展到对一般人物,特别是大众的价值重估方面。但无论对哪类人物的价值重估,其所得出的结论基本是否定的,而这种否定结论得出的艺术依据,则是小说所采用的油滑修辞手段。这种修辞手段,不仅很有效地满足了小说对人的价值重估的思想需要,而且,本身还具有重要的审美意义。

《故事新编》; 重估人的价值; 油滑修辞

鲁迅的历史小说《故事新编》包含了丰富多彩的思想内容,其中,对人的价值的重估,又是这部历史小说集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在重估人的价值的过程中,这部小说集固然采用了多种修辞手段,但其中最为显然,也最引人注目的是油滑的修辞手段。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内在的关系呢?而油滑为什么可以说是一种修辞手段呢?本文拟对这一“关系”及油滑修辞展开研究,希图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分析《故事新编》对人的价值重估的深刻性及油滑修辞手法采用的杰出性。

一、作为修辞概念的“油滑”

“油滑”是鲁迅在谈自己的小说《故事新编》时使用和创造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之前的研究者都是将其作为一个艺术方法、艺术风格或文体特征的概念来诠释的,其诠释也是很切中肯綮的,对于研究鲁迅的小说《故事新编》也是很有裨益的。其实,油滑这个概念不仅是一个关乎艺术方法、艺术风格乃至于艺术文体的概念,它也是一个文学修辞的概念,而且,这个文学修辞的概念,不仅是鲁迅率先使用并创造的概念,而且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个修辞概念还是鲁迅对自己的历史小说《故事新编》修辞特点的精确概括。从鲁迅《故事新编》的修辞特点来看,正是鲁迅得心应手地使用了油滑这种修辞手段,并以自己出众的艺术智慧充分地彰显了这种修辞手段的特点及魅力,从而在艺术实践的层面奠定了这种油滑修辞的价值。因此,尽管这种修辞手段不入流,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中没有先例;尽管这一修辞的概念在各类修辞学著作中都寻索不到,具有十分明显的“生造性”,但是,当我们面对鲁迅小说修辞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这个生造出来的概念,不仅具有事实的依据,而且也具有学理的依据。就事实的依据来看,一方面是鲁迅自己对“油滑”的解说;另一方面则是鲁迅小说的修辞实践,而且是成功的实践。其学理的依据则是修辞的所指。

关于“油滑”,鲁迅在两个地方特别谈到,第一个地方是《故事新编·序言》里,鲁迅曾说:“第一篇《补天》——原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①第二个地方是在给友人的信中,鲁迅说:“《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②。很显然,在谈到自己所创作的小说《故事新编》时鲁迅是用检讨甚至是否定的口吻来谈自己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油滑”的,不过,正如日本学者木山英雄曾经指出的一样:“关于此书,作者在书信中除说‘油滑’之外,还多次自我批评说是‘玩笑’‘稍许游戏’‘游戏之作’等等。令人感到,这与其说是作者表示谦虚,毋庸说是在提醒人们对这一点引起注意。其中也许还包含着鲁迅在创作方法上的自负”③。尽管木山英雄的论述带有显然的推论与臆测性,但有一点却是很明确的,那就是,鲁迅在创作《故事新编》中的各篇小说时,所采用的油滑手法不仅是独创性的,而且是成功的,从大的方面来看当然得益于鲁迅超拔的艺术修养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深邃思想,而从具体艺术技巧的层面看,则得益于鲁迅遵循了修辞,尤其是文学修辞的规律,在小说中创造性地采用了“油滑”的修辞手段。陈望道先生曾经指出:“修辞原是达意传情的手段。主要为着意和情,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既不一定是修饰,更一定不是离了意和情的修饰。”④可见,修辞作为手段,它本身是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的,它好或坏的价值标准就是能否“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这就是修辞的规律。鲁迅在《故事新编》中之所以采用油滑修辞的手段,很显然并不是为了修辞而修辞,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修辞,恰恰就是为了最有效地“达意传情”,“晚年的鲁迅乃是借用十三年前自己籍由‘油滑’的偶然(当然也可以说,这‘油滑’实际是作者创造性的、自觉的尝试)建构起的叙述范式,来做这同一小说类型的复沓。不能不说,一九三四年底重新提笔时,作者是在这种叙述中找到了最契合于自我思考与表达需求的姿态,也即:价值呈现与其呈现自反消解的对立。”⑤正是由于《故事新编》的油滑修辞手段完全是依据表情达意的实际需要所采用的,因此,这种修辞手段不仅很有效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且,也使自身的审美意义得到了凸显。

