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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两部打工“词典”的阅读

2017-03-30谢端平

粤海风 2017年2期
关键词:词典

谢端平

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以下简称《词典》)与戴斌的《打工词典》,前者是一部非虚构作品,而后者归类为小说。两部“词典”均对打工生活进行了高度概括和升华,不仅是了解深圳的一个窗口,而且对整个时代,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数以亿计的以打工为目的的人口流动,作了非常精细的记录。

《词典》因“从无可置疑的个人体验出发对这个时代工业生活做出了大规模表现和思考”【1】而获得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加班”词条的内容非常丰富,从2000年加班太多员工不想加班,到2007年控制加班后员工想加班,再到2009年80后员工不想加班,可以看出中国的进步,特别是民生逐步改善和法制逐步完善。该词条精准把握底层员工的心理,特别是想加班又不能的那种烦恼;讲解《劳动法》,介绍打工文学的历史符号《加班报》,同时以饱满的激情讴歌加班精神:“在工作中我们为老板加班,在工作之外我们为自己的命运加班。我们对工作要加班,对生活也要加班。黑夜为白天加班,路灯为公路加班,萤火虫为乡下的夜晚加班,秋蝉为最后的一缕暑热加班。‘加班'这个词似乎洗尽了身上单纯的血汗,如一曲磅礴的交响乐在粗糙的现实中跳舞。流过汗水之后,这个词语的脸庞竟然露出了劳动之后的红晕。” 对一些不平等或不合理社会现象,《词典》作了独到的分析,“摩的”词条中的摩的是穷人的工具,也方便了大众,摩的禁止后升级版和低碳版电动车上路,“我”坐电动车和三轮摩托车的经历有惊无险并充满趣味,“我”断言摩的无法在珠三角大地上消失。在《词典》中,打工不再是生活所逼的结果,而是在工业中劳作和生活的自然存在,就像柴米油盐一样实在,有苦必定也有乐。这种对待打工生活的态度在打工作家中是非常特别,难能可贵的。“集体宿舍”词条中老贾觉得集体宿舍挺好,经常带老婆来睡觉。“我回来后细想,这个老贾也真的是集体惯了,大概喜欢在集体宿舍里吹牛海侃,可以和众工友窝成一圈斗地主,顺便可以和老婆开火车。至今我觉得他的手势很潇洒:“各位兄弟,没事!将就了。”词条结尾将一首诗送给流水拉,似乎流水拉是他的故友或新朋。陶潜歌颂田园,彭斯歌颂土地,哈亚姆歌颂美酒,李白歌颂大自然,而萧相风歌颂以流水拉为典型物象的工业生活。每个时代都有独有的文学,也都有独有的作家。

萧相风对诗歌情有独钟,著有《中国现代诗歌普及十讲》,自印诗集《噪音2.0》。《词典》中穿插了他的四首诗,用婉转曼妙的诗意化的语言,表达了他自己对南方工业生活的深切感受。“这样诗化的语言,是一种写实中的亲切与坚韧的魅力。”【2】很多词条就是充满激情的诗,“技术员或扳手”词条中扳手不再是冷冰冰的钢铁物品,而与他相融、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扳手是一件多么诗意的工具,在诗歌中我多次使用到它,我用它拆掉那些陈旧的比喻和繁冗的句式,再拧紧我身体里那些松动的螺丝。”他在一线生产员工岗位做了五年多,后来做的管理工作也与一线生产紧密关联,见惯了太多的钢铁设备,这些设备在他笔下都成了温暖的存在,被赋予了生命和活力。“螺丝只是机器里无处不在的助词,不,是连词。也不,是标点符号。螺丝构成大工业,构成世界的存在。”“每天不断地弹动,受压,再弹回,弹簧被赋予了最坚韧的品质。”“機油又是另一个温柔的元素。”“流水拉”词条有考据有见闻,并联想到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和唐诗宋词里欸乃一声的渔船,动情吟咏:“在流水线上没有转折符号、顿号和逗号,流水线就是一篇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甚至一气呵成而没有句读。” 试图对工业生活作出概括,必然要涉及丑恶事物,可《词典》刻意隐恶扬善。“老乡”词条歌颂了纯洁的老乡情:“在异乡的土地,我们似乎找到了一盆家乡盆景,大家共同的方言聚在一起,拢成一片故乡的云。”“老乡是一个出门在外的生词,一双漂泊异乡的布鞋,一顶土谷祠或公社时期的破帽毡,是一粒临时抵御乡愁的安定。”该词条坚决否定“老乡老乡,背后一枪”的说法,认为放枪是人性问题,与是否“老乡”无关。

