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稗子的独白
2017-03-31张驰
摘 要:在当代诗歌口语化、大众化的环境下,湖北钟祥横店村农妇女诗人余秀华的诗歌近年来由于其诗歌语言强烈诗性特质,语言的张力以及对痛苦的敏锐感知受到广泛关注与热议。她的写作范畴大多驻足在爱情婚姻、个人情绪与生活的范畴,将女性的欲望写得直白本色而又浪漫纯洁,她将自己对生活的独特见解写成了诗。其身体书写与女性书写互为一体,诗歌大多表达出对人性的渴望。本文试图以新批评文本细读的方法对《我爱你》这一诗作进行解读,找到其诗歌的艺术创造特点。
关键词:余秀华;《我爱你》;身体意识;新批评解读
作者简介:张驰(1993-),女,汉族,湖北武汉人,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6-0-03
近年来,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因其充满争议的题目,暴露的情感表达在网络上爆红,其作者余秀华也在一夜成名,褒贬不一。《诗刊》编辑刘年最早在余秀华的私人博客上发现了她的诗歌并对其诗中深刻的生命体验和独特的表达方式感到惊异,于2014年9月下半月的《诗刊》上推出了余秀华的《在打谷场上赶鸡》、《我爱你》等诗歌,紧接着一组题为“摇摇晃晃的人间”的诗在《诗刊》微信公众号上发出,顷刻之间在微信上流传;2015年2月,两部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分别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个在自媒体时代突然出现的诗坛奇才,刹那间为人们所熟知。有人叹于日常性竟能与抒情性如此交融、批判意识与智性品格自然共存、诗风大俗即大雅;有人感叹于她传奇而又悲惨的身世:她是天生缺氧而脑瘫的患者,高中毕业后便在家务农,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自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村子。她帶着底层身份所处的边缘位置与其诗作中恣意妄为、桀骜不驯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这使她饱受争议。有评论家说: “因为她的残疾和贫困,使她很多时候都不是以一个时代建设者或者歌颂者的身份出现,只能带着一个可疑的身份,以一种相对自卑的心态从村口的蛙鸣和池塘里寻找微光。”这缕微光就是余秀华赖以生存的诗歌,她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的序中写道“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至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比如我,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绪都联系起来了……呈现我,也隐匿我。”[1]
《摇摇晃晃的人间》自序中写到:“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动,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2]诗歌是使她活下去的巨大力量,让她在平常生活中聊以慰藉,其创作过程便是思考爱与存在的过程。
本首诗歌的批评方法立足于“自足论”,反对分析作者意图,也反对作者主观感受。把文学批评建立在客观的基础上,用“细读法”,对作品进行细致的分析推敲,包括分析文本的语义、语气、语法、格律、隐喻、象征、意象、搭配等方面,尤其注重发现张力、反讽、悖论、含混等对立与调和,最终显示出复杂而统一的意思。下面将逐段分析该诗歌: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巴巴的活着”是怎样一种状态?自然而然想到眼巴巴,当人在盼着什么的时候,会用到“巴巴”这个词。相对于“巴巴”,“眼巴巴”太过绝望,巴巴则更温暖一些。这里的“巴巴地”意思更接近于平淡的、就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这是一种自己不太喜欢,但又无力改变的转而只能妥协的一种状态。“打水、煮饭、按时吃药”,“打水”“煮饭”都是日常需要做的事情,但此时“按时吃药”却与日常生活的事情并列,说明“按时吃药”是一种常态,吃着药延续着生命“巴巴地活着”度过每一天平再常不过的生活。
在“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此时作者便是被物化的陈皮,在特定的时候——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将自己置于阳光下,晒出水分的同时也晒出了陈年往事。“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前三种属于花茶后一种属于果茶,这些美好且清香的味道使人心旷神怡。然而这些东西在农村很少见,农村多种水稻,麦子这类粮食,几乎不种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样香气四溢象征美好的的植物。“春天”又称春季,是一年中的第一个季节,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一个“仿佛”使作者回到了现实,离开了温暖的有着清香与阳光的苏醒之季。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前一节,作者在阳光下仿佛走向了美好的春天,但在这一节中,她却主动止步了。