鲁迅小说中的“油滑”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总的来说就是“古今杂糅”。具体来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将今事写入古事之中;一个方面是让古人说今话。而这两个方面的油滑,都是直接通过修辞来体现与实现的。如在小说《补天》中鲁迅曾自述他加入了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这一人物是没有文献根据的,而是由于现实的刺激鲁迅“忍不住”加入的,这也是鲁迅认为最明显地具有“油滑”的内容,而这个油滑的内容之所以能成功地与小说的整体内容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并构成小说中一个意趣盎然的片断,除了别的原因之外,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小说采用了与这个“油滑”的内容相一致的油滑的修辞手法,这种油滑的修辞手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小说一方面用古语写小丈夫的言语,另一方面又用现代汉语写小丈夫“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的行为,不仅在小丈夫的言语与行为之间构成了讽刺,而且,其用语本身也构成了对比性的滑稽讽刺。其次是小丈夫的言语本身也是“油滑”的,他背诵如流地指斥女娲的那些话,不仅在任何文献资料中都不存在,而且,在小说的具体语境中也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在这个小丈夫被女娲创造出来之时,不仅没有“德”、“礼”等条律,而且也没有所谓的“国”,所以,小丈夫指斥女娲“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由于其过于“超前”,而显得十分滑稽。至于在《奔月》和《理水》中让古人说今话、讲现代英语等,更是直接采用了油滑的修辞手段。而鲁迅采用这种油滑的修辞手段,又是完全符合修辞的本意的,因为,从修辞学,尤其是现代修辞学的角度看,修辞学“它要做的就是分析和鉴赏演说者将他的观点传递给听众的方式。”⑥也就是说,修辞的本意就是用最适当的词语与方式将演说者、书写者的观点、意思传递给读者或听众。从效果的角度讲,世界上没有固定的、不可更改的最好的修辞手段,只有能最有效地传递自己的思想观点的修辞手段,才能称为是最好的修辞手段。而鲁迅在《故事新编》中采用的这种油滑的修辞手段,虽然在古今中外的修辞书中都找不到相应的解说,但对鲁迅来说,这种修辞手段却是他最充分地在“历史小说”中传递自己思想观点的手段,由此,这种修辞手段不仅是最好的,也是完全符合修辞本意的。

油滑修辞不仅是鲁迅首创的,而且还是直接体现鲁迅重估价值的文化思想的修辞手段,或者说,这种修辞手段正是从重估价值的文化思想中导引出来的。

日本学者伊藤虎丸在考察鲁迅《故事新编》的编辑体例后曾经指出:“鲁迅别的创作集、杂文集,均按作者执笔的年月排列,而该集子则是按作品题材(或者说主人公)的历史年序的”,其意图正在于“由此对承担四千年之重负的中国传统文明整体,作了一番回顾。”⑦当然,他仅仅只认为鲁迅的《故事新编》是对四千年中国传统文明的“回顾”,很显然是怠慢了鲁迅的思想意图与艺术意图的。事实上,从鲁迅创作历史小说的目的及在小说中所表达的思想倾向来看,鲁迅不仅“回顾”了中国四千年的文明,更对这伟大的文明的价值进行了重新估定,而且还以充分的哲理对人的价值进行了重估,正如有学者曾经指出过的一样:“这本小说集的内容,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与鲁迅各个时期的世界观互为映衬的,它用具象的历史图解了作者抽象的哲学思考,在探讨世界的荒诞性的同时,也对人(尤其是文人)及其创造物文化在乱世之中的地位问题有着深入的思考,在辛辣的笔调下透出了哲学思辨的幽深。”⑧并在重新估定中国文明和人的价值的过程中,表达了很多深刻的崭新见解,而这些崭新的见解又直接地支配了小说所采用的油滑修辞的方式,这正是鲁迅《故事新编》最为宝贵的艺术遗产。