《打工词典》中有些词条怎么也不像小说。“1.改革开放”、“2.深圳”、“3.二线关”等明明就是一篇小散文,直到“15.暂住证”,从何斌的故事开始,才露出一些小说的端倪来,而且情节若隐若现似有若无。小说和散文的疆界被突破,很多词条即是散文佳构,可以单独成篇。“7.打工”词条内有《现代汉语词典》关于打工的解释,有老红军和老贫下中农关于“做长工打短工”的说法,有老一辈对“搞副业”的理解,有葡萄架下邻家姑娘的故事和“我”童年时朦胧的性冲动,结尾挺富抒情性, 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沧海桑田:“至此,我认为,打工就是程家葡萄架下,美丽的小鸟都飞走了,只剩下程爹佝偻着背抽水烟的孤单身影,和他间或一两声孤单的咳嗽。”看起来随意的词条其实精雕细琢匠心独具,弥漫着浓烈的抒情和淡淡的忧伤,而精彩纷呈的豹尾使情感发挥到极致。“12.进厂” 结尾:“后来我做财产保险业务,去过很多厂,看到过一条条流水线、一个个工位、一张张枯燥呆板的脸和多种多样的厂纪厂规,我庆幸自己没有走进厂门。当我再次想起曾桂萍说的进厂时,眼前浮现出鱼贯而入的进厂场面,然后铁门‘嘣的一声关上,四周一片静寂……”多么悲怆又廖廓,“嘣”的一声敲响读者的心弦。“24.蛇口”结尾:“因此,当我第一次看到蛇口这个地名时,下意识想到的,是不知这蛇口内,是毒牙还是板牙?”毒牙还是板牙之问将打工者对城市的好奇与恐惧写得淋漓尽致,又不落俗套言简意赅。“39.周立太”的结尾如斧砍刀斫,读来惊心动魄:“不久,何斌的采访稿还没有写出来,《大鹏湾》被告之停刊;又过了不久,听何斌讲,周立太状告龙岗区司法局失败,被彻底赶出深圳了。”铁肩担道义的《大鹏湾》自身难保被迫停刊,打赢无数劳动官司的周立太无法打赢自己的官司而被赶出了深圳,现实多么残酷而又无奈。

