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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朔方先生:以求实精神从事学术研究

2017-03-30康保成

粤海风 2017年2期
关键词:徐先生汤显祖金瓶梅

康保成

徐朔方先生出席了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会,时间是1987年2月。另两位出席答辩的中大校外老师是李修生先生和吴新雷先生。掐指算来,已经将近三十年了。

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称“座师”。当代亦颇有称答辩老师为“座师”者,我以为这与“高考状元”一类的称谓一样,都只不过是一种以古喻今的比附而已,其实性质不同。但把主考官称为“师”,却和答辩老师的身份有相似之处。古代的考生一旦被录取为举人或进士,他和主考官即座师的师生关系就确立了。被录取的新科举人或进士对座师理所当然地自称“门生”,门生的官场进退,与座师紧紧相连。今天的答辩导师多数不是官员,没有这样的权力,但作为学术上的老师,完全是理所当然。所以,我对徐先生以及李先生、吴先生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把他们都当做自己的老师。

在当时的答辩会上,李先生、吴先生提了什么问题,我是怎样回答的,全都记不清了。惟有徐先生的提问和我的回答记忆犹新,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而且,我会终生铭记。

我的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论苏州派》。这是王季思先生和黄天骥先生商议后为我选定的题目。他们的意思是:博士论文题目不能太小,太小体现不出“博”;也不能太大,太大则不好驾驭。所以他们让我研究一个戏剧流派。而我在当时不具备自己选题的学术眼光,于是便谨遵师命,用大约两年时间完成了这篇“命题作文”。而徐先生的问题是:我认为所谓“苏州派”是不存在的,请你谈谈“苏州派”存在的根据。

徐先生的问题一出,我顿时懵了。我的论文题目是《论苏州派》,而徐先生则说“苏州派”根本不存在,这不是全盘否定了我的整个研究吗?抬头看看台上坐着的王季思先生,表情似乎比我还紧张。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从时间、空间,地域特色,合作交流,思想内容与艺术风格等几个方面,强调了“苏州派”的存在。并提出:历史上的文学流派,往往都是后人总结的,不独“苏州派”为然。徐先生对这个答辩非常满意,他说:“你的答辩,比论文本身更有说服力。”他还强调,论文答辩不能走过场,只有通过“否定”才可以走向“肯定”。徐先生表态后,坐在台上为我捏着一把汗的王季思先生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场答辩不是全国最早的博士论文答辩,但在中大中文系是首次。在场的旁听者不少,中大研究生处的领导也莅临现场。事后他们表示,这场答辩为今后的博士论文答辩开了好头。而我自己,则对徐先生的学术个性、求实精神,有了一次最为深切的体验。

其实在这次答辩的前两年,我已经与徐先生有过一次书信来往。

1984年2月,我和薛瑞兆兄考入中大攻博。早在河南大学跟随李春祥先生读硕士的时候,即开始从徐先生的著作中获取教益。当看到徐先生在《牡丹亭》校注的《前言》中,称王季思先生为“老师”,而称蒋礼鸿、黄肃秋、俞平伯、钱锺书先生为“同志”时,已经猜测到王先生和徐先生的师生关系。进入中大后,这一猜测得到证实。学术界的师承关系不像血缘关系那样一脉相承,同门黄仕忠兄进入中大攻博之前是徐先生的硕士生,但成为王季思先生的博士生并不意味着他已经与徐先生成为同辈,这道理不言自明。我进入中大之后,由于王季思先生的介绍,使我对徐先生的崇敬之情不减反增,于是便有了与徐先生的这次书信来往。

大约是在1984年下半年或1985年上半年,我在注释李玉的“一、人、永、占”时遇到了一些问题。在请教王季思先生之后,仍有两三处困惑不能释怀,于是便冒昧地给徐先生写信求教。大约半个多月之后,收到了徐先生的回信。我在信中提的什么问题,以及徐先生是如何答复的,现在已完全没有记忆。我只记得,徐先生的复信来自美国,我的求教信是家人转寄到美国的。还有一处记忆就是,徐先生在回信的末尾,提醒我注意,不要把严谨的“谨”写成瑾瑜的“瑾”。

徐先生的复信令我感动,也使我汗颜。古人常有“一字师”之说。徐先生之于我,当然绝非“一字师”所能涵盖。但这一个字的提醒与订正,却令我终生难忘,因而时刻提醒自己根基尚浅,需要补的课很多很多。

徐先生的学问广博而深厚,其对晚明戏曲尤其是对汤显祖的研究,有口皆碑。他的《晚明曲家年谱》,我常常当做工具书来使用。在日本九州大学任教时,他校注的《牡丹亭》是我选用的教材;我和竹村则行教授合作《长生殿笺注》,是在徐先生校注《长生殿》的基础上进行的。没有徐先生的开拓之功,《笺注》将无法开展。