二、对具体人物的价值重估与油滑修辞

《故事新编》中所塑造的人物,既有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传说中的神,如女娲、后羿、嫦娥、眉间尺等(这些“神”,实际也是人化了的神,其本质上还是人,他们不仅具有人应该具有的感性生命形式,也具有人所具有的理性精神以及丰富的情感内容,如后羿、嫦娥),也有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名人,如大禹、伯夷、叔齐、老子、庄子等,还有鲁迅自己“随意”加入的人物,如《理水》中聚集在“文化山”上的学者、作家等。在思想理路上,鲁迅对这些具体人物的价值重估及得出的结论是多种多样的,既有否定性的结论,如对伯夷、叔齐、老子、庄子等人价值的否定;又呈现出肯定、否定等多种思想交叉的倾向,如对女娲、大禹等人物,就是如此。但不管对这些人物价值重估的结论怎样不同,其重估的结论本身都与神话传说或历史文献中对这些人物的评判有十分明显的区别,其对这些人物价值重估所采用的修辞手段(包括最不具有油滑色彩的《铸剑》),不仅有别于中国文化典籍对这些人物正统、肃穆的修辞手段,也有别于其他类似的历史小说对这些人物书写的修辞手段,这种手段就是“油滑修辞”。这种油滑修辞的手段不仅在艺术的层面保证了鲁迅对神话传说和历史文献中记载的人物价值重估的顺利完成,而且也正是对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和历史文献中记载的人物价值重估的思想需求,内在地规约了油滑修辞手段的艺术风貌。

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对这些人物的塑造主要在两个背景下展开:一个是轰轰烈烈的壮丽生活背景,一个是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背景。这两个背景有时同时出现于一篇小说之中,如《理水》《非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生活背景是鲁迅塑造这些人物的主要背景,也是小说情节展开的主要背景,如《奔月》《采薇》《出关》《起死》。鲁迅在这两个背景下对人物的塑造,虽然分别采用了不同的书写策略,对人物的价值进行了不同的重估,但却都采用了意味深长的油滑修辞。

鲁迅在轰轰烈烈的壮丽生活背景下对人物的塑造所采用的书写策略主要是将他们放在重大的矛盾冲突或重大的事件之中,通过他们对矛盾冲突的化解或对重大事件的成功处置,彰显他们的大智慧以及他们所具有的献身精神等优良品质,从而完成对他们历史价值的认可,如,大禹成功治水中使用“导”的方式所显示的智慧以及实地考察的求实作风;墨子阻止楚国攻伐宋国过程中所表现的智慧和过人的胆识等。不过,鲁迅固然通过他们的成功揭示了他们为社会的发展所作出的重大贡献以及由此所显示的他们作为伟人、名人的价值,承续了中国历史文献对他们价值肯定的判断。但另一方面则在这个基础之上揭示了他们孤寂的处境,并由此对他们的价值进行了重估,重估的结论则是,他们固然为社会的发展和大众的平安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但大众对他们并不了解,他们也并不是被大众拥戴的英雄,他们仅仅只是孤独、寂寞的伟人、名人,扮演的是地地道道的悲剧角色,他们对于大众的价值或者仅仅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如大禹辛苦地为大众治水,但大众也只是在路旁和屋檐下谈论他的事情;或者连做谈资的价值都没有,如墨子,虽然成功地阻止了楚国对宋国的攻伐,但宋国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更没有人谈起他的功劳。这正是鲁迅提供的一种有别于中国历史文献对他们的价值判断的崭新的价值判断,而支撑这种崭新价值判断的修辞,正是油滑修辞。如《非攻》中,当墨子成功地阻止了楚国准备对宋国的攻伐后途经宋国时,他不仅没有得到宋国民众英雄般的迎接,相反,“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这段描绘从表达思想的角度看,当然是既揭示了孤寂英雄墨子的遭遇,又直接地表明了墨子在民众眼中的价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鲁迅心中的另一种价值,也就是鲁迅在散文诗《这样的战士》所写的那坚韧不拔地向“无物之阵”战斗的战士的价值:“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是胜者。”⑨从艺术手段来看,采用的是戏谑的油滑修辞的手段。在这种油滑修辞的手段中,不仅加入了现代事物,如“募捐救国队”,而且语句较为短小,语气较为急迫,一气写出了墨子的遭遇及此时墨子狼狈的形象,彻底地褪去了曾经笼罩在墨子身上的神圣光环,在塑造出了墨子另一面的同时,表达了鲁迅对这个“终于不是战士”的、孤寂的墨子的由衷同情以及新的价值判断。