叙述者“我”站在暗处,有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时突然窜出来嘣几句。看似任意排列的八十二个词条其实有一条暗线串起来,就像葡萄紧密结合颗颗相拥。全书大体可以拈出一条线索:打工缘起→苦难叙述→暴露、控诉和抨击→打拼→生活记录→深圳发展记录→关怀和温暖→歌咏打工者。各词条是“我”在打工生活各个阶段的耳闻目睹心得体会,重心不是苦难叙述,而是三十年政治巨变下打工者庸常生活中的力量和温暖。各词条间的过渡非常自然,例如“我”做《大鹏湾》编辑主持“冷暖人生”栏目,采访了因工伤失去一只手的陈裕民;陈裕民是小说的重头戏之一,安排了“工伤”、“站街女”、“梳理行动”直到“暖冬”共十四个字条;然后采访为陈裕民打过官司的周立太。夹叙夹议再恣肆抒情的写法,加上刻意追求的社会镜像,产生立体性表现效果。“51.姐弟恋”中借吴志荣之口,对不人道的暂住证高价收费进行了抨击:“鬼哪有查证的可怕啊!” “67.王石”、“69.立法”对“运动型老板”冷嘲热讽(所谓运动不过是看地),禁止王石爬山的调侃饱含辛酸泪。“71.垃圾屋”深切关注社会畸形发展,担心垃圾屋成为孩子们童话里的小木屋,切中时弊又诙谐深沉。难能可贵的是,小说不止于批判,而抵达了人文关怀的高度。“72.两元店”、“73.亲嘴楼”中大伙为了支持二元店店主而去买东西。“77.商会”中李会长行善;“78.第一桶金”、“79.希望小学”中曾卷款潜逃的黄南木和发达了的何斌及“我”捐建希望小学。同时,小说紧密结合时代,展示了打工文学的历史责任感和时代意识,“80.莲花山”中讴歌邓小平的丰功伟绩,将打工生活融入时代洪流;“81.劳务工博物馆”、“82.中国工人”中纵情讴歌打工者的贡献。“81.劳务工博物馆”的结尾给予外来劳务工等同于烈士的歌颂:“我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到博物馆大门处的劳务工群雕像,忽然觉得怎么看怎么像是革命烈士的群雕像……”戴斌来深圳打工近二十年,跌爬滚摸颇多不易,故对打工者有着“顾影自怜”式的同情,也有着“敝帚自珍”式的尊重。“82.中国工人”中有一段写的正是他的这种态度:“只要有一份稳定一点的工作,他们就会努力地做好,任劳任怨,委曲求全。他们像一粒沙、一块砖、一坨棉花、一张纸,安静地进入自己的序列,发挥自己的作用,而后以微笑示人,温和、温暖。”

无疑,两部打工“词典”都在追求记录与表现,试图临摹现实或真实。萧相风自称进行了“纵向切入”,“非虚构作品与小说相比,它的取胜点在哪里?虚构的魅力是多么不可抗拒,对于作者而言,可以大开大合,选择不同的叙述视角,利用丰富多样的技法,挥洒自如而淋漓尽致,结构自己的文本;对于读者而言,可以在阅读期待中获得更多的传奇、巧遇和戏剧性。而非虚构呢?的确,非虚构作品的魅力是真实,但是难道仅仅在于真实吗?如果这种真实没有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真实就会沦为一种平庸的真实。在立足于有限真实的基础之上,它需要作者更多的艺术构造能力和付出。撇开写作能力不谈,首先需要在取材上获得较大优势,这是决定非虚构能否成功的首要条件。尽管现实生活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题材,但是如果不与之主动建立广泛而巧妙的联系,作者就无法自觉地发现美、成型美。因此,‘介入和‘行动成为目前非虚构作品的关键词,行动力也就被提上了日程。”【3】两部打工“词典”均来自内部的书写,表现之一是作者身处“内部”,二是以“内部”的姿态,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审视。“‘现场,在这里是一种被记录的‘现场,而这种记录,又是体验中的记录,故这种现场感的获得,是记录现实与体验现实相结合的产物。‘行动,顾名思义,是要以实际行动代替‘书斋式的空想,代替一叶障目式的书写,离开数字化、电子化的媒体和信息来源,到真实的‘现场去体验、去感悟、去书写,用‘行动进入文学的‘现场,再用‘非虚构的方式把这种原生态或者说粗粝的‘现场体现出来。”“他以自己丰富而典型的打工经历为主要内容,向我们展示了―个真实的南方工业生活场景,一个他所亲身经历的南方工业生活的场域。这种极具‘现场感的叙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真挚的生活体验、蓬勃的生命气息、向上的进取与探寻状态。正像有人所说的,萧相风不是到现场去,而是本身他就浸泡、裹挟在这种工业生活中,对生活是零距离的感悟。”这评价也适用于《打工词典》,因为来自现场,而且是现场的内部,两部作品均具有热气腾腾的效果。曾有人对打工文学的作者进行分代,戴斌被划入第二代,并被称为“草根文学”作家;萧相风出道比较迟,被划入第三代。“历史还没有来得及全面真实地记录百万外来工用血汗铺就深圳繁荣之路的进程,戴斌的‘深圳草根文学及时地以文学的方式作出了自己的镌刻和回应。从记录时代变迁、反映时代心声这一文学功能的角度来看,戴斌的‘草根文学具有承载历史的史料价值。”【4】两代打工文学作者在草根性方面进行了有效的传承,兩部打工“词典”走的依然是“草根文学”的路子,虽然“草根文学”这标签很少有人再用,甚至“打工文学”的标签也有人用腻了,但用“草根”来表征作品的状态还是适合的,首先是草根写草根必定是“低姿态”且在场在位,其次是作品洋溢草根不屈不挠的精神。

