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
2017-03-31□穗子
□穗 子
炭
□穗 子
一长三短的敲门声响起来时,桃子正坐在炕头上纳鞋底儿呢。屋子有点儿冷,她的两只脚凑在火盆边儿上。是顺子哥来了!她抿嘴一乐,趿拉着大棉鞋跑出去开大门。
与顺子相遇是夏天苞米蹿缨时候的事儿,那时她是翠香楼里的“小桃红”,粉面桃花,明眸皓齿;而他也高大威武,玉树临风。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和预料之外的悱恻缠绵停下来后她认出了他,喊出了一声“顺子哥”,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重逢之后,十岁前的那些个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像发酵了的面团在她的心里不断鼓胀起来。小时候他们同在一条街上,顺子家的豆腐坊就在她家药铺的隔壁。大几岁的顺子哥对她的好桃子都记着,有时候他会塞给她一只装在笼子里嘤嘤叫着的蛐蛐儿,有时候会是一个白纸壳做的大风车。早晨一碗甜豆花让桃子喝得美美的,黄昏顺子把她高高地举起来,因为她想要墙头上一串粉紫的豆角花。尽管顺子哥平时没空理她这个小破孩儿,可桃子一看到他就会缠上去:“顺子哥你等等我,我给你背汤头歌听……”一想起那时候桃子鼻子就酸、眼睛就红,自家药铺里白芷的辛香和薄荷的清凉就会飘出来,还夹杂着顺子家刚出锅的水豆腐的甜味儿。
他们已经分开十二年了。那是1931年,桃子化成灰都记得。细唠唠,才知道那次轰炸之后,两家的大人、孩子跟伙计全没了。那天,顺子去乡下收豆子了,桃子在学堂,桃子清楚地记得学堂的最后一天,学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小桃子还不懂国怎么突然就破了,家怎么一下子就亡了。遭难的不只是药铺和豆腐坊,桃子回去时几条街都是一片火海。
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实在是饿了桃子就去要饭。要来要去,好不容易才到了大伯家。大伯抽大烟,家徒四壁。伯母天天哭,新生的小妹妹没有奶吃眼瞅着要饿死,桃子求大伯把自己卖了。没成想为了多卖几个钱,大伯把她送进了窑子。
窑子里的光景不敢回想。起先是忍气吞声当使唤丫头,15岁被一个肥得流油的老家伙梳拢时不是老妈按着,她能剁了他。然后,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不堪和下流……后来,她麻木了。但不管顶着多大压力桃子从来不接日本嫖客,就不,宁可死!就在桃子觉得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时,顺子这根救命稻草出现了。
顺子好像很有钱,肯定是不做豆腐了。他花了两根金条把桃子赎了出来,安置在隐蔽于深处的这个小院里。他时常会过来,总是天一擦黑就到,天麻麻亮就走。他没告诉桃子他是干啥的,桃子也只能在心底里猜来猜去。
把顺子让进来,关大门时桃子看到一个人影消失在茫茫雪色里,走得很快。应该是送他的吧,这么神秘,顺子哥到底是个啥人物?
顺子今天还拎着个大口袋来,满满地装着炭。“你这是雪中送炭吗?”桃子一边用鸡毛掸子扫去顺子身上的雪,一边问道。
“眼看就交三九了。平时火盆里多加点炭,别冻坏了你这个水灵灵的小桃子。”顺子一把把她揽在怀里。
“讨厌!你手太凉,先去烤烤。”桃子笑盈盈地把顺子拉到火盆边,四只手握在一起,被炭火映得通红。顺子在火盆里埋了几个土豆,然后抱着桃子进了被窝。
激情过后,他们懒懒地拥着,都不想说话,这种时刻也不用说话。这时火盆里扑哧扑哧响了几声,两人小声乐了。桃子说:“起来吧,土豆都放屁了。”果然,土豆烧得皮肉松软起泡泡,熟了。那天,他们就披着棉袄围着被在火盆边儿上坐了一夜。
“顺子哥,你到底是干啥的?这小半年的,我心里不踏实呢。”
顺子往盆里加了一块炭,然后轻轻一吹,说道:“桃子,你看这块炭,冷不丁一瞅是黑的、冷的,点着了就是红的、热的。我干的事儿眼下不能说,但肯定是响当当的。你呀,就把你的小心眼放肚里,等着将来跟哥过好日子吧。那时候不光是咱俩,全中国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哥,我信你。”桃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天刚放亮,顺子就起身穿衣服,桃子知道这是要走了。“喝点儿热水再走,出了这个门谁来照顾你的冷和热呢?唉!”她从暖瓶里倒了一搪瓷缸子水递过去,还加了两大勺白糖。顺子没接稳,缸子险些掉了,水洒在烧乏了的火盆里,一阵白烟和飞灰呛得两人直咳嗽。
“水一浇,这块炭不还是黑了吗?”顺子走后,桃子边拾掇火盆边自言自语。火盆还没拾掇完,鬼子就进来了。
审讯室里,桃子不再水灵了。对面的日本军官一言不发,眼神阴冷。问话的是个留分头的中国人:“说吧,你和那个男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他只是个嫖客。”
“我劝你还是识时务,这里可不是让你随便说瞎话的地方。”那个中国男人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然后示意她看屋子里的各种刑具。地上摆着的,墙上挂着的,都在向桃子吹胡子瞪眼睛。这时,进来一个人跟那个军官耳语了几句日本话,他们还挤眉弄眼地笑。中国男人再说话时,就换了另一副嘴脸:
“呵呵,共党市委书记张顺发已经答应为皇军效力了!行了,没你啥事儿了,你男人这就过来。”
桃子闭上了眼睛。父母兄妹从火海中浮了出来,那块黑炭也从火盆里浮了出来。急促的脚步声立刻就传了过来。桃子紧抿双唇,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直直盯着门口。顺子有些萎靡,也有些恍惚……一股红色的箭镞从桃子的口中射出,红色花瓣飘落如雨,箭头却直直射向顺子的脸。那脸上瞬间绽开了一片桃花。箭头弹落到地上,那是一截柔软的舌头。
(原载《北方文学》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