在日常生活背景下塑造这些人物并重估其价值,鲁迅也采用了相应的书写策略,这种书写策略就是将这些无论是披着神的外衣,还是顶着伟人、名流桂冠的人物,还原为普通的人,不仅描写他们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样态,也不仅揭示他们与普通人一样的有维持生命必需的吃喝拉撒、穿衣戴帽的基本需求,甚至书写他们与普通人一样面对家庭的种种遭际和喜怒哀乐的情感。也就是说,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固然根据史料中的相关因由对这些神话人物或历史人物的事迹进行了相应的点染,如羿射九日的壮举,墨子非攻的伟业,大禹治水的功绩等,但更主要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揭示了这些神、伟人、名人的另一面,如,后羿面对妻子埋怨的无奈,墨子被守城士兵拒之城外的尴尬,大禹面对妻子的指责的无言,庄子面对大汉索衣的狡辩等等,从而完成了对这些曾被中国文献特别记载的人物价值的重估。重估的基本结论就是:这些神、伟人、名人虽然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和彪炳史册的贡献,但当他们回到日常生活中,他们并不比普通人更有智慧、更能干,也当然不比普通人更有价值,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还不如普通人,如后羿,如庄子。

当然,鲁迅书写这些人物的日常生活,大多是没有文献依据的,如,后羿只能每天给妻子提供“乌鸦炸酱面”,庄子在无法摆脱大汉纠缠的时候吹起哨子叫来“警察”解围等,完全是鲁迅“随意点染”的结果。即使有一点文献上的因由,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但大禹的太太到“水利局”找大禹并洋洋洒洒地说出一大段话的情节,则完全是鲁迅自己根据表达某种思想的需要杜撰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日常生活的情景、情节在历史文献中没有依据,也就不仅为鲁迅重新塑造与重新评价这些人物设置新的背景与条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而且,也为小说油滑修辞的大行其道提供了便利的途径,而油滑修辞的使用,在艺术创造方面所形成的反作用力,正如郑家建先生曾经指出的一样:“在艺术创造中‘油滑’有助于充分发挥虚构的自由,为作家艺术想象力的腾飞制造条件,帮助摆脱各种狭隘正统的审美观点的束缚,为作家用新的眼光观察世界,体会一切现存事物的相对性,并用独特的艺术形象和审美形式表现出来创造条件。”⑩这样做,不仅使小说容纳古事、今事成为可能,而且使小说中的古语、今语的杂糅具有了思想与艺术的合理性,从而完好地实现了鲁迅创作《故事新编》从古今选取题材的意图。更为重要的是,这样做的结果,也满足了小说对人物的重新塑造和评价人物的思想需要,也当然有力地凸显了油滑修辞的特有魅力,这种特有魅力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作为采用油滑修辞在历史与现实层面形成否定以及对人物价值重估的代表性小说,当首推《奔月》。这篇小说作为鲁迅继《补天》之后创作的第二篇历史小说,它既突破了《补天》这篇小说取得的艺术经验,又在描写与叙事展开方面承续了《补天》这篇小说已经成型了的修辞手段。就突破方面来看,在《奔月》中鲁迅没有沿着《补天》在轰轰烈烈的壮丽生活背景下塑造具有强大创造能力的伟人的创作思路展开书写,而是将曾经的伟人从他曾经从事过的伟大事业中剥离出来,将其放入日常生活的背景下进行重新塑造;就承续方面来看,《奔月》不仅直接承续了《补天》中采用油滑修辞手段表达否定性思想的传统,而且直接承续了通过油滑修辞表达多重否定思想的传统。不过,由于两篇小说塑造人物的背景完全不同,因此,采用油滑修辞所表达的多重否定的思想内涵也不相同,如果说《补天》中表达的多重否定性思想主要针对的是现实中的伪道学家和一般人的价值的话,那么《奔月》所表达的多重否定性思想则主要是针对历史中的具体人和现实中的具体人,这也就使两篇小说采用油滑修辞手法所表达的否定性意味各不相同。《补天》的否定性意味具有形而上与现实的双重意味,而《奔月》的否定性意味则具有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意味。以下是《奔月》中鲁迅采用油滑修辞的手法集中构造具有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否定意味的例子: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三、对人的价值重估的拓展与油滑修辞