一直以来,打工文学存在“概念化”的问题,但两部“词典”基本上走出了概念化的泥淖,人物和故事情节复杂多样,打工生活丰富全面,看法比较客观,并带有一定的历史观。《词典》“打工诗人”词条中批评了打工诗歌中普遍存在的“苦难叙述”嗜好:“大概不直白、不愤怒、不宣泄苦难就不是打工诗歌,甚至在部分打工诗歌界内部也形成这样的认识误区。”《打工词典》“58.打工文学”词条中发表了类似看法:“我们的打工世界并不是悲惨世界,我们写苦难题材的小说也不叫苦难文学,大多时候,叫打工文学。”“我认为这些原生态的、冒着腾腾热气和淡淡体温的东西,才是最典型的打工文学。”“大多数写作者,尤其是打工的写作者,以为文学就是抱怨和没完没了的牢骚。”如今很多打工作家已经意识到苦难不是打工生活的唯一,打工文学正从苦难叙述套路中凤凰涅槃。两部词典在叙写打工生活时,都自觉拒绝抱怨和牢骚。“打工作家”词条(《词典》)这样分析:“有趣的角色转换让打工作家有别于传统作家,即创作者与创作对象是同一的,自己写自己。打工者写打工者的生活,无需他人代言。”“保持自己的个性和生活的血性,是打工作家必须坚持的一点精神。进步和包容不是向某个方向媚俗。” 打工文学至今已经35年,打工作家作了多方面的探索,两部“词典”以别具一格的方式纵向切入改革开放、切入工业生产现场、切入打工生活,切下的碎片(细节和观点)金光闪闪,组成的关键词林林总总,建立的话题沉重而新鲜,成就的词条各有千秋。

贺绍俊认为《词典》“非常有创意的一部作品,不逊色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这无疑是抬爱之语,是文学前辈对后起之秀的关照和提掖。笔者认为,《词典》恰恰缺少《马桥词典》对社会深刻的过滤和分析,《词典》的关注目光基本止于打工或工业层面,欠缺更深一层的探索。其实工业生活也好,打工生活也罢,都是激烈变化的中国社会的镜像,如果对社会更多一些思考,作品可能更有广度、厚度。在《词典》姊妹篇《血在血管中奔跑》中,萧相风自觉进行了拓展,“同样是关注工业题材,最大的区别是写作方向:后者是横向扫描,而前者是纵向切入。”【4】作为一名优秀的打工作家、草根作家、底层作家,萧相风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没有瓶颈是不可能突破的。《打工词典》对社会问题进行了深刻全面的思考,在“横向扫描”方面比《词典》略胜一筹,不过文学价值略为逊色。《打工词典》存在的主要问题有三,一是有些词条失于油滑和敷衍,情节发展太快;二是将各自独立的几个故事捏碎再组合,缺乏长篇小说的气场,也缺乏非虚构的悠闲自在;三是散文化的前半部分和小说化的后半部分对接突兀生硬,且缺乏作者在一些中短篇小说(如《天堂围》《深南大道》)中的情节锤炼和细节拿捏。

瑕不掩瑜,两部打工“词典”在打工文学史上具有象征意义,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意义将更为突出。

注释:

【1】光明网:《2010年人民文学奖揭晓 新增设非虚构奖项》,http://culture.gmw.cn/2010-11/19/content_1401181.htm,2010年11月19日。

【2】李新:《体验的现场/读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

【3】萧相风:《从<词典:南方工业生活>出发》,《文艺报》2011年4月20日。

【4】黄玉蓉:《戴斌的“草根文学”具有承载历史的史料价值》,《深圳商报》2006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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