今年初,我在写作有关汤显祖的论文时,发现所谓“临川四梦”中的《紫钗记》并不能以“梦”来概括,《紫钗记》与另外“三梦”不对等、不对称。进而发现“四梦”说最初出自汤显祖本人之口,而“四梦”的提法很可能来自车任远的四个杂剧(合称“四梦”)以及《金瓶梅》中的“四夢八空”。于是问题就来了:《牡丹亭》与《金瓶梅》有关系吗?于是开始翻阅这方面的前期成果。我发现,徐先生论《金瓶梅》与汤显祖关系的论文是最有说服力的。

徐先生的基本观点是:汤显祖是《金瓶梅》最早的读者之一,他的戏剧作品,包括《牡丹亭》,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金瓶梅》的影响。而当美国芝加哥大学汉学家芮效卫(David Tod Roy),以徐先生的看法作为论据之一,提出汤显祖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时候,徐先生则毫不犹豫地予以批驳。在他看来,受到《金瓶梅》的影响与写作《金瓶梅》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回事。

继而,我再次阅读了他的《汤显祖和梅毒》一文。这篇论文刊发于《文学遗产》2000年第1期,而在此之前,徐先生已经写过一篇内容相同的文章,并且编入了《徐朔方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但出版的时候却被删除了。徐先生对于自己当初对出版社的“让步”颇为懊悔,因而重新写成此文。今天看来,本文的学术勇气与求实精神,要比论证本身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不妨从中抄录两段:

对于汤显祖问题,我想最重要的是还他真实的历史面目。无论人为地抬高他或贬低他都是徒劳有害的。对待古代文化遗产——文学遗产,我们只能是批判继承的态度。

既然出入花街柳陌在汤氏诗文中,如同在他以前的古代诗文中一样,是大量地公开地存在,而此时梅毒已自国外传入,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当事人的道德操守如何,被传染的可能是实际存在的。我们大可不必为此而大惊小怪,把它看作是可卑可耻的事,当然这同所谓冲破封建婚姻制度的大胆行动毫无关系。我们没有义务为他们隐恶扬善,无论美化和丑化都是不可取的。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它第九出春香转述杜丽娘的话:“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最后一句一字不易地来自色情小说《如意君传》。《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是脍炙人口的名作。在〔山桃红〕和相连的〔鲍老催〕两支曲子里有几句赤裸裸地描写性行为的句子。

徐先生认为:《牡丹亭》以及《紫箫记》《南柯记》中的一些描写可以证明,汤显祖是《金瓶梅》的最早读者之一,汤显祖致死的疾病和他的生平及创作有密切的关系。

徐先生的研究成果鼓励我继续思考:《牡丹亭》写的是现代意义上的“爱情”,还是人的自然欲望?《金瓶梅》的“四梦八空”是否只在名称上影响了汤显祖?经过思考,拙文《“临川四梦”说的来由与<牡丹亭>的深层意蕴》得以完成。当然,文中的疏漏与错误完全应该由我本人负责。

今年——2016年,是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各地都在搞纪念活动,这是完全应该的。借此机会抬高一下汤显祖和传统戏曲(包括昆曲)的社会地位也无可厚非。但由政府部门组织的此类活动,往往是为了落实某领导的指示精神,于是这样的纪念活动就部分地被政治化、意识形态化了,汤显祖无形中也被拔高乃至神化了。此时,回顾徐朔方先生的教诲,坚持求实的精神,使纪念汤显祖的活动回归于文学、艺术、学术的层面很有必要。

徐先生的学术个性和求实精神,还表现在他为人处世的各个方面。这里顺带说说我所知道的两件小事。

第一件事约发生在1984年秋,学术界酝酿成立中国古代戏曲学会。在发起者草拟的学会领导人名单中,会长为王季思先生和赵景深先生,徐先生是副会长之一。某省文学研究所的一位负责人也被列入副会长的名单。徐先生表态:此人不宜做副会长。

第二件事发生在1994年纪念吴梅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时。吴先生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弟子表示:应该重新评价王国维与吴梅的学术贡献,在戏曲研究中,吴梅的地位应高于王国维(大意)。徐先生明确表态:此议不妥。

众所周知,王季思先生是吴梅先生的高足,所以徐先生应当说也是吴先生的再传弟子,而与王国维并无师承关系。徐先生完全摒弃了门户之见,他对学界人物的评价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学术标准。第一件事也如此,他对那位省文学研究所的负责人没有任何成见,而只是因为,他认为那人的学术水平不适宜担任副会长。

在当今,像徐朔方先生这样的学者实在太少太少。他以学术为生命,以毕生的精力追求真相。他耿直而率真,有時显得不通人情、不合时宜。徐先生与学界一些圆滑、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的为人与为学令人钦佩,值得尊敬。我虽然不是徐先生的及门弟子,但决心以徐先生为榜样,以求实的精神从事学术研究,争取做一个合格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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