在《故事新编》中,采用油滑修辞的手法既针对所塑造的人物本身进行否定,又对环绕在人物周围的看客们进行否定的小说作品有好几篇,如《理水》《铸剑》《采薇》等。这里主要以《铸剑》为例来展开分析。之所以选择《铸剑》作分析的对象,是因为这篇小说较为特殊,其特殊性不仅表现在这是《故事新编》中最少采用油滑修辞的一篇小说,而且表现在小说中这极少采用的油滑修辞的意义非同一般。从一定意义上讲,分析了这篇小说中油滑修辞的特点不仅对理解其他油滑修辞采用较多的小说有直接帮助,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从一个新的方面对这篇小说进行解读,我们还会发现鲁迅的艺术匠心。

鲁迅曾说《铸剑》这篇小说不具有油滑性,他自己在谈论油滑问题的时候,也将这篇小说排除在外了。总的看来这篇小说也的确没有明显的油滑性,但正如鲁迅自己在《故事新编·序言》中所说的一样,当其在第一篇历史小说《补天》中采用了油滑的手法后,虽然在理性认识的层面他认识到了“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但在小说叙事实际展开的过程中,他又“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即使在最不具有油滑色彩的《铸剑》中,也如在其他历史小说中一样地采用了油滑的修辞手段,如小说中这一段叙事: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的。

在这段叙事中,虽然没有如《故事新编》中的其他小说那样用古今杂糅的用语或现代的情景构成油滑,但从所书写的内容来看,其油滑性还是跃然纸上的,如,“干瘪少年”说自己“贵重的丹田”被眉间尺“压坏了”,“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等,就明显是采用的“油滑修辞”手法展开的叙事,而且,这一情节也是没有任何文献资料作支撑的,完全是鲁迅根据所要表达的思想杜撰的。在这段叙事中,鲁迅采用油滑修辞所要表达的思想很明显都是否定性的思想,其否定的对象主要是一种学说和三类人。一种学说就是道家关于丹田的学说;三种人则包括:吵架者“干瘪脸的少年”、围观看热闹者和引起围观事件的主角眉间尺。

在小说采用油滑修辞所针对的否定性对象中,最值得分析的否定性对象是眉间尺。不错,鲁迅对主人公眉间尺在字里行间没有采用任何否定性的词语,即使这段具有明显油滑性的文字也只写了他在争吵中所表现出的“无聊”、“焦躁”等情绪,但也正是这种不露否定的书写,以十分隐蔽的方式表达了鲁迅对复仇者眉间尺的价值重估。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复仇者,在小说中鲁迅对其复仇行为是赞赏的,而且,也尽力描写了在复仇的过程中眉间尺义无反顾的气度:“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所谓“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所谓“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等,几个词语就写出了为了复仇眉间尺所表现出来的刚毅、果敢的神情,并且用清新的写景,给这位义无反顾的复仇者披上了一层诗意的色彩。但是,当鲁迅将这个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复仇英雄放入日常生活情景中,这个英雄的弱点也就很快显露出来了:完全没有处置日常生活中人与人关系的能力。当他面对别人与自己的冲突时,他除了“无聊”、“焦躁”之外,没有显示任何解决矛盾的能力,如果不是“黑色的人”出面解围,眉间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鲁迅如此描写,实际上也从一个方面揭示了眉间尺复仇的不可能性,因为,对一个连日常生活中的矛盾都无法处理的人来说,他的智慧水准也绝对无法解决复仇中必然要关涉的一系列问题,如怎样接近复仇的对象、怎样将复仇之剑带入戒备森严的王宫等。尽管关于眉间尺将头颅和宝剑交与“黑色的人”让其帮助自己复仇的事件,历史文献中有相关记载,但鲁迅如此书写,则使小说后面书写眉间尺将自己的头颅与宝剑“义无反顾”地交给“黑色的人”让其帮助自己完成复仇大计的行为,更具有了艺术的合理性,使人物的性格也更为鲜明、丰富了。