“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中的“一次次”道出了她心中的纠结,她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渴望,不让自己走进春天。通常意义上,人们渴望春天,渴望温暖,即使是在寒冬腊月中,都会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样充满期盼的心态面对漫漫长冬。这是一个悖论,同时充满了含混的意味,为何“我”不能接近春天,不能去接受去体验美好的事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此时,地点与事件出现了。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此诗的干净不仅仅指地面上的干净,更指代作者心中的平静。麻雀属小型鸟类,一般上体呈棕、黑色的斑杂状,因而俗称麻雀,它们是最常见最普通的鸟类。“恍惚如突然飞过”指它们飞过时你的感受。你看不见它们从哪个方向来,也不明白它们最后要到哪里去。飞过而不带走任何痕迹,也正如光阴的流逝,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踪影。“这人间情事”也同样随光阴也慢慢消散于风雨中,“我不适宜肝肠寸断”中,“肝肠寸断”指肝肠一寸寸断开,比喻伤心到极点。而我呢?我不适合肝肠寸断,因为我可以克制住内心冲动汹涌的情感,可以不将自己带往通往春天的路。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如果我给你寄一本书”,主动权在我,然而我也并不会寄给你诗歌。因为在我眼里,诗歌与稗子处于同种地位,不受人待见。稗子,是一种草本植物,与稻子有着相似外形。稗子通常长在偏僻,肮脏的地方。形状似稻但叶片毛涩,颜色较浅。稗子与稻子共同吸收稻田里养份,因此稗子是稻田里的恶性杂草,败家子中的“败”就是稗子演变过来的,音似也形似。而稻子呢?作为世界主要粮食作物之一的我国水稻,播种面积占全国粮食作物的1/4,产量达到1/2以上。有几千年的栽培历史,是重要的粮食作物。如果稻子与稗子同时存在于庄稼中,无疑稗子定会做为杂草会被斩除。由于担心被斩草除根,稗子不得不提心吊胆度过那本应该美好的春天。这也解释了前文中“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因为接近后便走向被除掉的命运。
她的诗作包含古典诗歌的意趣与现代诗歌的抒情性,诗歌创作的起点高,创作的真实意图通过意趣而灵动的语言传达出来;她的诗作没有激烈的性别对抗男权主义的姿态,也没有刻意回避女性带有的特殊的生存之痛,而是以赤裸、鲜活的身体经验和生命经验客观地展现出底层女性的生存之痛,以高昂而又强烈的主体精神去展示人生存的尊严和价值。她的诗是赤城、真实而又坦率的,就像发现了余秀华的《诗刊》编辑刘年所说的:“她的内心,没有高墙、铜锁和狗,甚至连一道篱笆都没有,你可以轻易地就走进去,”“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3]她的诗没有低眉、没有妥协,是孤独傲立的。余秀华带有感伤的诗歌,带领着读者返回到日常生活与个人记忆中,表现出复杂的人生况味。
有人说,这首诗写的是余秀华自己。作为农妇,作为脑瘫诗人,人们都会对农妇写诗这样的行为感到不耻。人们总是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如农妇要烧火,要插秧,要除草,要施肥,要耕地。她应该学着像一个真正的农妇一样生活。余秀华想通过这首诗传达一些东西,她在诗中淡淡的说:“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她提心吊胆,受过不少冷嘲热讽,但她说,稗子就是这样度过春天的,也就真的这样度过了。余秀华诗中的稗子就是她自己,她虽然是脑瘫,但是她一点都不糊涂,对于某些东西,她比人们更明白。魏天无在《余秀华:为了爱,施舍爱——评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中提到:不止《我爱你》这首诗,她的诗,都可以用其中的四个字来概括:“人间情事”。这“人间情事”出现在诗里并且是被诗所唤醒的;在现实中,它们“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是惊恐不安的。在诗里,在想象的世界里,春天的意味对于你和我是一样的;但在现实世界里,你与我的区别就是稻子与稗子的区别。对农人来讲,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如此显赫—稗子长着一副稻子的模样简直是稗子的莫大罪过。一棵必将被刈除的稗子对稻子的依恋,并且希望能够长久,就是诗人对这个美好春天的最大梦想;这个梦想对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罪过。余秀华的诗,基本上是从这样一种视野出发的。这是她非常独特的地方。[4]
对于余秀华来说,性别是绕不过去的议题。无论评论界还是余秀华自己,对性别身份的认同均排在首位。例如在诗刊上推介余秀华的编辑刘年,强调余秀华是“70年后女诗人中写得最好的之一”;沈睿不赞同将余秀华称为农民诗人、脑瘫诗人,却承认“根本的,余秀华是个女人,因此她是位女诗人”;而余秀华认为,身体意识是非常突出的。这种身体意识,一是诗人女性对自我身份的关注,二是农村女性现有的生存状态,三是身体残缺的意识。我们没有必要刻意回避她的身体残缺,我们不需要同情她,更需要从身体的视角走进她私人的诗歌世界从而来理解她的身体表达。通常来说身体的缺陷自身有一种身体补偿的功能,这是由于運动神经的损伤,诗人的知觉神经比一般人更敏锐,对生活与世界的观察更细微,口头交际的障碍促成语言与书面表达的敏感。
