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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染红尘

2017-03-30荆方

饮食与健康·下旬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鱼香肉丝宿舍楼肉丝

荆方

我在北京当北漂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北京男孩,他是干部家庭,还是家里配小轿车的那种大干部。

一个是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弟,一个是苦苦打拼的北漂,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带着深深的阶级烙印就这样坚持了一年,我终于撑不住了,提出分手,他不同意,原因还是他的负疚。我看穿这一点,在吃完我俩的最后一顿饭后,我辞职、搬家,然后换了传呼机。

我把内心深处的伤痛换成对自己的狠,暗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拥有一个北京户口。当时北京考研热,很多像我这样受了户籍刺激的北漂,希望走考研这条路来改变人生,事实上这也是当时普通人进京的唯一合法渠道。

我报的是一个小学院办的短训班,为期半年,在西直门外五道口附近上课。我们跟普通本科生住在同一个宿舍楼里。我宿舍里全是短训班的学员,算上我一共4个人:一个是北京人,大学毕业后没有去分配的单位上班,打算考研接着读;另一个跟我一样是北漂,但她是北外本科毕业,男朋友早一年考取北京的研究生,她打算考上研究生和男友双宿双飞;最后一个比我们小几岁,男朋友在北京做生意,很有钱,花钱让她来充充电、解个闷儿。这4个人里最苦逼的就是我:没有英语基础、没有钱、也没有男朋友,而且所报专业狭窄、招生极少,考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全靠一口恶气挺着。

有一天,我出学校买东西,在学校大门口的冬青树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东张西望。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老同事,李明。他和我在同一个公司打过工,也是个北漂。李明看到我,惊喜地迎过来,他告诉我,自从我不告而别,他跟几个人打听我的下落,终于得知我在这个学院学英语,但又不知道确切地址,于是就在学校门口等我,没想到真把我等到了!看着兴高采烈的李明,我有一种看到久别亲人的感觉,心里热乎乎的。天近黄昏,李明邀请我去街上吃饭。

二十多年前的五道口比较冷清,学校临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马路,只有一家小饭馆,五六张简易铁皮桌,最贵的菜不超过15元。当时北京这样的小餐馆多如牛毛,打着家常菜的旗号,其实口味凌乱,天南地北什么风味都有,以简单实惠为主。但每家小饭馆几乎都有这道菜:鱼香肉丝。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道菜原料简单:猪肉丝、胡萝卜丝、黄瓜丝或者莴笋丝。烹炒简单:葱姜蒜干红椒入锅稍煸,加入少许郫县豆瓣,然后将用酱油和淀粉腌制好的肉丝入锅快速翻炒,加入胡萝卜丝、莴笋丝、少许陈醋,再勾芡,加蒜蓉,装盘出锅。还有就是这道菜口味特别,甜辣酸咸,在当时相对单调的菜系里,属于比较有特色的,既下饭又下酒,还是6元钱以下的菜里唯一能见到肉的。

在北京那段北漂时光,我在路边小饭馆里吃过不计其数的鱼香肉丝。多年后我去四川,吃到当地的鱼香肉丝,才知道这道菜属于川菜,也发现四川的鱼香肉丝根本不是北京小饭馆里的那个味儿。但当年我在北京所有饭馆里吃的鱼香肉丝,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小饭馆老板很热情,在他的推荐下,李明点了一份鱼香肉丝,一份麻婆豆腐,还有一个拍黄瓜。除了鱼香肉丝之外,那两个菜味道一般,但每道菜量都很大。魚香肉丝炒得很好吃,不但量大,而且肉丝比例很高,肉丝、菜丝都滑嫩可口,咸、甜、辣的味道都恰到好处。

我和李明胃口大开,喝了好几瓶啤酒,结账时老板说,最后一瓶啤酒是送的,不收钱。自此后,李明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找我,我们每次都去这家小饭馆吃饭,每次他都点鱼香肉丝。熟了以后,小饭馆老板一见到我们进门就笑脸相迎,落座后他就拿过来一瓶啤酒摆桌上,声明是送的。有时候我们聊到饭馆打烊,老板也不催我们,他就站在柜台里一边算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这样从秋到冬,到短训班快结业的时候,一个周五的晚上,李明又来到我们学校找我,我俩照例去了那家小饭馆,落座后,他破例没点鱼香肉丝,而是要了涮羊肉。两盘羊肉下肚,李明慢慢地告诉我,他要回家了,家里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催他回去结婚。说完这话,他眼睛直盯着我,似乎等待着我说些什么,我被这个消息弄得有点慌乱,避开他的眼神,举起酒杯独自喝干了杯中酒。

李明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他告诉我,他打算买下周的火车票离开北京。我听到这话心里一阵发疼,但什么也没说,拿过啤酒瓶给他和自己满上,碰了一下酒杯,我笑着说:“你这是好事啊!赶紧回家结婚,在这里漂着有什么劲啊!”李明眼睛盯着酒杯,不看我,迅速地一饮而尽。我俩接着又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那天喝了二十多瓶啤酒,破纪录。

出饭馆时老板不放心地跟出来,让我们喝点茶再走,他轻声跟我说:“你男朋友人不错。”我向他摆摆手,不置可否。我搀着脚步虚浮的李明走到公共汽车站,将他推上了公共汽车。

送走李明,我才发觉自己有点醉,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学校宿舍楼。周末的宿舍楼里很空旷,而我们宿舍干脆就剩下我一个人,她们回家的回家,会朋友的会朋友。我打开房门,没有开灯,直接往我睡的床铺爬,爬到半截时一脚踩空,“咕咚”一声摔到地上,膝盖和肩膀钻心的疼。

我只能一动不动趴着。初冬的水泥地冰凉冰凉的,我的脸被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舔着,渐渐冰冷。这时候一股温热的东西爬过脸颊,我知道是眼泪,我开始低声啜泣,终于嚎啕大哭。我的哭声在宿舍楼回荡了半个多小时,但没有一个人走过来敲门,因为这栋楼里谁也不认识我。

一个星期后我搬离了短训班宿舍,短训还没结束,但我已经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周末的晚上,我趁着宿舍的姑娘们不在,一点一点把东西搬到楼下,没有告别,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就这样悄然离去。

当我走到空旷的大街上,寒冷的夜风将一阵热气吹到我脸上,我看到那家小饭馆冒着热气,里面有好几桌客人正在吃饭,老板满脸笑容地穿梭在饭桌中间。老板知不知道一个他熟悉的老客户正离开?我边走边默默地想着。突然发现,此时此刻我竟然如此留恋这家饭馆的鱼香肉丝,一想到以后再也没机会吃这样的鱼香肉丝了,我心里又钝钝地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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