《故事新编》采用油滑修辞既构成对主要人物的否定,又延伸到对人物所处社会的否定的小说,可以以《理水》和《起死》为代表。这是《理水》和《起死》中的两个情节: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转身,一面嚷叫道:

“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就奔你的丧!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处,仔细像你老子,做到充军,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这没良心的杀千刀!……”(《理水》)

汉子——(揪住他,)你这贼骨头!你这强盗军师!我先剥你的道袍,拿你的马,赔我……

(庄子一面支撑着,一面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汉子愕然,放慢了动作。不多久,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起死》)

第一例中禹太太怒气冲冲讲出的一段话,虽然是直接针对大禹的,但又从大禹身上延伸到了社会,所以,禹太太的这段话既是对大禹的否定,更是对社会的否定。第二例中庄子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吹警笛”叫来巡士的描写,一方面当然是在讽刺庄子,但另一方面,结合后面警察对庄子和穷汉的不同态度,我们会发现,这段描写很显然也讽刺了作为国家机器的警察,将讽刺的矛头对准了庄子所生活的社会。在这两例所展开的否定与讽刺中,都采用了油滑修辞的手法。禹太太诅咒大禹的一番话,无论是按照历史的语境,还是索诸各类文献资料,都显然不是禹太太本人能说或者会说的话,而是鲁迅“故意”“请”禹太太说的话,鲁迅让禹太太说这么一番充斥着“泼妇骂街”似的话,当然不是为了还原所谓历史的场景(事实上,所谓历史的场景也无法还原,更何况是传说的历史场景),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大禹这个重要人物价值的重估以及对鲁迅自己所处社会的批判思想。所以,禹太太所列举的事例,如大禹过家门而不入,大禹的老子变成了什么等,虽然有一定的文献依据,但禹太太的用语却全是现代人经常使用的用语,甚至是十分口语化的用语,如“杀千刀的”、“奔什么丧”、“做官有什么好处”等。这正是这篇小说采用油滑修辞的地方。《起死》中所描写的庄子“吹警笛”的行为,不仅行为本身是现代人才有的,而且,所谓“警笛”一类的词语,还是地地道道的现代名词。至于《起死》后面所写的“巡士”对庄子的赞美的话,不仅全使用的是现代人常用的词语,而且还直接将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称道庄子文章是“上流的文章”的评语直接“搬进”了小说中。不过以上两段文字虽然都采用了油滑修辞的手段,但由于所否定及讽刺的直接对象——大禹与庄子——在鲁迅的意识观念中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与价值判断,因此,其油滑修辞所形成的艺术效果也是不同的。

注释

①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3页。

②鲁迅:《致黎烈文》,《鲁迅全集》(第十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页。

③木山英雄:《〈故事新编〉译后解说》,《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11期。

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3页。

⑥新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维切恩斯的观点,转引自常昌富《导论:20世纪修辞学概述》,美国学者肯尼斯·博克等:《当代西方修辞学:演讲与话语批评》,常昌富、顾宝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7-8页。

⑦伊藤虎丸:《〈故事新编〉之哲学·序》,《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

⑨鲁迅:《这样的战士》,《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0页。

⑩郑家建:《“油滑”新解——〈故事新编〉新论(之一)》,《鲁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1期。

责任编辑 王雪松

Human Revaluation and Sophisticated Rhetoric inAStoryRetold

Xu Zuhua Di Jiewe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In the historic novelAStoryRetold,Lu Xun revalued human being,which covered figures in the story and extended to the general public. The conclusion made by Lu Xun’s human revaluation is largely negative,the drawing of which is based on sophisticated rhetoric used in the novel. This figure of speech not only effectively satisfies the need for human revaluation,but also stands out with important aesthetic implications.

AStoryRetold; human revaluation; sophisticated rhetoric

2016-12-15

教育部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鲁迅小说修辞的三维透视与现代阐释”(13YJA75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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