从诗性特质来说,其语言突出地表现为力量感。诗人利用其不同的感受对平常人展开突击,表现在诗歌语言震撼人心的力量感。发掘余秀华的学者沈睿就首先注意到了她诗歌中“语言的打击力量”[5]这种力量感来自词语本身,直接用词语触动人的感官,与诗歌整体意义的关联不大。因此初次阅读余秀华,你会先被她的语言所击倒。其诗歌有攻击性,会瓦解人迟钝的感官,使人不知所措,过一会才能从语句造成的震荡感中恢复过来。余秀华诗歌的力量感突出地表现在动词的使用上,这种猛烈运动一定需要通过动词来展现。她几乎是在直接以她的感官从万物中获得诗歌与诗意而不刻意进行复杂的理性思考。她的诗不是写出来,而是她诗性感官直接从生活中抓取来的。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感受到余秀华的诗意来得非常自然、天然完整。能从日常琐碎生活中提取诗意,在诗意化的感受生活是她的特色。经过诗人感受的渗透和陌生化处理,使那些琐碎平庸的生活经验变得鲜活,它们联通了读者共有的生活体验也构成了诗人独特的诗性空间。作为一个年轻的诗歌创作者,余秀华的诗歌创作也存在着一些明显的不足,她的诗歌尚缺乏个人鲜活的生命体关怀,使某些地方语言表达也略显生硬和媚俗,即使诗人敏锐的感受力和良好的语言天赋也无法遮蔽某些诗句措词的粗陋,这些都影响了诗歌的高度。我们期待一个既热情恣肆又精敏沉着的余秀华,为诗坛带来更多不仅令人感动,而且更加沉实、纯粹、有力的诗歌。
在我看来,“稻子和稗子的区别”何不是当代诗歌的境遇?唐诗,宋词曾是全民的挚爱。但自从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这个民族开始疏远诗歌。这与我们经济快速发展,消费时代的来临有关。与诗人自身的离开也有关。诗歌相较于其它文体更晦涩难懂,诗人是一个矫情无病呻吟的代名词。各种时不时的对新奇文体如“梨花体”,“伤痕体”的仿写让诗歌被戏谑被嘲弄,以至诗歌被边缘化。这个时代缺少的是真诚的诗意,人们开始找回诗意地栖居在大地的能力。余秀华的走红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都能使新诗回归现实,回归大众,诗人应该感谢余秀华,大众也应该感谢余秀华,她让诗歌得以“尊严地回归”。在编后记《诗歌,是人间的药》中,刘年写道:“人间有各种病症,所以人类才发明了诗歌。”[6]
注释:
[1]月光落在左手上/余秀华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第221页.
[2]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自序:摇摇晃晃的人间》第三页.
[3]刘年: 《代后记:多谢了多谢余秀华》.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第178至179页.
[4]魏天无在《余秀华:为了爱,施舍爱——评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新作快评》2015.08文学教育第21页.
[5]沈睿.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C]月光落在左手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6]刘年: 《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http: / /blog sina.com.cn /s /blog_3f7d31760102uz8i.html.
参考文献:
[1]月光落在左手上/余秀华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第221页.
[2]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
[3]沈睿.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C]月光落在左手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4]马云鹤: 《奔跑在逃逸线上的诗人--浅析余秀华诗歌创作》,《当代文坛》2015 年第 3 期,第67页.
[5]张京媛: 《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 年版.第195頁.
[6]万莲子: 《性别: 一种可能的审美难度国性别诗学研究导》( 1985-2005) 》( 上) ,《湘潭大学学报》2005 年第 6 期,第41页.
[7]刘年: 《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http: / /blog.sina.com.cn /s /blog_3f7d31760102uz8i.html.
[8]刘年: 《代后记:多谢了多谢余秀华》.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第178至179页.
[9]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自序:摇摇晃晃的人间》第三页.
[10]魏天无在《余秀华:为了爱,施舍爱——评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新作快评》2015.08文学教育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